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台小世界呈现真实社会人生
——非虚构戏剧创作浅谈

2019-11-12 11:21赵志勇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赵志勇

近年来,各艺术门类中的非虚构创作备受关注,非虚构写作和纪录片也佳作频出,引发了评论界的讨论。而戏剧舞台上的非虚构则刚刚开始走进中国观众的视野。

戏剧舞台上的非虚构,在世界范围内已走过了一百年的历史。从俄国十月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政治宣传剧,到1960年代德国左翼剧场艺术家反思二战时期纳粹罪行和核武器危害、揭露越战美帝国主义侵略暴行的“记录剧场”,再到1990年代以来各国舞台上纷纷涌现的以“记录”手段介入当下现实,对重大或争议性的社会议题进行呈现、讨论和反思的剧场实践,非虚构的剧场创作早已是当代剧场中一股重要的潮流。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非虚构的剧场创作方法在中国戏剧界逐渐兴起。其中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项目,如草场地工作室的“民间记忆计划”系列,在国内外引起一定关注。从2011年开始,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开始引入戏剧构作课程,该系师生在该门课程中创作了一系列记录剧场作品。2015年,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开设了戏剧策划与应用专业。我作为该专业负责应用戏剧课程教学的教师,和学生们在2018年一起创作了两部非虚构戏剧作品《我们中的一员》和《生育纪事》。在此对其创作过程略做回顾和梳理,以便大家对剧场中的非虚构创作有直观的了解。

《我们中的一员》:以表演回应现实问题

2011年7月22日,挪威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事件。一名32岁的白人新纳粹分子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AndersB.Breivik)先在奥斯陆首相官邸放置汽车炸弹,引爆炸弹导致8人死亡,然后驾车前往于特岛挪威工党青年营的营地,伪装成警察登岛,对在岛上参加夏令营的青少年进行大屠杀,杀死了69名青少年,受害者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4岁。

于特岛大屠杀是二战以后挪威死亡人数最多的袭击事件。这一事件震惊了整个世界。2012年安德斯·布雷维克的审判成了国际媒体报道的焦点。2015年,挪威著名的非虚构作家阿什那·西耶斯塔德(Asne Seierstad)在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后,出版了《我们中的一员:安德斯·布雷维克的故事和发生在挪威的大屠杀》一书。在书中,西耶斯塔德详细梳理回顾了二战后挪威社会、政治的变迁,以及黑人和穆斯林移民进入挪威的历史和现状,对凶手布雷维克的家族史及其成长经历、思想发展过程,于特岛袭击事件的整个始末以及几位主要受害者的情况进行了极其深入的调查和描述。

2016年,英国大卫·格拉斯剧团(David Glass Ensemble)发起了AB计划,以西耶斯塔德所报道的安德斯·布雷维克袭击事件为出发点,着手探讨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与极右翼意识形态的内在关联,反思在这一社会处境中,青少年发展所面临的困境和挑战。共有九个国家的戏剧学院学生和国立剧院青年剧团参与了AB计划,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戏剧策划与应用专业15级本科班是其中之一。作为该计划中国团队的负责人,笔者带领同学们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探索和创作。

按照大卫·格拉斯剧团的设想,AB计划应该是各国青年艺术家探索其总体社会环境和自身生存发展状况的一个新锐戏剧实验项目。然而,由于两国的历史、文化和社会制度有着太大的差距,中国的年轻人不容易理解发生在挪威的布雷维克袭击事件,也很难在探索这一事件时产生情感的带入和共鸣。我在与学生一同完成西耶斯塔德著作的阅读并进入讨论环节之后,这个挑战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如何应对这一挑战?未来的创作又将走向何方?这些问题都是未知数。

在同学们茫然不知头绪的情况下,我鼓励大家抛开布雷维克袭击案本身,去自由探索他们关注的当下中国社会议题。经过几个月的研究,同学们分别完成了三个时长十五分钟左右的表演汇报。其中《幼儿园》从2017年的社会热点事件红黄蓝三色幼儿园虐童事件入手,思考教育与中产焦虑问题;《通关》模拟网络游戏中的虚拟世界,来呈现杨永信网瘾治疗中心对“网瘾“青少年的虐待;而《我们》则把关注目光投向2017年11月18日的北京西红门大火事件,以及其后北京外来务工者所面临的种种遭遇。在创作这些表演片段的同时,同学们收集、整理和研究了主流媒体对相关事件的报道,以及网络社交媒体上网民对相关事件的各种发声。作为指导老师,我鼓励他们尽可能广泛地接触和了解与创作题材相关的文献资料,将这些文献消化吸收,用蒙太奇拼贴的手法运用到舞台叙事中去。同学们朝这一方向做了很多可贵的尝试。例如,《我们》在探讨外来务工群体的困境时,在舞台上引证了社会学者潘毅的著作《中国女工:新兴打工者主体的形成》中关于一个女工的夜半尖叫的采访记录,富士康诗人许立志的诗歌作品,以及广东一家工友服务中心出版的小册子《工友心声》中登载的工伤工友采访实录,和东莞一家电子厂的工人一日作息时间表。这些相关文献的引入无疑极大扩展了舞台叙事的意义深度,同学们由此掌握了舞台纪实叙事的基本方法。

完成这些小型创作之后再回到布雷维克事件本身,同学们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在一次课上,姜天同学带来了一本档案,里面整理的都是他在网上搜索资料时发现的信息。这份文献记录了一个底层的蓝领工人如何因对自身处境缺乏安全感而产生深刻焦虑,同时又被一套社会达尔文主义“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价值观洗脑,最终成为欧洲新纳粹思想的拥趸。此人在网上传播制造极端主义言论,声称要通过恐怖主义手段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强者。最终,他在家中制造化学爆炸物时不慎引发爆炸,警方对其住所进行搜查时发现了他制作和传播的极端主义宣传品。

无独有偶,此人也是2011年挪威于特岛恐怖袭击案制造者安德斯·布雷维克的崇拜者,曾在贴吧等网络空间公开表达对布雷维克的仰慕,并号召向他学习。有了这一发现之后,我们在网上作进一步研究,发现中国网民中认同欧洲新纳粹等极端势力及其意识形态的居然大有人在,并有不少布雷维克的崇拜者。一个中国新纳粹网民甚至在网上公开发表《致安德斯·布雷维克的赞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臭名昭著的极端主义思想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呢?

经过分析,我们发现这些受极端主义思想影响的网民多数为年轻男性,社会阶级身份则以中下层的打工者居多。在现实中的处境很容易让他们产生不安全感和被剥夺感,由此滋生了反社会情绪。而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大行其道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个人主义价值观,令他们幻想能用一种弱肉强食的强权手段改变自己的命运。而网络的匿名特征,则让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内心的各种负能量。

在理清这一网络现象的内在逻辑,并收集了相当数量的素材之后,我们开始构思演出的情节构架:一个初进工厂的农村青年C,因被工头欺负而产生报复心理。在网上接触到安德斯·布雷维克(剧中称为AB)事件的报道后,将其引为偶像。在青年C目睹流水线上的工友因受工伤被抛弃并最终死去的悲惨结局后,他决定用极端主义行动来证明自己是个强者,最终还是抵抗不了内心的恐惧与分裂而走向精神崩溃。

人物和情节构架成形后,我们开始探索这个误入歧途的底层青年与挪威极端主义分子之间的关联。我们抽取了西耶斯塔德书中的若干片段,在舞台上重现AB的家庭背景、挪威当代福利社会的危机、枪击事件受害者及其家人的故事。我们用一个报纸制作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傀儡,用它来呈现AB的形象。来自挪威的故事成为整个演出的叙事背景,也确立了主题的伦理基调。在这个背景下,一个误入歧途,焦虑不安而又时时陷于精神分裂的当代青年C在幻想中与AB展开了一次次对话。在讲述C的故事时,之前排演小品表演片段《我们》时使用过的文献档案有了用武之地。AB的故事来自西耶斯塔德的纪实文学,而C的原型是网络上那些误入歧途的当代底层青年,就连角色的台词都是从贴吧、QQ空间和新浪微博等网络平台上直接搬运过来。通过这样一种严格非虚构的创作方式,我们对当下世界和中国年轻人的精神空间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探究。

随着创作的不断推进,同学们开始感受到作品主题与自己生活的关联,排练室的气场也发生了改变。同学们不再置身事外,开始变得专注、投入,也因此而心情沉重。有的同学甚至因极度专注于这一充满悲剧意味的题材而一度情绪失控。在年轻人深入认识社会的过程中,承受这样的代价恐怕难以避免。而对于创作来说,这种高度专注及其带来的情绪反应不失为提升作品的良机。为了让同学们的心理能量得到宣泄,同时在创作与个人生活间建立更深刻的连接,我们进行了更进一步的探索。演出一开始,我们再现了于特岛枪击事件,然后一个学生歌队上场,对事件进行评论。而其讲叙的出发点,则是每个演员自身的经验和认知。在“AB的审判”一场中,同学歌队再度登场,每个歌队成员都从其个人立场对恐怖分子进行了道德和法律的控诉。当C决心铤而走险,在疯狂中用独白尽情发泄他对社会的仇恨时,歌队登场,或与之进行辩论,或对之进行斥责。而当C最终精神崩溃走向毁灭时,歌队长在舞台上朗读了一封写给C的信。

如何看待C这个人物和他最后的遭遇?在写给C的信里,歌队长表达了对C的怜悯。这一颇具争议的态度在师生间引发了讨论。在交流中,同学们谈到当下年轻人普遍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租不起房结不起婚等现实处境。这一切让他们很难不在充满恐慌与焦虑的C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尽管C试图用极端主义手段解决问题的尝试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但驱使着C一步步走向疯狂的那些社会结构性因素,及其给年轻人带来的伤害,却让大家感同身受。一位同学说起当下中国社会流动性的丧失,举了这样的例子:她的父亲小学毕业,从四川乡下独自去到成都,先在农贸市场卖调料后慢慢站稳脚跟,成家立业过上安稳的生活,并且把女儿送进了中戏。而她如今中戏本科毕业,回成都去买套房子在她看来完全是不可企及的奢望。这些讨论让我深受触动。最终,我们把这些讨论整理出来,作为歌队的台词在舞台上呈现。它们真实地反映了当代年轻人面临的困境。

经过一年的探索,我们最终完成了这个“以表演作为研究”的剧场实践项目。《我们中的一员》是一个大胆质询当代社会现实问题,探索青年所面临的困境和焦虑的舞台尝试。这个探索的过程当然有其不足,但留下更多的是宝贵的经验。我们采用非虚构创作方法,结合特定的舞台形式和表现手段去探讨社会现实问题,这一创作过程可谓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处处充满了惊喜。

《生育纪事》:讲述被遮蔽的身体经验

从2014年开始,我与北京昌平东沙各庄村的木兰社区中心展开固定合作,成为木兰女工文艺队的戏剧工作坊指导老师。东沙各庄是个位于北京北六环边的城边村,由于房租相对便宜,成为了外来务工群体的聚居地,村子里的公共设施和服务却极度匮乏。2011年成立的木兰社区中心,是一个扎根城边村社区,为农村进城务工女性及其家庭提供文化服务、社会支持的草根公益机构。由于对文艺的赋权作用有着深刻的体认,木兰社区中心从刚创建时就组建了女工文艺队,组织社区女工一起用文艺创作来抒发心声。

与木兰社区中心展开固定合作之后,我与木兰负责人一起带领女工们探索用戏剧的方式讲述打工女性自己的故事。参加戏剧工作坊的女工当中,有不少人因结婚生子不得不离开原有工作岗位,成为全职家庭主妇。她们往往要等到孩子上小学,不再需要更多日常照顾时,才能重回职场。而此时那些待遇和薪资较好的工作岗位已很难被她们获取,等待她们的通常只有钟点工、临时工之类的工作。在已婚生育的外来务工女性中,很多人处于这种非固定就业状态。她们为家庭作出重大牺牲,其家务劳动的价值却往往得不到配偶和家人足够的尊重。每当家庭中发生纠纷时,配偶总是会发出这样的责备:“我成天上班那么累,你就在家带带孩子做做家务,还要怎么样?”类似的委屈在日常生活中无处宣泄,她们只能在木兰社区中心的工作坊里同病相怜,互相慰藉。打工姐妹们在工作坊里彼此倾吐的心声也往往成为大家共同创作的重要动力和灵感来源。

2017年的一天,打工姐妹们在工作坊里像往常一样闲聊,话题是关于生育过程中所经历的苦和痛。在她们当中,有很多人来自农村,由于医疗条件、经济水平不高和家庭观念、习俗的落后,农村女性在生育过程中经历的身心痛苦比大都市的女性要多得多,而这些痛苦也往往得不到家人和配偶的体谅。在聊天过程中,大家发现在生育过程中曾经历过不少相似或共同的苦痛。木兰社区中心负责人齐丽霞随口问道:“这些事情,你们有跟自己的老公说过么?”大家的反应都是:没有,不知道该怎么说。不仅没跟老公说,也没跟任何其他人说过。

生育行为是人类得以繁衍的前提。可是在生育过程中,女性往往只能独自承担痛苦。在很多人看来,这种痛苦根本不足为外人道。生育之痛成为了一个令人难于启齿的话题。那些亲身经历过这一痛苦的女性,在回顾这些痛苦经验时也往往处于完全失语的状态,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家人、爱人去讨论这种痛苦。齐丽霞对此极为感慨,也萌生了用戏剧作品来讲述女性生育之痛的想法。她将这一想法与我分享后,我建议用非虚构的纪实手法来创作。我们彼此一拍即合,最终确定了先对社区里的妈妈们进行采访,然后用口述资料进行创作的方案。方案确定下来之后,我们开始了采访工作,首先发动了木兰社区中心的工作人员和一些高校的大学生志愿者对27名受访者进行采访,受访者年龄跨度从六十多岁到二十出头,她们从天南海北聚到了北京东沙各庄,大多是从农村来的打工妇女。尽管年龄、籍贯和从事过的职业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身为人母。

访谈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但最终我们克服各种困难,完成了一次非常扎实的生育主题社区口述史工作。作为这一剧场创作计划的编剧和导演,我在拿到采访素材后与木兰社区中心的几位负责人和工作人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讨论。同时,邀请了社区里的打工姐妹到社区中心聚会,就生育的主题展开焦点小组工作坊。在这些工作的基础上,最终完成了非虚构社区剧场作品《生育纪事》的剧本。

《生育纪事》讲述了70年代出生的打工女韩小玉的故事。韩小玉生长在四川农村,17岁嫁为人妇开始生儿育女,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又做过三次引产手术。因为那个年代农村医疗卫生条件落后,家里经济条件困难,丈夫长期在外打工,家中老老小小全靠她照顾,因此韩小玉的怀孕和生产总是伴随着操劳,几次生育经验都充满了痛苦和艰辛。又由于当时避孕技术落后,导致她一次又一次意外怀孕。而拮据的生活则使得她根本不敢把孩子生下来,甚至连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的钱都舍不得出。每次意外怀孕,她都会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各种虐待,试图以此让受精卵自行脱落。想尽办法孩子也掉不下来,才无奈去医院进行手术。韩小玉的生育故事无比辛酸。我们在舞台上聚焦她的两次生育和三次引产,展现了这个底层妇女生活的艰辛,以及为家庭所作出的奉献与牺牲。

后来,家中老人去世,孩子也先后长大,韩小玉跟随丈夫来到北京打工,开始操心如何能赚够两个儿子结婚的彩礼钱,帮孩子们成家立业。农村男青年结婚难的现实让她无比焦虑,可是操心完家庭和孩子之后,她自己的未来是怎么样的,她的心中是一片迷茫。韩小玉的生育故事是一段坎坷的人生之路,也折射了70后打工女性在当下社会普遍面临的困境。在创作这个戏的时候,我们严格采用了纪实的手法。主人公的经历是受访者的真实故事,人物的台词也杜绝虚构,全部来自受访者的口述记录。在西方当代剧场中,这样的创作方法被称为“逐字照录剧场”(verbatim theatre),它将所谓“记录剧场”的非虚构特征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对创作者提出了不小的挑战:如何在披阅大量口述史和档案资料的前提下,挑选出既能深刻反映主题,又具有强烈戏剧性的素材,并将它们串联在一起,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完成剧本之后,剧组在社区招募了一批普通居民,与木兰社区中心的工作人员一起组成《生育纪事》的演员团队。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们则在演出中承担舞台监督、道具、灯光设计、影像设计等技术环节的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员训练和排练,《生育纪事》于1月6日在北京人艺菊隐剧场与观众见面。

令剧组感到欣慰的是,这出由业余演员呈现的演出反响热烈。剧中主人公打工妹韩小玉艰难的生育之路,引发了观众的强烈共鸣。一位观众在朋友圈里分享了这样的感受:“戏主要讲述女性在生育中经历的苦难,它虽然讲的是农村妇女,但我觉得,它其实也能解释我们这样一个本来崇奉多子多福酷爱生娃的民族,何以今日今时的青壮婚育的意愿竟然低到不可思议。城市的女性又能好到哪里去?几年前看过女记者写的既要奶孩子又要采访写稿,一样好艰难好心酸。”而另外一位观众则指出,把生育之痛这一普遍被遮蔽的经验讲述出来,这一行动本身起到了赋权的作用,她写道:“小玉的故事里有千万农村女性的影子,千万女性的影子,只是这影子隐没在重重幕布之下,走不到前台,得不到重视。感谢女工姐妹和老师同学们的编排及呈现,向你们的勇气和智慧致敬!说出真相,喊出疼痛的意义在于打破迷思,带来力量,促进反思、赋权和改变。对女性更友好的生育政策、全面的性教育与新技术的普及都是我们倡导和实践的方向。”

一位评论者指出,《生育纪事》中所呈现的生育之痛,是一种促进女性团结和自我解放的力量。她这样写道:“疼痛的破坏性蕴含着解放的力量。女性通过指认身体疼痛而达成对权力结构的抵抗,是一项十分惨痛且不计代价的壮举。与个人化的、难以言说的普通病痛不同,《生育纪事》所表现的生产之痛,是女性中间普遍的、共通的疼痛。外伤、病变造成的疼痛往往是病人个体的经验,是私密的疼痛;但怀孕、生产、流产造成的痛感,则是女性群体共同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时刻高悬的命运,是一种具有公共性的体验。《生育纪事》有一个颇为有趣的设计:女主人公始终是小玉一人,她的故事却由一名被访者和三名独白演员共同叙述出来。在饰演小玉的演员表演手术、生产场景时,独白演员更是在台前共同完成肢体表演,一起表现着小玉的痛苦。舞台上形成了一幅‘农村产妇群像’图,使小玉的角色成为了广大基层女性群体的缩影。在舞台上,姐妹们的台词和动作相互补充,相互支持,相互推动,她们说着同一种语言,宛如组成了一个痛苦的、舞蹈着的巨人,将一个女性个体的生命经验放大并普遍化了。”

“于是,与其他的疼痛不同,生育的疼痛成为了一种可传达、可分担的痛,也成为了女性自我团结的大本营。一个个女性个体通过质朴地言说生产之痛,树立起自己的身体主权;无数的个体则通过这一疼痛的分担,而使疼痛的身体开放为公共的场域——这里不欢迎解释,只欢迎分享;不欢迎压抑,只欢迎释放;不欢迎评判,只欢迎抚慰。在父权社会的规范中,女性的身体从来都是权力的斗兽场——如今,围绕女性身体经验的支配权和话语权,女性自身已经掀起了旷日持久的保卫战。《生育纪事》启示我们,通过言说和展示女性共同的疼痛经验,我们有机会夺回女性对自己身体经验的主导权。”

《生育纪事》把刺痛人心的真实呈现在舞台上,通过发动社区的集体创作来促成基层女性对自我身体经验进行言说。它给每一位参加演出的剧组成员和所有走进剧场的观众,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结

在当下的文艺生产中,非虚构叙事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与非虚构写作、纪录片等其他艺术门类中的非虚构叙事相比,戏剧舞台上的非虚构在中国尚处在起步阶段,但它已引发了相当的关注。在本文中,我分享了自己创作非虚构舞台的两个案例,希望热爱舞台艺术的人们能通过阅读本文,更深入了解剧场中的非虚构叙事,关注社会现实。

与文学、电影相比,剧场无疑是一门“小众”的艺术。一方面,一部戏剧作品的创作所需资源不菲;另一方面,由于特定时空和舞台技术条件的限制,剧场的受众与文学和电影的受众相比微不足道。但或许正因如此,剧场所提供的感性经验也非文学、电影所能企及。在剧场中,观众观看的是活生生的人的行动,它远比文字所召唤的想象和数字技术所模拟的图像要更生动、更强烈。换句话说,剧场艺术的特质,就在于当这一艺术发生的时候,它要求观看者和被观看者的肉身同时亲临现场。如果说非虚构艺术的宗旨是通过对真实的叩问,去唤起读者/观众对现实的关注和质询的话,那么恰恰是在剧场里,我们抵达了最终极的真实,即人的生命的在场。

我们生活在一个网络技术无比发达的时代,各种观念和资讯都可以借助网络得到极其迅速有效的传播。然而,恰恰是网络上那些与真实的生命相分离的情绪、观念和立场,彼此之间的不断争吵、缠斗,让我们的社会充满戾气。这种戾气的根源,是人的思想、情感和观念被扁平化,脱离了血肉之躯的生存。而发生在赛博空间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则往往抽空了这种交流本身所应具备的人性内涵。在这样一个时代,重新回到剧场,去面对活生生的人群,在肉身的相聚中达成人与人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团结,这是多么宝贵的经验!上述分享的两个案例中,《我们中的一员》记录下了年轻的学生创作者面对创作主题时的困惑与思考,《生育纪事》则是一群打工姐妹走上舞台,将自身被遮蔽的疼痛经验大声讲述出来,并且追问这种经验对于个体和社会具有怎样的意义。剧场的社会教育意义,及其对参与者的赋权功能,恰恰也就体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