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克强 吴雅楠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南宋词人王沂孙(生卒年不详)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玉笥山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至元中为庆元路学正。其词集名《花外集》,一名《碧山乐府》。在中国古代词学史上,王沂孙的词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从南宋末年至民国,碧山词经历了由显到晦,又逐渐登上词坛之巅的过程。宋末元初,王沂孙活跃于杭州词坛,碧山词颇受到时人关注;然而在明代,碧山词难觅踪影,几乎为人所忘却。自清初至民国,碧山词逐渐被推崇为词学典范,清季民初时达到顶峰。纵观近千年词学史,王沂孙历经沉浮,大体可称后来居上,跻身词学典范之列。在这种耐人寻味的现象背后,碧山词的特质及其在词学史上的影响和意义,颇为引人深思。
王沂孙生活年代在宋末元初,南宋灭亡是他最重要的人生经历。王沂孙在当时是具有较高知名度的词人,与当世词人周密、张炎等人多有交往,二人还曾给他的词集题词。王沂孙曾参与当时的文人结社聚会,写有不少结社唱和之作。
王沂孙在宋元之际颇富声名。当时收录碧山词的词集有三种:赵闻礼《阳春白雪》、周密《绝妙好词》及陈恕可《乐府补题》,分别收入6首、10首、6首,所占比例均不低。王沂孙是一个风格特色鲜明的词人,当时的不少词学家曾给予高度评价,综合来看,他们指出了王沂孙词具有以下3个特点:
首先,碧山词具备高雅清空的风格。南宋词学家张炎在《湘月》词前小序中称 “中仙有词雅丽”,给予“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的高评。张炎首次将王沂孙与姜夔联系起来,这个认识对后世影响极大。宋末的两部词选《阳春白雪》和《绝妙好词》所收碧山词皆体现了婉雅清丽的特点。赵闻礼所编《阳春白雪》是收录碧山词的最早选本,整体选词严谨、风格尚雅,表现出以高格雅调作为选录准则的审美观念。清人阮元评云:“去取亦复谨严,绝无猥滥之习。 ”周密所编《绝妙好词》尚雅倾向愈明。清人朱彝尊称“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 ”近人陈匪石称:“赵氏所录各词……皆妍雅深厚,与周密《绝妙好词》相近。”两部词选均崇尚典雅风格,碧山词的入选对王沂孙词风格的确认具有重要作用。有关碧山词风格的分派,后世词论家的认识较为一致。纵观词学家的流派划分,有两派之分,如清人张其锦分为清空、豪迈两派;亦有三派之分,如清人王鸣盛分为艳冶、豪荡、清空三派,近人蔡嵩云将宋末词坛分为稼轩派、白石派、清真派。无论如何分派,碧山词皆被列入姜夔的清空一派。可见碧山词的清空风格是得到词学史家公认的。
其次,碧山词具备比兴寄托的意义。王沂孙生活于改朝换代、山河易色的时代,他的词充分发挥了词体幽微杳渺的特点,借比兴之体表达寄托之义。宋末元初的《乐府补题》是最早的咏物词专集,收录14家词人分咏5题的37首作品,王沂孙词占6首。后人对《乐府补题》咏物词的本事多有猜测,历代以来考证不绝。厉鹗、周济、王树荣皆认为与僧人杨琏真伽盗发宋帝后皇陵案有关,今人夏承焘也支持此说。《乐府补题》渗透着沉重的历史感,词人借咏物来寄托家国悲慨和身世哀戚,借用典来形成深沉幽隐的格调。王沂孙词在后世一直被视为意内言外比兴寄托的典范,从《乐府补题》的收录已经奠定了基础。
再次,碧山词具备精工严谨的音律。王沂孙在当时就以音律规范而闻名,周密曾与他探讨词律,在《踏莎行·题中仙词卷》中云:“重翻《花外》侍儿歌,休听酒边供奉曲”,对碧山词的合乐性是甚为佩服的。清人戈载称赞《绝妙好词》:“采掇菁华,无非雅音正轨”,碧山词正堪为“词至南宋而工,词律亦至南宋而密”的雅音表率。南宋中期以后,词乐渐杳,沈义父《乐府指迷》描述当时:“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 ”音律沦丧对词创作产生了不利影响,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词体特性。在此背景下,王沂孙以及周密、张炎等临安词人群以协律合谱为创作的重要标准并付诸实践。 张炎曰:“词之作必须合律”,碧山词正是合律的典范。
南宋后期,《阳春白雪》、《绝妙好词》和《乐府补题》三个词集的编纂,从词学家的认识角度可见出碧山词风格趋向高雅、格律趋向谨严、内涵趋向深沉的发展过程,这是宋季临安词人群的三大追求,也是“南宋体”“姜派词人”的经典模式,碧山词的艺术风格特征也由此奠定。
碧山词在宋末元初热极一时,然而从元代后期直至有明一代几乎消失于词人、词学家的视野。考察王沂孙在元明时期不受关注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
第一,元明以来最受词坛欢迎的《草堂诗余》中未选碧山词。《草堂诗余》是一部南宋中期因征歌之需而编纂的词选,明中叶以后各书坊争相刻售。或加评注,或加改编,或增辑附益,成为出版界的热门书,极大影响了明代词坛的风尚,明人有因《草堂诗余》障目而不识其他的弊端。《草堂诗余》系列选本均未选入碧山词,客观上造成其声名黯淡,几乎不被人知的状况。
第二,王沂孙的别集和相关选本均未流行。今存明本王沂孙的《玉笥山人词集》仅4种,分别是石村书屋抄《宋元明三十三家词》、吴讷辑《唐宋名贤百家词》、紫芝抄《宋元名家词》以及文淑抄本,皆属抄本,流传未广。明代南宋词集在刊布上几近断绝。据邓子勉教授考察,明代公藏书目中未记载王沂孙词集,记载碧山词的私家书目仅4种。至于选录其词的选本,明代几乎未见,直到清代才重见天日:《乐府补题》刊于康熙十八年(1679),《绝妙好词》 刊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而《阳春白雪》直到乾隆年间方重睹于世。
在中国古代文学的接受史上,选本的传播和文本的刊行是制约文学家知名度的重要原因。《草堂诗余》未选南宋中期之后的词人,南宋后期词人的词集在明代刊布不畅,是包括碧山词在内南宋后期词人罕为人知的主要原因。
碧山词在清代的热潮始于康熙年间。清代初期随着阳羡词派、浙西词派渐次登上词坛,词风发生了深刻的转变,王沂孙词的价值开始受到重视。
首先,以碧山词作为比兴寄托的典范。康熙年间,《乐府补题》被重新发现,这部咏物词集马上引起了词学家的高度重视,王沂孙成为借咏物表达比兴寄托的典范词人。浙西词派领袖朱彝尊云:“王圣与氏……大率皆宋末隐君子也。”指出王沂孙不与新朝元廷合作的态度。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云:“此皆赵宋遗民作也……援微词而通志,倚小令以成声。”指出遗民词人托物寓志的用意。宋元易代的巨变,令词人将家国情怀、身世际遇寄托于物态描摹,咏物词遂深于感慨,极大拓展了情意内涵和审美功能。《乐府补题》含蓄宛曲的特质,赋予清初词人发抒积郁的新方式。适合表现政治高压下的幽微心曲,传达易世同慨的情感共鸣。正如阳羡派词学家蒋景祁所言“得《乐府补题》而辇下诸公之词体一变,继此复拟作‘后补题’,益见洞筋擢髓之力。 ”碧山词也因之引起词家的关注。浙派中期的词学家王昶云:“暨于张氏炎、王氏沂孙,故国遗民,哀时感事,缘情赋物,以写闵周、哀郢之思,而词之能事毕矣。”又云:“填词世称小道,此扪籥扣槃之语,非为深知词者。词至碧山、玉田,伤时感事,微婉顿挫,上与《风》、《骚》同旨,可斥为小道乎? ”特别注重阐发碧山词中深义。
清初词人偏爱《乐府补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部词集的咏物艺术成就。诸多词人效仿碧山词的摹物赋形,注意托物寓志。朱彝尊最先注意到《乐府补题》有“骚人《橘颂》之遗音”,评价王沂孙词“皆春水、秋声、新月、落叶物情之句”,所编 《词综》选入碧山词31首,其中咏物篇章21首,可谓爱赏至极。朱彝尊等浙西派词人早期和《乐府补题》之作,寄寓着“感湖山之寂寞,辄低徊不能去”的身世悲慨。
与浙派末期专注咏物词的生动传神、词华典赡而忽略寄托之旨不同,陈维崧从比兴寄托的层面学习碧山,着眼于掩藏在摹物赋形下的深层寓意。他有和碧山词作 《齐天乐·蝉》、《天香·龙涎香》等,从碧山词中借鉴了“感物起兴,崇情重意”之旨。今人严迪昌认为其作能得碧山真意:“词意继《补题》的传统脉络,逼近王碧山一路而略见疏朗,但力度未减……这样咏物,是亦物亦‘我’、见‘神’见意的笔法。 ”
其次,以碧山词作为词谱准格。明词常被人诟病颓靡,词律不精是其重要原因,常有“但从顺口,便可名家”的失律现象。 为了力挽失律流弊,清初人在词律方面用功甚深,阳羡词派万树的《词律》是代表性的著作。《词律》引唐宋人的词篇作为典范,以确定词体格律,王沂孙词精严的格律自然会受到重视。《词律》录碧山词7首,多处依碧山词之律校勘他词。树立起碧山词在词律学史上的示范意义。如对王沂孙《露华·碧桃》的辨析“是字、素字、化字、唾字,不惟用仄,且俱去声,不可依《谱》,概作可平。 ”(《校刊词律》卷十三)又如对《花犯·苔梅》的辨析“此篇仿美成风度,至所用上去字十余,皆妙绝,真名词也……尾二字去上,尤为吃紧。翠被,被字上声,勿误读去声。”(《校刊词律》卷十七)晚清词学家杜文澜特意指出王沂孙词严于格律的特点:“词中应用去上声,惟此调最多,如素靥、绀缕、岁晚、自倚、记我、浪里、卧稳、挂晚、凤冷、乍起、唤取、翠被凡十二处……为此调定格,必宜恪守。”(《校刊词律》卷十七)万氏、杜氏严辨上去字声,认为此是“振调”要捩。所举前例指出音响关键处专用去声,不以其非四声调而忽视;后例句中句尾用十二处去上声字,规矩森严。万氏、杜氏对碧山下字度声均极服膺,屡有 “四声悉合,方称完璧”、“前后结,平仄一字不可更改”、“用去平去上,真名笔也”等赞语。 辨析《齐天乐·蝉》时,万树云:“凡调中字句,如古人俱同,从之不必言。即十中拗七顺三,亦当从其多者,盖其中必有当然去处。不然,古人何其愚,而舍易就难也。况往往拗者,是大家名词,顺者不及,此理极易晓也。 ”追溯拗律的特殊用意,将碧山词立为理宜遵从的词谱准格,是重建唐宋词声律体系的重要一环。
浙西派尊崇的南宋清雅词派,又称 “格律派”,重视音律雅正。浙西词人及后期吴中词人均强调音律规范。乾隆年间,厉鹗、查为仁笺注《绝妙好词》,特于王沂孙名下补入8首。凌廷堪以“积玉敲声,兼金铸调,除将乐笑齐驱少”题碧山词,赞赏其音韵独造。戈载编选兼具词谱功能的《宋七家词选》,在题辞中云:“欲求正轨以合雅音,惟周清真、史梅溪、姜白石、吴梦窗、周草窗、王碧山、张玉田七人,允无遗憾。”推尊碧山为律法精湛七家之一。吴中词人群普遍喜爱碧山词,将其作为雅音典范,均出于严审韵律的词学主张。词律家王敬之云:“能为雅音者,庶几其知雅音,今所选七家词盖雅音之极则也。律不乖迕,韵不庞杂,句择精工,篇取完善,学者由此而求之,渐至神明乎规矩。或可免于放与拘之失,而亦不至引误笔以自文,效凡语以自安乎!”点明碧山诸家指示正途、避免疏误的作用。步武浙西词学的周之琦,被杜文澜称为与纳兰性德、顾贞观并列清代最工律法者,所选《心日斋十六家词录》特重音律,选入碧山词37首,并精心考订,总结声律得失。
再次,明确王沂孙为清雅词派的成员。浙西词派论词推崇南宋,提倡雅正。尤其标举以姜夔、张炎为代表的清雅词派,王沂孙亦是该派成员。朱彝尊揭示碧山对白石的承习:
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
汪森亦云:
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
朱、汪二人描绘出一个颇具规模的南宋词人群,这既是力图以清雅派词风矫正清初“谈闺襜者,失之淫亵。 扬湖海者,失之叫嚣”的弊端,亦是寻宗溯源、高自标置之举。以今人研究来看,碧山词典丽雕琢又不失清峭苍劲,以诗性韵味洗脱俗艳浮靡,读来醇雅高洁,无丝毫轻佻粗率处。确如诸多论词韵语的描绘:“天仙谪堕人间少,谁似中仙。好句如仙。白石词中三食仙”、“碧山花外韵悠然,意度还追白石仙”、“碧山才调剧翩翩, 风格鄱阳好并肩”。风格受姜夔沾溉甚多。词论家细绎其路数渊薮,吴中派戈载云:“予尝谓白石之词,空前绝后,匪特无可比肩,抑且无从入手,而能学之者则惟中仙。其词运意高远,吐韵妍和。其气清,故无沾滞之音;其笔超,故有宕往之趣,是真白石之入室弟子也。”既然碧山学白石最善,那么对于瓣香白石的浙派中人来说,取法碧山自是优选。
清嘉道间,浙西派弊端渐显,常州派乘时而起,为扭转词坛意旨枯寂、饾饤浅薄的颓风,倡言意内言外、比兴寄托,并规划了由浅及深,由入到出的“词统”线路。碧山词以其深于比兴寄托而成为“词统”的一环,王沂孙被推尊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常州词派对王沂孙推举的过程中,周济、庄棫、陈廷焯、张惠言的作用最为显著。
第一,周济确立王沂孙“词统”四家的地位。碧山词在晚清的辉煌,常州词派的主将周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周济论词打破了前人或时代取法或词派划分的方法,而代之以“词统”的认识。周济之前,词坛一直纠结于“南北宋之争”,云间派尚北宋,浙西派尊南宋。南宋派又独尊姜(夔)张(炎)词派。周济却提出了“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的习词路径,以王沂孙、吴文英、辛弃疾、周邦彦构成一个“词统”系统。碧山词作为这个“词统”的入门典范,其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周济打破了前人姜张一派的固化认识,将王沂孙与姜夔等词人区分开来,尊王抑姜张。周济用“蕴藉深厚”之“正声”评碧山词,并将王沂孙和张炎对比,得出“中仙最近叔夏一派,然玉田自逊其深远”的结论。拈出“深厚”、“深远”特质,与“清空”派划分畛域。又云:“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以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为旨归,欣赏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含蓄风致。在批点《无闷·雪意》一词时云:“何尝不峭拔?然略粗壮,其所以为碧山之清刚也。白石好处,无半点粗气矣。”在周济看来,白石之“清刚”所以不同于碧山之“清刚”,即在这一点“粗气”,也即与“放旷疏宕”相对的“浑厚沈著”。这一特质决定王沂孙压倒姜张,成为“词统”的入门典范。
第二,庄棫、陈廷焯推尊碧山为词中之“最”。晚清词学家庄棫是将王沂孙推向极尊的第一人,他曾对弟子陈廷焯言:“子知清真、白石矣,未知碧山也。悟得碧山,而后可以穷极高妙。”陈廷焯领悟乃师的教导,钻研碧山词十余年,提出卓越的理论命题:“沉郁”说。概言之:“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 ”观其意可知,“沉郁”作为一种艺术风格,以深刻的思想感情为内涵,以特定的表现形态为外延,是一种极高的美学境界。碧山词是该境界的最佳载体。陈廷焯曰:
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又曰:
诗有诗品,词有词品。碧山词性情和厚,学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诸忠厚而运以顿挫之姿,沉郁之笔。论其词品,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白石词,雅矣正矣,沉郁顿挫矣。然以碧山较之,觉白石尤有未能免俗处。少游、美成,词坛领袖也。所可议者,好作艳语,不免于俚耳。故大雅一席,终让碧山。
陈氏极尊碧山,将其誉为“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的词中之“最”,与王沂孙的品格、笔法相关。首先缘于其温厚忠爱的品格,品格高诣则词境沉郁。在他看来:“草窗、西麓、碧山、玉田,同时并出,人品亦不甚相远。四家之词,沉郁至碧山止矣。”人品相近而词境不同的原因,在于“本原相同,而用笔互异”。其次缘于其深宛顿挫的笔法,笔法精湛则沉郁之至。陈氏评《水龙吟·落叶》云:“凄凉奇妙,屈宋之遗。此中无限怨情只是不露,令读者心怦怦然。”评《扫花游·绿阴》云:“写惜春,情意亦蕴藉深婉,不作激迫之词,自是碧山本色。 呜咽。 ”评《庆清朝·榴花》云:“低回婉转,姿态横生,《小雅》怨悱不乱,此词有焉。 ”有曲折含蓄的笔致,才能达到“无处不郁,无处不厚”的艺术境界。
第三,张惠言首先以碧山词作为“意内言外”和“比兴寄托”的载体。张惠言认为碧山词“渊渊乎文有其质”,解读时力求发掘微言大义。 评《眉妩·新月》云:“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此喜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评《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云:“此伤君臣晏安,不思国耻,天下将亡也。 ”看出碧山词中隐含的家国哀思,但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加以坐实,一律确指为忠爱美刺,实乃穿凿附会之举。然而,碧山词正因得到张惠言的推崇,其深层意蕴才渐受重视。周济虽对“比兴寄托”的理解较为闳通,但在阐释碧山咏物词方面与张惠言如出一辙。他评《南浦·春水》曰:“碧山故国之思甚深,托意高,故能自尊其体。 ”评《齐天乐·蝉》曰:“此身世之感。 ”“此国家之恨。 ”评《扫花游·绿阴》曰:“刺朋党日繁。 ”皆将摹物赋景落实到政治用心上。周济对王沂孙咏物笔法有所体认:“赋物能将人、景、情思,一齐融入,最是碧山长处。由其心细、笔灵,取径曲,布势远固也。”“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称赏碧山咏物词笔意连贯、笔法深曲,避免流于饾饤肤廓。周济指出:“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 ”联系“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 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来看,周济之所以提出“问途碧山”的入门路径,既因碧山词有心寄托,也因其运笔空灵深湛,能达到“以无厚入有间”的境地,南宋词高妙处往往在此。庄棫、陈廷焯对碧山词兴寄的阐释也不遗余力。庄棫认为《天香·龙涎香》一词乃“为谢太后作,前半所指,多海外事”。 陈廷焯深表赞同,并一再强调碧山咏物词皆有寄托,读时需息心静气,仔细体味。陈氏云:“读碧山词者,不得不兼时势言之,亦是定理。或谓不宜附会穿凿,此特老生常谈,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诗词有不容凿者,有必须考镜者,明眼人自能辨之。否则徒为大言欺人,彼方自谓识超,吾则笑其未解。碧山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固也。就题论题,亦觉踌躇满志。”批驳穿凿之讥,自诩能考究碧山词中深意,极尽赞美其比兴笔法。
王沂孙在清末民初的地位到达顶峰。近人陈匪石说:“近七、八十年之词场,几为碧山所独据矣。 ”可见碧山词影响之大。 在此过程中,“晚清四大家”的作用最大。被誉为“四大家”的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郑文焯是晚清词坛的核心,清末民初的词人或词学家几乎全都为其笼罩。龙榆生说:“一时作者如端木子畴、王佑霞、况夔笙辈,几无不染指于碧山。 ”
晚清四大家从批评和创作双方面阐发碧山词理,彰显碧山词的价值。王鹏运对王沂孙极为服膺:“碧山词颉颃‘双白’,揖让‘二窗’,实为南宋之杰。 ”他本人以碧山门人自诩,词风深受其影响。近人蔡嵩云说:“碧山沉郁处最难学,近代王半塘,即瓣香碧山者。 ”郑文焯评朱祖谋词:“怨深文绮,其高健处不亚中仙,残膏剩馥,沾丐后人不少。”近人詹安泰也说:“挽近名手,胎息碧山,为数至夥;半塘、彊村,其尤著者。 ”况周颐谈到自己独欣赏碧山苍淡风格:“碧山词镂玉雕琼,裁云缝月,声容铿丽,骨肉停匀。词中能品,信无出其右者,蒙独喜其较近苍淡之作,殊未易多得也。”
值得注意的还有四大家师长辈的端木埰。端木埰(1816—1887)字子畴,是晚清词坛十分有影响的常州派词学家。唐圭璋先生说:“端木子畴先生……亦是止庵一脉。止庵教人学词,自碧山入手,先生之词曰《碧瀣词》,即笃嗜碧山者。 ”端木埰循轨周济词学,进而尤好王沂孙。他自叙对王沂孙的推崇:“于诸名家又笃嗜碧山,诸君词皆有名,遂僭以《碧瀣》自张其编,露气之下,被者为瀣,以是为碧山之唾余可也,为中仙之药转可也,若以为《花外》嗣音,则不敢也。 ”端木埰笃好碧山词原因即在其比兴寄托,他曾阐释碧山的《齐天乐·蝉》,句句以求深意。晚清四大家承其余绪,在创作和批评中均重视思想内容,力主寄托。张尔田评朱祖谋词:“仆谓彊村词深于碧山,谓其从寄托中来也。 ”郑文焯评时人词:“切情附物,则不亚碧山,诚足以造端比兴。 ”龙榆生说:“自甲午以来,外侮频仍,国几不国,有心之士,故不能莫然无动于中,一事一物,引而申之,以写其幽忧愤悱之情,以结一代词坛之局,碧山词所以特盛于清季。 ”清季词人遭逢世变,家国哀感与碧山相同,借比兴手法寓忧愤之情,此是其词备受效仿的根本原因。
王沂孙的词学史地位至清末民初时期达到顶峰,然而随着“新派”词学家登上词坛且影响日趋扩大,对碧山词批评乃至否定的意见开始涌现。所谓词学“旧派”主要是指民国时期“四大家”的弟子、再传弟子;“新派”是指受王国维影响较大,多借鉴西方文学思想的词学家。对碧山词价值的争论亦成为新旧派词学交锋的焦点。
关于碧山咏物词中是否运用兴寄及价值如何,词学家们的意见分歧颇多。延循晚清词论家而来的旧派认为王沂孙词确有托意,并高度赞扬其人格词品,如旧派词学大师吴梅说:
大抵碧山之词,皆发于忠爱之忱,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论词品之高,南宋诸公,当以《花外》为巨擘焉。其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固也。
认为王沂孙深富忠爱,其咏物词是寄托的典范,于南宋词中品格最高。显而易见,吴梅的认识继承了常州词派的传统。况周颐的学生王蕴章说:“稼轩、白石、碧山三家,尤几于每饭不忘君国,造微极幽……可知金筌兰畹中,自有绝大寄托。 ”推重碧山词的寄托君国,表现出典型的旧派特征。
新派文人胡适对南宋咏物词评价很低。他说:“这时代的词侧重‘咏物’,又多用古典,他们没有情感,没有意境,却要作词,所以只好作‘咏物’的词。这种词等于文中的八股,诗中的试帖。这是一班词匠的笨把戏,算不得文学。”并点名批评王沂孙:“细看今本 《碧山词》,实在不足取。咏物诸词至多不过是晦涩的灯谜,没有文学的价值。 ”胡适论词欣赏自然平易、直接动人的白话词,对典丽精工的咏物词颇为鄙薄。新派词学家胡云翼对王沂孙的咏物词也是完全否定:
王沂孙的作品所表达的,尽是一片实际难以捉摸的哀怨,一片消极绝望的哀怨。说他工于咏物未尝不可;要说有托意的话,看来总是表达不明确(只好让词话家去猜谜),反映没有力量,不过是一点微弱的呻吟罢了。
不可否认,以上对王沂孙的贬抑之辞,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碧山词的缺陷。即为求寄托大量使事用典、曲折笔意,使词境陷入狭窄晦涩。过分雕琢损伤真美,情调感伤也缺乏力量。然而,对碧山词思想意旨的失察,对其艺术价值的漠视也是新派词学家的弊端。
从宋末元初至民国,王沂孙词经历了由显到晦,又重放异彩的过程。随着社会背景的变化,王沂孙词各个方面的审美价值不断得以发现。总结碧山词在词学史上的意义,有以下三点值得重视。
第一,碧山词的风格意义。碧山词产生于宋末元初,糅合“清丽骚雅”、“沉郁顿挫”而形成清郁婉丽的风格特征,在唐宋词史上独树一帜。王沂孙融汇前辈所长而独造己境,正如陈廷焯所说:“周、秦词以理法胜,姜、张词以骨韵胜,碧山词以意境胜。要皆负绝世才,而又以沉郁出之,所以卓绝千古也。”碧山词的风格如同词苑最后一抹花间晚照,醇美雅正,在唐宋词风格史上留下一个遗韵悠长的结尾。晚清民国间,诸多词人用碧山经典牌调《无闷》、《露华》等写作“倚碧山体”“用碧山体”词篇,追摹碧山独特风格。
第二,碧山词习词路径的意义。碧山词笔法工稳缜密,结构布局皆精心安排,有可循之思路,易于学习。古人常说入门须正,碧山词正是提供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学词路径。周济提出“问途碧山”的习词路径,陈洵解释其语:“周氏知不由梦窗不足以窥美成,而必曰问途碧山者,以其蹊径显然,较梦窗为易入耳”,指出学碧山是上溯清真的入门之径。“问途”不仅包括学习兴寄的用意,也包括学习思笔的经营。周济说:“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碧山思笔,可谓双绝。幽折处大胜白石。惟圭角太分明,反复读之,有水清无鱼之恨。”肯定其思笔宛曲,又批评过于明显的技巧性有损蕴藉空灵。况周颐说:“初学作词,最宜读《碧山乐府》,如书中欧阳,信本准绳规矩,极佳。 ”刘永济亦说:“清末王鹏运论学词当从王沂孙入。盖王词脉络分明,辞情交错而不晦不露,色泽浓淡之间,丰润停匀,声律谐婉,初学得之,易于领会也。”碧山词作为入手学词的范本,得到晚清以来词论家的一致认同。
第三,碧山词在清代以迄近代词坛转移风气的意义。纵观整个词学史,王沂孙是少有的几乎受到各派词论家推重的词人之一,这与碧山词的意蕴层深分不开。浙西派词人欲以其清丽婉雅的一面纠正明末清初的秾艳绮靡、粗豪叫嚣;常州派词人欲以其沉郁顿挫的一面补救浙派末流的空疏浮滑、意薄情寡。阳羡词派的万树、吴中词派的戈载、晚清四大家的王鹏运均在律吕乖讹的关键时刻举起碧山这面旗帜来重建声律体系。更不必说每逢乱世,碧山词的托寓手法总会成为词人寄慨兴亡的最佳武器。王沂孙是贯穿整个清代民国词学思想发展的关键人物,正由于他所起的沟通过渡作用,清季词坛才发掘出吴文英的巨大价值,开启新一波风气转移。晚清四大家对梦窗词的重新诠释构筑在充分认知碧山词意格的基础上。
吴则虞认为:“(王沂孙)学习了周邦彦的钩勒,学习了吴文英的炼字,学习了姜夔的提空手法,由于这样地从各方面学习,因此他的词不是单纯地摹仿那一家那一派,而是通过吸收融化,出现了他自己的风貌,成为独立的一派。”碧山词在风格、意境、音律等方面均取得较高成就,并且有一套可供研习的完整法程,无忝独成一派。缺点亦很明显,格局拘狭、凝滞晦涩,也因此遭受讥评。不同时期词论家对碧山词意义的阐发,推动带有导向性的词学构建和风气转移。我们今天在研究碧山词时,既要将其置于特定历史背景上,肯定其引领词学发展的重要贡献,又要从词体审美价值出发,还原其本来面目。
注释:
(1)关于王沂孙生卒年及事迹,研究者多有探讨:夏承焘 《唐宋词人年谱》推测王氏生于宋淳祐十一年(1251),卒于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享年四十岁左右。杨海明《王沂孙生卒年考》考证王氏生年介于周密与张炎生年间 (1232—1248),卒年在1306—1321间。李修生《词人王沂孙出仕时间与生卒年考述——兼及<乐府补题>的写作时间》推定王氏生于宋淳祐八年(1248),卒于元大德十年(1306)以后。
(2)张其锦《梅边吹笛谱跋》载:“填词之道,须取法南宋,然其中亦有两派焉:一派为白石,以清空为主,高、史辅之。前则有梦窗、竹山、西麓、虚斋、蒲江,后则有玉田、圣与、公瑾、商隐诸人。扫除野禅,独标正谛,犹禅之有南宗也。一派为稼轩,以豪迈之主,继之者龙洲、放翁、后村,犹禅之北宗也。”参见冯乾《清词序跋汇编》(第2册),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630页。
(3)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引王鸣盛云:“北宋词人原只有艳冶、豪荡两派。自姜夔、张炎、周密、王沂孙方开清空一派,五百年来以此为正宗。”参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 2005年版,第3549页。
(4)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引言》云:“宋末词风,除稼轩外,可分二派:导源白石,而自成一体者,东泽、竹山、中仙、玉田诸家,皆其选也;导源清真,而各具面目者,梅溪、梦窗、西麓、草窗诸家,皆其选也。”参见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41页。
(5)记载碧山词的私家书目有:《天一阁藏书目》、《晁氏宝文堂书目》、《赵定宇书目》、《脉望馆书目》。参见邓子勉《两宋词集的传播与接受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