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蒋殊
在藏语里,“邦典”的意思是毛织围裙。“邦典”不仅是藏族妇女喜爱系在腰间的装饰品,也是一个女人成熟的标志。
位于雅鲁藏布江南岸的山南市贡嘎县杰德秀镇因生产藏族“邦典”而远近闻名,素有“邦典之乡”的美称。一个冬日,我前往杰德秀,经历了与杰德秀邦典的美好遇见之旅。
2018年10月1日,在“雪域之窗,魅力贡嘎”为主题的贡嘎七彩邦典文化旅游节上,经过世界纪录认证机构(简称WRCA)以及山南市公证处共同的严格认证,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噶日制作的总长为2018米的邦典,被正式认定为“世界最长七彩邦典”世界记录。
到达杰德秀,我便去了嘎日的家拜访。那是下午五点多,嘎日在家门口迎我,门口挂着一块牌匾,写着“格桑围裙农民合作社”。
见到我,嘎日把一条雪白的哈达围在我的脖子上,之后双手合什,微笑送我祝福。我学她的样子回应,发自内心的笑。院子里两个可爱的孩子飞到身边,嘎日说,这是大女儿卓嘎的两个孩子,女孩七岁,男孩两岁。
七岁的旺姆与我毫无生分感,她一遍遍向我确认晚上是不是真住她家里,得到肯定答案时,她开心极了,翻开一页纸画下一个穿裙子的女子。之后认真问我的名字,并照我写的抄在画下面,加了拼音。两岁的弟弟还不太会说话,尤其是汉语,只因家里多了客人而开心地奔跑。
卓嘎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和好一大块面,正与丈夫一起将盆里的面一块一块扭下来,搓成大拇指粗细的条,再揪成大拇指指甲大小的面块,准备给我做藏面疙瘩。
近晚八点,太阳才完全落了山,冬日的寒冷笼罩了院子。在一炉旺火的小屋,大家围炉而坐,与众不同的汉藏晚餐,格外可口。
夜里近十二点,嘎日进到我们房间,细心察看女儿早给铺好的床。小旺姆跟着奶奶,伸进被子里摸摸,放心笑了。
我的床铺是一张宽大的木质沙发。这样的沙发在嘎日家随处都有,包括院子里。两千多平米的大院,卓嘎却说在村里算小的,房子工钱全部算下来,得五十多万,其中工钱差不多四万多。室内装饰很美,房顶有画儿,墙上绘有吉祥八宝,画师是当地请的,纯手工绘。地上一套柜子共四组,一共四千多元,其中一半费用是画工费。不过卓嘎说这些并非一次性弄完的,先盖好房子,后来一边挣钱一边完善添置。
嘎日的汉语水平有限,卓嘎成了我们的翻译,话题便从她父亲格桑说起。
1998年,身有残疾的格桑在当地政府鼓励下,申请了五万元无息贷款,把村里贫困与无业人员召集起来,传授编织“邦典”的古老技术。2002年,又在当地政府扶持下贷款两万元,办起了家庭作坊式的“格桑民族手工业工厂”,员工最多时达到六名。两年后贷款三十万元扩大了生产规模,不到两年时间便收回成本。
2006年,杰德秀邦典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格桑成为唯一的传承人;2007年他再接再厉,将家庭作坊式的“格桑民族手工业工厂”改为企业,还创办了杰德秀藏毯厂,次年编织围裙的机器达到二十台。
越来越宽阔的邦典大道上,创办人格桑却过早倒下了,那是2010年底。格桑的离去不仅让家人伤悲,也是杰德秀的损失。然而杰德秀邦典梦不能断,因此妻子嘎日站出来,果断挑起工厂的业务及经营管理。她将杰德秀藏毯厂更名为山南“贡嘎县杰德秀镇格桑围裙农民合作社”。
围裙便是邦典,是一种横条氆氇,用三条宽为十八厘米、图案花纹一致的氆氇缝制而成。一般是两边两条基本对称一致,中间一条反方向。邦典的原材料,与做藏服的氆氇一样,都是羊毛;织法也与藏服一样。不同的是,藏服氆氇是先织好再染色,邦迪是先染色再编织。
据说,邦典之所以用三条拼接而成,是因为每一条代表家中一个群体,中间一条是丈夫,右边为自己,左边是子孙后代。所以,邦典也是吉祥的象征。在山南,若遇到有人把邦典取下铺在迎亲队伍路经之地,那是他在表示祝福和吉祥。因为有吉祥之意又轻巧,邦典常常会作为礼物在亲朋好友之间相赠。而琼结和乃东等一些地方,男孩子会在给女子的聘礼中放一条邦典,以感谢岳母对女儿的养育之恩。
邦典的纹饰,一般有宽条纹与细条纹两种。宽条纹大多为强烈的对比色,色彩艳丽,华美明快,深受牧区妇女和年轻女性喜爱;细条纹以纤细的同类色组成,娴雅、温和、协调,比较受城镇及成熟女性推崇。
2018年5月,嘎日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藏族邦典、卡垫织造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不负重望挑起丈夫格桑留下的重任。
走进嘎日的合作社,洒着阳光的明晃晃房间里,经线、纬线、梭子、栅条、侧帮交织碰撞出特别的声音。织女们埋首在密密麻麻的线里。卓嘎说,被认定的“世界最长七彩邦典”,就是由嘎日策划,在合作社由四十五名工人完成的,织这条邦典,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邦典十三米的长度,是用多块拼接而成的,但拼接技术一流,肉眼几乎看不出接痕,这也是专业认证的最关键条件。
卓嘎告诉我,邦典织机与北方的织布机相似,但不同。简单的木制织机,邦典织机由四个转轮、四个布线、四个织线等部件组成。看上去,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横梁与轴,圆圆的滑轮,栅条,踏板,坐位,交织融合成一台织机。而那些经线与纬线,各就位在自己的区域里。织女手起,梭子便在经线间飞跃。据说,织机的栅条最多可穿过一百根经线,最窄的也有六十九根。经线越多,织出的邦典越宽越细密,纺织难度也越大。
不说别的,单说脚踏便是个技术活,要左右脚相向移动,轮流踩踏。据说,旧时新手学织布,要一脚穿氆氇靴另一脚穿皮靴,听师傅喊:抬氆氇靴!抬皮靴!慢慢适应。今天的年轻人倒不必再按照这样的口诀教习,只需掌握“两只脚在外时梭子往左插,两只脚在内时梭子往右插”就可以了。
看似一条简单的邦典,编织起来也是流程复杂。一条好邦典,首先要从选羊毛开始。羊毛来源主要是藏系绵羊。一是本地土羊“域鲁”,羊毛手感柔滑油润;二是藏北羊系“羌鲁”,特点是毛质硬,毛色亮,多用作编织卡垫、藏式羊毛被等。编织邦典往往要把“域鲁”和“羌鲁”两类羊毛掺和在一起,这样织出的邦典既手感平滑,又颜色透亮。
羊毛选好,要先捻成线。捻线机是用当地白杨树制作的。捻线与纺线都是技术活,特别是织机上用的经线,比纬线细很多。有时一根羊毛线与五六根头发丝差不多粗细。因此,早年捻线纺线的大多是女人,上织机的是男人。但现在男人大多外出打工,因此无论捻线纺线还是织机,大多由女人来做。各种颜色的羊毛线上到织机,织成彩色横条状,还不是大功告成、可以缝制邦典了,后面还有两道很重要的工序,就是去除多余的绒毛。第一道工序是揉,需要两人分别拉住邦典两端,展开在明火上烧,过火之后再用手揉搓。这当然需要技巧与经验。火上停留时间短的话,烧不净绒毛;长了又会破坏外观及手感。细细去掉绒毛后,再放入水中,双脚一遍遍揉踩,燎过火的绒毛才会处理得干干净净。
卓嘎说,她们合作社的邦典之所以受欢迎,一来是编织质量过硬,二是永不褪色。多色,且不褪色,是一门技艺。二十五岁的卓嘎还没有掌握这染色技术,都是她的妈妈嘎日在染。嘎日从父母及丈夫那里融合来的染色技术,并没有固定量化的流程,大多是凭感觉与经验。而这个,或许是最难学的。
卓嘎掌握不好具体染色技术,但一年年帮妈妈制作下来,也是妈妈最好的帮手。她告诉我,植物染料是染色的最好染料,比如咖啡色的形成,就是先将核桃皮晒干,磨碎到与米粒差不多大小,然后倒入烧开的水中煮开,再将羊毛捻成的白线放入继续煮,超过20分钟后取出,用清水洗干净,晾干,便成咖色毛线。除了核桃皮,还有黄连根、曲罗叶、涅罗等植物,琼结和仁布产的酸土,洛扎产的血藤、日喀则产的纳彩,以及从印度和尼泊尔进口的朱砂、壤等,可染制出黄、红及黑色等多种颜色。
染色之前,还要先磨一种叫作“壤”的染料,一锅染料一般要磨一周左右,边加水边磨。染料磨好后放入陶罐,再加入泡开的植物染料,加热后埋入马粪或牛粪等农家热性肥料中放置一夜,第二天早上取出趁热开始染色。一锅染料一般至少可以染七种颜色,从深色到浅色逐步染,比如深蓝、天蓝、浅蓝、黄色、深绿、绿蓝、绿黄。
染色后洗线的水,冬天用温水,夏天便是冷水,基本洗三次颜色就稳固了。杰德秀的羊毛不易褪色,据说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的水质特别,一是宗山脚下的泉水,其次还有几公里以外的拉思湖水。据说拉斯湖的水是被“神佛沐浴过的湖水”,染出的颜色更持久。
卓嘎说着,带我走到合作社的展示厅,专门带我看了扎西卓玛色。这是由一位叫扎西卓玛的女子配制织出的颜色。是一种很艳丽的以玫红与蓝色为主调的颜色,辅以绿色、深红、浅黄等等,细细数下来,红有四种,绿与蓝各有三种,都是由浅到深,由宽到窄,再间杂几条细细的黄与白。
一条邦典,几乎不会有系坏的时候。所以女人们更换邦典,更多的是要换一种颜色。这些颜色,是高原的颜色,是彩虹走到了邦典上。
织女手起,梭子便在经纬间穿梭。(蒋殊/摄)
扎囊。(格桑嘉措/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