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灏
读胡兰成《今生今世》,他这样叙述张爱玲第一次到他家里作客的情形:“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后来,因胡兰成有一天曾对张爱玲“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后还写有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再后来,当张爱玲已知胡兰成心有他属时,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最后,张爱玲给胡兰成去了一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这以后,胡兰成回忆道:“我连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种心境好不难说,而只是视生如死,视死如生,于生于死皆无贪欲,皆似信非信……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
世人多为张爱玲抱不平——何以这样一个“汉奸”兼“渣男”,能够骗取了张爱玲的芳心?因想起少年时陪奶奶第一次去看真人演的“戏”——现在回忆下,应该是京剧“穆桂英挂帅”。那戏台之上,女将女兵们个个英姿飒飒,燕语莺声,花枝招展好不动人;而那番兵番将们则也脸上画得五颜六色,唱腔粗豪,自有一股吓人的狂野和戾气。后来,我到得后台一看,那些卸了妆的神仙姐姐和威猛大叔们,也不过是我家左邻右舍的普通人而已——这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相识、相知、相恋,若卸下他们的作品、经历和各种标签,仅以两个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来看,怕不也是如此吧?所以,当代作家陈村在他的《话说胡兰成》一文里写得好:
二十出头的张爱玲……其时她进入一生中最壮丽的创作状态,有人懂得她吗……这时候,冒出来一个人,他却懂得,张爱玲就开出花来……为张爱玲惋惜的人,可能应该先为自己惋惜。无数人的一生,所缺的就是这“懂得”的目光啊……胡兰成虽是邪人,却能看出道出张爱玲的好……青年张爱玲爱上这个“懂得”二字,因而心里欢喜。
由是,张爱玲写出了著名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故,陈村又说:“胡兰成的出现、注视,是命运的慈悲,她所以开花了。她说得那么欢喜,映衬她一生的寂寞。”这陈村,可也说得多好啊!当然,张爱玲、胡兰成说得更好!胡兰成说见到张爱玲,世界起了六种震动,那是把张爱玲当作佛、菩萨来赞了——按《长阿含经》、《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大般若经》等所说,佛、菩萨现身,当有三个类型的六种震动:一类为动之六时,即佛入胎、出胎、出家、成道等六个时段;二类为动之六方,即东涌西没、西涌东没、南涌北没、北涌南没、边涌中没,中涌边没;三类为动之六相,即动、涌、震、击、吼、爆。又据相关经论所说,这六种震动,只有天眼通的人才能看见,凡夫根本毫不知情。当然,以禅门中人看,那所谓“六种震动”者,不过是“六根”之动而已。但唯其如是,也正好见得一个人的全部身心之投入。所以,这老胡也是毫不客气地顺带着把自己也表扬了一番。但是——真就两个人的爱情故事来说,那些聚散离合本都是世间的普通小儿女所共有,也不过如山野里的花开花落,无非是说的春去秋来的消息,则花自飘零水自流时,那所谓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都是局外之人所强加的不相干的是非曲直?
单论人世风景,这“消息”二字,实为风姿绰约、桃红柳绿之词。如唐代李商隐之“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伊人远隔重山,依旧浓情似火;如宋代杨守之“问梅边消息有还无,似微笑应人”,漫说山高水远,仍有当日梅花来诉一曲故园;最是近人王国维,他说:“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沉沉空翠厌征鞍,马前山复山。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千种愁绪万般况味,如在眼前,更在心间!当然,佛道两家,也常说“消息”。如唐代韩愈访大颠禅师,正值禅师入定,只好默默苦等多时。后,大颠禅师身边有位极聪明的侍者,看出了这位新到任的韩市长已极不耐烦,遂上前用引磬在禅师耳边敲了三下,似对禅师说、又似对韩市长说:“先以定动,后以智拔。”韩愈听了,立刻告退,说:“幸于侍者口边得个消息!”又如,明末曹洞宗的宗宝道独禅师上堂开示语说:“麻三斤,乾矢橛。庭前柏树子,狗子无佛性等话。正是者个消息,切莫草草”。再比如,元代一生修道的诗人高道宽有句“君问道,只要谷神通。但把乾坤为鼎器,两般消息妙无穷”等,无不赋予了“消息”二字更多的哲学内涵。
所以,在中国的第一部哲学书籍《易经》中,亦有一泽山“咸”卦者,为上兑下艮,其卦辞曰:咸,亨。利贞,取女吉。彖辞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兑为泽,为少女,居上;艮为山,为少男,居下。女子出,则山震动,而女子亦诚,像水,往尘埃里去,于是“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于是,这二气之感应,其实,又是说的你侬我侬的爱人的消息。
有了人世风景的意蕴,自然,也就有了相应的规范和仪轨。据《韩诗外传》所载:有一天,孟子的夫人独自在屋中,伸开两腿坐着(依古礼,当时合乎礼仪的坐姿是:两膝着地而坐于足,将臀部至于踝上),被突然进屋的孟子看见。孟子即禀报孟母说:我的妻子不讲礼仪,我要休了她。孟母问:为什么?孟子说:她伸开两腿坐着。孟母问:你怎么知道的?孟子说:我亲眼看见的。孟母说:是你不讲礼仪在先!《礼记》说的明白:将要进屋时,先要问谁在里面;将要进入厅堂时,要高声招呼告知屋内之人;进屋后,眼往下看不可东张西望。现在你到妻子闲居休息的地方,进屋无声,看到了她两腿伸开坐着的样子。这是你没礼貌! 结果,孟子再不敢提休妻之事了。这故事,我以为正是讲爱人的消息固然是情之所志,更应当,是理之所在、礼之所在!
当年,苏东坡诗有句:“文王化南国,游女俨如卿”,说的也是东坡先生22 岁时,陪同他老爸和兄弟一行,到襄阳去游山玩水的故事。因为小苏同学之前曾经取得过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全国第二的好成绩,于是,这一路下来对自己的学问和德行,就都颇有些自我感觉良好。结果,见到了那汉江边上游玩的小姑娘们,那种端庄守礼、仪态大方,真是有当朝一品公卿大人之风,不禁也“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老老实实整理好衣冠,“如见大宾”。这,当是男女相悦的一种典范。再有,当年那孟光、梁鸿夫妇举案齐眉之故事,也同样说的是个爱人的消息,必定敬意满满、天道昭然。
又当年,南唐中主李璟有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却说是因为青鸟不能带来天外爱人的消息,则眼中的丁香结也就顺理成章地浓缩了雨中所有的相思和忧愁。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消息。如此,则爱人的消息固然是情感之气息,亦可为生命之气息、灵魂之气息。
中国古代诗词中,刘禹锡有一首《柳枝词》:“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也是以“爱人的消息”为主题,曾被明代杨慎、胡应麟誉之为神品。这位杨慎同学,自己本就是个非常了不起之人!一方面,他是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高手,货真价实的状元公;一方面,他又是真正地翩翩佳公子,身列明代三才子之首。其除了文治武功均可圈可点之外,更因一阕《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是古典名著《三国演义》的卷首词,为万千读者所熟知。杨同学和明代另一著名学者、诗人和文艺批评家胡应麟胡同学认为,刘禹锡《柳枝词》之好,好在“三妙”:一是含蓄之妙。一句“恨无消息到今朝”,让所有的故事说之不尽;二是章法之妙。眼前景,当年事,此时情,曲尽其妙;三是剪裁之妙。虽据白居易原作改编,却匠心独运,点石成金。
1989 年,罗大佑写出了两首非常中国风的作品“船歌”和“弹唱词”,分别写了女子的情意和男儿的豪侠。一阴一阳,一婉约,一豪放,皆以口语说真性情,大有把打天下且作青年男女观灯看的兴味。24 年以后,到得2013年,李宗盛写出了他最为人所称道的代表作《山丘》:写“我”、写“我们”,写“我俩”、写“年轻”,写“山丘”、写“白头”……写“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了温柔/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这样的时候,那些所谓的“爱人的消息”,不过是岁月的消息,或者,是我自己的消息了。
面对这样的题目,盛唐以来一千三百年时光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消解了。写诗的李白,喝酒的李白,他月光下的沉醉似乎是一首诗歌意味深长的一个注脚,他无语,月亮也无语,一任倾斜的酒壶将他散落花间的诗稿浸润得酣畅淋漓、酒香扑鼻。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他从此开始了怀抱着月亮最大限度地拓展着生命版图的万里独行。
四川真是个好地方呵,与李白相识相知的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开篇即道:“自盘古划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杨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二十六岁的李白,他不经意间的一次抬头便把那轮峨眉山月变成了千古传诵的不朽诗句。这一年他离开蜀地,他的船在清澈的江水中行进,他的江水与无边的月色相融合而显得脉脉含情。有那么几次,站在船头的李白一定是把掠过月亮的云影看作是江水里的岩石了,他突然惊觉过来,于是,他抬头,他的心里突然地产生了一些莫名的忧伤与淡淡的感动——他是真的想远远地离开家乡浪迹四方,真的,越远越好;可是,他又是真的在这离开的瞬间怅然若失、不知所措了。“峨眉山月半轮秋”!秋天的月亮特别皎洁,也似乎特别大、特别圆;然而此刻不同,在一个就要对家说“再见”的游子的眼里,再圆满的月亮也只剩下一半。因为,另一半,被他永远地珍藏到了自己心灵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里。
也许,是原始狩猎时期的野性在血液里一代一代地传承了下来,男人们似乎都是这样: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充满渴望,他们对另一种生活充满激情充满幻想。他们在不断地发现不断地征服,他们也在不断地收获再不断地失落。好饮尚侠的诗人,当然更不例外。意气风发的李白,他胸怀大志、满腹经纶,充满自信地漫游在辽阔的国土上希望能够得遇明主建功立业。他不知道“官场”的风波、仕途的险恶,不知道做“官”的“本领”与经世济国的才能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他的心情非常愉快,“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就这样,他清风朗月地醉入了长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京官李白,忧国忧民,但他“何日平胡虏”的良策尚未结构,草答蕃书的墨迹尚未干透,“行路难”的现实已经使他自顾不暇而被置身于长安的月色之外了。那么,且继续那漂泊的旅程吧。长安越来越远,家乡越来越远,好朋友们越来越远,月亮也越来越远了。为了安慰更加失意的王昌龄,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身上仅存的一切送给了朋友:“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说起来,“夜郎西”未必遥远,倒是秦朝要远些;于是,那同样是诗人的王昌龄摇了摇头,叹一声“秦时明月汉时关”,也便“万里长征人未还”去者!
其中,只能为状态良好的车组编配车次。指定任务包括早高峰与指定车次两类,若B股道车组有早高峰任务,也应为A股道状态良好的车组编配车次。
特别喜欢那个静夜思时的李白,单纯、朴实,把作诗与做人都做得清水出芙蓉。一生都在思念家乡,因此一生都在远离家乡。诗人李白,从诗的角度而言,“家”可能只是一个题目,流浪的道路与艰难的行程,便成了一行行的诗句一群群的意象;从人的角度而言,“家”可能只是一种归属,一生的厮守与永远的漂泊,在本质上都是一次次的接近一次次的返回。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李白在喝得半醉时,有过一次很精彩的问话:“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此君喝酒的时候很少“玩深沉”,他要么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要么是“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种中规中矩、有点接近牛顿对于苹果坠地之思索的问话,真的是极少见。这一问,就把个几百年之后同样潇洒豪迈的苏东坡也问了个措手不及,端了个杯子亦步亦趋地喃喃自语:“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其实,那只是李白的一次心灵独白,一次魂魄与月色的水乳交融。那时的他在微醉之中,他也许能够想象到一千多年之后的一位江苏诗人在“二十四桥明月夜”里写出的如下诗句吧?“人一生原居不得繁华/所谓的漂泊/其实是拥有永远的家”……
那么,借问李白诗兄:当明月之夜,可愿意与那位二十世纪末的后学在路边的大排档上,共饮一杯啤酒否?
精彩的人生中往往会呈现出一些经典的姿势,比如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比如李白的“会须一饮三百杯”,又比如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人在旅途,他偶然间的一次顾盼也许就将自己生命的真正走向表露无遗;而且那走向也许正是:顾盼。
是在风雨飘摇的南宋时期。一个普通的夜晚,一个酣醉中的汉子,他一个人面对着自己和自己的剑,拨亮灯花,他看剑——他看到了自己梦幻般的青春在塞外的漠漠黄尘里演绎着最为壮观也最为苍凉的秋景,马疾、弓劲,鼓角争鸣,“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接下来,是似乎不为人知的一声轻叹了:可怜白发生。辛弃疾,他应该是在那个瞬间顿悟到自己的衰老。于是,剑回到鞘里,光回到灯里,青春回到记忆里,自己回到醉意里。多年以来,我一直盼望着能有那样的一次纯个人的大醉,尽兴、率真,忧国忧民,诗意盎然而又不生事端不那么矫情。在这个已经少有人提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年代,太多的人崇尚着所谓上流社会的“优雅”“小资”或者是“前卫”“新潮”的纵欲与颓丧,真的想有那么一柄古典的长剑,让我们醉时可以借着现代的日光灯看一下,看一看寒光闪处有没有割断了时间,看一看还有多少过去的自己留在我们身边,看一看曾经的豪情万丈,看一看而今的肩上那或轻或重其实在本质上都是一无所有的空空的行囊。
宋朝的优秀词人很多,作为一位行伍出身的词人,辛弃疾如果只是写些“东风夜放花千树”之类的作品,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大概也就是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吧。历史上善饮的词人很多,能够醉出豪情醉出品格醉出生命感觉也醉出点儿“意思”来的,辛弃疾应该是比较独特比较有魅力的一个。他把“醉”作为一种自觉追求的人生境界了:“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正是“前回醒处”这同一个空间,却给了词人以恍如隔世的时间感,那是醉中的沧桑,那是醒后的绝望;“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报国无门,杀敌无路,山河沦丧,草木含情,这醉中的一推又岂能推开满怀的愁绪和一腔的悲愤?词人辛弃疾。将军辛弃疾。饮者辛弃疾!他开始细细想来,他终于想通了一些问题。原来,此生之醉不关乎酒,不关乎杯,不关乎“玉盘珍馐值万钱”,那耿耿于心终日不能释怀的只是:“谁共我,醉明月!”——而独醉于明月之“醉”,又怎及得那共醉于明月之“醉”?由生理之“醉”以至精神之“醉”,有多少烛照历史的灯火要用心灵的手指去拨亮;又有多少锋芒毕露的宝剑要用青春的热血去喂养!
而“廉颇老矣”!辛弃疾,亦老矣!虽然他自己始终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虽然我们也始终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辛弃疾,他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个环境里他个人所能完成的一切:于万马军中取叛将首级;涉千里长路回临安复命;饮醇美之酒;填豪放之词;遥望北方一声长叹:醉里挑灯,看剑。他看的只不过是另一个自己罢了,他看自己强健的生命所能给予自己的另一种选择,他看自己在绝对自由的状态下所能为自己设置的另一种理想中的生活。这样,他也就从来都没有过尘世中的那种真正的一醉了。真醉了的,是我们。醉了的我们无灯可挑,无剑可看,无吹角连营可梦。一些细细碎碎的键盘声,要操持着一种怎样的节奏来应和心跳,才能汇聚成足以震撼整个二十一世纪的巨响?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景,每个相同的风景在不同的时代也会呈现出不同的美。
宋朝的某一年里,春天显然来得很早,海州的杨柳像是比往年更绿更柔了些,就把一位天涯倦客的心撩拨得更加难以名状了。是啊,春天来了,故乡还那么遥远,京城就更远了,除了诗与酒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一颗漂泊的心灵在纷飞的柳絮中倍感慰藉呢?丰神俊朗的石曼卿,意兴萧然的石曼卿,他踉踉跄跄的脚步里,透着几分清醒、几分惆怅……终于,在石棚山前他停下了脚步。他不知道,他这一停,就停出了一座山的风景,停出了古海州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
此时的石曼卿有点儿落魄。此时的石棚山也有点儿拘谨。它距始皇东幸有千余年了,距传说中的刘备以巨石试剑也有近八百年。当这一切遥远得成为历史模糊的影子,石棚山曾有的帝王之相、英雄之气在家乡故老的口口相传之中似乎也显得有些牵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姓石的”不期而然地相遇了。关于这次相遇,另一位大文学家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有如此记载:“石曼卿通判海州,以山岭高峻,人路不通,了无花卉点缀映照,使人以泥裹桃核为弹,抛弃于山岭之上。一二岁间,花发满山,烂若锦绣。”政治上潦倒的石曼卿,仕途上的坎坷反而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文化人格。我想象着他与石棚山相视的瞬间,一定是先苦笑了一声:自己黯淡的前途与眼前荒漠的空山倒是何其相似——石通判在这偏远的边陲小城无人问津,石棚山在这寂寞的春天无人踏青。果然是“相看两不厌,唯有石棚山”!不知那一阵春风中的草色,是否能染绿了石曼卿的青衫和心情?
这样看来,石曼卿所受到的贬谪,简直就是历史对于他的一种褒奖了。历史不负石公,石公也不负历史,他在石棚山上读书、赋诗、饮酒、种桃,把宋朝的海州演绎得山清水秀春风浩荡!这时的春天后退成为背景,这时的石棚山后退成为背景,在前台且歌且舞的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对于文化人格的坚守和一位心底无私的官员对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理想的追求!
在宋朝的石棚山,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我专注于一些小姑娘们的脸颊,我分不清她们的微笑,是哪一个朝代的桃花。
“曼”是柔美,“殊”是非常,翩翩少年为自己起个柔美非常的名字并不少见。少见的是,这是一少年和尚为自己起的法名。因此,这柔美非常的后面,“空即是色”或者“色即是空”,就被赋予了更加具体和更加开阔的想象空间。
曼殊和尚俗姓苏,父亲是旅日华侨,在当时的日本,也是一英资企业的高级白领。然曼殊的童年非常不幸,刚刚出生,母子二人便被赶出了苏家的大门,因为他的生母是其父的一妻三妾中、日本长妾的妹妹——100 多年前的国人眼中,洋老婆、洋儿子和假洋鬼子一样,都不是一件什么体面事儿。三年后,因苏家女多男少,曼殊被领回了广东老家,生母滞于日本。
十三岁那年,苏曼殊得过一场大病。像很多故事中说到的继母一样,他的继母让人把他“置之柴房以待毙”;也像很多故事中说到的苦孩子一样,他奇迹般地痊愈了。他大难不死的所谓“后福”是,开始了辗转于亲戚家寄人篱下的生活。这期间,他巧遇当年大人们“娃娃亲”定下的未婚妻,小姑娘长大了,如花似玉、知书达理,并且,一直惦记着他。其时,苏家已家道中落,对方的大人早有悔婚之意,小姑娘却一直把自己当作苏家的媳妇,她把自己的私房悉数拿出托侍女交给曼殊,说:到日本去,找你的母亲,我等你。五年后,曼殊从日本归国,他没有能够看到等他的人,小姑娘绝食死了,在曼殊回国的前一年,为了抗拒逼婚。这年冬天,十九岁的苏曼殊在广东惠州某破庙里削发为僧,从此自称“曼殊和尚”。
遁入空门的苏曼殊对于红尘之事显然并不忘情,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文坛上,他以其清婉秀丽的诗句和缠绵凄楚的小说在当时的青年读者心目中宛如二十世纪末的金庸与琼瑶。五四新文学的倡导者陈独秀评价说:“曼殊上人思想高洁,所为小说,描写人生真处,足为新文学之始基乎?”这话说得客气,然而也客观。学过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人知道,从辛亥革命失败到五四运动爆发,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黑暗的一个时期,也是大部分进步作家保持沉默和文学逆流猖獗的时期,而曼殊的六篇小说均产生于这一时期,虽然内容狭窄,全部是爱情题材,但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制度与封建道德,并且传出了近现代人才具有的个体主义的人生孤独感与宇宙沧茫感,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在《本事诗十首》中,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个诗意的自述:“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四句两问,把一个曾经热衷于“革命加恋爱”的革命文学作家到“行云流水一孤僧”的转化,问得又苍茫又沉重又有着一掠而过的洒脱与旷达。
曼殊的一生是颠沛流离的,他没有固定的职业,只能以上海为中心四处流浪,足迹遍及江苏、浙江、湖南、安徽、广东、香港和东南亚各地。他有时教书为生,有时卖文过活,有时寄食于寺院,有时乞贷于朋友,甚至有过敲下金牙换烟抽的经历。他终身未婚,不是没有女孩子喜欢他,但是我们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没有接受这些女孩子。到了三十五岁上,在五四运动前夕的1918 年,曼殊穷困潦倒而死。他是作为一个僧人死去的,但是他死时,手里握着与他订“娃娃亲”的那个小姑娘送他的手镯……
在一个动荡的年代里,一个活在故事里的人,怀抱着诗稿与爱情死去,这死亡多像是一次甜蜜的约会呵。他活着的时候,写过一首流传甚广的诗:“年华风柳共飘萧,酒醒天涯问六朝。猛忆玉人明月下,悄无人处学吹箫。”据说,当月明之夜,能想起曼殊的人,可以听到隐隐约约的箫声。
四十年前读鲁迅,不懂的篇目多,不懂的章节词句多。但是,唯独有一篇,不仅算是能读懂,而且对于其中的一些段落记忆深刻,甚至,可以默背下来: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那个身材好像“圆规”的“豆腐西施”,那个在明亮的月光中手持钢叉看护瓜园的少年闰土,那条和“希望”一样“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路”……未经世事的心,就在别人的故事里沧桑了起来,从此知道这世间有一个简单晓畅、却又饱含况味的辽远和厚重之词:故乡。
更早更早以前,“故乡”二字之于我,本是“近”的、“轻”的。李白《静夜思》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忽忽醒来,却把那床边的月光误作了深秋的白霜,再一惊,又释然——于是,举头看天边明月,一低头间,想起了梦中那深秋时的故乡……多么切近啊,多么轻灵啊,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握住故乡了——那轻如一束苇花一样的故乡啊!而对于李白来说,完成这样的一次返乡之旅,他也仅仅需要两个字:“低头”。当年,新月派代表诗人徐志摩陪泰戈尔访日期间,曾作有组诗《沙扬娜拉十八首》,其最后一首《赠日本女郎》有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少时读诗,觉得正是这一句“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把那一“低头”的“轻”和“亲”,描绘得真是刚刚好!
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历练日深,很多年少时读过的书、背过的诗,都在不知不觉之中,让人有了新的理解,也让人生发了新的感慨。根据相关的辞书注释,“低头”二字,本有两个义项:一为物理的,即把头“俯”下来;二为精神的,即表示屈服,或拜服(前者如美国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之西部电影《永不低头》;后者如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之腰牌所书“一生俯首拜阳明”)。按这样的逻辑,那个“静夜思”时的李白,他的“低头思故乡”,或者,应该也有着两重意义在吧:其一,仍是最初的、最普通的理解,即与开始时的举头看月相反,是俯首向下,以方向的变化来实现空间的变化,看地上的月光如白霜,最终回到记忆中的故乡。其二,则与空间的方向完全无关。它讲的是诗人与当下的此时此刻相背,一个人,向遥远的岁月屈服,以时间的转换来实现场景的变化,最终从沧桑的中年回到那年花开的青葱季节。如此,则“故乡”这一概念,也同样产生了与之相应的重大变化:它不仅仅是关于空间的,也是关于时间的!
本来说的只是“故乡”,这里却又说到了“时间”和“空间”,我知道,我把情况搞得更加复杂了:按马克思主义哲学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定义,所谓时间,是指物质运动过程的顺序性、间隔性和持续性,其特点是一维性,即过去、现在和将来三者同向不可返;所谓空间,则是运动着的物质的伸张性、广延性,其特点是三维性,即现实物体都有长、宽、高,或任何一个物体同其他物体的位置关系,都只能是上下、左右、前后三种。所以,恩格斯说:“时间和空间即物质的两种形式,离开了物质,当然都是无,都是只在我们头脑中存在的空洞的观念、抽象”。如果,再把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放到物理学中来讨论,更要从经典力学阶段、狭义相对论阶段及广义相对论阶段等三个阶段来认识,要想说明白,这其中的吃力不讨好指数,绝对是五星加了!实际上,“故乡”这一概念之于“空间”和“时间”的关系,似可用这样一句话来说明:故乡,作为一个事关“空间”的概念,即是出生长大的地方;作为一个事关“时间”的概念,即是在那个“出生长大的地方”所度过的“出生长大的时光”。
这样,当我们再来品味杜甫的诗歌《月夜忆舍弟》,当我们再与那句著名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猝然相逢,也许,我们对于诗人杜甫的理解,会更加全面、更加深刻:戍楼之上,更鼓声声。路上少有人行,孤雁长空哀鸣。恰恰从这个夜晚,全天下,都进入了白露的节气;而我,却只在那过去的日子,才拥有着最明亮的月光——兄弟们天南地北啊,家在何方?家书寄到了哪里啊,这遍地的烽火,正燃烧着时光……当我们把“月是故乡明”直接理解成“月是过去明”时,杜工部的沧桑感,是不是有了更加直击人心的尖锐和力量?所以,梁启超先生在1922 年的一次演讲上说:杜工部被后人上他徽号叫作“诗圣”。诗怎么样才算“圣”,标准很难确定,我们也不必轻轻附和。我以为工部最少可以当得起“情圣”的徽号,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的表情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深处,能将他全部反映不走样子,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我想,这“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的诗句,借助的,正是那过去的时光的力量。
1905 年,爱因斯坦发表他的相对论时提出:时间是相对的,当我们以接近或超过光速的运动的时候,时间会很慢或静止,因此,如果一个人乘坐接近光速的飞船去旅行,那么他的旅行过程中时间会变慢,这样,当他再回到地球的时候就可能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也就是说,人类,有可能回到他时间意义上的故乡。但是,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又指出:光速是人类无法超越的,所以时间不可能倒流。据说:2009 年6 月28 日,现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20 世纪享有国际盛誉的伟人之一斯蒂芬·霍金先生举行过一场聚会,邀请来自未来的时间旅行者参加。当然,霍金是在聚会结束之后才寄出请柬。在聚会现场,霍金请人拍了一幅照片。照片中,霍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四周是他为来访者准备的食物和香槟酒。他非常耐心地等待着,等待有人从未来推门走进房间。最终,他失望了。后来,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认为时间旅行可以实现。我们可以扭曲时空,回到过去。不过,扭曲时空将产生可怕的辐射,摧毁飞船,甚至有可能摧毁时空。”所以,霍金将这场聚会视为一项实验,而无人来访则证明时间旅行不可能实现。
不过,霍金的实验倒是给了我一个启示:如此操作,岂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来开展这种聚会活动吗?于是,他的实验又告诉了我另一个真相:在无边无际的时空里,著名物理学家和每一个平凡人一样,都会有一个渴望,渴望一个来自未来和另一个世界的客人。因此,霍金实验的失败,自然也并不能够说明问题,在古今中外的科学史和发明史上,成千上万的实验不都在证明着一件事:“失败是成功之母”?
其实,在唐代,把“故乡”描写得既具空间感、又具时间感的还有一位诗人不能不提。此人名叫刘皂,咸阳人,大致生活于贞元间(785—805),身世无可考,《全唐诗》共录存其诗五首。其中一首,即《旅次朔方》(或名《渡桑干》):“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背井离乡客居并州已经十年,归心似箭啊日日夜夜在思念着故乡咸阳。如今,却又要渡过桑乾河去,只把那并州又望作了故乡。时间在变,方位在变,不变的,是对故乡的思念。可是,在斗转星移和山长水阔之间,这一个“故乡”已不再是那一个“故乡”了,只有桑干水默默地流呵、流呵,像是一个人的爱恋、像是一个人的忧伤……而这里的“故乡”,既是一个地方,又是一段时光,它更是那些委屈过你、艰难过你、光荣过你、成就过你的全部生活啊!这个时候,这个“故乡”,应该,就是让你成为你自己的一切因缘吧?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诗人王维在其《杂诗三首·其二》中,曾经假借一个小姑娘的口来问我们:“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你从故乡来,你,当然应该知道故乡的事。可是,你真的,还能知道你故乡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