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到尘埃里(外二篇)

2019-11-12 09:17何尤之
连云港文学 2019年4期

何尤之

1

我对故乡并非多么热爱,即便那里收藏了我的纯真和青涩。这样的作家不只是我,肯定还有别人。比如鲁迅。小时候读鲁迅的《故乡》,总觉得不是滋味,觉得鲁迅这样的大家未免忘祖。如今轮到自己,才若有所悟。故乡在变,精神家园的失落,失落得我们无法辨认。我们心中依旧热爱的,其实是那个珍藏心底却已逝去的永远的故乡。

然而这不是说,我便忘却了故乡,忘了故乡的人。给了你生命的地方,任谁都不能忘怀。常常,我会借一段时光,觅一块静处,展一叶思绪,在那个远去的故乡里寻觅故乡的人。这时,便会有人从故乡走来,轻轻地唤醒我,暖暖的从我记忆里走过。我很自然地跟着他走,走向一段温暖或感动。

比如三妈,跟着她走,既有感动,也有温暖。

忆念三妈,是在三妈离开了之后。现代人的生活,如同崇山峻岭,总是在不断地攀越和探索,把日子填得满满的,几乎顾不上去想些什么。然而,生活中总会有一条山径,或一处罅隙,留给你在攀越中静下来,去思考一些事,想想一些人。我就是在这样的罅隙处,想起了我的三妈。

当我真的去忆想三妈时,我才发现,三妈是如此纯净。生活若是崇山峻岭,三妈便是那一汪清泉;生活若是如日中天,三妈便是那一轮明月。三妈就是这么个安静的人,她的一生都那么明亮,那么清澈,那么单纯真诚。三妈就如一面镜子,能折射出林林总总的人性中的丑陋与无耻。

我想为三妈写点什么,这个想法酝酿了好些日子。走南闯北这些年,识人若干,阅人无数。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知识女性,一介村妇,却鲜有三妈那么令我深有感触的。这样的感触,并非我的文字所能表达,我的文字亦难以穷尽三妈的一生。而我的初衷也不在此。我只是想写写三妈,留下些记忆,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慰藉。三妈的一生,她自己已经书写了,且书写得朴实而完美。我所写的,不过是凤毛麟角,甚至连凤毛麟角都不及。事实也是如此。关于三妈的记忆,我真的说不上多少。在我十八岁离家后,村里的事许多是听母亲说。而十八岁之前,我一直在学校读书。

动笔时,眼前便是三妈的身影,胖胖的,爽朗的笑,脸上永远泻着笑意。一个词顿时就涌了出来:“温良恭俭”。这是个组合词,是诸多美德集一身的赞词。这个词用在三妈身上,再恰当不过。不只是我这么认为,认识三妈的人,都是感同身受。

2

现代人似乎都很忙,究竟忙了些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我每年都是过年才回去一次,且来去匆匆。每次过年回去,母亲都会提醒我,你三叔身体不好,你过去看望你三叔三妈。当然,母亲不这么说,我也会过去。父亲共兄妹四人,只有三叔和大姑了。大姑远在新疆,三叔家和我们仅隔一条圩沟。离家这些年,只要回去,必定去探望三叔三妈。既是礼节,也是牵挂。三叔总是端坐在堂屋里,和我们聊些闲事。三妈见了我们,笑得分外慈祥,热情地让座,端茶倒水,端上瓜子糖果。挨个看我们,说这个胖了,那个瘦了。问在外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吃得惯。然后就去堂屋,忙碌着要给我们做饭。我们赶紧拉过三妈,不让她忙。六口之家,里里外外,够她忙的了。加上半身瘫痪的三叔,一年忙到头,该让三妈歇歇了。三妈可不是做做样子的,她是真心要给我们做饭。我们像打架似的,才把三妈从锅屋拉过来。三妈心里过意不去了,就按照家乡习俗,用大糕果子装进盘里,斟上茶水,招待我们。我们象征性地吃点糕点,省得三妈心怀歉意。

聊差不多了,我们和三叔道别。然后留下点钱,以尽孝意。三妈不干了,赶紧拉着我们,把钱往我们手里塞,说你们来看看就好了,不用给钱;说几个闺女都挣钱了,我们不缺钱。说得诚恳,态度也坚决。我们和三妈抢夺着,刚把钱放桌上,她又抢回塞你手里。任我们怎么解释,她都表示理解,就是不收钱。有时我们把钱往桌上一扔,就跑开了。三妈追不上我们。

但这事并没完。等吃了午饭,三妈就送钱来了。还是那句话,侄儿们的心意领了,但钱不能收。任你说破嘴皮,她都不收。只好等她走了,我们让孩子送过去。孩子们到了三妈家,丢了钱就跑。一会,三妈又来了。你再送,她再还。幸好离得不远,十分钟一趟,三妈不厌其烦。无论折腾多久,三妈是断断不会收钱的,仿佛收了侄儿的钱,是件不道德占便宜的事。最终,我们只能认输。母亲笑说,就别送了,你三妈不会要的。

这样的场面年年上演,年年都在欢天喜地吵吵嚷嚷中愉快落幕。

吃亏是福。这句俗语,好多人都会这么说。但真正能做到的,在我身边,或许只有三妈。

3

母亲是不识字的,但三妈应该识很多字的。三妈年轻,只比我翠娥大姐大一岁。但我相信,在三妈的人生词典里,只有一个词,便是善良。

人之初,性本善。可有谁能善始善终、始终如一的善良呢?这是个充满诱惑的时代,人性免不了在种种诱惑中嬗变,道德也常常被金钱利益绑架。在这疯狂拜金的年代,善良是多么可笑,权和利已然成了人物和高贵的代名词。

可我的三妈似乎生活在世外桃源。无论外界的风向如何,她仍坐守着自己的人生坐标,坚持做一个善良的人。三妈的善良在村里无人不知,亦无人能及。十里八村皆有耳闻,无论谁提及三妈,都说是好人,宅心仁厚,慈悲为怀。

三妈那些善良的事,我也是听母亲或村邻提及。有这么一件事,算不上多么了不起,但能有几人能做到呢。三妈在路上,碰到一位老人。老人岁数大,走路很慢。老人是要去街上买菜的。三妈说你这么慢吞吞的,到街上再回来,估计早过晌午了。老人便有些急。三妈本来是不去街上的,看老人面呈困惑,便说你就在路边找个地方歇着,我去街上帮你买。老人不认识三妈,对三妈的话将信将疑。老人颤巍巍的,想掏钱给三妈。三妈已迈出了步子,边走边说,您老别走远,就在这儿等我。三妈也是步行,且有些胖。但怕老人着急,边加快步伐,走了四五里路,帮老人买了菜,就往回赶,将菜交到老人手里。老人肯定要给三妈钱,至于三妈要没要,我不知道。但依三妈那性格,分文不收也符合她的人生哲学。

这样的事,在三妈身上,应该算是平常之事。

4

孟子曰:恭敬之心,人皆有之。

恭敬他人,不只是尊重和自尊,更是与人为善,虚怀若谷,包容着生活琐碎中的是是非非。这种豁达包容,不但融洽邻里,且能瓦解人与人的隐形壁垒。

三妈对人是恭敬的,恭敬到连三岁小孩都不曾得罪。三妈一心向善,团结邻里,不与人结怨,不埋下仇恨。人的一生就那么长,生活中无非是些蝇营狗苟之事,有什么好计较的呢?珍惜生活,珍惜别人,这是三妈的生活态度。

母亲比三妈大了二十岁。每次三妈来了,都一口一个“大嫂”,叫得很亲热。每每听到这个称呼,我内心都很暖。这是怎样的妯娌关系啊,多少年来就这么亲亲热热,不曾红过脸,不曾争过利。特别是在父亲去世后的三十年间,三叔三妈时不时会过来看望母亲。后来三叔不能走了,都是三妈过来,陪母亲说说话。更令我倍觉欣慰的是,母亲后来生活不能自理了,住在了妹妹卫红家,离家二十多里。三叔不能走了,三妈照顾三叔也走不了。等他们女儿开车从昆山回来,三叔三妈让女儿开车,亲自到卫红家来探望母亲。三叔不能站立,身体也沉,都是三妈和女儿费了很大的力气,将三叔车上车下地扶和抬。母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三叔三妈会驱车几十里,到卫红家来探望她。妯娌俩一见面,都止不住地哭。特别是母亲,久未回村,见到了亲人,心情更加激动,难以抑制。她们都曾年轻过,如今却连行走都困难了。岁月,果真是一把刀。

生活是需要温暖的。每个人,每件事,每个时光,都需要温暖相待,日子才会美妙,做事才会激情,一切的冰冷和风霜才能融化,活着才有意义。这是生活的真谛。三妈未必懂这些道理,但三妈做到了。

5

相濡以沫是形容夫妻感情的,少来夫妻老来伴的道理更很直白。这都是书上的词,嘴上的话,落实在行动上,总是有距离的。而三妈却用她的行动,不折不扣地诠释了她和三叔这些年来的恩恩爱爱。

记不清从哪年开始,三叔就端坐在堂屋,不能自由行走了。记得在两三年前吧,我去看望三叔,三叔说他得脑梗十六年了。十六年,三叔如雕塑般坐在堂屋何其不易,而三妈服侍三叔更是不易。服侍一个半身不遂的人有多难,非亲身经历的未必知道。我经历得也少,但经历了。那是在母亲生病期间。母亲也是半身不遂,吃饭穿衣都离不开人。服侍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十分不易,我体会颇深。

一个人一旦半身不能动弹,衣食住行从此便无力而为。帮着穿衣服非常累,比做农活还累。而且三叔块头大,体重也不少,想必三妈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扶着三叔上厕所,更是可想而知。乡下不比城里,卫生间在屋里,还有坐便器。乡下厕所在外面,且简陋不堪,更谈不上坐便器。上了岁数的人,即使能走能动,在厕所蹲上半天,起来都费劲,何况三叔这样的身体?可想而知,三妈又应如何招架了。待三叔在堂屋的桌子前坐定,三妈才能去忙饭,洗衣服,或忙地里的活。三叔家的一日三餐,多少年来落在三妈身上。

三妈服侍了三叔十几年。服侍一天容易,难得的是服侍这么多年。服侍病人身心皆累,体力难支。三妈却不抱怨,偶尔也会说说,说三叔现在脾气不好,天天伺候还挨三叔埋怨。又说她也能理解,哪个病人不这样,身上不舒服会有好脾气么?

三妈就是这么善解人意,令人信服。我和妹妹卫红聊过,都说三妈这么多年不容易。

三妈有四个女儿,都是三妈一个个拉扯大的。三叔那时在镇上工作,隔三岔五才回家。女儿们相差不过一两岁,都在读书。家务农活,几乎都是三妈扛着。我的记忆深处,总藏着三妈的一个影子,在学校门口,三妈推着手推车往回走。车上是堆得高高的玉米秆,满头的汗,一身的疲累。这也算不了什么,农村人都这样。但这个印象深刻,每每忆起三妈,这个影子就会在脑海里浮现。

世交开城

开城是我长辈,与我父亲同辈。他和父亲私交甚好,能追溯到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童年,已不是我所能追忆,听到的是传说。开城的老家与我家只隔了一条小河,站我家喊一声,他家便能听到。都姓何,同宗不同门,属远房,却亲如一家。我们按老家的叫法,叫开城大爷,满怀浓浓的亲情和敬重。

兵荒马乱的年代,每个人都是浪打浮萍。父亲先是漂到了八大家的兵工厂,后来辗转到了徐州。最后又回了老家,从村干部做起,一直做到公社社委。开城大爷漂到了盐城,后来进了报社印刷厂,从此落了根,定居盐城市区。

漂得再远,根在老家,游子是父母放出的风筝,飞再高再远也要回家。新中国成立前交通十分不便,父亲去徐州要坐船,船上的人要轮流当纤夫。去一趟,得好几天。新中国成立后交通好了些,开城大爷从盐城回来,可以坐汽车到阜宁县城,再走三四十里的路,才能到家。

开城大爷的父母都在老家,我们叫大爹大奶。那是一对和蔼可亲的老人,为人极好,和我父母交往甚密。两家素有往来,送点吃的,都是地里长的。遇上事儿,相互关照,言语间都是关切。小时候大人出门,父母就把我和妹妹托付给大爹大奶。大爹大奶中午加个炖鸡蛋,或炒韭菜,弄给我们吃。不但吃好,还要吃饱,大奶不停夹菜,撑得我们饱饱的。

开城大爷每次回乡省亲,必到我家。开城大爷爱说笑,和我们孩子也会开玩笑。小时候开得最多的玩笑,是想抱我走,——他想要个儿子。他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一直是他的遗憾。我父母终于没舍得。但这不影响两家的关系。开城大爷回来了,我父母自是热情招待,摆出最好的酒菜。开城大爷一家人回来了,也都住我家。那时农村穷,鸡鸭鹅怕偷了,夜里都赶进屋,又臭又脏。我母亲爱干净,一家八口人,她把家收拾得利索,鸡有鸡圈,狗有狗窝。

开城大爷来了,我们就像过节似的,很热闹。

父亲比开城大爷年长几岁,彼此尊重着。哥俩到了一起,有谈不完的话。我们还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们也不关心这些,只知道开城大爷来了,母亲会改善一下伙食,家里其乐融融。也没什么好菜,无非是烧两条鱼,炒个鸡蛋。父亲不胜酒力,一小盅酒陪着开城大爷。开城大爷并不计较,一杯杯消停地喝着。吃了晚饭,我们都跑孙何看电影去了,留下他们老哥俩聊天。

看了电影回来,已是十点多。农村人睡觉早,八点后基本不见灯亮了。老远地,见家里的窗户透着亮。在漆黑的夜里,如一线光明。在凛冽的冷风中,暖暖地映着眼帘。推门一看,父亲和开城大爷点一盏罩灯,围桌而坐,抽烟,喝茶,说话。满屋的烟味,一地的烟头。见我们回来,惊道,这么快?一看表,哟,十点多了。开城大爷笑,说我们聊天比看电影还开心,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样的场景见多了,便如一幅纸版画,以及那愉悦的氛围,印在了我们幼小的心里。

开城大爷每次回来探望父母,会有五分之二的时间是和父亲长谈。这是一种没有约定的约定,却比约定更应约。这份非比寻常的纯情厚谊,日久弥贵,散发着年代的古香,飘满了我们的童年。这样的友谊,是时代的赏赐,是风气的表白。新的时代开启后,已很难觅得如此朴实的友谊。我如今也有不少友人,却难免俗,能达到此等境界的,几乎没有。

天妒好人。一九八四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却因脑溢血突然辞世,年仅五十八岁。

父亲的离世,惊动了整个乡镇,不少人自发赶到医院,来看父亲最后一眼。最震惊的,是开城大爷。开城大爷当时在外地,未能赶回来看老友最后一眼。待父亲过“六七”时才回来,双目流泪,一路痛哭而去。父亲的离去,对开城大爷是沉重的打击,如痛失手足,那份苦楚和失落,别人难以体会。之前开城大爷从盐城回来,总要找父亲说说话,说说各自的生活,交流对社会的见解。这似乎成了固定的安排,刻在了行程里。如今父亲去了,开城大爷突然间没了可以倾吐的人,那种硬生生撕裂般的疼痛,不是一年半载能愈合的。

开城大爷后来曾写了段回忆录,发表在《盐阜大众报》上。回忆录写的是盐阜老区的一段革命史,文中提到了我父亲。写这段回忆录,写到我父亲时,想必有很多的往事勾住了他的心事,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和父亲那段纯真的友谊,在岁月深处发酵,偶尔揭开,陈香扑面,回味无穷。

父亲走了,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没有了父亲,整个村庄都空了似的。村庄还在,小路还在,老屋还在,水杉还在,独独少了父亲一人。就像没了脊梁的房子,突然塌了。再见不到开城大爷回来时的那份热闹,再见不到哥俩促膝长谈及至夜半的温馨画面,心里滋生了不少感叹与惋惜。

以为父亲走了,开城大爷也将走远,一段炽热的世交从此落满尘埃。

其实不然。父亲走后,开城大爷回老家来,照旧过来探望我母亲,大嫂长大嫂短地叫着,和我母亲聊些家常。母亲也一如既往,热情地招待开城大爷。开城大爷不让母亲忙碌,坐一阵,聊会天,就走了。

而且,开城大爷很注重与我们交往。不只礼尚往来,且时有面叙。一段父辈的友谊,自然地过渡了我们身上。一部世交的家史,由我们接着书写。我们惊喜交集。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了连云港。开城大爷出差来连云港,顺道看望我。我第一次像父亲那样,和开城大爷交谈,没有障碍,没有代沟。开城大爷建议我调回盐城去,他在那边人熟。他是想照顾我。但我喜欢连云港这地方,民风淳厚,宁静淡泊。我又是有偿分配,想再调动非常困难,便婉谢了。开城大爷只能作罢,便委托他的连云港朋友徐新华照顾我。徐新华倒是真诚,和我保持联系十来年。后来拆迁,还没有手机,才断了联系。

我结婚后,开城大爷又出差来趟连云港。记得是夏天,我住平房。晚饭后,我在屋外放了张桌子,然后泡上两杯茶。开城大爷抽烟,我不抽。那晚的月色很清,明镜般挂在天空,楼前一片明亮。我和开城大爷围着桌子,坐在月光里,叔侄俩边喝边聊。夜露降临,晚风习习,月辉洒在叔侄俩身上,不觉中已是深夜。我介绍了我在连云港的情况,开城大爷指点着我如何做人做事。那光景,那场面,我忽然又想到了过去,想到父亲和开城大爷促膝长谈的情形。不曾想时光轮回,当年的父亲,如今换成了我,和开城大爷竟也聊到夜深。虽然境况有别,场面却如此雷同。又想父亲若是健在,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情有所触,心存感激。

二〇〇二年秋天,我去深圳工作。开城大爷出差来连云港。我让媳妇好生招待,再三交代媳妇,开城大爷不是普通亲友,他和我们家是世交。媳妇对开城大爷并不陌生,在连云港在阜宁都见过面,知道我十分敬重开城大爷。媳妇是连云港本地人,又在社区工作,有不少朋友。开城大爷爱说笑,我媳妇也爱说笑,叫了几个朋友,也都风趣幽默。媳妇先在酒店安排了一桌,几个能说会道的朋友,陪开城大爷喝酒。开城大爷好酒量,频频接受敬酒。一个朋友担心开城大爷喝醉了,不想自己先醉倒了。开城大爷没醉,又被我媳妇安排KTV 唱歌。跟年轻人在一起,开城大爷很快便融入了进来,很开心,笑个不停。在连云港待了两天,媳妇招待得不错,开城大爷后来不止一次提到我媳妇,说侄儿媳妇很能干,会做事。

二〇一七年正月,母亲九十寿宴。这是大喜事,我们请了开城大爷。开城大爷从盐城回来,一脸的喜气。开城大爷握着母亲的手,叫着老嫂子好。母亲口齿不清,视力也差,但见到开城大爷,仍是百感交集。我们和开城大爷也很久未见,我和媳妇围坐在开城大爷,嘘寒问暖。寿宴是在镇上办的,喝酒到一半时,开城大爷上了前台,用话筒讲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开口唱了几句沂蒙山小调。开城大爷八十七了,身体还不错,精神矍铄,声音洪亮,现场的情绪一下被调动了起来。先是我媳妇,后来是我,再后来我女儿,都上台献歌。接着,一些亲友们也登台唱歌,掌声一片,热闹非凡。我没想到开城大爷还有这能耐,适时调节现场气氛,为寿宴平添了若干欢笑。

在开城大爷的身上,我们仿佛看到父亲的身影。又仿佛如父亲一般,关心呵护着我们。没有人可以代替父亲,但没有父亲的日子,开城大爷填补了长辈的关怀。

当年我不想调回盐城,还有个原因,我不逐名利,不喜权贵,唯顺水行舟,随遇而安,喜欢那种无人打扰、逍遥自在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盐城不适合我。我的同学亲友都在盐城,很难保持清静。所以这个选择我不后悔,甚至有些庆幸。也有内疚和抱憾,一是辜负了开城大爷当年的诚意,二是在母亲最需要我的时候,未能厮守母亲养老报恩。

那种总被打扰的生活,开城大爷是深有体会。20 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的思想还未开放,农村人进城是大事,轻易不去。城里哪个想你啊,去充军么?过去,老家的人爱这么说笑。但如果遇上大事了,比如治重病,或结婚购物,不得已要进城了,一定会先找城里的熟人。朝中有人好办事,这是古话。

开城大爷人缘好,跟老家的人亲。老家的人去盐城了,往往首先想到开城大爷。轻易不去找,找了麻烦人。麻烦的事就多了,不只是吃饭住宿的事,不只是陪着逛逛的事,还要帮着疏通关系,找个好点的医生,弄到难买的烟酒。乍到盐城,一眼看不到头的繁华,高楼大厦,街道纵横,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农村人难得进城,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一双眼扫视着,把城市摄进眼眶,储存在大脑的芯片里。

来找开城大爷的,都会受到款待。不到万不得已,谁张这个嘴来找你呢?开城大爷理解乡亲。来了都是客,一概热情招待,然后带着乡亲跑东跑西,找关系,找门路,前前后后地奔波。家人忙着买菜弄饭,收拾床铺,好生招待,生怕不周。乡下人难免粗俗,袜子臭,鞋子脏,身上一股馊味。开城大爷不嫌弃,都从农村出来的,哪那么多讲究?

村里在盐城工作的还有几人,就数开城大爷热情,乡人去了不拘束,乡人愿意去。也不管开城大爷能否招架,来盐城了就找他。那时农村去盐城的人并不多,但年年都有一些,够招架的。开城大爷一家吃的是供应粮,凭粮票买粮食。农村人饭量大,一顿两三碗,开城大爷一家一天的口粮,一顿就被吃光了。

我那时小,在学校读书,常听父母说这些事。比起别人,父亲去盐城的次数要多些,有时公差,有时开会。母亲也去过几次。他们也受到了开城大爷盛情款待,父母对开城大爷的评价很高。

这些都是琐事,或许不足称道,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家是一个人放心的地方,是属于自己的天地,需要宁静和闲适。如果一个宁静的家庭生活被屡屡打破,舒适的日子里总有意外的劳碌,相信一般的人都难以承受。尤其是现代人,上班打卡,请假不批,加班无度,休息无常,压根无暇顾及他人,何况还是一波接一波?现在一些打工在外的人,甚至连父母都淡忘了。

这当然不是理由,好客的人不需要理由。开城大爷有四个女儿,那时都小,老伴又没有工作,在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条件未必就好。每来客招待,又何尝不是负担?只是开城大爷那热情的笑脸上,你永远看不出任何困难。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这样的时代,美德一如丰碑,矗立在混浊不堪的世俗中,一些陋行被反衬出拙劣,一些诡异被反照出原形。而开城大爷对乡人对友人的那份深情厚意,我辈无法超越,深深景仰。

有这样一位好友,有这样一位长辈,我为父亲值,也为自己值。

世交如他,一生财富。

大姨娘王兰英

每次回了故乡,都会带些记忆回来,一些是新鲜的事儿,一些是沉淀了的旧事。旧事儿往往伴着那个年代的追忆,如陈年的醋,满是别样的风味,在记忆里飘荡。而此时,必定有旧时的面孔,搭上时光的隧道,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在记忆的回放中,大姨娘王兰英便出现了。

小时候,心灵尚未成熟,没有自己的风向标,父母便是孩子的风向。印象中,我们对王兰英大姨娘是尤为尊重的,因为父母都很尊重她。印象中,王兰英大姨娘是乐天派的,在一个洒满露水的清晨,才走到门前的小路上,便能听到她朗朗的声音,老远地和人打招呼。大姨娘能说会道,谈笑风生,与人总是热情客气。不管何时,大姨娘来了,父母马上会让我们喊大姨娘,安排我们给大姨娘搬凳子,留大姨娘吃饭,跟自家的亲戚似的。

其实大姨娘和我们并非亲戚,和母亲也非姐妹。母亲姓张,大姨娘姓王。所以称为大姨娘,是因为大姨娘和母亲的娘家是一个生产队的,都是五队。而且听母亲说,母亲做姑娘时,和大姨娘处得好,现在的话叫闺蜜。母亲都很能干活,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偶尔我会去想象,想象母亲在做姑娘时,和大姨娘一起割草种地玩耍的景象。毕竟是不同年代的人,我难以想象出她们年轻时的模样,她们的苦难,她们的欢乐,我无从想象,如同画一个陌生人的画像,无从下手。

然而,我知道,大姨娘不是亲戚胜似亲戚,是一个值得我们亲近的人。每次到了我们家,她和母亲有唠不完的家常,就像亲姐妹似的,家长里短的,无话不聊。说到高兴处,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做姑娘的时代,言所不及,笑无所拘;说到沉重处,免不了一起感慨生活不易,相互劝慰往远处看往好处想。她们相处得那么融洽,她们的感情那么深厚,真的比亲姐妹还亲。

长大后,我有了自己的行事方式,有了自己的思维风向标。我开始独立慎思身边的人,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他们。在这样的衡量中,我对大姨娘有了特殊的敬意。

在村里,大姨娘有一个特殊身份,她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我们这代人,包括上下十几年出生的人,所见到的第一张笑脸,便是大姨娘。是大姨娘用她的双手,将我们迎接到了世上。母亲孕育了我们的生命,大姨娘是迎接生命的使者。我们生命中的第一声啼唱,是献给大姨娘的赞歌。我们人生中的第一缕晨曦,是大姨娘送给我们的光明。作为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大姨娘送去了多少光明,听到了多少赞歌,没人统计过,也许大姨娘自己也没数过。

在那个条件艰难的年代,接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五六十年代,正是国家经济最贫困的时期,农村条件尤为落后。医疗条件不必去提,交通条件更是没有,谁家生孩子了,若是正常的话,都找大姨娘。白天黑夜,随叫随到。天寒地冻是阻挡不了大姨娘的,风雨交加也阻挡不了新生儿降临人间的脚步。这份辛苦,只有大姨娘知道。大姨娘并不是医生,也没有执业证,却被村里人就这么认定为产科医生了,权威不在任何卫生机构,权威在村民百姓心中。生孩子是有风险的,是做母亲的受难日,处理稍有不当,轻则留下后遗症,重则生命垂危。每遇生产,大姨娘如临大敌,虽然历经百战,依然如履薄冰。当听到孩子的啼哭,当看到母亲的微笑,大姨娘才能松一口气,在孩子的小屁股上拍个小巴掌,然后再安慰产妇生了个男孩女孩。

我听母亲说,我是在夜间出生的。晚上母亲吃了三碗菜粥,然后去邻居串门,玩到十一点回来,突然有了临盆的感觉。母亲赶紧吩咐大姐去五队找大姨娘。大姐跑进漆黑的夜里,又将大姨娘拉进了漆黑的夜里。大姨娘来了,母亲心里安定了。大姨娘一看家里,连草纸都没有。望着不见天日的黑夜,大姨娘犯了愁。可为了母亲的安危,为了我能幸福降临,大姨娘只好让大姐去南洋买草纸。南洋离家有三里地,一路都是树林,白天走着都阴森森的,夜里更是风声鹤唳,胆战心惊。大姐才十六七岁,大姨娘担心大姐的安危,又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让大姐去了。大姐是害怕的,但此刻顾不上,一路奔跑到了南洋,敲开了供销社的门,买了草纸,再一路狂奔回来。大姨娘已烧了一锅滚开的水,等着大姐回来。见大姐拿着草纸平安回来,大姨娘的一颗心才落回肚里。后来,我出生了,母亲也很平安。大姨娘抿着嘴,说又是个小子。母亲笑笑,精疲力竭地闭眼休息。

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是惊心动魄的,是生与死的较量。这种体会别人没有,大姨娘心里最清楚。那一刻,大姨娘掌握了一个人的生杀大权。但这不是权,而是责任。大姨娘做了大半辈子接生婆,却从没与人说这些。说也没用,别人体会不了命悬一线那种紧张到窒息的感觉。

大姨娘接生了很多孩子,这些孩子都长成了大人。但在这些孩子面前,大姨娘从未居功自傲,更不会自我显摆。无论这些孩子将来有了多大出息,她只会暗自地高兴,从不在言语上流露出什么。也正因此,我才感觉大姨娘上是我最可敬之人。若不是她化险为夷,化枭为鸠,亲手将我们迎到世上,我们还是我们么?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但这个问题却被绝大多数人忽视了。直到今天,恐怕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忘了这样一个人,一个迎接他(她)到世上的人。那是个不该忘记的人,是她启动了你人生的按钮,是她写下了你人生的第一页日记。我们最不该忘记的,便是如大姨娘这样,第一个在人间等候你的人。

大姨娘将许多人接到了人世,大姨娘却在几年前离开了人世。我没能为大姨娘送行,很多应该为她送行的人都没能为她送行。这是我人生的一种缺憾,也是很多人一生中的缺憾。而我能做到的,便是写下这篇散文,把大姨娘和王兰英这个名字,深深地写在记忆深处。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