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城外

2019-11-12 09:17百韧
连云港文学 2019年4期

百韧

1

这是一次处心积虑的长途旅行。

我叫程鹍,旁边是我的女友,叫华蝶,虽然她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

我开的一辆叫“哈弗”的越野车,我对这名字情有独钟,一直想能到那里读书,还差点成行,但为了这个女人,我放弃了,如今只能望车兴叹。

她还是那么眼睛蒙眬面无表情地坐在我为她改造在副驾驶位置的轮椅上,任凭我唠唠叨叨地跟她介绍这条具有画廊之称的318国道上的一处处美景。

今天是国庆第一天,一出旅馆我就觉得大事不妙,仅从成都市区上高速这两公里,就用了一个半小时,我昨晚特意赶到离收费站不远的这家旅社,起得还挺早,但已是黑压压一片堵车。

国庆出行堵车堵心是连傻子都知道的事,但更傻的人越来越多,还是前仆后继地犯傻。我自觉还算聪明,执意提前四天上路,我的老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非要那么急?你可耽误我大事了,你这下半年的奖金就要用四天来换?我笑着说,世界那么大,奖金不算啥。老板勃然大怒,去你妈!

我到4S 店为我的“哈弗”做保养,那里都是宝马、奔驰、宾利等,还有一些更高档的车我也叫不上名字。师傅说这几天太忙,你这车到高速路口找个修车换胎的维修点看看就行了,甭浪费钱了。我“啪”地甩出一叠钱,少废话,又不少你一个子。

我要的就是一种神圣感和仪式感。出行时,我拉着华蝶来到人民广场318 国道的起点,把她抱下车来,塞给她一面小国旗,让她坐在车下面照了正面、侧面、背面各个角度的照片,最后,我拉住一个一脸不屑的路人,恳请他为我俩合了张影,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轰响油门,向着西天驰去。

别了,上海!我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归还”的悲壮苍凉。

不要以为我要搞什么挑战自我、说走就走的任性川藏自由行,此次的终点目的地不是西藏,到康定就结束了。对,就是那个煽情、纵情、滥情的情歌滥觞地,康定情歌的摇篮康定城。

我是在请好假、保养好车以后才告诉华蝶的。那天晚上我给她喂着饭,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对她说,明天我们就去康定,去看看那个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鬼地方。你开心还是伤心?华蝶好像打了一个呛,眼睛开始盯我,我有些发毛,好在她马上又低下头,任凭我给她的嘴里塞填一些打成糨糊的青菜鱼肉。

那夜华蝶好像抽搐了几次,我把她的头慢慢扭向我的这边,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有滴泪水又溢出她的眼眶,我五味杂陈地把头抵向她的脸颊,将那滴泪水舐去,有股酸涩的味道弥漫了我的全身。

车子一路西行。华蝶坐在轮椅上有些烦躁,我知道那是不舒服。我就说,你只能坐在上面,你的大小便失禁,坐在那里好处理。哎,因为她,我每年车辆年审都要被折腾一番,后来哪个小报记者写了一篇《轮椅上的爱情》,表扬我为了照顾爱人,改装副驾座为轮椅,为的是让心爱的人能够领略外面的风景,呼吸到自由的空气。那张报纸成了我的护身符,上海的警察就很少再找我的麻烦。

从上海到康定将近三千公里,我打算用五天时间走完,基本能够避开长假堵车高峰。出了青浦就到了湖州境地,很短的时间就是安徽的地盘了,我对华蝶说,坐地日行三千里,这才多会呀,就穿过了沪、浙、苏到了徽地,翠竹青青,杨柳金黄,真是天堂啊。不过安徽这段路挺长,好在是第一天,我们加点劲,争取把它走完。于是,我们就在安徽的最后一站岳西住了下来,推华蝶下车时,天还是灿灿地大亮,她似乎要举手搭凉棚看看西天的云彩。我笑了,你想咏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啊?我们要去的是康定。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我看着华蝶苍白的脸颊上那片被夕阳金光映照得透明的茸毛,低头在她的耳畔忧伤地吟诵着。

2

我是谁?这是在哪里?

四处混沌不开,不知有多长的时间里,这个世界没有光和影,没有天籁与乐音,有的只是不成形的金星和怪叫的噪音。

间或会出现天崩地裂的恐吓和轰响,黑沉沉、亮晃晃,刺目的线条不规则地交织对应,天地间拥挤憋闷光怪陆离。

我曾一次次挣扎,我憋闷得想长吼一声,每当我准备偷偷把积攒下来的那点力气用来呼喊时,就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猛掐我的喉咙,顿时我就全身瘫软,犹如一摊无骨的腐肉,有一群绿头苍蝇遮天蔽日地萦绕在我的周围,嗡嗡威胁,我心中的闷气怎么也吐不出,任凭它们龇牙咧嘴地咂咬并拉下生蛆的细菌。

终究还是绝望,我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沉睡在肮脏污浊的黑暗中。

这是不是我?又一阵刺耳的尖利噪音刮骨般将我的眼皮翻起,在翻卷的乌云和白絮间,一个影子似的僵尸飘飘忽忽像是失去了地球的引力,不知所去。

噪音似乎疲惫了,变得喑哑遥远,宇宙大舞台的射灯也熄灭了。飘忽的乌鸦翅膀一样的黑雾慢慢弥漫了我,惊恐万端之时,有个恍惚变形的人伸手摸我的什么地方,同时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重播,那声音悠远缥缈,像是冥间鬼魅绝望的自言自语,你都这样三年了,你能哭,能眨眼,为啥就不能和我说话?我就不信我临死之前也不能听到你对我说句爱。

爱?这是最让我动听的一个字,它令我再一次感觉酥软。这是仙界乐音么?

身体又开始摇晃起来,随后像是被什么拽住,那个纸片样的人把我树立起来,黑暗中,有束光邪恶地刺向我,我想举手遮挡,可手被恶魔反剪。那个声音又吹到我耳畔,再别康桥?康定?乌云的缝隙中有多彩的蝴蝶飞舞,它们渐渐靠拢凝聚,一个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山城和哗哗流水在我的脑中昙花一现,再要凝视捕捉时,又倏地不见了。

还是在飘,我没用一点力,我也没有一点力,我在天际间随着云峰雾谷颠簸起伏,自由而无助。

华蝶,我们又要出发了。那个声音又开始鼓噪。这声音程式化地枯燥,如同日复一日的家常唠叨。我很烦,我想听到撕心裂肺的激情呐喊,那会让我的灵魂死水漾起一阵稍纵即逝的微澜。我不知华蝶为何物,又觉得它在我的耳边像是回响了数千年,我讨厌这东西磨茧了我的耳膜,让我迟钝麻木,但要是听不到又很悸怕,在深不见底的洞窟中沉沦时,是这声音拽我出来,在高耸入云要被外星空吸走的时候,是它把我拉下来。它有声无形,有着持之以恒的坚持和忍耐,对我诱惑很大,我对它有着莫名的依赖和信任,即使我会对之撒娇似的冷漠和虐待。有多长时间了?一年?十年?一个世纪?这时,一个热烘烘的身子像是贴住我,我被冰冻了的身子有了一丝温暖,我的身体也随之翻动起来。我知道这都是梦幻的虚境,咸鱼可以翻身吗?不知道。但在冰库里冰冻多年的鱼,人们让它翻身也是死鱼。

又堵车了。那个频谱缺少曲线的声音又响起。我死命地苦思冥想,堵车?苍茫天际,浩瀚无垠,空阔太空,行星堵车?那就撞击,撞出一个皓月当空群星璀璨的新天地,省得铁幕一般的宇宙死气沉沉看不到一点光明和希望。紧接着我的身体像是真的被撞了一下,没有惊悸和痛感,我好像是早就经历了恶劣于此数倍的险境,对惊吓的免疫应该是波澜不惊。

四周像是响起哪辈子曾听到的“嗡嗡”轰鸣,那个纸片一样的人在我的身边开始捣捣鼓鼓,我轻飘飘的身子被他拨来拨去。你呀,又尿湿了。是啊,这句话也耳熟,接下来应该是在我的身底絮块干燥的白云,刚才还有些湿漉漉沉重的身子又开始干燥轻盈。那人手脚麻利地将什么东西塞进一个包里,对我凄清一笑,我这没有回应的独占之爱尽享了三年,该知足了,但我真的累了。

我突然感觉心酸,这话好像很伤人。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那声音好像带着触觉,在我的眼眶边上擦拭着。

3

有些混蛋戏谑我是接盘侠,我心甘情愿。我爱华蝶,爱得自觉自然自虐。就在我求爱无望眼看就要去国离乡到哈弗的时候,我的机会来了,华蝶和她的男友高亢利用十一长假驾车去康定观看跑马山情歌大赛后,还要去新都桥拍婚纱照,没想到经过折多山时翻车遇险,高亢骨折住院半个月出院,而华蝶却因小脑撞击损伤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在华东医院康复中心治疗了半年,最终确诊为植物人。高家付了医院二十万住院费,给了华蝶母亲五十万补偿费,就声明与华蝶再无关系。那个总是用蔑视的眼光睥睨我的半老徐娘,这时却一脸的愧疚,小程,难为你这大半年每天来陪小蝶,你是真爱小蝶的,阿姨成全你们,这五十万留给你,小蝶就拜托你了。我说,算了,我能养活她。就把她背回我在五角场里弄中的出租屋。老女人还算有良心,临走还把五十万中的三十万换成存折,掖到我的席子底下。

从此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药味和酸腐气息。我把去哈佛选定的“生物纳米材料”研究换成了交大“神经科学和工程”研究,同时进入频频向我抛来橄榄枝的一家制药上市公司。我要为华蝶的监护、治疗和康复提供前沿理论和亲自实践,当然还要有经济依靠,同时,我掌握了中医穴位理论和按摩实践,学会了荤素搭配打糊鼻饲的饮食护理,我可以为她挂水打针更换导尿管并翻身挪位,我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患上褥疮和其他并发症的,在春和景明或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甚至把她抱上轮椅坐上汽车到太湖、松江、杭州湾等地去踏青、赏秋、观海。

我不认为华蝶是真正意义上的植物人,充其量也就是PVS 患者,她虽然完全失去了对自身及周围环境的认知,但仍有睡眠——觉醒周期,其丘脑下部及脑干自主功能完全或部分保存,我常有联系的哈佛老师还建议我为她在左胸处植入小型刺激装置,不断刺激她的迷走神经。有些药物和设备国内并未引进和批准使用,我冒着巨大的道德和法律风险,亲自为她植入尝试。

我把自己的荣辱得失包括生死都和华蝶捆绑在一起,所有的试验和努力,我觉得都是为了自己,责任自负。

但这一切都徒劳无功,华蝶没有一丝康复的迹象。半年前我又做了一个肝囊肿手术,我是背着公司偷偷做的,那是一个对肝功能要求相当高的研发公司,我怕失去这份高薪位置。我知道这很恶劣无耻,但我得有钱照顾这个没人再理睬的活尸横肉。最近我的脸色焦黄全身乏力,肝区经常疼痛难忍,老板认为我是照顾华蝶累的,就让我回家找她的父母,凭什么三年如一日的无私伺候她?我跑到东方肝胆医院找了一位朋友,化名做了一次详查,几个关键指标还没出来,但凶多吉少,我心里有数。我让朋友替我保密,结果出来发到我的微信上就行了,我不想再来这里承受各种惊吓。我不怕死,可我不想在医院被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最大的担心是死后华蝶没人管。我想趁着体力还行,带着她一起去康定,从那开始我俩的天堂之旅。

死了都要爱,我觉得台湾摇滚乐队信乐团的这首金曲是为我唱的,我自认为我对华蝶的爱虽然有些卑微,但崇高而悲壮。

我和华蝶是同学,从上高一开始就暗恋她。到高三时开始疯狂地追求她,班主任担心我影响学习,常找我谈心,你的成绩那么好,考上清华北大没问题,学校还指望你破纪录呢。我说,爱是激发我努力学习的动力,我不会受到负面影响的。果然,那年我成了我们县的高考理科状元,华蝶也为我高兴,她的成绩也不错,她说她准备报上海华东理工大学。我毫不犹豫地把志愿填给了上海交通大学。

大家都认为我们这对金童玉女会成正果的。谁知华蝶的妈妈却棒打鸳鸯,这个中医院的医生,整天抱怨自己瞎眼找了一个农村出身的同学,三天两头要应对来找她看病、借钱的农村穷亲戚,华蝶的爸爸虽然升任卫生局副局长,却长期生活在她的呵斥和鄙视中。如今女儿要蹈她的覆辙,那怎么行。那天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去找华蝶,被她一阵迎头痛喝,就你?一家穷坑,学费都成问题,未来能在上海买房买车?我的女儿,北电、上戏的学生都很难有她的身材容颜,又是一枚学霸,你能配得上吗?求求你记住这句话,有一种爱,叫放手。我本想华蝶会挺身而出为爱直言,不成想她居然面无表情在那拨拉着新买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

我奢想能和她一起去上海报到,谁知她在开学的一周前,就坐着她爸的专车先去无锡、苏州游玩,她的QQ 上整天都是湖光山色美食美景。

我是在开学后的第五天去了理工大找她。她的手机换成上海号码,据说是靓号,我就根据她的专业找到她的宿舍楼。宿管阿姨不让进,我死乞白赖地央求她上去通报,不一会,就见她妈妈下来了,我早就知道你这癞蛤蟆会不死心,我就待在这等着你,我女儿不喜欢你,你死心了吧?一个男人,要有脸面。

从那天开始,我整个学期真的没再去找她。其他同学告诉了我她的号码,我也没去烦扰她,我用高考时的劲头努力学习,我要考验自己的自控能力。

再次见到她是在寒假,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去看高三班主任,在操场上,我远远看到一个亭亭玉立披着长发的红衣女生在用手机自拍。我的心一颤,是她,一缕馨香随着呼啸的西北风酥麻了我的全身,我不知道是不是虚幻的嗅觉作祟。

大家簇拥在班主任周围诉说着大学生活,她很少说话,也一直没拿正眼看我。中途她接了一个电话,回来跟大家说,她妈来接她了。大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知道我们已经没戏了。

之后几年,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她被一个上海同学追求,男孩的父亲是外高桥金融区的老总,后来又说吹了。我想趁着空档期乘虚而入,又被告知,她和某个副市长的儿子,她的师兄拍拖了,那人叫高亢,研究生马上毕业,据说已被市委组织部定为选调生,不用参加公务员考试就可直接进入市直机关,仕途坦荡,前程似锦,双方家长都在外滩的“半岛酒店”吃了定亲宴。

我的痴情是出了名的。因为我压根就没再正视过身边那些优秀的女生,我的一个师妹经常给我送家乡的特产,还把一张饭卡送给我,师兄,你不能老是吃青菜素食,你看你都快成竹竿麻花了。

但我真的放不下她。我的中学同学开始骂我贱,说我贪图美色是个颜值控,常发些隐晦的变质鸡汤来恶心我,像“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什么的,可我一点都不恼。

她真的很美,就是这三年的病榻折磨,也没让她像其他同类患者那样虚肿滥胖,依然苗条清瘦,偶尔的无意识浅笑,还会让我心驰神荡。

她又笑了,虽然稍纵即逝,我的心中一酸,猜想不到她又神游到哪个开心的地方。

4

天空中的云变幻莫测,我在飘荡中突然有了困乏的感觉,有股神秘的力量将我向下猛拽,我莫名冒出“地球引力”这个东西,使劲地凝思,最后还是不知其意,索性不想了,累了就睡,管他上天入地。

像是曾经整天都听的某种声音又响起,身边这人开始说话。阿姨?是,我带小蝶长假出游。我没有害她。你要来上海?都三年了你们来看几次?算了,你骂吧,我的存折都在我的出租屋里,具体多少我也没数,你去拿吧,密码是小蝶的生日,小蝶的东西你也都带走吧。这人开始唠唠叨叨不知所云。

流云像是停滞,我漂浮在云端不动。那人说话的口气带着云中的湿汽,潮湿而凝重。唉,又堵住了。华蝶啊,刚才是你妈妈来电话,她说你弟弟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准备买房,问留给我的三十万块钱还剩多少,她想马上就要。亏她想得出,还好,反正以后我也用不着花钱了。她警告我不能伤害你,我和你共赴天堂是伤害你么?还有,你不是独生女么,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弟弟来?

他是在问我么?妈妈?弟弟?天堂?好温暖而遥远的东西。我飘在空中想回望大地和远方,到处白茫茫雾蒙蒙,我想拨开一道云缝,那样我就能看清想清,可云雾如水弥漫,抽刀断水水更流,这是什么词句,居然浮在我的脑海?

我还是想不开,想不通,越着急用力,越显得纷繁芜杂。

这就是你妈。那人似乎一直陪我在云间走走停停,这时他把我拉到身边,拿出一个发光的东西给我看。里面有一个漂亮的中年女人在说着什么,这时,一阵风吹来,一团浓雾裹住我远遁,那女人瞬间就不见了,被雾隔开的那人跟着我不离不弃,透着雾对我说,你好好想想,那女人就是你妈。

我的思绪被云雾萦绕得乱七八糟,根本无法聚焦所谓的女人和妈妈。

云雾不再那么荫翳,有一条金丝一样的闪电倏地穿透云层,刹那间闪出一道裂缝,云端中一个体态丰盈的美貌女子凝视着我,是菩萨?她站立的地方就是天堂?又不像,我总觉得她和我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什么呢?想得我头疼。哦,那就是妈妈。我努力起身想向她飞奔,但我的全身像是被缚上捆仙索,怎么也动弹不得,我想大声呼喊,可怎么也发不出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云浓雾慢慢地弥合,妈妈冷漠地看着我,任凭云雾渐渐模糊了她的容颜,她根本没有打算过来与我亲近。

我心酸流泪,我不再远眺渐去渐远的温情,躺在波谲云诡的空中无望地随波逐流。

唉,也不能怨恨你妈,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上没有压力的舒适生活?那个声音又开始鼓噪。我烦躁的心开始平静,那个女人的形象在我金星四射的脑海中又慢慢聚拢成形,她真的是我的妈妈?我努力地向她贴近,想进一步看清她的真容。近了,又近了,她好像愧对于我,马上就掩面而去。我的心“呼通”落下,对,她就是我的妈妈,我开始能慢慢回想了,我用力拽住这个面相,想让她不再模糊逝去。

不错,他是有才华,人也很帅。可他家里太穷,你跟着他会遭罪一辈子的。什么?靠你们自己?上海买房要多少钱你知道吗?妈妈是为你好,不想让你一辈子做房奴。出国?做梦吧,那是一个钱两个钱就能做到的?凭着你的才华容貌,什么优秀的男孩找不到?你要是有一点念想留给他,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这个声音从哪传来?我怎么记不起来?

呜呜呜。有女人在哭,我和你爸结婚这么多年,他这个农村出来的土鳖,怎么也丢不下传宗接代的农民意识,非要冒着职业和仕途风险偷生了一个儿子。我累了一辈子,真后悔不该因为所谓的爱情而失去自己的幸福。

嫁给他吧,他爸是副市长。什么公子哥不公子哥的,风流不下流就行,现在抢手的就是这官二代、富二代。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上笑。话糙理不糙,你这美人胚子就该坐宝马入官家。沾光托福?这难道有错吗?

对,是妈妈。她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未来幸福。我的幸福是什么呢?这里有什么样的关系呢?我又想不起来了。

一直轻飘飘游荡于浮空中的身体有了沉重感,头脑的空白里涌进一些交织重叠的影像,我想一层层揭开,看到最底层的那重底片,越揭新来的影像覆盖得越快,脑子里变得拥挤和杂乱,最后“嗡嗡”轰响以至于疼痛难忍,我竭力用手想把里面的东西抓走,但总是徒劳扑空,我的手渐渐从麻木僵硬开始像有蚂蚁从骨缝中向外啮咬钻出,痒痛的时候也有了想挣脱的欲望。我把这种虐心难忍的苦痛和憋闷使劲积攒酝酿,我想大吼一声,更想冲破四肢躯体被千丝万缕无形捆绑的绳索羁绊,拨开遮掩眼帘的重重迷雾,我开始了无济于事的盲目挣扎。

华蝶,华蝶,你怎么了?华蝶,你用力地哭喊,最好能酣畅淋漓的叫好或痛骂,对,就这样,华蝶,再用力。一个更加清晰亲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焦躁而兴奋。我被鼓动得想再次发力,这时,一只越来越大的巨手由远及近由上而下缓缓向我压来,我想扭头躲避,但怎么也动不了,那巨手带着窒息终于把我的鼻、眼、口、耳全覆盖捂住,一阵血腥似的气味顶入我的脑门,我一下又跌落到无望的黑暗谷底。

5

长时间坐在封闭的车内肯定不舒服。我不敢打开车窗,外面虽然层林尽染美景无限,但排成双行行驶缓慢的车队散发出的浓烈的尾气会伤害到她脆弱的肺部的,她的状况最怕肺部发炎和感冒咳嗽,为此,我准备了一些进口肺部消炎药和止血药,我要带她顺顺利利地去康定跑马山,看康定溜溜的城哟。

终于到了二郎山隧道,蠕动着的车队神龙不见首尾,快到洞口时,车队彻底停下来了,有消息传来,一个摩登女子开一辆揽胜路虎洞内超车追尾,正在叫骂索赔。众人都熄火下车拍照,还有人对着一块石碑一边自拍一边高唱“二呀嘛二郎山呀高呀高万丈,解放军,铁打的汉……”时近中午,我试探着摇开车窗,感觉空气还算清新,就打开保温桶,准备给华蝶喂饭。

突然,一直双眼微闭的华蝶开始惊悸躁动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从没动过的双手也痉挛似的抖动起来。我一惊,又感觉兴奋惊奇,难道她左胸里那个刺激装置刺激她迷走神经开始起作用了?我放下饭盒,摇着她的胳膊,华蝶,很好,你继续使劲,打我骂我最好,我要的就是你这个样子。她像是听懂了我的鼓励,嘴里的声音渐渐增大,全身像是都在用力,面颊和脖子也现出一层细密的汗潮,但不到一分钟,她就委顿松软了,随之有一口污血从她的嘴里和鼻中喷涌出来,然后便气息微弱,重新昏迷过去。

我赶紧从药箱中取出进口止血消炎针剂,为她静脉注射。不一会,她的呼吸又开始均匀舒缓,再喊她,她已重新陷入从前的迷茫状态,一点知觉都没有。

这时前面的车开始发动,路上的人赶紧跑进车内,“轰隆隆”一阵阵汽车启动的轰鸣伴着团团黑烟尾气扑面而来。我赶紧关上车窗,把她捆绑在轮椅上,发动车子游进缓慢流淌的车流中。

出了隧道西行就到了甘孜地区,那就是西地藏区了,我知道,过了泸定不远,就是甘孜地区首府康定城了。

依旧是拥堵。快下午两点的时候,有“嗖嗖”的冷风从车窗缝隙中挤入,天空布满了凝重的阴霾,我想起了一句古诗,“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胡地应该是北方,和南方的川西藏区无关,八月飞雪恐怕不会出现在这里。

再向西走不到一个小时,路上就有不少警灯闪亮,一些警察在标有“泸定”字样的分叉路口疏导分流着车辆,警车上循环播放着通知,“折多山开始下雪,西行的车辆请到泸定、康定观察雪情后再决定出行”。听从劝告的车辆不多,依旧夺路而去。我知道,折多山在康定的西南方向,经泸定入康定不仅安全无虞,而且路近便利。但我不想再走那个混蛋曾走过的路线,我要直扑他们的车祸发生地折多山,然后在康定那个浪漫之地完成我俩的爱情宣告。

简直不要命了。在拥挤的路上,仍然有三五结队或独自行进的背包客,很少有男人,这些包裹得十分严实的女子看不清她们的容颜,但从高挑的身材和露出肚脐眼的高耸胸脯可以判断,这是一些年轻的浪漫女子,她们不是为了省钱而徒步旅游,她们要的是刺激和猎奇,或者说是寻求邂逅的艳遇。

能不累么?这些人跟在行驶缓慢的车后,不停地敲击着车窗,胸前背后都贴着“求RB”的字样,不管怎么解释是求用红牛饮料的意思,那赤裸裸的表示其实就是一种性暗示。我曾听说,那个副市长的儿子在去川藏的路上,最感兴趣的就是搭讪“求RB”的路遇女郎。

一个身穿米黄色风衣的高个女子不间断地跟着我的车子行进并敲打车窗,见我按下车窗,她拉下纸口罩,一张像是整过容的精致的脸透出焦急和渴望,大哥,捎带我一程吧,我真的太累了。求求您!说着,解开风衣的纽扣,里面什么都没穿,红色的文胸下两座颤巍巍的雪峰热烘烘地抵近我的左脸颊。

一直双眼紧闭的华蝶突然警醒暴怒,她的眼神惊恐而鄙夷,脖颈用力地扭向左边,身子开始阵阵抖动,她像是要责骂那个女人,或者是要想推开外来骚扰者的纠缠,嘴里“呜哩哇啦”混沌不清,但有一个“滚”字终于喷薄而出。

我一阵惊喜,“滚”这个前鼻音是很难发出的,假以时日,像“爸”、“妈”这些双唇音很容易说出的。

那女人吃惊地看着被捆绑在轮椅上的华蝶,最后终于明白了,操,一傻瓜带一废物。说完还伸出涂抹着粉色指甲的右手中指挑衅地在华蝶眼前晃了晃。

我慌忙将车窗关闭。华蝶瘫坐在轮椅上,看我的眼神也有鄙视和愤怒,最后索性将眼紧闭,胸脯一起一伏,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你别那么小看我,我和那混蛋不一样。我自言自语道。

6

憋闷,憋闷,那个粉色的中指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无形的华盖,我在云层中被憋屈得上下翻滚,有个留着马尾的男人淫邪地笑着,他很享受我的痛不欲生。他是谁?为何我想飞过去扇他的耳光?

在校园,在迪厅,他的名牌服饰光鲜亮丽,总有女生跟在后面献着殷勤的搭讪,他乐在其中,却对我频飞媚眼。

一阵风吹来,满地的黄叶打着旋聚拢,形成了越刮越猛的小龙卷风。我被狂风裹挟着,身不由己地飘舞着。进入云端后又是另一番天地,那是哪里?风不再呼啸,法国香水弥漫四周,我的眼里映出一片粉红色的暧昧。马尾开始亢奋地一翘一翘,我的衣衫被野蛮地撕开,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了我的全身。汗津津的温热和腥臊让我无地自容。你还是处女?马尾开始耷拉下来,你爱着他那么多年居然没给他?哈哈哈,有趣的傻瓜。

马尾开始迎风飘逸,我变成了没有灵魂的风筝,被牵引着随风起舞,在没有云彩陪伴的天空像粒微尘。

我飘进了一幢高耸云间的楼宇里,马尾一翘一翘的下面是什么?雪堆一样的肉体,娇喘汗香的骚气令我恶心欲呕。马尾尴尬地下垂,这没什么,这新房的处女作是你,她们只是匆匆的过客。男人嘛,风流而不下流就好。

下流!我心中的怒气积聚鼓胀,随风飘回更加熟悉的一方,一个女人斥责我幼稚,那有什么,哪个狸猫不吃腥,只要不下流,风流一点不算啥。对,那是妈妈,她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世界顶级艳遇之地在哪吗?马尾又开始煽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大溪地,美属的夏威夷和塞班岛,还圣灵群岛的大堡礁,至于巴厘岛、普吉岛和马尔代夫这些地方都让中国人踩烂了,我觉得最好的艳遇之地连绵不绝的,还是我们中国的318 国道,我一定要带你体验一下。

鄙夷之情油然而生,那些陌生不知为何物的词句在我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印记,我只是关心,他在这些地方都艳遇到了么?我的五脏六腑开始乱颤。

艳遇之地定有猎艳之事,至于猎艳对象,那要看有没有对的时间和对的人。马尾毫不羞耻地摇动着。

我继续飘舞着,那个高档而奢华的别墅庭院似曾相识,哦,那是马尾的家。那两个坐在客厅沙发上怯生生不知手脚放到何处的男女是谁?我用力揉了揉眼细看,是爸爸妈妈,他们来干吗?

小蝶能找到高亢这样好的条件是她的福气,我们没意见,你们定了就行。至于他们到国外还是国内旅游,让他们自己定。妈妈变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

318 国道像条绿色的河流,一具黑色棺材一样的“奔驰”面包在里面向西漂流着。过了武汉,这条河流就有花红柳绿的女人游荡。马尾总是贴近细看,很少有他满意的,猪、呆瓜、丑八怪,这些恶心的东西会不经意从他的嘴中蹦出,沿途的风光黯然失色。

我飘荡在这里的就是康定城么?一条狭长的谷地,比肩而立的楼宇,欢畅流淌的折多河和雅拉河汇聚于此,腾卷起洁白的浪花。情歌广场和跑马山,夜晚街头的手鼓、吉他和五光十色的温情基调,这些独特的美景和浪漫为何激荡不起我的愉悦?在“康定情歌大酒店”的豪华套间里,我被马尾拂扫得筋疲力尽,楼下的折多河开始呜呜咽咽。

一堆没有情欲的骨肉。马尾开始诅咒我。黑色的棺材飘向折多山,马尾要去新都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我无所谓。

冷风拂面,零星雪花飘来。条条经幡飘扬的祈愿墙在高海拔的入藏第一关前兀自矗立。红男绿女在拍照合影,马尾亢奋地四处寻艳,我站在墙下,看着有情男女在那祈愿互缔心结。这时,有一个人轰然闯入我的心扉,我涌出一阵温馨,顿时泪流满面。我撸下钻戒,在黑色的墙石上恨恨地刻下“程鹍华蝶”,钻石尖利刺耳,划痕深刻,这四字多像一个爱情悲剧的题目啊。

一位高个红衣和马尾在黑色的棺材前亲昵。马尾说她要搭车一程去稻城亚丁。她进来,我算什么?你还是你啊。马尾淫笑着,那只修长惨白的爪子不经意地按在红衣高耸的胸脯上。

你这性欲高亢的公驴。我赌气步行下山,我烦透了这个荷尔蒙严重超标的亢奋男,我想赶紧逃回去,我不知这趟艳遇之行还会发生什么花样和不堪。我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成为马尾摇摆调情的旁观者。

高反来了,我的腿发软,心跳加速,头重脚轻,我想滚下山去,不去设想云海下面是绿色的草地还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空阔高远的蓝天上,一团团白云哀怜地陪伴着我。

黑色的棺材不知何时又游到我的跟前,黑着脸的马尾打开车门把我拎到车上,疯狂地朝着山下驶去,我挣扎着准备拉开车门要跳下车去,马尾对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我满眼金星怒不可遏,我死命地跟他争夺着方向盘,前面是什么挡路?几头牦牛惊恐地看着疯狂逼近的黑色棺材,我的手一松,两眼一闭。

……

7

车队如笨拙的长蛇,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缓缓地向上蠕动,“哈弗”处在低档位置,油门轰鸣加大,速度却越发地缓慢。华蝶的胸部开始急剧的起伏,我也感觉胸闷。海拔超过四千米了,我趁着车队短暂停顿的片刻,为华蝶戴上氧气面罩。在半山腰回望时,下面的车队仍不见后尾地延伸着,如同蜿蜒登天梯的山道逶迤多折十分的壮观,但我却一点观赏的兴致都没有,那些用手机和长枪短炮大呼小叫拍照的游客,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欢乐的世界。

雪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落,一会便积下厚厚的一层,很多车主在轮胎上挂上防滑链。一些交警陆续上路疏导着车辆。

山顶估计不远了,一座具有藏地风格的白色尖塔在前面耸立着,下面还簇拥着一些冒雪拍照的人,那块黑色的巨石,应该是一块有纪念意义的碑石。

走走停停,短短不足千米,车子爬行了近一个小时,到山顶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那里就像一个拥挤的停车场,车门关关放放,游客和商贩在车缝中来来往往,茫茫四野,银装素裹,路在何方?我走下车前后眺望,东西两个方向拥堵的车辆应以千计,头尾都不知在哪,来去的通道都被挤死,车队彻底瘫痪了,一个个气喘吁吁地熄火哀叹。交警烦躁地回答游客千篇一律的询问,前方出现连续追尾已经封堵管制,后面车辆开始劝返,去康定的路更是多弯狭窄,雪天路滑,彻底封堵了。何时疏通?天知道。

华蝶的眼睛猛然睁开,眼球开始转动,也有了灵动探寻的光芒。我心有酸楚,她可能想起曾有的浪漫或哀伤。她的眉头紧皱,像要挣脱身上的绑带。天虽然阴沉落雪,但还不算太冷,我把她推下车来,用一方毛毯给她披上。我说,下雪了,你好好看看吧,我们已到了康定城外,这里是折多山。

她仅看了看白塔一眼,就开始将头吃力地扭向路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堵堆砌比较粗糙的乱石墙,上面经幡猎猎,在风中呼呼作响。墙体石色黢黑,飞雪袭来,它依然抖落出裸露的身躯,用汉藏两种文字书写的“川藏第一关祈愿墙”的金黄大字仍历历在目。

我费力地在车空中拐弯挪移,终于把轮椅推到墙跟前,上面一些“吉祥如意”、“扎西德勒”等祈福语琳琅满目,墙缝中的灰尘和积雪累积,变得斑驳陆离,一些青年男女面带虔诚,或站立双手合十闭目默念,或长跪不起嘴中念念有词。我站在墙下,心中五味杂陈,我不知华蝶为何对此倾心,我也不知自己想祈祷点什么,更不知为谁祈祷,为自己?为华蝶?两个将死之人,或许该祈祷赴天堂的路别再像现在这样拥堵。

华蝶在轮椅上很不安稳,她胡乱扯动着给她输氧的面罩,挣扎着像要下车,这在从前,我会激动万分,这分明是康复有效的反应,如今无所谓了。

华蝶,我真的累了,我只能在来世再陪伴你了。我的泪水滴落下来,有几滴滚落到她的腮上,她居然抬头看我,眸子中有了久违的怜爱和哀伤。我从后面用双手捂着她的双腮,我怕她冷,她似乎很享受这种亲昵和温情,一动不动地紧盯着祈愿墙左下角的某块石头,然后猛地向前挣脱,从轮椅上一下滚落到地上。我大吃一惊,赶紧弯腰要抱她重回轮椅上。她极力拒绝,死命地向着不到一米远的石墙跟前爬动,她的脸上憋出汗水,我赶紧抱着她来到墙根,她像感谢我的心有灵犀,脸上浮出笑容。我想知道是什么吸引了她如此拼命向前,就顺着她的目光所视,把她的手拿到墙根,她嘴里呜呜嘟囔,手却僵硬地颤抖。华蝶,是要擦拭墙下的灰尘和积雪么?她居然“啊啊”地点头。我把她放到我的左腿上,跪在那里慌忙地擦拭着,这是一块相对光滑的黑褐色石头,方方正正地作为基石镶嵌在墙根处,我感觉到华蝶在我的怀里开始瑟瑟地发抖,有了如释重负的舒畅呜咽。我的心也渐渐柔软起来,这上面肯定藏着华蝶的秘密,会是什么呢?我一边细细地擦拭着,一边寻找着上面的蛛丝马迹。在石块的中央,有几个线条纤细的字痕,仔细端详,依稀看到“程鹍华蝶”四个字。我的心顿时崩裂出圣火天光,我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把华蝶紧紧搂在怀中,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输氧面罩已经脱落,她把干裂的嘴唇努力向我凑近,我亲吻着她,不顾旁观者的同情目光,径自狼嚎一样地哭喊,华蝶,我的爱人,我没有白爱你一场。

8

爱人?爱你?这声音好温暖啊。我头脑中的团团迷雾开始缕缕消散,我的嘴唇也湿润起来,那一串串滴落不止的泪水,把我从颠簸翻腾的云端中拉到现实,我清楚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他一直在我的心田矗立,我这扶摇的风筝,没有消失在宇宙瀚海,因为他攥在手中的那根情思始终没舍得割断。

冰封的躯体开始“嘎嘎”地碎裂,心底的火盆渐渐冒出火苗,温暖是如此的美好,我感觉到了身上的束缚也条条缕缕的崩断,我的手脚虽然麻木,但我知道它们都是我可以指挥动的。耳中整日鬼哭狼嚎的杂音也远遁了,风的呼啸清晰起来,我脸颊上的雪花和着泪水让我越发的清醒。我想对我爱的人说,程鹍,我爱你。但我的舌头依旧僵硬,喉部仍有人在掐我不让我发音,我只能呜呜咽咽地流泪,有心酸,也有兴奋和劫后余生的渴望。

咱们回车里去吧。程鹍一手抱着我,一手拉着轮椅。我像一个听话的婴儿,将头拱到他的怀里,我不想离开他的怀抱,就愿这么静静地蹭他的温度,听他的心跳和唠叨。他还是把我放到轮椅上,推到车门前,放下斜坡踏板把我推到车上。我担心他会继续捆绑我,就拼命地挣扎。他居然笑了,看你,车子不动我怎么舍得让你单独坐在上面。他把我重新抱到怀里,回到后面的座位上摇摇晃晃地对我喃喃低语。华蝶啊,我现在敢叫你老婆了,你答应吗?我使劲地点头,湿润的眼睛一刻都不想离开他。

我感觉他的身子不像刚才那么温暖,他起身把车子发动,一会车内就有了热乎乎的暖气。他把脸贴到我的脸上,自说自话道,老天也跟我俩过不去,下雪不让我们进城。车里的油不多了,暖气待会就得停了。

手机响了,程鹍看了看屏幕,有些紧张地接听。结果出来了?你说,我能承受住。什么?发到微信上?手机信号也断断续续。程鹍和谁通了几句话就颓丧地把手机丢到一边。

老婆啊,我俩的命咋都那么苦?他那如钢针般的胡须在我的脸上轻轻抚摩着,我看不出他对我病情好转的欣喜,有的只是越发深沉的伤感和绝望。

天完全黑下来了,车内的温度持续下降,车外的小贩高喊着卖毛毡,卖军大衣,卖方便面。很多闪着红灯的警车不断播放着广播,要注意节省汽油,要防止车内窒息。声音缥缈而显遥远。

老婆,陪我一起走吧。这里海拔四千多米,是离天堂更近的地方,老天让我们从这出发,也是一种恩典,我们顺从天意吧。程鹍的话里有一种悲壮的情绪。

他从我的身后腾出一只手,扭身向后备厢处拧动着什么,我听到有“嘶嘶”撒气的声音,顿时,一股酸臭的气味开始弥漫车厢。

这时,驾驶座上的手机屏幕开始显光,又有微信信息的提示音传来。我挣扎着挣脱他的搂抱,喉咙中那块堵塞的无形东西被我突破冲开,我大喊一声:“不!”

程鹍一愣,犹豫片刻,在矛盾的抉择后,那只刚缩回来搂抱我的手又重新去后面拧动着什么,泄气声停止了,他用力地将车门推开,一阵寒冷而清新的风涌了进来,我昏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起来。他颓唐地瘫坐在后座上,看着不断闪光的手机一动不动,泪水却不断滴落到我的脸上。

9

华蝶真的出现了奇迹般的康复,她带我去祈愿墙下寻找她示爱的证据,更证实了我过了二郎山就有的直觉,但她仍需要爱的滋润和无微不至的康复护理,过程肯定艰辛而漫长,除了我,谁还能担此重任?我不忍心她在我离去后孤孤单单没有尊严地苟活在这个人情淡薄的世间,那会让她更痛苦绝望和狼狈,我想和她在不知不觉的睡梦中,共赴没有欺诈和势利的天堂。隐藏在后备厢中的小型液化气罐,我是准备在到了康定之后寻找一处环境僻静优美的地方再打开阀门的。但天公不作美,让我们滞留在这寒冷无助的高峰上。油已燃尽,寒潮来袭,与其寒冷难耐,倒不如在昏沉中避寒。

朋友打电话说生化指标都出来了,要我赶紧去住院,他要将检验报告发到我的微信上,还有意义吗?住院?到那等死?才不呢。

我知道这样做自私且残忍,不仅懦弱地逃避与病魔的搏斗,还要谋杀自己深爱的无辜女人。我想到远在农村以我为傲的年迈双亲那种天塌地陷的崩溃,想到华蝶父母卸下包袱后的义愤填膺,想到对我给予厚望的交大导师和我正在研发攻关的项目。但我别无选择,一个病入膏肓的希望寄托,不如让人在短暂的惋惜和痛恨后,给世界一些干净清新。

小型液化气罐是我在网上订购的,已被国家明令禁止,去罐装这五公斤气体时,气站的工作人员警惕地问我从哪搞到的,干什么用的。我说准备十一宿营野餐,那人还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车牌照。好在一路没有检查后备箱的,几次交警查车,见我带着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他们都很同情地开恩放行,还嘱托我一些注意事项。

设想中的温馨悲壮被突发的风雪寒冷破坏了,去康定城的希望破灭了,连燃油都烧尽了,恢复交通又不知何时,在如同汽车坟场的山顶悄然离世,也不失为一种很浪漫的选择。等到交通疏导好,众多汽车欢快轰鸣绝尘而去,这辆灰头灰脸的“哈佛”孤零零地龟缩在路旁,警察诧异地前来催劝,拉开车门,一股甲烷气体扑面而来,两个相拥的男女面带微笑,灵魂已行走在去天堂的路上。于是查看手机通讯录,跟熟悉的人联系,有人哭,有人窃笑,我俩在云端上像七仙女看董永悲伤一样……

有人穿着棉衣在路上打着电话,诉苦,抱怨,骂天气,骂警察,也有医生过来抢救一些突发病人,我觉得这些都和我俩无关,我不想做一些求人借油遭人白眼的无谓努力,等到寒冷真的无法抵御时,我就打开罐中的天堂之门。

手机的信号又有了,微信提示适时响起,这是催我上路的节奏啊。我狠了狠心,对着华蝶深情一吻,反手拧开气罐的阀门。

华蝶或许感觉这对她不公平,或许她并不知我的病情和所思所虑,居然疯狂阻止并喊出了“不”字,我不想让她不情愿地跟我上路,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原计划,只要她愿意顽强地活在这个世界,我独自远行也就心安了。

我拍了拍华蝶,把车门重新关上,百无聊赖地拿起仍在滴滴提示的手机,朋友把报告单发来,我细细地看着,上面的所有指标基本正常,我的肝区疼痛是因胆囊结石已到了要爆裂的程度,他催促我赶紧住院切除。

我搂着华蝶亲吻着,老婆,我要带你回家。

雪花如蝶般欢快地飞舞。

远处的康定城想必火树银花,美丽得让人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