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A+VP”结构及“好V”的词汇化

王宇婷

摘  要：汉语程度副词的主要功能是修饰等级性谓词，包括形容词、心理动词和部分动词短语，其中“程度副词+A+VP”是讨论的热点问题。虽然前人研究已经对句法结构和A的词类发展进行了讨论，但是我们发现这一格式中的形容词在句法和语义上具有内部差异性。形容词和VP之间的关系包括动宾关系、动补关系、状中关系等，VP的地位包括A的内部论元和外部论元。根据这些差异分出四类形容词，并且对“好V”的语义特征和词汇化进行解释。

关键词： 程度副词;形容词+动词短语;形容词论元结构;很好V

汉语程度副词的典型功能是修饰形容词和部分动词，很多学者都认为程度副词修饰对象的典型特征是具有形状义和程度性的谓词，整个结构是谓词性结构。其中“程度副词+形容词+动词”格式是研究热点。例如：

（1）在夜里工作很难集中注意力。

（2）很可惜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3）我很高兴大家喜欢这个节目。

（4）很明显没有人看出来这个错误。

（5）这个洞很大很宽，很好钻进去。

可以看出，这类句子通常前面没有主语，即使有主语也倾向于第一人称主语，并且句中的程度副词不能省略。其中，“好+单音节动词”具有很强的词汇化倾向，如“好看、好吃、好听、好玩”等。我们注意到一些新兴的“好V”用法正在逐渐地词汇化，例如“好哭”（以下例句均来自新浪微博）：

（6）墙裂推荐黄渤《忘不了餐厅》！餐厅里的服务生是五位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虽然好哭，但也好笑，小敏爷爷为了不忘结账牢记流程，蒲公英奶奶为了弥补错误努力地向顾客推荐菜品。

（7）好看，好听，好笑，好哭！舞台设计也非常完美犀利！

（8）齐豫有一种营造情绪的能力，可以让听者迅入地跌入到歌曲的语境里，特别是她唱“啦”和“啊”的时候，很好哭，特别好哭。

（9）内容很好，小演员真的是本色出演真情流露，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哭，可能我们泪点高吧。

（10）看他相关的东西时候听了一些很好哭的歌就突然想哭，是有多好哭？

在例（6）和例（7）中，“好哭”可以和“好笑、好看”等已经词汇化的“好V”并列;在例（8）～（10）中，“好哭”可以受到程度副词“很、特别、那么”修饰，在例（10）中还可以用“有多”进行提问。整个结构既可以作谓语，也可以作定语，如例（10）。本文首先要回答的是该结构中程度副词是修饰形容词还是形容词和动词构成的整个短语，其次要回答的是这些形容词和动词之间的句法、语义关系是什么，在此基础上解释“好哭”的语义和词汇化基础。

一、研究概述

对这一格式的内部结构，学界有两种基本看法：一种认为是“程度副词+动词短语[AP+VP]”结构，另外一种认为是“状语[Adv.+AP]+动词短语”结构。而支持第一种看法的研究者对A+VP的关系又有几种不同观点，有人认为是状中结构，有人认为是动宾结构，还有将其看作固化的动词词组。下面对以上观点做简单介绍。

陈群（1998）认为是“形容词+动词”是状心结构，整体受程度副词修饰，这样的状语有“难、常、好、少”等。储泽祥等（1999）用协同组合解释“很好看、很好穿、很难对付”等，把“好看”等看作含有形容词语素的VP，使得整体具备受程度副词修饰的能力。黄少楼（2007）总结能够出现在该结构的形容词有“少、难、早、晚、快、久、好、明显、（容）易、难得、高兴、不幸、惭愧、遗憾、可惜、难过”等，他指出，在形容词和动词之间往往可以插入副词“就、才”，如“很早就来了、很晚才来、很容易就认出”。他认为，这类结构是“程度副词+形容词”的组合作状语，并且提出形容词可以提前到主语之前，而心理动词则不能前移到主语之前。例如：

（11）我很高兴有你们这一群好朋友。（形容词）

（12）很高兴我有你们这一群朋友。（形容词）

（13）刘四爷很满意有这么多人给他磕头祝寿。（心理动词）

（14）*很满意我有这么多人给我磕头祝寿。（心理动词）

我們认为，例（12）中的“我”并不是句子主语，如果主语换成“张三”而不是第一人称“我”，“很+形容词”也不能提到主语之前。例如：

（15）张三很高兴有你们这一群朋友。

（16）#很高兴张三有你们这一群朋友。

（Zhangsan is happy to have you as friends.）

因此，看似“很高兴”移到句首，实际上是省略了主语，这种检验反而说明了该结构中的形容词和心理动词相类似。伊藤大辅（2007）认为，“高兴”是一个叙实谓词，预设其后的小句所表达的命题为真。他还认为，后面的小句是“高兴”的宾语，而不是“高兴”作状语修饰动词短语，即“形容词+动词”是谓宾关系而不是状中关系。其理由是不能插入状语标记“地”，而且小句中还可以出现主语。例如：

（17）我很高兴（*地）她把我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

刘东怿（2017）描述了“奇怪”从二价形容词发展为心理动词的过程，认为“很奇怪+小句宾语”是“很”和“奇怪”先结合，然后再跟宾语结合。例如：

（18）前几年我到过欧美，很奇怪那些西洋人，每到之处，举起相机大都不照人，光照风景。（孙绍振《美男子和老奶奶》）

上述研究主要关注形容词和动词短语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形容词和心理动词的相似之处。下面我们就对该结构中的形容词分类进行探讨。

二、“程度副词+形容词+动词短语”中的形容词类别

根据语料观察和前人研究，我们发现，在“程度副词+A+VP/TP”中，形容词在分布和语义特征方面具有差异，下面分别进行论述。

（一）“很高兴”类

第一类是以“高兴”为代表的形容词，表示心理状态，这类形容词还包括“惭愧、难过”等。这类“很A”在没有主语时，表示说话人的情感态度;有主语时，题元角色是Experiencer（感事），而且一般是第一人称。形容词后面可以跟动词短语（VP）、小句（TP），表示形容词状态存在/产生的原因，程度副词不能省略。例如：

（19）（我/？他/？老王）很高兴[VP见到你]。

（20）（我/？他/？老王）很高兴[TP你愿意来见我]。

（21）（我/？他/？老王）很惭愧[TP当初没有替小刘说句话]。

这类表达不能把“程度副词+AP”移到VP/TP后作谓语，即不能以VP/TP作为主语。例如：

（22）#[你愿意来见我]很高兴。

（23）#[当初没有替小刘说句话]很惭愧。

如果在“程度副词+AP”之前插入主语，则整个小句是话题。例如：

（24）[VP见到你]（我/？他/？老王）很高兴。

“高兴”类形容词只能把感事论旨角色指派主语，以VP/TP为宾语补足语，但不是内部论元，可以省略。我们认为，“高兴”类形容词和心理动词（如“讨厌”）相类似。例如：

（25）我很高兴[TP你今天来见我]。（形容词）

（I am happy [TPthat you come to see me today].）

（26）我很讨厌[VP在健身房遇到他]。（心理动词）

（I hate [VPmeeting him in gym].）

不过，“高兴”类形容词构成的结构一般不能用于疑问句和否定句，而心理动词可以用于疑问句和否定句。例如：

（27）*你高兴 [TP他今天来见你]吗？

（28）*我不高兴 [TP他今天来见我]。

上面例句中的“高兴”换成“希望”等则非常自然。因此，在下面例句中的“高兴”应当视为心理动词用法，不过，宾语是TP的情况要比VP的接受度低。例如：

（29）你高兴[VP 去他家]吗？

（30）？你高兴 [TP他来你们家]吗？

（31）我不高兴[VP 去他家]。

（32）？我不高兴 [TP他来我们家]。

“高兴”作心理动词时，可以省略程度副词，而形容词“高兴”作谓语动词时，程度副词则不能省略，如例（19）～（21）。下面的例（33）、例（34）可以看作是“高兴”从形容词到心理动词的过渡。

（33）谢谢你们的邀请，我很高兴过来分享自己的经验。

（34）我高兴去分享自己的经验，这是我自己的事。

（二）“很奇怪”类

第二类是“奇怪”类形容词，这类形容词还包括“不幸、可惜、难得、明显”等。和第一类“高兴”类形容词的相似之处是，它们可以作二元动词带TP宾语。例如：

（35）（我/？他/？老王）很奇怪[TP教室里没有一个人]。

（36）（我/？他/？老王）很遗憾[TP他最后一次比赛不得不因病退赛]。

不同之处是，“奇怪”类形容词还可以作一元谓词（TP作主语）。例如：

（37）[TP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很奇怪。

（38）[TP他最后一次比赛不得不因病退赛]很遗憾。

这种可以从二元谓词到一元谓词的变化，并且伴随宾语到主语的位置转移，和非宾格动词相似，如“学校走了一个教授”——“教授走了”。根据对非宾格动词的分析，TP是这些“奇怪”的内部论元，其论旨角色是客体（Theme）。在例（35）、例（36）中，客体TP在宾语位置，而主语位置上是感受者;在例（37）、例（38）中，客体TP在主语位置。同时，从词汇意义来看，“奇怪”类的词汇意义是有关事物特征，而不是像“高兴”类表示心理状态。因此，可以在两个事物之间比较“奇怪”的程度，而不能在两个人之间比较。例如：

（39）教室里坐满人比没有人更奇怪。

（40）*我比张老师更奇怪教室里没有一个人。

此外，“奇怪”类形容词在TP宾语之前時，通常在“奇怪”后有停顿，有的文本甚至添加逗号隔开。例如：

（41）很奇怪，教室里没有一个人。

（42）很遗憾，您不能参加我们最后的总决赛。

就此而言，我们认为“TP很奇怪”是基础结构。由此也不难解释程度副词不能省略的原因，因为形容词作谓语需要程度副词是现代汉语的一个普遍性原则，而“主语+很奇怪+TP”是句法重新分析的结果，同时伴随着“奇怪”类形容词向心理动词发展。

（三）“很少”类

第三类是“少”类形容词，这类形容词主要有“少、早、晚、快、久”，除了“少”之外，其他都成反义对称。例如：

（43）这个安静的小镇很少[VP发生吵闹]。

（44）人们很早[VP起床]，为了赶公交车上班。

（45）我今天晚上会很晚[VP回家]。

（46）大火很快[VP蔓延到整个楼层]。

（47）最近临近考核，她很久[VP没和父母联系]了。

这类“很A”的第一个特点是，通常都有明显的主语，在“很A”和VP之间不能插入名词性成分作主语。例如：

（48）*很少邻居发生争吵。

（49）*很早人们起床，为了赶公交车上班。

（50）*今天晚上会很晚我回家。

（51）*很久她没和父母联系了。

而“很快”似乎是个例外，“很快”可以出现在主语之前。例如：

（52）很快楼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我们认为，“很快”有两个意思，“很快1”指的是动作或时间发生迅速，“很快2”指的是“没过多长时间”。例（46）中既可以是“很快1”也可以是“很快2”，例（52）中只能是“很快2”。

这类“很A”的第二个特点是，VP可以移到形容词前作主语，但是“很少”和“很快”的接受度略低。例如：

（53）人们起床很早，为了赶公交车上班。

（54）我今天晚上会回家很晚。

（55）最近临近考核，她没和父母联系很久了。

（56）？这个安静的小镇发生吵闹很少。

（57）？大火蔓延到整个楼层很快。

这说明“很早、很晚、很久”可以作一元谓词并以VP作主语，而“很少”“很快”则表现得更像是频率副词、时间副词。“很少”和“常常”分别表示频率高低，而“很快”和“马上”意思相近、分布相同，它们在动词短语前作状语，和动词短语是状中关系。

经过再次分析，我们接着探讨“早、晚、久”和动词之间的关系。和第一类“高兴”和第二类“奇怪”的区别在于，它们后面只能是VP而不是TP，而且只有两个位置：主语后VP前，或者VP后。我们可以利用插入副词进行位置检验。例如：

（58）人们很早就起床/人们起床都很早

（59）我昨天晚上很晚才回家/我晚上回家都很晚

（60）她很久才和父母联系/她没和父母联系已经很久了

我们知道，动词和补足语之间不能插入副词，像“*很高兴才被点名、*很奇怪都教室里没有一个人”这样的表达都是错误的。由此可以认定，这类“很A”和动词之间不是谓词和补足语关系，只是形容词经常出现的两个位置——状语和谓语。和其他形容词的主要区别在于，它们在语义上表示动作或时间的性质，只修饰具有时间性的成分，如“起床、回家、联系”等。可以说，修饰动词是由其词汇义所决定的。“早”类形容词也可以修饰带有时间性和过程义的名词，但是往往可以还原出省略的“时间”。例如：

（61）这次会议（的时间）很早/很晚/很久，导致大家都很累。

（四）“很好”类

第四类是“好”类形容词，这类形容词有三个：“好”“难”“易（容易）”，表示难易程度，后面可以跟VP，它们前面一般不出现主语。例如：

（62）（*我/*他/*老王）很容易/好[VP辨认张三的字迹]，最丑的就是了。

（63）（？我/？他们/？老王）很难[VP想象她一个人搬完50张桌子]。

但在个别情况下，也可以出现主语。例如：

（64）灾害过后，灾区很容易[VP爆发瘟疫]。

（65）有一技之长，应届生很好[VP找工作]。

（66）输了首场比赛，队员很难[VP立刻投入下一场比赛的准备]。

这类“很A”前的主语来自VP的主语，因此，VP前不能出现另一个主语。例如：

（67）*灾害过后，灾区很容易动物爆发瘟疫。

虽然这类“很A”也可以以VP为主语作一元谓词，但是意思发生改变，尤其是“好”。例如：

（68）#[VP辨认张三的字迹]很好，最丑的就是了。

（69）#灾害过后，[VP爆发瘟疫]很容易。

（70）#[VP想象她一个人搬完50张桌子]很难。

不过，上面例子中VP的宾语可以移到句首作句子主语，并不改变“很A”的意思。例如：

（71）张三的字迹很好辨认。

（72）灾害过后，瘟疫很容易爆发。

（73）她一个人搬完50张桌子很难想象。

同时，这类形容词可以用于否定句和疑问句。例如：

（74）这张纸太破，不好辨认张三的字迹。

（75）这是那张纸，好辨认张三的字迹吗？

这类“很A”还可以替换为“能、可以”，功能和语法特征类似于情态词。例如：

（76）这张纸很清楚，能辨认张三的字迹。[对比例（62）]

（77）这张纸很清楚，张三的字迹能辨认。[对比例（71）]

（78）这张纸太破，不能辨认张三的字迹。[对比例（74）]

（79）这是那张纸，能辨认张三的字迹吗？[对比例（75）]

以上是对这类“很A”语法分布的观察，下面再对其语义特征进行分析。在表示难易程度时，“易（容易）”和“难”构成反义词，如古汉语中遗留下的习语化表达“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小感冒很容易治愈，拖成肺炎就很难治愈了”;“好”和“难”也构成一组反义词，同样可以表示难易程度，如“旧系统很难操作，新系统很好操作”，“有一技之长好找工作，没有一技之长很难立足”。它们之间还有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对立，用来表示评价义，如“好听/难听、好吃/难吃、好看/难看、好闻/难闻”，与其搭配的动词都是感受类动词，并且已经词汇化。表容易的“好V”也有词汇化趋势，如“这条路很好走、这首歌很好唱、我家很好找”;词汇化的“好V”无法再将V的宾语还原到动词后的位置，如“*很好走这条路、*很好唱这首歌、*很好找我办公室”。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对“程度副词+形容词+动词”格式中的形容词分类进行一下简要总结，具体如表1所示：

三、程度副词+“好”类A+VP句法结构

上文对“程度副词+A+VP”进行了分类探讨，下面再对其中“好”类形容词在该格式中的具体句法结构进行分析，并探究“好V”类词组在构词功能上多产性的原因，解释新兴形容词化的“好哭”的产生基础。我们认为，含有“好”类形容词的“程度副词+A+VP”中，VP是形容词的内部论元，论旨角色为客体，其内部结构是：Adv.+[APA+[VPV+宾语]]。具体如图1所示：

当句子需要主语时，“很容易/难”可以作句子谓语，VP仍然是A的内部論元，论旨角色是客体，但是在主语位置上，此时构建的基础式结构是：[VPV+宾语]+程度副词+A。具体如图2所示：

在这个结构中，谓语“很容易/难”的语义很“实”，而“好”则只有对VP评价的性状义，如“很好找工作”中的“好”表容易，而“找工作很好”中的“好”只能表示对“找工作”这个事件的积极评价。因此，虽然“好、容易、难”都可以以VP为内部论元，但是“好”表“容易”含义时不能以VP为主语，或者说“很好”作谓语时只能表示积极评价，这和“容易”形成不同的分工。同时可以看出，“好”的虚化程度要高于“容易”和“难”，也不可以与情态词进行转换，如“*辨认张三的字迹能”。由此可以认定，“好”是向情态词虚化程度较高的一个。我们之所以把这个结构视为基础式，是因为“容易”和“难”的主语还可以是名词性成分，名词性论元必须移到主语位置。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