李景端
近日整理友人来往信函,看到一封萧乾写给翻译家许钧的信。信中说:“我看译书与做人之间是不能分的。我还是相信‘满招损,谦受益这句古训。拍着胸脯称自家译本为‘定本不可取,尚未动手译即预言自己的译本将是‘定本尤不可取。译书做学问,贵踏踏实实。很赞成您为文匡正一下时下的译风。”
这封信是1995年9月26日写的。我回忆起,当年萧乾、文洁若合译的《尤利西斯》全译本率先出版,金隄的全译本随后出版。对上述两个译本,读者因人而异,各有褒贬。此时有位翻译家尚未动手翻译,就声称自己译出的《尤利西斯》,必将成为此书的中译“定本”。萧乾与许钧二位,对此言论均不认同,故有此信。
20多年后重读此信,不禁引发诸多联想,更对萧乾等一代翻译前辈所奉守的译风,感到无比的崇敬与怀念。
接触《尤利西斯》的翻译,金隄确实早于萧乾,但金隄只译过三章。1994年,在译林版《尤利西斯》上卷出版前,在原稿附录的《乔伊斯大事记》中,本来写有“1987年金隄译《尤利西斯》三章,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只是我觉得只译出三章,分量太轻,就把这一行删掉了。不料我这一草率之举,竟引发了萧乾与文洁若老两口的一场争执。文大姐同意删,而萧乾不但反对删,还要求把“1981年金隄譯过第二章”再加上去。他强调这是历史,必须承认。为了此事,他连来两封信批评,甚至生气地用了表明我们“没有气度”“狂妄自大”“老子天下第一”“无视旁人劳动成果”等这些重话。最后声称,“我坚持”,否则就“取消《大事记》”。
眼看萧乾这么在意,后来文大姐和我都同意保留不删。不仅如此,当得知金隄也在翻译《尤利西斯》,萧乾便在接受采访时公开说:“如果金隄来我家,我会拥抱他。”
1996年,当得知《尤利西斯》除萧乾、文洁若以及金隄的两种中译本之外,还有人计划重译时,萧乾于1996年8月7日在《文汇报》发表《〈尤利西斯〉第三种译本行将问世有感》。文中强调了“译书无专利,同行也非冤家”的见解。
我当然清楚萧乾夫妇为了翻译《尤利西斯》所付出的艰辛劳动。一个85岁,一个68岁,两位老人每天5点就起床开始翻译,一天工作10小时以上,4年中除了译书,还做了6万多张卡片,为全书附了近6万条注释。这期间,他们还向爱尔兰使馆、英国的朋友、北京天文台、南京金陵神学院,以及季羡林、杨宪益、金克木等上百个单位和许多方面的专家,请教过翻译中遇到的专业难点。就凭这些,应该说,萧乾夫妇对他们的译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尽管如此,萧乾在上述那篇《有感》中,仍然强调“翻译无专利”,“希望能有更好的译本超过自己”。
(文 东摘自《中华读书报》2019年1月16日)
萧乾(邓伟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