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霍夫曼小说《沙人》中的技术恐惧观

2019-11-07 11:38许齐良俞丽艳
文学教育 2019年10期
关键词:霍夫曼

许齐良 俞丽艳

内容摘要:《沙人》是十九世纪德国浪漫派作家E.T.A.霍夫曼的一部短篇小说,它讲述了一个关于“人造人”试验的奇幻故事。小说主人公纳塔内尔童年时,他的父亲因为参与试验而惨死,主人公爱上机械人偶奥林皮娅而陷入癫狂,最终摔下高塔而死。主人公的不幸遭遇表明,片面追求技术进步会破坏和谐、安宁的幸福生活,给人带来灾祸。小说暗含了作者对于无节制地追求技术进步的警告,也反映了浪漫派作家对于科技发展普遍持有的疑惧态度。

关键词:E.T.A.霍夫曼 沙人 技术恐惧

E.T.A.霍夫曼是十九世纪上半叶德国浪漫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他创作的一系列充满魔幻色彩的恐怖小说在当时深受读者的喜爱,《沙人》便是其中之一。这部作品发表于1815年,收入霍夫曼的第二部小说集《夜谭》中。小说不仅被翻译成多国文字,还被改编为芭蕾舞剧、电影、戏剧出现在全世界的舞台和银幕中。小说讲述了主人公纳塔内尔偶遇晴雨计小贩考普拉,勾起了他对童年那段可怕经历的回忆。此时,与考普拉一起出现的大学教授斯帕兰扎尼以及他美丽的“女儿”奥林匹娅吸引了纳塔内尔的注意。他在准备向奥林匹娅求婚时,意外听到了考普拉和斯帕兰扎尼的争吵,原来奥林匹娅是他俩合伙造出来的机器人,考普拉正是当年经常来到纳塔内尔家并与他父亲的死亡有关的律师考普留斯。纳塔内尔在休养之后恢复了健康,回到初恋爱人克拉拉身边。在一次外出购物时,他和克拉拉登上了塔楼,在用考普拉的望远镜眺望时再次陷入疯狂。他试图将克拉拉摔死,最终自己从塔楼上摔了下来。

一.纳塔内尔的恐惧

小说中纳塔内尔对于沙人最初的恐惧来自于保姆的描述:“(沙人)是一个凶狠的男人,当小孩子不肯上床睡觉时,他就来了,把一把沙子撒进他们的眼睛里,眼睛就鲜血淋淋地从脑袋里帮了出来,他把眼睛扔进袋子里,带回半月过去喂他的那些小崽子。小崽子住在巢里,长着猫头鹰一样的钩钩嘴,专啄坏孩子的眼睛吃。”[1]148这样的故事显然是父母长辈为了哄儿童在晚上早早上床睡觉而虚构出来的。所以,虽然小纳塔内尔因此“整整一夜都被沙人的恐怖形象折磨着”[1]148,但等他长大后,就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当初的恐惧就逐渐淡化了。之所以沙人的印象还深刻地留在他的心里,其原因除了“这类事情本来就容易在儿童心理筑巢”[1]149外,还因为他将沙人与深夜来访的神秘客人联系在一起。他的家庭本来非常幸福,一家人吃完晚饭后会围着一张圆桌坐下,父亲常常给他们讲很多神奇的故事。但是每当家里有一个客人要來时,这样的幸福就不见了,父亲会“默默地呆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中吞云吐雾” [1]149,“母亲神色黯然,非常忧伤”[1]148,并且早早地把孩子们赶回房间睡觉,“钟刚一敲响九点,她立即说:‘好了,孩子们!去睡觉吧!去睡觉吧!沙人来了,我已经看到他了。”[1]148可见,对于年幼的纳塔内尔来说,沙人是温馨快乐的家庭生活的破坏者,夺走了他的父爱。

随着纳塔内尔年龄的增加,他对沙人的印象逐渐由幼年时的恐惧转为童年时的好奇。他躲在父亲的房间里等待沙人出现,正是因为希望“探索这个秘密,瞧一瞧这神话般的沙人”[1]148。他看到深夜的神秘来客原来是让人生厌的律师考普留斯,他和父亲在做神秘的试验。霍夫曼在这里绘声绘色地描写道:

“父亲打开一个壁橱的两扇门。哎呀,我原先一直以为是壁橱的地方原来没有壁橱,仅仅是一个洞,黑洞里面放着小炉子。考普留斯走过去,炉子上面噼噼啪啪地往上窜起蓝色的火焰,炉子周围摆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工具。哎呀,天哪!我的老父亲对着或弯下身子,顿时他变得面目全非,好象是另外一个人。他似乎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全身痉挛,五官挪位,一张温厚诚实的脸被扭曲得像魔鬼一样狰狞,这时他的模样很像考普留斯。考普留斯晃动着通红的钳子,从烟雾弥漫的炉火中取出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然后便繁忙地用锤子敲打起来。我仿佛瞧见四周全是人脸,但却没有眼睛——在眼睛的部位上是又阴森有可怕的深洞。‘拿眼睛来,拿眼睛来!考普留斯瓮声瓮气地吼道。”[1]152

虽然霍夫曼在这里并没有明言,但字里行间已经暗示了纳塔内尔的父亲与考普留斯是在进行“人造人”的试验:纳塔内尔看到的没有眼睛的人脸,考普留斯口中说的“拿眼睛来”。当惊恐的纳塔内尔被考普留斯发现后,考普留斯立即抓住他,打算用他的眼睛安在造出来的人造人身上。在父亲的苦苦哀求下,纳塔内尔才得以保住了自己的眼睛,但还是难逃被考普留斯折磨一番的遭遇:“考普留斯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大喊道:‘这小子倒是可以保住他的眼睛,……不过现在我们想好好观察观察这手和这脚的结构。说着,他猛烈地抓住我,我的四肢和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拧动我的手和脚,把它们一会儿这样摆弄,一会儿那样摆弄。”[1]152

除了肉体上的折磨外,沙人留给纳塔内尔的记忆还有他父亲的不幸去世。在这次偷窥大约过去一年后,考普留斯再次突然到访,虽然母亲和纳塔内尔十分不情愿:“‘唉,他爸,他爸!她喊道,‘非得这样不可吗?”[1]153父亲还是和考普留斯去做试验了。试验中发生了爆炸,“大约是在午夜时分,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有如大炮在轰鸣,整座房子被震得轰隆轰隆直响。”[1]154父亲也在爆炸中遭遇不幸:“在烟气腾腾的炉子前,我的父亲躺在地上,他死了,被烧黑的脸扭曲着,令人毛骨悚然。”[1]154

父亲与考普留斯的人造人试验夺走了年幼的纳塔内尔所钟爱的一切:家庭的温馨和他慈祥和善的父亲。在纳塔内尔的眼中,此时的沙人已经不再是当初保姆口中挖儿童眼睛喂小崽子的虚幻的妖怪形象,而是那个令人讨厌、给他们家带来灾难、导致父亲死亡的邪恶律师考普留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他对沙人的恐惧也不再是因为保姆的描述,而是来自于他亲眼目睹、并给他带来巨大痛苦的试验。

二.“人造人”——追求技术进步的象征

“人造人”主题在欧洲文学中有着悠久的历史,它可以追溯到古代神话中“神造人”主题。在《圣经》中,上帝耶和华按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第一个人亚当以及他的妻子夏娃。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依照神祗的形象创造出人的外形,并在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帮助下赋予人灵魂和生命。“神造人”的故事反映了人类文明初期对生命的赞叹和揣测。由于自身的蒙昧无知,早期的人类一方面惊叹于生命的神奇,另一方面只能按照自己的想象和对世界的初步认知来解释生命的本质和起源,将其归于更高的存在——神:神具有至高的智慧和力量,是世界的主宰者,唯有他们才有创造生命的权力和能力。换言之,创造生命的能力即等同于神力,代表着至高的智慧和力量。早期的人类自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但随着自身力量的增强以及知识的积累,作为造物的人也开始觊觎造物主的权力,渴求创造出能够思考、具有行动能力的“人”。

欧洲中世纪出现的泥人(Golem)传说以及相关的文学作品反映了当时的人们对于创造生命的憧憬。德国文学中涉及“人造人”主题的最为著名的作品莫过于歌德的巨作《浮士德》:浮士德博士和他的学生瓦格纳进行人造人的试验,瓦格纳用数百种矿物在烧瓶中成功创造出不具肉体但有着超常智慧的小人“荷蒙库鲁斯”,他帮助浮士德逆时间而上,前往古希腊寻找美。19世纪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的小说《弗兰肯斯坦》中,“人造人”主题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人造人”的创造者是醉心科学研究的科学家,他将死尸的肢体拼凑在一起,通过雷电使其复活,创造出一个力大无穷、能通言语而且具有情感的怪物。《沙人》中考普留斯和斯帕兰札尼制造的“人造人”奥林皮娅则是一个机械结构、靠齿轮传动的人偶,她不但外表美丽,而且具有很多出色的技艺:“她的步态有条不紊,她的步幅均匀得令人惊讶,(…)她的钢琴演奏、她的演唱,节奏准确得让人难受”[1]177。显而易见,小说中的奥林皮娅体现了极高的技术水平,几可乱真,以至于纳塔内尔为她疯狂,要向她求婚。

“人造人”的意象本身反映了人类对于技术进步、对于知识的崇拜和自信:通过人的智慧可以无中生有地创造生命,再现神迹,人也可以成为造物主。另一方面,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对于“人造人”的描述也体现了技术的进步:早期的泥人传说中犹太教士制造生命的材料是粘土,其技术手段是念咒语;在《浮士德》中,创造生命的材料是数百种矿物,技术手段是用烧瓶炼制;《弗兰肯斯坦》中用的材料是死亡的有机体,技术手段是用电流刺激;《沙人》中考普留斯用制造机械的方式制造人造人。因此,文学作品中的“人造人”也实现了从巫术到科学、从手工到机械的进步。

三.浪漫派的技术恐惧

在霍夫曼的小说《沙人》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对于技术进步的担忧。打破主人公童年时幸福家庭生活的罪魁祸首就是考普留斯与父亲的神秘实验,这表明狂热追求技术进步会给生活带来灾难。小说中的技术研究者也是面目可憎:当躲在柜帘后窥探的纳塔内尔被考普留斯抓住后,考普留斯立即将手伸向他的眼睛,要抠出来安在人造人脸上,即便在父亲苦苦哀求下作罢,但依然将纳塔内尔折磨到昏死过去。在这段回忆中人们可以看到狂热的研究者在追求技术进步的过程中突破道德底线,全然不顾对无辜者的伤害。在进行实验时,原本慈祥的父亲也变得面目狰狞,“一张温厚诚实的脸被扭曲得像魔鬼一样狰狞,这时他的模样很像考普留斯”[1]152。父親和考普留斯面貌的相似暗示了两人趋于一致,他也成了和考普留斯一样的技术狂人。主人公纳塔内尔在见到机械人偶奥林皮娅后,完全被她的美貌迷住,对自己的女友克拉拉越来越疏远,最终抛弃克拉拉,向奥林皮娅求婚。纳塔内尔移情别恋的过程反映了技术进步诱使人堕落,它勾起人的贪欲,使其丧失了正常的情感,被欲望蒙蔽,被物所驱使,此时的主人公已经不再是起初那个单纯善良的青年,“(他的)内心已经完全破碎” [1]186。

纵观小说全文,无论是爱上奥林匹娅的纳塔内尔还是进行“人造人”试验的考普留斯、父亲和斯帕兰扎尼,所有与“人造人”发生关连的人物的生活最终都被毁掉,纳塔内尔和父亲先后惨死,考普留斯和斯帕兰札尼面临刑事审查,畏罪潜逃。唯有远离这一切的克拉拉“找到了恬静幸福的家庭生活”[1]185。两者的对比充分表明了作者对于技术进步的观点:狂热地追求技术必将带来灾祸,远离它才能获得生活的宁静和幸福。

《沙人》发表于1815年,此时工业革命席卷欧洲大陆,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以机器生产为特征的工业文明带来了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创造出了大量的物质财富。面对着技术进步带来的巨大变革,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满心喜悦,英国爆发的卢德运动反映了技术进步对手工业工人的冲击:由于机器生产大量取代人力劳动,许多工人失业,一些工人将愤怒发泄到机器上,冲击工厂,捣毁机器。对技术进步持否定态度的不仅仅有失业工人,还有一部分知识分子,他们虽然没有受到失业的冲击,但他们看到了技术进步背后隐藏着的人类精神的危机:推动这场技术进步的是启蒙运动带来的的工具理性思想,人们相信,依靠理性可以发展科学和艺术知识,帮助人类从蒙昧无知和错误状态中解放出来,改进人类生活。但片面地强调理性,使得理性趋于绝对化、功利化,使原本丰富多彩的世界变得苍白贫乏;将工具理性上升为最高原则,会导致人性的扭曲。工具理性使技术进步本身成为目的,技术被视为新的造物主,人被置于物之行列,甚至在物之下,为物所用,从而失去自主性和自由,人的精神世界遭到破坏,“摧毁了生活的魔力赖以存在的基础”[2],使存在失去了想象,生活被“祛魅”。换言之,代表智慧和进步的技术并没有解放人,反而成了新的桎梏。以霍夫曼为代表的浪漫派文学家对于技术进步普遍持有这种担忧和不安。他们的技术恐惧观对于后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法兰克福学派对技术统治的警告和新卢德主义激进的技术批判思想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共鸣[3]。

小说《沙人》不仅想象力充沛,情节扣人心弦,它以文学的形式表达了作者对盲目追求技术进步的警告。他看到了技术进步在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也威胁到人类的福祉。必须承认,单纯的排斥技术、对技术进步完全否定的观点既不能解决问题,也无法阻止技术进步,正如霍金所说:即便所有的科研院所关闭,人类对技术的追求亦不会终止。[4]但这部小说中作家对技术进步的担忧提醒人们:技术进步并不一定能带来幸福的生活,滥用技术或者技术失控反而会带来灾难。时至今日,科技高度发达,人类在各个领域追求技术进步的脚步不断加快,但伴随着科技发展出现的环境污染、社会不公、人的异化等问题也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的重视。因此,这部小说中提出的警示在今天显得尤为珍贵。

参考文献

[1]E.T.A.霍夫曼,王印宝,冯令仪译.霍夫曼短篇小说选[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

[2]刘森林.启蒙主义、浪漫主义与唯物史观[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0,(3):16-27.

[3]包国光,陈红兵.技术批评主义及其心理根源[J].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4):235-237.

[4]邢凡夫.中土世界的技术恐惧——托尔金作品中的科技观[J].福建工程学院学报,2015,(2):120-124.

(作者介绍:许齐良,宁波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德国文学、德语教学;俞丽艳,宁波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德语教学、德国国情、德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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