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利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上海 200433)
陈寅恪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化保守主义史家。他将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精神阐释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指出学术文化的独立是中国历史文化得以持久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原因。在他的学术话语中,“文化”与“学术”是没有区别的,两者常常交互使用,或者并称为“学术文化”、“文化学术”。他将学术视为一个民族和国家文化的核心和根本,其他文化保守主义史家亦持此类观念。因此,文中将他对中国学术和文化精神的阐释并称为“中国学术文化精神”。陈寅恪认为宋代文化和学术最具此精神,中国现代学术文化复兴即是“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极力表彰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历史人物。在他看来,中国现代史学要发展和复兴,必须继承和弘扬传统学术文化的精神,在学术文化上保持独立地位,以中国学术文化为本位。可以说,他的历史文化观就是以文化保守主义为核心价值取向的,即文化保守主义历史文化观。他对中国学术文化精神及传统文化与现代新史学关系的阐释,有助于人们更好地认识传统学术文化在中国现代史学发展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学术界对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思想虽有一定研究,但仍有进一步研究空间,而对其保守主义文化观及文化保守主义史学则缺乏研究。为此,笔者拟对此问题作更深入的探讨和新的阐释。
陈寅恪用现代的“独立”和“自由”概念将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精神解读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以历史事实加以论证。他认为学术文化独立是民族和国家生存和持久发展的根本保证,极力发掘和表彰那些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精神的历史人物。对中国学术文化精神作这种阐释,既是他考察和解读中国历史文化的产物,也是对个人身世感悟和家国变迁反思的结果。
陈寅恪从不同角度对中国学术文化的精神作过阐释。他最早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1929年所写《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一文。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后,学术界和社会上对此作了不同的解读。陈寅恪撇开这些不论,而是把王国维放在中国学术文化的时空中就其学术及其人格精神作了表彰。他在碑铭中说: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己。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此碑铭把王国维的学术与人格精神放置于“古今仁圣”和“天壤三光”的历史文化时空中加以诠释,将之概括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先是表彰王国维的“自由之思想”,即:“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接着,又表彰王国维的“独立之精神”,即:“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王国维学术上引领时代新潮流,政治上却相当保守。此碑铭最后称王国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即,这种精神是超越时空的。陈寅恪认为,王国维的这种学术精神是中国学术精神的典范,1953年12月他在《对科学院的答复》中说:“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史学的人。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1964年,他谈到《柳如是别传》撰写缘起时,更是将此精神视为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说:“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陈寅恪之所以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视为中国学术文化的精神,是他深入研究中外历史文化特别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产物。通过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考察,他指出学术文化独立是民族、国家生存和持久发展的根本保证,学术独立国乃不亡。1942年,他在谈到清末民初学术风气转移和个人治学的心得后说:“惟默察当今大势,吾国将来必循汉唐之轨辙,倾其全力经营西北,则可以无疑。考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遏。”他认为宋代是中国学术文化极盛之世,中国现代学术的复兴即是“新宋学”的建立,“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熏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荫百十人矣”。陈寅恪之所以如此推崇宋代的文化和学术,一是宋儒采取了正确的方法处理中外文化交流与融合的问题,既将外来佛教文化形而上学的精深思维与原有的儒学相融合,又维护了中国儒家文化的独立性,创造出的宋明新儒学(程朱理学)为中国文化艺术增添了无限的生命力。二是“宋贤史学,古今罕匹”,他们创立了具有科学精神的治史方法——长编考异之法。1948年,他在《杨树达论语疏证序》中称赞杨树达治经方法,“殆与宋贤治史之法冥会……今先生汇集古籍中事实语言之与《论语》有关者,并间下己意,考订是非,解释疑滞。此司马君实、李仁甫长编考异之法”。 他最后说:“盖孔子说世间法,故儒家经典,必用史学考据,即实事求是之法治之。 ”可见,他所说的宋代史家的“长编考异之法”就是“史学考据,即实事求是之法”。三是宋代文化和学术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一匡五代十国之浇漓,使中国历史文化重新走上正道。他晚年自述生平学术与精神时说:“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陈寅恪将欧阳修撰《新五代史》“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与宋代文化“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联系起来,说明他推崇宋代史学讲义理道德、追求民族气节的方法和精神。可见,宋代学术文化特别是史学,将科学性的事实研究与道德性的价值评判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了,在中国历代学术中无出其右者。总之,宋代学术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弟子王永兴亦说,陈寅恪“所以如此者,是因宋代为最具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时代”。
正是由于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视为中国学术文化的精神,所以,陈寅恪特别重视研究和表彰那些特具此精神的历史和人物。如,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的大分裂时代,也是中原文化面临劫难之时代,陈寅恪对这一时期传承中国文化精神的人物,如东晋的王导、陶渊明,北朝的宇文泰、苏绰、牛弘、辛彦之和王通等多加褒扬。在谈到偏居西北的河西(河陇)统治者宇文泰及其学人苏绰、牛弘、辛彦之为中原文化传承所作出的特殊贡献时,他说:“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经历东汉末、西晋之大乱及北朝扰攘之长期,能不失墜,卒得辗转灌输,加入隋唐统一混合之文化,蔚然为独立一源,继前启后,实吾国文化史之一大业。 ”他对隋唐史和宋史及其人物的研究也多立足于此精神之上,并以之作为评价标准。他之所以如此推崇宋代学术文化,正在于它在中国学术文化史中承上启下的地位,开中国学术文化发展之新局面。时至近代,传统学术文化面临西方学术文化的强力冲击而衰败,故承续传统学术文化以开拓学术文化之新区宇,使之走向复兴便成为学者的使命。他认为,堪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典范的王国维就作出了这样的贡献,说: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猃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此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书所以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呜呼!神州之外,更有九州。今世之后,更有来世。其间傥亦有能读先生之书者乎?如果有之,则其人于先生之书,钻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见先生之人,想见先生之世,或者更能心喻先生之奇哀遗恨于一时一地,彼此是非之表欤?
陈寅恪不仅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视为中国学术文化的精神,还将它视为自己的学术思想宗旨和终生价值追求。他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前后变化很大,从“塞外之史,殊族之文”的东方学,转到“不古不今”的魏晋隋唐史研究,再到晚年研究清初文学和史学,然而,对传统学术这种精神却终生坚守未变。在1953年的《对科学院的答复》中,他重申:“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 ”1964 年5月,他在总结自己人生经历和感怀时运将变时又说:
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检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魏丘诸子值明清嬗蜕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蒋子秉南远来问疾,聊师古人朋友赠言之意,草此奉贻,庶可共相策勉云尔。
文中所说“易堂九子”,是指明末清初以魏禧三兄弟为代表的九位文学家坚守民族气节,在明亡后不仕清朝,削发隐居于今江西宁都县翠微峰“从容讲文论学”,因所居之室名“易堂”,故世称“易堂九子”,陈寅恪称他们的举动“为天下之至乐大幸”。更令他追踪者则是隋代大儒王通“续命河汾”之举。王通道号文中子,当时隋重臣杨素请其为官,他回答说:“疏属之南,汾水之曲,有先人之弊庐在,可以避风雨;有田可以具饘粥,弹琴著书,讲道劝义,自乐也。愿君侯正身以统天下,时和岁丰,则通也受赐多矣,不愿仕也。 ”所谓“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即其隐居之地,所谓“讲道劝义”,即教授生徒。他又表彰欧阳修著史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为民族文化遗留瑰宝。总之,易堂九子、王通和欧阳修都是具有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昔贤先哲,他将这些人视为自己人生的榜样。然而,他感叹自己时运不济,说:“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己。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王永兴说,1964年为“文革”的前二年,陈寅恪敏锐地预见大难将临,“寅恪先生最关心的是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最忧虑的是如何将传统文化在乾坤震荡时保存下去。寅恪先生撰《赠蒋秉南序》,虽以‘蒋秉南’命名,实则不只赠蒋先生一人,而是赠给当世后世所有对中国历史文化惜之若命的志士仁人。寅恪先生托命于后世的,不只是他的著作,更重要的是他的、也是我华夏民族得以延绵一脉的精神,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近代以来,中国传统文化面临西方文化的强力冲击,学术不振。如何在维护中国学术文化独立的前提下学习西方学术文化实现中国学术文化的复兴,是陈寅恪思考的核心命题。他指出,中国现代史学要发展和复兴,必须继承和弘扬传统学术文化的精神,在学术文化上保持独立地位,以中国学术文化为本位,亦即他的 “中体西用论”。陈寅恪所说的学术文化的“独立之精神”,不仅是指学者应当保持这种精神和立场,也是指中国文化的现代复兴应当保持这种精神和立场,这实际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他以这种文化观来考察和研究历史,形成了其文化保守主义史观。
1933年,陈寅恪在阐述秦汉以来中国文化发展时说:“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在新儒家的发展过程中,道家和释家发挥了重要作用,“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可见,他一方面视儒家为中国文化的主干,认为秦汉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的历程就是新儒学的产生和传衍,体现了文化保守主义立场;另一方面,又承认中国文化发展的多元性和文化融合的意义。那么,儒家和道家文化在与佛文化的交流融合中应当采取何种立场与方法呢?陈寅恪以历史事实说明,儒家在吸收佛教过程中,“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远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而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动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沉歇绝”。道教对输入之思想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道业而能大成者”。 在总结中国学术文化发展的得失后,他提出中国现代文化发展应当在输入外来文化时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陈寅恪的主张与当时的全盘西化论相对立,强调吸收外来学说必须“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也就是说,在学习外来文化的过程中要维护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立地位。这实是“中体西用”论的新表述,更鲜明地彰显了其文化保守主义立场。那么,中国文化的内容是什么呢?他说: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
在他眼中,王国维之死实质是为中国文化殉道,就是说传统文化中抽象之“纲纪”理念具有恒久性价值。他对中国文化本质的这种解释同样是文化保守主义式的。
对于这种文化保守主义立场,陈寅恪从未加以掩饰,并终生坚守。他曾说:“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承审查此书,草此报告,陈述所见,殆所谓‘以新瓶而装旧酒’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中国文化思想界,他将自己的思想比拟曾国藩和张之洞,称自己所论不过是“以新瓶而装旧酒”,即以新形式来表述中国传统文化,足见其文化保守主义立场之坚定。时至晚年,他依然坚守这种文化信念。1961年,好友吴宓往访寅恪后,在日记中写道:“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但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吴宓将陈寅恪的文化保守主义称为“中体西用”论或“中国文化本位论”。这三个概念在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思想界语境中,是可以互换的。因为,以“中学”即中国文化为体,便意味着以 “中国文化为本位”;由于中国文化具有“主体”或“本位”的地位与价值,所以需要加以“保守”。只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学者那里,“中体”、“西用”、“中国本位”和应当保守的“文化”的内涵有很大不同。事实上,如果认同中国文化在现代文化复兴的主体地位和核心价值,那么,这种主张是积极合理的。张岱年对此有很好的解释:“这段话非常精湛,揭示了中外思想交流的基本准则。我们吸收外来的先进思想,目的在于壮大自己,发展自己,而不是否定自己,贬抑自己。如果输入一种外来思想,其结果只能导致民族独立的丧失,民族精神的衰颓,那这种外来思想就不是先进的思想了。”汪荣祖认为陈寅恪的文化保守主张有综合创造性,“五四以后,主张维护中国文化特性的人,虽然势寡人少,但颇多学兼中西之士,寅恪也是其中之一。他们虽沿袭中体西用说之主张,即不放弃固有文化,但更强调综合与创造”。
在陈寅恪看来,现代中国学术文化发展太缺乏“独立性”。1935年,他谈及中国学术现状和大学及其学者的职责时说:“吾国大学之职责,在求本国学术之独立,此今日之公论也。若持此意以观全国学术现状,则自然科学,凡近年新发明之学理,新出版之图籍,吾国学人能知其概要,举其名目,已复不易。虽地质生物气象等学,可称尚有相当贡献,实乃地域材料关系所使然。……西洋文学哲学艺术历史等,苟输入传达,不失其真,即为难能可贵,遑问其有所创获。社会科学则本国政治社会财政经济之情况,非乞灵于外人之调查统计,几无以为研求讨论之资。教育学则与政治相通,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今日中国多数教育学者庶几近之。至于本国史学文学思想艺术史等,疑若可以几于独立者,察其实际,亦复不然。 ”他指出,“盖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户造车之比。况中西目录版本之学问,既不易讲求,购置索罗之经费精神复多所制限”。然而,当时奇书珍本虽多发现,“其于外国人手者固非国人之得所窥,其幸而见收于本国私家者,类皆视为奇货,秘不示人,或且待善价而沽之异国,彼辈既不能利用,或无暇利用,不唯辜负此种新材料,直为中国学术独立之罪人而已。夫吾国学术之现状如此,全国大学皆有责焉,而清华为全国所最属望,以谓大可有为之大学,故其职责尤独重,因于其二十周纪念时,直质不讳,拈出此重公案,实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与清华及全国学术有关诸君试一参究之”。 可见,近代中国各方面都缺乏独立的学术,他希望大学和学者能全力担负起这一重要职责。
陈寅恪一生的史学研究都在践行学术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其治学追求独创性,为建立具有中国文化精神和特色的史学作出了重要贡献。
陈寅恪通过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入研究和阐释,把中国学术文化精神概括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中国现代史家乃至整个人文学者中,对中国学术文化精神作这种概括和阐释的唯有陈寅恪,显示了他文化思想的独创性。在他看来,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表明,如果民族文化在面对外来文化时不能保持独立性,即本位性,就难以获得发展;如果民族文化善于吸收、融合外来文化,便会得到发展。因此,中国现代文化在面对西方文化和其他文化时,必须保持文化独立性,以“中体西用”或中国文化本位论来处理中外文化的关系。这种文化观本质上便是文化保守主义文化观,以这种文化观为指导的史学自然就是文化保守主义史学。因此,陈寅恪实际是一位文化保守主义史家。
然而,目前学术界基本是将陈寅恪视为中国现代新考据派史学的代表人物。如董恩强说,新考据派也称“史料学派”,是指民国时代具有新观念、重视新材料、注重实证的学者,以王国维、胡适、顾颉刚、傅斯年、陈垣、陈寅恪和李济等为代表,有大致相同的学术理念和治学取向。香港学者许冠三说,“新考据学派”包括方法学派和史料学派,其中,方法学派代表人物为胡适、顾颉刚,史料学派代表人物为傅斯年、陈寅恪。笔者以为,将陈寅恪视为新考据派是不正确的。所谓新考据派,严格地说是指以进化史观为指导,将科学方法论视为史学方法,以文献史料考据为研究内容的史学流派;在历史观和文化观上,他们基本是以西方近代所建构起来的历史观来评判中国历史,否定中国古代史的基本价值,是一种历史虚无论;他们推崇西方文化,将西方文化视为现代文化,将中国文化视为过时和落伍的古代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持否定和批判的立场,属于中国现代文化流派中的西化论派。陈寅恪显然不属于新考据学派,而是属于文化保守主义史学流派。因为,判定史家的属性和划分史家所属的流派,不能仅看是否重视史料考据,更要看他所秉持的历史观和文化观。史料考据是史学研究的基础,真正的史家都重视史料考据。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到,陈寅恪虽然重视史料的搜集、考订和解释,与新考据派史家相类似,但是,他只是把考据视为史学研究的基础,其治史的主旨和任务则是探讨中国历史特质、弘扬传统文化精神。他对中国历史和学术文化的阐释,显示了对中国历史和学术文化及其精神与价值的认同。其历史观和文化观实是文化保守主义性质的,与新考据派史家的历史观和文化观大异其趣,路向不同。
文化保守主义是中国现代学术文化史上的重要思潮,对中国现代学术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文化保守主义认为,儒家文化是一文化生命体,具有普世价值;主张以儒家文化为本位,学习西方现代文化,强调儒家文化在中国文化的现代复兴和发展中的主导作用。它大致形成于20世纪20年代前后。由于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儒家文化为主体、辅以道家文化和佛教文化,因此,中国现代文化保守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现代新儒学。它的发展大体有两条进路:哲学的进路和史学的进路。现代新儒学发展的哲学进路,即在哲学(义理)上对儒学心性论和宋明理学加以现代诠释和发展的学术文化思想,这实为狭义的新儒学。持这种思想主张即现代新儒家,以梁漱溟、冯友兰、熊十力、牟宗三和唐君毅等为代表。他们倡导“返本开新”,突出强调了儒家心性之学,特别是宋明理学中的陆王心学在中国现代文化复兴中的根本地位和决定作用,主张对陆王所发展的道德心性之学(心学)进行现代的阐释和发展,吸收西方哲学、特别是近代以来哲学的优长,走一条新的“内圣外王”之道。虽然,现代新儒家也关注中国的历史和社会现实,有强烈的经世精神,往往对中国历史文化有历史哲学的反思和阐发,牟宗三甚至写有《历史哲学》,然而,他们多不从史学的路径来进行学术文化的致思。按照现代学术的话语说,是走着哲学本位的道路。现代新儒学发展的史学进路,即在史学上对儒家文化思想加以现代诠释和发展。除具有文化保守主义的一般思想主张和价值取向外,其基本主张和思想主要包括:关于传统史学的地位和价值,视史学为中国学术的根本,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化和史学人文理性精神及现代价值;主张经史同一性,认为经学即史学,儒家的心性道德只能载诸史学,中国文化复兴要以史学为本位。关于史学研究方法,强调义理与考据的统一,反对片面强调考据学,特别反对将考据学等同史学。因此,他们普遍推崇宋学,贬抑清学。关于现代新史学的建构,主张以传统史学为现代史学复兴的基础和主体,同时吸收现代科学治史方法,认为中国现代史学的建立就是传统史学的复兴。按照现代学术话语来说,是走着史学本位的道路,由此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化保守主义史学。
然而,史学界几乎没有将中国现代文化保守主义史学视为一个流派,对此缺乏研究。事实上,文化保守主义史学是中国现代史学的重要流派,为传统史学的现代发展和中国现代新史学的建立作出了重要贡献。文化保守主义史家主要有王国维、陈寅恪、柳诒徵和钱穆等,其中又可分为两种类型。柳诒徵和钱穆属一个类型,他们对传统史学的内容和精神作了系统深入的阐述,建构起以儒学为本位的新史学体系,文化保守主义史学的色彩鲜明。柳诒徵着力发掘中国传统文化和史学的儒学精神,认为要改变近代以来中国人的文化自卑感和虚无主义,首宜虚心探索“中国历史之真相及其文化之得失”。他认为,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中国传统史学是有生命力的,并从史学本体论、方法论和价值论三个层面对传统史学的儒家精神和现代价值做了系统阐发;主张以传统史学为本,吸收现代史学思想来建立中国现代史学。钱穆被誉为“国学大师、一代儒宗”,捍卫传统文化和传统史学人文精神的普世意义。他系统探讨了传统史学与现代新史学建立的关系,指出中国史学具有人本、自由和理性的精神,弘扬传统史学的经世致用精神,强调中国现代史学的发展必须以传统史学为本位。他晚年更是致力于结合儒家心性之学来阐释其民族文化生命史学观。王国维和陈寅恪属于另一类型,他们对传统文化和史学的直接理论阐述并不多,尤其是对儒家精神和经史关系及其现代意义较少直接阐发;他们重视历史考据研究,主要是通过历史的实证研究来阐释或彰显其文化保守主义思想主张,质言之,即重实证研究和少义理阐发。王国维是中国现代新史学的奠基人和开创者之一,1914年后转向崇儒,晚期保守主义立场更为鲜明,对宋代和清代学术作了充分肯定和继承发展;但是,对传统史学及其精神基本没有作专门的系统的阐发。相较于王国维,陈寅恪的文化保守主义史学立场鲜明,但是,没有柳诒徵和钱穆那种强烈的儒家文化本位主义。他既承认儒家文化的主体地位,又肯定新道家及佛教文化对中国文化发展的重要作用;他很少论述经学的文化地位及其与史学的关系。因此,他的中国文化和学术复兴论不是单纯的儒学复兴论,而是“新宋学之建立”。他把中国文化和学术精神概括为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显示了其学术文化观念更具现代色彩,尽管这一概括颇可商榷。其文化保守主义史学思想主张和史学实践成果,体现了对现代文化和史学有更多吸收与融合。职是之故,他往往被“误读”为中国现代新考据派史家。
中国现代文化保守主义史学特别重视史学人文道德精神确立的绝对价值,主张史学研究应当是科学实证研究(考据)与人文价值判断(义理)的统一,反对将史学研究视为单纯的史料的搜集和考据与史实的解释。这也是陈寅恪推崇宋代学术,并视中国现代学术复兴和发展为“新宋学之建立”,而非新考据派史家所说“新汉学之建立”的根本原因所在。陈寅恪不仅在史学研究上取得了斐然成就,而且为传统史学的现代发展和中国现代史学的建构开辟了新道路和新模式,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和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不过,陈寅恪文化保守主义历史文化观也有相当的理论缺陷。他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虽然作了解读,但是并未对这两个概念及其相互关系作出明确的理论阐述,特别是对“自由之思想”与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关系更是缺乏直接的理论阐释。
注释:
(1)如钱穆认为,学术与文化密不可分,“学术兴则文化兴”。1941年4月16日,他在给学生李埏的信中说,不仅治宋史必通宋学,“实为治国史必通知本国文化精意,而此事必于研精学术思想入门”。(李埏:《昔年从游之乐,今日终天之痛——敬悼先师钱宾四先生》,载江苏省无锡县政协编:《钱穆纪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页)这是因为,学术是文化的上层和领导力量。他晚年在学术总结性著述《中国学术通义·序》中指出:“欲考较一国家一民族之文化,上层首当注意其学术,下层则当注意其风俗。学术为文化导先路。苟非有学术领导,则文化将无向往。”“故欲复兴国家,复兴文化,首当复兴学术。而新学术则仍当从旧学术中翻新复兴。此始为中国学术文化将来光明一坦途。”(《中国学术通义》,台湾学生书局1976年版,第1页,第3页)可见,学术为文化的核心和根本。
(2)检索中国知网,相关学术论文主要有:陈来:《略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与大学精神》,《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6期;李慎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论作为思想家的陈寅恪》,《学术界》2000年第 5期;韩敬:《对陈寅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看法》,《理论探索》2013年第2期等。研究陈寅恪的各类专著和论文集中也不乏这方面研究,但主要是阐发其学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内涵与表现。从中国学术文化精神的角度来探讨其历史文化内涵,并联系其“中体西用”的文化保守主义文化观的来研究的论文和著述几乎没有。研究陈寅恪史学思想的论文和著述也不少见,论文如胡逢祥:《陈寅恪史学个性的再探讨》,《史学理论研究》2018年第1期;余英时:《陈寅恪史学三变》,《中国文化》1997年第15期、第16期;徐梓:《陈寅恪史学的民族文化特征》,《历史教学》1999年第10期;胡成:《陈寅恪的史学思想和他的历史感受》,《史学理论研究》1993年第2期;胡守为:《陈寅恪的史学成就与治史方法》,《学术研究》1987年第6期等,但基本是探讨陈寅恪史学的内容、思想、方法、成就和特色的,没有专门探讨其史学的文化保守主义性质及与其学术精神之关系的。
(3)有关陈寅恪历史文化人物研究的相关内容,详见徐国利、李天星的《陈寅恪历史人物评价的标准、方法和理论特征》(《南开学报》2014年第1期)。
(4)关于柳诒徵的文化保守主义史学思想,详见徐国利:《新儒学视野下中国传统史学的阐释与建构——柳诒徵的中国传统史学观述评》,《中国史研究》(韩国)第 93辑(2014 年 12 月)。
(5)关于钱穆的文化保守主义史学思想,详见徐国利:《中国现代文化保守主义史家对传统史学的新书写——以钱穆前期的传统中国史学研究为例》,《河北学刊》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