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俯视下的木梨硔

2019-11-12 09:17来山
连云港文学 2019年4期

来山

汽车沿着高速公路急速行驶。

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汽车像一条孤独的船,航行在汪洋的大海上。道路两侧青山连绵,如海浪随风荡漾,如羊群挤挤搡搡。树木兀自生长着,把山体完完全全覆盖起来,没有一寸一厘的裸露。我们的眼睛吸收着厚厚的绿,瞳孔也倒映着绿色的影像。

而天空是湛蓝的,像是把海翻转了过来。面积巨大的云朵仿佛被钉住了,漂浮于空中,如此盛大又如此静谧。道路的尽头,蓝天压在山脊上,白云堆积在山顶,汽车朝着白云的怀抱飞奔而去。我知道不用多久,我们就能冲进云中,感受那软软的绵绵的温暖,那是像家一样的地方。

这里是七月的皖南,这里的碧绿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和阿飞、踢踢三人,驾驶着这辆白色别克汽车,从南京一路南下,闯进了这片翠绿之中。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叫作木梨硔的村落。

那个村落阿飞去过,是与小颜一起去的。他说那个地方会让人心沉静下来,去过之后才会理解“不虚此行”这个词的意义。阿飞和小颜是我的大学同学,在那座叫作烟台的海滨城市。他和她是班里唯一结婚的一对,他们为大学恋爱做了浪漫的诠释。

阿飞去年来南京工作。毕业六年,我们见面机会不多,能够在南京重逢,算是造化的安排。我曾经看过阿飞拍摄的木梨硔,翠竹、云海、山居,每个元素都可以单独成篇。那里像是一方桃源,向远方的我们发出召唤,纵然七月是个炎热的季节,我们还是出发了。

我喜欢路,喜欢桥,喜欢汽车行驶在路上的感觉。我常常想,如果道路没有尽头,汽车就这样一直沿着路向前行驶,那该有多好。

小时候,我随父亲去过很多地方,天津、广州、海南。我坐在副驾上,一双小小的脚摩擦在挡风玻璃上,父亲握着方向盘,聚精会神。下雨的时候,汽车在一片滂沱中穿梭,雨刷不停地摆动,雨水沿着玻璃边沿流下来。车外风雨交加,但那风雨不能侵犯到我,汽车像是移动的房屋,驾驶室像是干燥的巢,而我是一只松鼠。我相信父亲驾驶的能力,躲在巢穴的我感到安全、幸福。所以,每次与父亲外出,我都希望有雨从天空上落下来。

今日却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旺盛,空气炙热,路面像是晒化了,浮起影影绰绰、起起伏伏的热浪。空气仿佛透明的玻璃,汽车破壁而过,像是完成穿越的镜头。皖南多山,一路上汽车穿过了多条隧道,最长的足有四公里,我们就这样不停地从光明驶入昏暗,再从昏暗回到光明。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因为隧道,我想到了这个东晋的故事。

“那可是十几年前学过的文章了。”阿飞说。

“每次我经过隧道,都会想到这几句,隧道像是连接着两个世界。”我对阿飞说。

想来冒险是人类的天性。隧道的那头是什么,隧道中的我们无从知晓。当驶出隧道,阳光瞬间照进车窗,前方的山峦草木与刚才所见又有不同,十里不同天,一步一换景,这极大地满足了人类对新鲜的渴望。

一路上,踢踢乖巧地坐在后座。我和阿飞聊着毕业六年的生活。毕业后,他和小颜去了天津,后来小颜觉得天津生活压力大,他们又回了烟台。他们和这个国度上无数的年轻人一样,如候鸟一般来来与去去,寻找着可以栖身的枝。在烟台,他们结婚了,努力经营起一个小小的家,过着年轻情侣该有的日子。他们相爱,以为只要有爱就可以战胜生活所赋予他们的磨难。随着房价不断上涨,他们的计划一次一次落空,他们的购买力从100 平方米变成了60 平方米。

“如果我们当时哪怕买个60 平方的房子,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样。”阿飞说,当初看不上的房子,后来就买不起了。或许房子的事情只是一个契机,加之生活的平静和细节的磨人,最终,小颜说她受不了两个人在一起了。她选择了离开。小颜去了浙江,阿飞来了南京。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从大学到现在,我为这份感情投入了我的一切。”阿飞注视着前方的山,摇了摇头。

我希望他能在这远行中忘记一些事情,希望这里的青山和蓝天能够驱散萦绕他心间的雾霾。

有谁不是背负着往事和记忆前行呢。大学毕业后,我继续在烟台生活了两年,然后去了上海读研。兜兜转转、纷纷扰扰,不停地遇见和接受,不停地告别和挥手,我觉得有些累了,我想结束漂泊,我想有一张安定的书桌。这个时候,想来也是到了时间了,南京城以他厚重的怀抱接纳了我。

汽车驶入休宁县后,大多数时间我们在山间穿行。溪口镇界地有一块大石牌坊,从牌坊往东,是通往木梨硔的山路。汽车沿着山路盘旋,转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道路像是一条长蛇缠绕在山体上。有的转弯处安了转角镜,有的没有,我们关掉空调,降下车窗,小心听着弯道处的声响。道路左侧是深涧,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在车里,能清晰听见水流的声音。傍晚的山间,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

车轮之下,初始是水泥路,到了一个阶段忽然就变成了土路。降雨把土路冲刷得坑坑洼洼、沟沟坎坎,一侧是山体,一侧是山涧,阿飞小心地驾驶着汽车,道路越是惊险,驾车人越是小心,“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山腰处开辟出了一片空地,供停放汽车,在我们来之前,已经停着13 辆汽车了。停车,背上包,还要攀登一段木栈道,才能到达山顶。一位村民问我们需不需要帮背行李,我们信誓旦旦地说不用。而当我们真正开始攀爬后,久未历练的身体不一会就气喘吁吁了。

活着如登山。登山是苦差事,正如活着也没那么轻松。在城市居留时间久了,习惯了空调的嗡嗡声,习惯了上级的呵责和工作的琐碎,生活像是沿着惯性在前行,两条腿也像是钟摆一样匀速向前。偶尔接受山间清风之吹拂,才会抽出身来感知存在之本身。大汗淋漓,心跳加速,血液猛烈撞击着太阳穴,肺部如充气的车胎都要爆掉了。这个时候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韵律。

快要到达山顶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炊烟袅袅升起,燃烧竹子的烟火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几只悠闲的母鸡在竹林中啄食,经过一个围栏时,一股浓烈的羊膻气刺入鼻腔。这种味道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然而这里又和我的家乡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象。

这是傍晚六点的木梨硔,这是被山峦托举的木梨硔。

我惊叹会有这样的一个村落。它是孤独的,它突兀地被安置在了山脊上,像一只骆驼行走在山脉。村落三面悬空,四周一片青翠,放眼望去,竹子构成的海洋辽阔无边。村落的房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粉墙黛瓦,徽风古韵。无边茂盛的青山之间,这一块灰白村落的点缀,给景色增添了异样的灵韵。这是一幅多么迷人的山水画啊。

阿飞带我们走进一户农家客栈,老板光着膀子热情地招待我们。老板朝着我们笑笑,说天太热,衣服穿不住,索性就不穿了,农村没有那么多讲究。我对老板说,我在家里也喜欢这样,自由。

老板给我们泡茶,用的是山里采摘的野茶。茶片修长,略扁,比普通的茶叶要大很多,喝起来有一种淡淡的中药味道。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着屋子的布局。

房间保持了传统徽居的特点,跨过高高的门槛,厅堂中间摆放一张八仙桌,桌子两侧两条长凳,凳子长度足够三人坐。桌子上方正中悬挂中堂画,画中是鸳鸯戏水荷花池,一个大囍字之上书着“吉祥如意”的横批。画的两侧吊着一副对联:天长地久珠璧合,花好月圆幸福美。朴素的语言,真诚的愿景,这样的布局可能是老板结婚时设置的。

屋子有两层,一楼老板和家人住,二楼经过装修给客人。木头楼梯有些年头了,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上楼时要小心把着扶栏。卧房不大,颇为整洁,透过窗户能看到对面山上茂盛的竹林。老板告诉我们,晚上躺在榻榻米上看星星,会很有意思。

正是暮色时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夕阳照在客栈门前的空地上,我和阿飞迎着夕照站立,身后拖着长长的细细的影子。丝瓜藤架上的叶子被照射得通透明亮,像一串串流动的水晶灯泡。踢踢为我和阿飞拍了一张照片:两个迎着夕阳的人,目光注视着远方,在开心地聊着,心情是关于黄昏的。

我们穿过北面的竹林,去到东面的山上。在山的胸口处,村人专门建起一处观景平台,用木头搭的四四方方的底座和围栏。来客们兴致很高,纷纷记录着日落黄昏的美丽。

在视线的尽头,夕阳以无可挽回而缓缓的速度下落。头顶之上的天空呈现蓝白状,愈靠近山与天相交的地方,颜色愈是暖暖的色调。群山的线条是温柔的,是起起伏伏的,像年轻女子玲珑的胴体。群山背后的天空已经被烤得一片橙黄,夕阳散发的光芒使它本身的体积看上去大了几倍,它柔和的光芒让我的心变得熨帖。

当夕阳整个藏匿之后,天空出现了满溢的火烧云。火烧云气势恢宏,像不知从哪里伸出的大手,挥舞着垂天的巨大刷子,在空中随意刷出来的。移动着的金红色彩云,如流动的音乐,如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我们站立在群山之间,望着漫天飞舞的火烧云,怔怔地定在那里,我们与山间的生命共同呼吸,心跳与轰鸣的蝉噪保持节奏。我们是如此的渺小,每一棵竹子比我们高,每一块石头比我们长久,我们才是这山林的过客。

从平台望向夕阳下的木梨硔,村落被温暖的光线拥抱着,像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整个村落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恬然,它一层一层的房子,像台阶那样高低有序,它们望向共同的方向,像母亲等待回家吃饭的孩子。我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个傍晚,母亲站在家门口呼喊着我的名字,在外疯玩的我,听到母亲的呼唤,马上撒开腿往家里跑。我知道母亲一定做好了饭菜,在等着我呢。

在客栈院落摆上桌子,放上三条木凳,在大红灯笼的光照下,我们就坐在夜空之下、山野之间准备吃晚饭。饭菜是老板亲手做的,一条鲫鱼、一盘腊肉山笋、一盘丝瓜鸡蛋、一份山菜火腿肉还有一碗百叶蛋汤。这些食材大多是村人自己制作的,腊肉是自家腌制的,竹笋是从山上挖的,丝瓜是从院里藤上摘的,鸡蛋是家养的鸡下的。村里人有了这些食材,一个月不下山也不用担心生活问题。老板的手艺不错,我们喝着当地的黄山牌啤酒,看着一只黄色的小猫玩弄知了,晚风这个时候就吹起来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傍晚时分看到的竹海,现在变成了一片黢黑,只有每一户家中的灯光,让房子看起来像一个个发光的盒子。那些盒子是山间唯一的光亮。飞虫不停地撞击着路灯,乐此不疲,小猫还在戏耍知了,知了断了一只翅膀,只能单翅挣扎,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拼命旋转。猫和知了之间的游戏看样子会持续很久。风吹过一棵高大的枣树,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一切都是轻松的模样,一切都是心平气静的感觉。

吃完饭,阿飞和老板抽起了烟,我们和老板像认识很久的朋友。老板今年三十岁,与我们同龄,已经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父亲了。他十几岁到外闯荡,在茶馆做了两年学徒,对茶叶颇有研究。后来又从事了十二年的理发。当木梨硔这个地方慢慢为人所知时,他选择了回家开店。

我在外面待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觉得回家真好。山里的空气是好的,山里的水是好的。我可以每天和爸妈在一块,看着两个孩子慢慢地长大,我觉得心里很踏实。赚得多呢就多花点,赚得少呢就少花点。现在回来久了,我也不想再去到城市,除了添置生活必需品,也很少下山。

我和阿飞听着老板的讲述,感到震惊,这根本就不像一个村民说出的话,倒像是久经人生历练的哲人说出的。阿飞说,是啊,靠着父母近一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老板,你很幸福。

阿飞对我说,他和小颜来过这个村子,那时他们不会想到,两个人也会有分开的那天。他们曾经那么相爱,他们一同在这里攀山峦看星辰,畅想着甜蜜的未来。他会选择再到这里来,是对过去的一种追忆,也是对过去的一种释怀。多年以后,当我们的回忆被翻起,涌动的不仅仅是伤感,还有脉脉的温情。

朋友想让阿飞回天津。他一开始还没有想好怎么做,到这里来过了,有些心结他好像能解开了,有些纠结能放下了。他是河北保定人,天津离家很近。一年来他为和小颜的事情苦恼着,都好久没有回家看看爸妈了。他说他想回家看看了。

想到阿飞要离开南京,我心里感到不舍。但我知道,离开于他而言会更好。我没有说什么。我和他就那样望着黑夜呆坐了很久,任由心事在山间漫漶。

夜里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闪耀在夜空的星星。关于那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诗句,我第一次有了切身的感受。星星离山上的我们很近,星空熠熠璀璨,星空湛蓝浩瀚。以前听人说,一个人离开人间,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今夜,天上千千万万的星星,哪一颗是母亲变成的呢?母亲在哪一个位置注视着我呢?

母亲离开我后,我脾气变得很坏,不知道如何派遣那愤怒的心情。为什么母亲那么年轻就离开了我,上帝的公平在哪里,为什么那么多那么多人都有母亲,我还不到三十岁,就只能孤独地活着。我想不通,不知道生活该怎么继续。一个朋友宽慰我:以前你的母亲是肉体凡胎,你在外地做什么她看不到,现在她已经化为神灵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你做什么她都看着你呢。

傍晚的时候,我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竹,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攫住了。我难过母亲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了。现在我想,既然母亲化为了星星,或许她是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的。母亲从未走远,她一直陪伴着我,她用星光照亮了我身边的暗夜。母亲在一个六月把我生了下来,我活着,就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我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那正是母亲所期望的啊。

我望着天上的星宿,耳边响起了小时候母亲唱给我的歌:

“骑马要骑千里马,戴花要戴大红花……”

我在母亲轻轻的歌声里,在星空俯视下的木梨硔,慢慢地入眠了。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我们把村子走了一遍。每家每户都是大门大开,从门前经过时,屋内的陈设看得一清二楚。中堂画、对联、座钟、八仙桌,都是有的,只是样式不同。我们在一户人家买了干笋和蓝莓。水缸中浮着两个山水冰镇的西瓜,那西瓜被水冲洗得油亮油亮的,不过带着一只西瓜下山实在太重,只好作罢。

村里的房子是砖木混合结构,木头被砌在砖块之间。一处人家在翻修房子,屋内堆满了沙子和红砖,工人在墙头认真地测量着。如今村里有50 多户人家,想来这些房子都是这样依山建造起来的,村人的智慧。

冯梦龙说过:“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和老板告别,背上书包,我们沿着来时的路下山。山道上,遇见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背着一大袋子粮食上山。她的脸上爬满了纵横的皱纹,嘴巴紧蹙着一条条褶皱,她那么苍老了。更惊讶的还在后面,一位六十六岁的男人挑着两袋沉重的东西,我们问他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沙子。

这两袋子有多重?

两百斤。

挑沙子做什么?

建房子。山上没有沙,只能从山下挑上去。

这时我们才明白,早上我们在山上看到的沙子和红砖,原来都是他们这样一肩一肩挑上去的。这时我们才豁然想到,山上本来是没有房子的,那些房子,都是他们一肩一肩挑出来的。

我们发动汽车,要下山了,山下有汽车开上来,木梨硔又要迎接新的来客了。远方的人来此处寻找竹林和清风,木梨硔以不抗拒的姿态迎接着他们。我相信每一个到这里的人,都会寻找到他们想要的。毕竟这里的夜空,是那么的美丽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