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琇
摘要:文章主要基于1978—2018年美国《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的相关内容,在形象学理论视角下,考察了美国主流媒体对中国代表性江南城市上海、苏州的描写,分析其叙事方法和呈现的江南城市形象。研究发现:美国报刊主要使用了“整体形象替换”和“部分形象替换”两种方法,将中国城市的特征归化到西方的范式之中。这些方法通过建立中西文化的联系,方便英语读者了解“异域形象”,也折射出这段时期美国人对中国的“集体想象”。这些叙事方法对我们自己通过撰写英语新闻、翻译汉语小说等传播中国文化有一定的启示。
关键词:美国媒体;江南城市;形象;叙事方法
中图分类号:H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9)04-0103-12
一、 引 言
在2013和2014年,习近平主席分别指出,“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要努力展示中华文化独特魅力”①,要“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把继承传统优秀文化又弘扬时代精神、立足本国又面向世界的当代中国文化创新成果传播出去”②。江南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江南地区已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经济、文化版图中最具创新活力的区域之一,③因此江南文化的对外传播将直接促进文化自信的建立。外国人对中国江南文化的报道是江南文化传播的一种途径,他们对江南文化的关注程度本身也体现了我国文化传播的效果。本文聚焦于1978年至2018年美国媒体对江南文化代表性城市的英文描写和介绍。分析美国媒体所关注或忽视的文化内容以及具体的叙事方式,这可以为中国当代文化大发展大繁荣提供一种具有“地方性知识”意义的参照框架。④本研究选择上海这个中国江南的窗口城市和苏州这个具有江南特质的城市作为研究对象。重点考察的文本是中国改革开放至今美国主流报纸The New York Times (《纽约时报》)和Time杂志(《时代周刊》)。这两份刊物相对美国的同类出版物而言,发行量的排位很靠前,作为主流媒体,因其相对专业又具有代表性,是美国人了解中国形象的重要信息源,在美国甚至全世界都拥有大量读者和巨大的影响力。
国内关于美国媒体与中国形象的研究,杨松芳(2011)202207从中国日常生活和中国精神艺术领域两方面对中国文化进行透视。赵云泽等人(2016)24指出,“欧美媒体由于意识形态及国家利益的影响,总是在既有的价值框架之内产生新闻,使得新闻背后隐藏的价值观符合他们的价值观”。姜智芹(2010)320322将美国笔下的中国形象的特点总结为矛盾化与极端化、偏颇化与负面化、简单化与模式化、分裂化与多元化。
可见,目前缺乏专门讨论美国媒体与江南城市形象构建的研究。江南地区的文化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江南城市形象的研究对于中国国家形象构建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二、 美国眼中的“中国形象”形成考察的理论视角
在分析美国媒体所报道的中国江南城市时,我们需要考察哪些是基于事实的信息型描述,哪些是由于美国新闻撰稿人受到自身文化身份的影响,想象、改写出的中国文化形象。笔者基于形象学的理论展开分析,着眼于“探索民族和民族是怎样互相观察的:赞赏和指责,接受或抵制,模仿和歪曲,理解或不理解,口陈肝胆或虚与委蛇”胡戈·狄泽林克:《论比较文学形象学的发展》,载《中国比较文学》,1993年,第168页。。Beller和 Leerssen (1997)29同样指出,“国家形象的研究本质上是一项比较的工作,关注的是国家、民族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单纯的国家、民族自身的身份问题”。国外受众对城市形象、国家形象的认识很难绝对客观,这种形象的认识可能来自翻译作品,也可能来自该国自己的报纸、电视、电影等。本文研究的是美国描绘中国城市文化形象的观察视角,即中国的文化形象在美国是如何形成的。中国对于美国来说,就是“他者”,中国的形象是一种“文化他者形象”。对于英语读者来说,上海和苏州就是一种“异域城市形象”。 Beller和Leerssen(1994)126指出,欧洲对于中国形象的描绘并不是客观的中国形象,而是随着历史发展对中国形象的主观感知,也是欧洲人的自我形象在中国形象上的一种映射。周宁(2011)7则认为,“从知识与想象方面看,中国形象包含着三层意义:一是西方对现实中国在一定程度上的认知与想象,二是西方对中西关系的自我体认、焦虑与期望,三是对西方文化自我认同的隐喻性表达”。这种想象(imagination)是以反映事实为基础的(produce appearances and/or realities),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认知,同时需要通过人的心智能力(the capacity of human soul)在脑海中填补现实中“缺席”(absent)的形象部分(Beller et al., 1994)345,这当然可能偏离原貌。基于此三点,我们需要研究两方面问题:第一,考察西方媒体撰稿人甚至包括西方小说的译者用什么叙事方式描写了中国江南的城市? 第二,这种叙事方式塑造了什么样的江南城市文化形象? 哪些是基于事实的描述,哪些是想象甚至幻想的部分?国家形象的形成也与其背后的社会历史相关,考察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和中国城市,有必要先了解中西关系和政治背景。在16世纪,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积极地将中国文化介绍给欧洲,中国对外呈现出一种文明的“理想国”形象(Beller et al., 1994)127。最初的童话般的仙境国家变成了“乌托邦式”的理想国,17世纪末18世纪初,欧洲刮起了一股“中国风”,刻有中国植物、动物图案的器皿,中国建筑,中国服饰等风靡欧洲(Beller et al., 1994)127。在西方描述中,到了18世纪后期,中国的形象被形容为“停滞不前”、“专制”和“愚昧”(佩雷菲特,1993)13。而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美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总体上来说,是“强大、先进、发达、进步、文明”③姜智芹:《美国的中国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56页。,是一种“理想化”的中国。姜智芹在《美国的中国形象》一书的前言中指出,19世纪40年代至20世纪初,美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是负面的。③他写到,19世纪末,留着辫子的呆板的中国人形象又被淹没在“黄祸”中。“黄祸”具体表现为美国本土的“黄祸”和中国境内的“黄祸”,前者指美国土地上的华人移民,他们对美国当地人的工作机会、种姓纯洁等产生了威胁,后者主要指义和团。姜智芹:《美国的中国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38页、5255页。而到了20世纪30—40年代,在文学领域,美国文学作品如赛珍珠的小说《大地》塑造了勤劳勇敢的中国农民形象,同时由于当时的历史时代背景,中美两国关系好转,美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朝“积极”方向发展,也部分折射出观察者美国对自身的一种期望。T.克里斯托弗·杰斯普森:《美国的中国形象1931—1949》,姜智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译者的话”第45页。在姜智芹的书中,20世纪50—60年代,美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又与“低劣”、“愚昧”、“落后”和“贫穷”联系起来。姜智芹:《美国的中国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6页。此时,中国人保家卫国,支援朝鲜战争,在西方描述中,美国人对中国“刮目相看”,中国在美国人眼中成为一个具有潜在威胁的强国。从这段时间一直到1972年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由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对立,在西方人眼中,美国对中国的评价是负面的。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才真正有所改善,中国呈现出一种多元化的面孔(land of many faces)(Beller et al., 1994)129130。本文所研究的1978—2018的這四十年正是中美关系开始趋于友好,世界处于多元化发展的时期,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1972年访华以后,中美关系“解冻”,1979年两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邦交正常化。因此20世纪70—80年代以来,美国总体以欣赏的态度描述中国。
三、 美国媒体对江南城市的叙事方法
周宁(2011)56指出,跨文化的中国形象研究有两种知识立场:一是现代的、经验的知识立场,假设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是中国现实的反映,有理解与曲解;另一种是后现代的、批判的知识立场,假设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是西方文化的表述(representation)。美国媒体对中国文化的英语叙事,从广义上讲也是一种文化翻译,就是将他们所观察到的汉语意象翻译为英语,源语为汉语,目标语就是英语,目标语读者就是英语读者。英文叙述如同翻译,因为翻译有是否忠实于原文的问题,所以英文叙事就有是否忠实于原文意象的问题。我们的研究将考察英文叙述中哪些反映了中国江南城市的文化形象原貌,哪些是西方读者的演绎,甚至是西方国家自身形象在中国形象上的一种映射。我们发现在美国的主流报纸的叙述中,将中西文化意象做等值替换、比较,寻求联系点是普遍使用的方法,這有利于异域形象的塑造和接受。根据比较程度的不同,可以分为“整体异域形象替换”和“部分陌生形象替换”两种叙事方法。这些叙事方法虽然对于构建江南城市形象的程度、效果有所不同,但角度、目标却是一致的。
1. 整体形象替换
整体形象替换,就是将陌生的源语文化形象直接替换为目标语中对等的形象。这样做首先可以让英语读者对所描述的异域形象迅速获得一种直观的认知,就像对中国人有时候用“外国人过年”来替换“圣诞节”一样。在向一部分读者介绍他者文化时,这无疑是一种有效的方法。如上所述,这种方法就是将源语移向目标语,将英语国家的文化意象视作一种标杆和标准(norm),实现的是“功能对等”。在替换形象的过程中,也融合了叙述者的价值判断,往往是将自身的文化经历带到了对异域文化的观察和呈现中。
例1: The sniffing bride was dressed in a fulllength lacy white gown, with a bouquet of roses. The proud bridegroom standing next to her wore a dark Westernstyle suit with a nosegay… But even this pleasant pretense is marked departure from the puritanism of the last decade. The change is part of an effort by Pekings pragmatic leaders to make life more attractive for the countrys 900 million people and help restore confidence in the Communist Party. But the wedding photos here are also a special reflection of the continued vitality and exuberance of Shanghai, Chinas largest and most sophisticated city. A metropolis of 10.8 million people, near the mouth of the great Yangtze River;Shanghai is to China what New York is to the United States. In its own eyes, it is more advanced than the rest of the country;in the eyes of others, suspiciously decadent. Shanghai is at once both more revolutionary and more bourgeois than the rest of China…
——“PostMao Shanghai Blossoming In Perfume, Lipstick and Verve”,
The New York Times,19781230
译文:新娘身着白色婚纱,手捧玫瑰花束,因阵阵寒意抽着鼻子,新郎在旁身穿深色西装,拿着小花束,自豪溢于言表……(新人拍照时穿婚纱,但结婚典礼现场不穿,说“有些不方便”)虽然是一个托词,但仍然掩饰不了上海人的巨大变化,他们远离了十年前苦行僧式的生活。变化的部分原因是北京新一代的中国领导人更为务实,努力让中国9亿人过上更美好的生活,使老百姓对共产党恢复了信心。新人拍婚纱照反映了上海这个中国大都市持久的活力和繁荣。上海有1080万人口,他们居住在长江口附近,上海在中国的地位就像纽约在美国一样。在上海人自己眼中,上海积极进取,遥遥领先于其他城市,但在其他城市人眼中,上海似又有靡靡之音、颓废之风。总体来说,与中国其他城市相比,上海一方面更为积极地寻求变革发展,另一方面又更为注重物质享受。
——《“后毛泽东时代”的上海新生活:香水、口红和热情》,载《纽约时报》,1978年12月30日
此篇新闻写于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伊始,以新人拍外景婚纱照入手,突出了改革开放之后上海人生活的巨大变化,一方面通过“departure from the puritanism”、“make life more attractive”、“restore confidence”和“vitality and exuberance”等正面词汇的使用,表达美国人对这种改革变化的认同,指出上海一直具有追求生活品质的传统,上海被誉为中国最时尚的城市,女士们注重自我形象。同时也指出上海的双重特点,上海人既勤奋努力、追求进步,又懂得及时休闲、享受生活,这也正是纽约所具有的特点。在美国人眼中,上海似乎就是纽约的“翻版”,并在努力向纽约靠拢。
例2: Shanghai, which is Chinas largest city, reveals flashes of Oriental grace beneath its tough Western facade. The grimy old highrise buildings would look at home on the Upper West Side of Manhattan. The trees along the boulevards evoke a lost prewar era when foreigners dominated the city and its commerce… The fasttalking people of Shanghai, as insular as New Yorkers, view the world as revolving around their city. Mao Dun, the writer, depicted such urban provincialism in his 1933 novel “Midnight,” which examined the industrial unrest of Shanghai in 1930. “Of course, here in Shanghai we never know what is actually happening down in the country,” one character in the novel comments, in a remark that could sum up the preoccupation today.
——“Shanghai: Oriental Grace Behind a Western Faade”,
The New York Times, 19820102
译文: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在生硬的西方外表之下时时显露出东方的优雅,但老旧的高楼大厦让我们想起纽约曼哈顿的上西区。林荫大道的树木唤起二战前外国人在上海设立租界、控制上海商贸的记忆。上海人语速快,就像纽约人一样,具有地域优越感,认为整个世界都围绕着自己的城市在转。中国作家茅盾在他1933年出版的小说《子夜》中描绘了这种城市人的“地方主义”,《子夜》反映的是1930年上海的工业动荡期。书中的一位人物说,“当然上海人从不关心其他地区发生了什么,在上海人眼中,上海之外的地方都是乡下”,这句话也概括了今天人们对上海的成见。
——《上海:西方外表下的东方优雅》,载《纽约时报》,1982年1月2日
这里描写的是1982年的上海,虽然中西文化交融,但美国媒体笔下的上海“西方化”色彩很明显,改革开放之初,上海高层楼宇有些老旧,可与曼哈顿上西区年代较久的楼群相比。在美国人眼中,纽约始终是世界效仿的城市,这种民族的优越感无处不在。同时指出上海人和纽约人一样,具有一种封闭、自大的情结。在此段还特地提及茅盾小说《子夜》中的人物对上海的评价,“当然上海人从不关心其他地区发生了什么,在上海人眼中,上海之外的地方都是乡下”,意思是说上海人只对自身感兴趣,甚至瞧不起外地人。這段的后续部分用 “地方主义”(provincialism)一词概括了上海和纽约的这个共同的特征,似乎美国媒体撰稿人描写上海就像在描写自己的城市一样。20世纪80年代中美之间关系良好,时代背景也是美国媒体“西方化”中国江南城市的一个因素。
例3: Watching the Chinese exercise and wanting to begin my morning routine of stretches, I felt nervous and exposed, the lone Westerner catching every passerbys gaze. I took a deep breath and began my warmup, comforted by the complete obliviousness of the elderly Chinese in the open space before me… Presently a young man approached and greeted me in perfect English. As the morning unfolded I realized he was one of a loosely knit group of teachers, translators, engineers and lawyers who are all acquainted, at least by sight, and who seek out foreigners — not only to practice their English, I believe, but to open a window on the world and a window into China… Well, I reflected, Shanghai has always been the Chinese city most open to foreigners, a home to revolutionaries and thinkers. Its denizens, like New Yorkers and Parisians, must be a special breed.
——“Warming up in Shanghai”,The New York Times, 19851103
译文:看着中国人晨练,我也想开始舒展身体,但内心又有压力,担心自己这唯一的外国人会被中国人围观,于是我鼓足勇气,深呼吸开始锻炼,令人欣慰的是周围的老年人竟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位年轻人走来,用熟练的英语和我打招呼,天亮了,我发现他属于一个自由组合、互相认识的群体,这个组合包括教师、翻译、工程师和律师等,他们找外国人交谈,我想不仅是为了提高英语,更重要的是通过交流让世界了解中国,让中国了解世界……我认为上海一直是最开放、最欢迎外国人的中国城市,也是革命者和思想家的聚集之地,上海人就像纽约人和巴黎人一样,是特殊的一群人。
——《上海的晨练》,载《纽约时报》,1985年11月3日
此例和上例相比,对于上海城市形象的分析角度和观点有所不同,这里显示出上海的国际化特点,不像其他城市,老百姓会围观外国人并评头论足。历史上,上海是开放的口岸,外国人在上海留下许多印迹,上海人对外国人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上海的包容性体现在对外国文化的接受、吸收和欣赏上。上海人的形象被替换为纽约人和巴黎人的形象,是一种正面的形象。上海老百姓学讲英语,爱讲英语,英语普及率高,已成为一个鲜明的上海城市形象特征。关于上海人总体英文水平较高的描述在《纽约时报》中多次出现,其中的报道文章告诉美国人不用担心在上海、苏州等地自由行,随时可拨打英语服务热线。此例的字里行间体现出美国对中国的认同和欣赏。
例4:Shanghai is one of the major strongholds of South China opera, a traditional theatrical form that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Peking opera — musically, thematically and in the manner of acting… South China opera tends to be more sumptuous in its costumes and stage sets, more likely to build upon a series of short acts, and (in recent decades) has been influenced to a greater degree by films and theatricals from the West… Plots are often convoluted, involving long lost relatives and separated siblings (not unlike many of Shakespeares plots).
——“A Tour of Old Shanghai”,The New York Times,19840603
译文:上海也是中国“南戏”的中心之一,“南戏”与“京剧”在音乐、主题、表演方式方面有很大差异,“南戏”在服装、场景和道具布景方面更加华丽和丰富, 而且“南戏”将整剧分为数个短幕。最近几十年在很大程度上还受到了西方电影和戏剧的影响……例如剧情错综复杂,剧中人物包括长期失联的亲戚、兄弟姐妹等(这与莎士比亚戏剧的剧情不乏相似之处)。
——《旧上海之旅》,载《纽约时报》,1984年6月3日
这里描述中国江南文化的代表“南戏”,两处用了比较,突出了中西戏剧的联系,指出“南戏”的形成受到了西方艺术形式的影响,“南戏”剧情与英国莎士比亚戏剧相同,叙述者总是不自觉地在英美文化中寻求对等物,也让读者不禁产生中国的“南戏”是模仿西方戏剧产物的感觉。其实只是两者有不谋而合之处,不同文化之间总能找到共通点。上海的“南戏”代表了一种地方性艺术文化形式,其中的音乐、服装都是江南文化元素的体现。而这里的类比体现出了叙述者将中国传统文化“西方化”的心理。
例5: It seems only fitting that Marco Polo was the first European to describe Suzhou to his fellow Europeans. Linked with the Grand Canal by a series of smaller waterways that crisscross the city, Suzhou has predictably been called the Venice of the East.
——“Suzhou: Silk, Canals and Marco Polo”, The New York Times, 19940527
译文:可以说,马可·波罗是第一位将苏州介绍给欧洲的欧洲人。穿越市区纵横交错的大小河道将苏州与大运河相连,因此苏州被称为“东方的威尼斯”。
——《苏州:丝绸、运河和马可·波罗》,载《纽约时报》,1994年5月27日
苏州此处被比作“东方的威尼斯”,两座城市的共同点即都是水乡,但是两者城市的功能和地位并不相同,威尼斯是个海港和商业城市,苏州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和风景旅游城市。此处专门提到“马可·波罗”,这是英语读者熟悉的意大利旅行家、商人,曾经到访苏州并亲笔记录下自己的见闻和感受。此例借助于西方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无形增加了苏州城市的魅力,吸引西方读者主动了解苏州。此段后面还引用了一段马可·波罗对苏州石桥的详细描写。但是这些赋予苏州、上海(见例6)的“别号”,一方面都是从美国读者的认知习惯出发,选择他们熟悉的美国、欧洲城市进行类比,以引起他们对中国城市的兴趣,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体现了他们的“西方为中心”的心理。此篇报道在后文中,运用逆向思维的方式,说中国人可能会把威尼斯称作“西方的苏州” 参见The canals are less picturesque but perhaps more functional than those of Venice, which the Chinese might be tempted to call the Suzhou of the West. Inevitably but sadly, the functioning canals have their share of pollution, in part because of a popular notion that they serve as the local garbage dump. (蘇州和威尼斯这两个城市有许多相似性,中国人也会倒过来把“威尼斯”称作“西方的苏州”。苏州的河流虽没有威尼斯漂亮,却具有更“实用”的功能,不过可惜的是,苏州河流实用的功能也造成了对城市的污染,苏州河道成了当地垃圾的排放场。) 引自Thomas Fuller,“Suzhou: Silk, Canals and Marco Polo”, The New York Times, 19940527.,这样的逆向类比在英语媒体中非常鲜见。在描写上海时,《纽约时报》多次将“上海”比作“东方的巴黎”,但是却没有将巴黎比作“西方的上海”,可见将中国的城市作为标杆是不常见的。
例6: Chinas showcase city appears to be showing off, decorating itself as though its Asias Las Vegas… In a country increasingly populated by grimy, characterless cities, Shanghai is also far and away Chinas most attractive city, particularly after nightfall.
——“36 Hours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061015
译文:上海这个中国的窗口城市似乎在向世界展示自己,它把自己装扮得无比炫目,就像是“亚洲的拉斯维加斯”……在中国有不少卫生条件差、缺乏个性的城市,而上海无疑是中国最具魅力的城市,特别是在夜幕降临之后更加吸引人们的眼球。
——《上海的36个小时》,载《纽约时报》,2006年10月15日
此例对江南文化的代表城市上海做了总括性的描写,上海被替换为亚洲的“拉斯维加斯”,拉斯维加斯是世界著名的赌城,以灯红酒绿的夜生活著称,也以超五、六星级的豪华酒店闻名,人们可以在这里享受奢华甚至放纵自己,有一句话“What happens in Vegas, stays in Vegas”(在维加斯发生的事,只会留在拉斯维加斯),意思是“你在拉斯维加斯,可以放纵自己,因为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做的事”。这样的描述会让美国人对上海产生一种向往, 使许多美国人在心理上亲近上海。拉斯维加斯作为“旅游、购物、度假”城市,通过等值替换,有效传达了上海适合旅游、购物的特征,这样可以省去大篇幅文字的描述。但是这种替换也会让人对上海的城市形象有一种误解,以为上海也是一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赌城,这也许有点像新中国成立前的旧上海,但绝不是新上海的现实。就信息传递的效果而言,总体上这种类比虽然增加了文本的可读性,但是却严重歪曲了上海的形象。同时此句话在凸显上海特点时不经意地流露出美国对中国的态度,他们认为中国的大多数城市都是卫生条件差(grimy)、缺乏个性的(characterless),这是一种东方主义情结的反映。
例7: Emerge from the tunnel in Pudong and walk toward the Oriental Pearl Tower, a TV tower that would be Shanghais Statue of Liberty if the Statue of Liberty looked like a rocket ship in Christmas lights.
——“36 Hours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090310
译文:从上海浦东外滩观光隧道出来,你就可以步行前往东方明珠电视塔,东方明珠就像上海的自由女神像,不过这个自由女神像看上去如同一艘装点着圣诞彩灯的火箭船。
——《上海的36个小时》,载《纽约时报》,2009年3月10日
把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替换为自由女神像,是对东方明珠作为上海地标性建筑的客观描述,这与自由女神像在美国纽约的地位相似。同时,东方明珠位于黄浦江岸边,而自由女神像位于纽约海港内自由岛的哈德逊河口附近,从地理位置上看两者也具有可比性。这是客观轴上的信息传递。当笔者问及美国读者时,他们说因为东方明珠和自由女神像都是所在城市的代表和地标,这样的类比是一种自然的对等,并表示读这句话时会有一种轻松幽默之感。在主观轴上,这也是美国自我形象在他者形象上的一种投射。
例8: And in the last two years, museums and galleries have also started popping up as part of the citys plan to turn the West Bund into a worldclass arts and culture hub, Shanghais answer to Museum Mile in New York or South Bank in London.
——“An Arts Explosion Takes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151105
譯文:近年来,上海的博物馆和艺术馆也开始涌现,上海计划将 “上海西岸”打造成世界级的艺术文化中心,就像纽约第五大道上的博物馆一条街,拥有多座世界级博物馆;就像泰晤士河旁的伦敦南岸滨湖商业娱乐区,拥有伦敦最著名的文化景点。——《上海艺术大发展》,载《纽约时报》,2015年11月5日
此例中将“上海西岸”和纽约的博物馆大道、伦敦南岸的中心区域等同起来。伦敦南岸是一个延伸于泰晤士河南岸的区域,拥有伦敦最著名的艺术馆、博物馆、电影院、大剧院等,如伦敦眼、泰特现代艺术馆。此外,和 “上海西岸”相似,从南岸的银行,可以看到国会大厦、大本钟和沙威酒店。同样从徐汇滨江地区的 “上海西岸”,也能看到对岸的历史建筑和现代楼群。“上海西岸”目前已有龙美术馆、余德耀美术馆等,上海有计划把“上海西岸”建设成为与巴黎左岸、伦敦南岸相媲美的城市文化新地标。此处可以看到,当叙述中国上海,展现其艺术性时,默认的参照系(frame of reference)始终是巴黎、伦敦和纽约这些引领艺术时尚潮流的西方国际化大都市。
例9: The soup dumpling, or xiaolongbao, is to Shanghai what the Chicken wing is to Buffalo. A delicate dumpling skin is wrapped around a juicy pork filling (or, in luxe versions, crab) and like magic, the dumpling also contains a shot of tasty broth.
——“Introduction”,Time,20081009
译文:上海的小笼包就好比美国布法罗的鸡翅。一层薄皮包在充满汁水的猪肉馅或者蟹肉馅外面。奇妙的是,咬一口小笼包,就有鲜嫩的汤汁喷射而出。
——《介绍》,载《时代周刊》,2008年10月09日
小笼包是常州、无锡、上海、南京、杭州、宁波、嘉兴等江南地区著名的传统小吃。此处,撰稿人首先进行替换,上海小笼包就像“布法罗的鸡翅”一样,世界闻名,以此迅速点明上海小笼包在中国饮食中的地位,它不是普通的地方小吃,而是历经几代传承和发展的文化遗产,是江南地区饮食文化的代表。此处还对小笼包的外观、原料等做了详细的描述,凸显了此江南小吃的具体性状特点。这种对等式替换加注释说明的叙述方式,在使西方读者轻松理解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文化信息,是一种值得仿效的叙事方式。
例10: Thanks to that development, the city now has a nightlife district with upscale restaurants and shops, built beside an illuminated lakefront walkway more reminiscent of the Bellagio fountains in Las Vegas than the ancient pagodas just a few miles away.
——“A Weekend in Chinas Changing Garden City”, The Wall Street
Journal,20090407
译文:由于苏州工业园的开发,苏州出现了高级餐馆、商铺云集的夜生活区,靠近灯火通明的滨湖步行街,仿佛置身于拉斯维加斯的标志性景点百乐宫喷泉,而不会让人感觉到几公里之外就是苏州著名的虎丘塔。
——《日新月异的中国花园城市的周末》,载《华尔街日报》,2009年4月7日
此例取自于《华尔街日报》,它是美国订阅量最大的报纸,这里举出一例作为《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的补充。此例可以看到,它对中国城市的叙述也使用了类似的方法,等值手法的运用,同样让人感觉到,就像上海一样,苏州也在模仿美国著名城市如拉斯维加斯的建筑、景观,虽然美国媒体也指出苏州在新时代建设中并没有否定自身的传统,但描绘手法本身映射出美国人将江南城市“西方化”的倾向。中国的确有些城市体现了西方的建筑风格,但是美国媒体将其一概划归为中国在“复制”西方艺术,则体现了一些美国人的东方主义倾向。
上面所举的实例,有的涉及“上海”“苏州”等城市的整体形象,也有具体到对这些江南城市的建筑、饮食,戏剧、语言等的描写叙述,说到底就是一种文化隐喻。这些实例使用了语言标记词,如用“be”动词直接对等,用“as though”(就像)和“like”(就像)等词语进行形象替换;还使用了“A is to B what C is to D”(A与B的关系就如同C与D的关系)等结构进行类比。这里对中国的城市描写带有对美国、欧洲国家城市认知的烙印,例如上海就对等、替换为美国的纽约,甚至拉斯维加斯,苏州就对等、替换为意大利的威尼斯,上海人与纽约人都具有“地方主义”的倾向,苏州的景观也引起人们对拉斯维加斯百乐宫喷泉景点的联想。一方面,由于中美恢复友好关系,美国在描写中国城市时,总体带着“同感”,似乎上海、苏州在美国都能找到类似的姐妹城市。西方人认为,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年中,无论上海、苏州如何发展,始终都是纽约、巴黎的小弟弟、小妹妹,西方城市作为一种范式是无法超越的。另一方面,实例所展示的江南城市是具有开放性、与国际紧密接轨的都市。在描写这些城市的过程中,也反映了美国自身城市发展过程中的诉求和对所遇问题的思考。
2. 部分形象替换
在美国媒体的报道中,美国和英国、法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成为其他国家人民的向往之地,美国和欧洲国家的都市是中国城市发展的标杆。当叙述中国江南城市时,在将整座城市、整个建筑等总体意象作等值替换的基础上,替换中国江南城市形象的部分特征,也是经常出现的叙事手法。
例11: The aptly named Vue Bar, located on the 32nd and 33rd floors of the new Hyatt on the Bund, offers tremendous vistas of both the historic waterfront and Pudong, the futuristic business district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Huangpu River that looks like it was designed by George Jetson. Members of Shanghais gilded class like to lounge on the daybeds or, in the summer months, take a dip in the whirlpool on the terrace.
——“Introduction”,Time,20081009
譯文:上海外滩茂悦大酒店的第32和33层有一个著名的V酒吧,在这里可以看到反映上海历史的浦西和上海现代发展的浦东,浦东是黄浦江东岸具有超现代化特征的商务区,仿佛是美国动画片“Jetsons家庭”的主人公未来派的代表人物乔治·杰特森设计的。富人们倚靠在阳台躺椅享受日光浴,炎炎夏日又在露天泳池享受清凉时刻。
——《介绍》,载《时代周刊》,2008年10月9日
在影片“Jetsons家庭”中,主人公乔治·杰特森设计了未来派的住所,家里有各种精妙的人工智能设备,如异想天开的小发明,还有外星人和全息图等,这些理念反映了未来的美国文化和生活方式。此处将改革开放以后的浦东比作是乔治·杰特森式的引领未来的“超现代化”地区,将浦东的部分形象特征做了归化,使得英语读者对于上海的地标浦东迅速产生一种认同。
例12: Tonight is about embracing the kitsch. So set the tone by taking the Bund Sightseeing Tunnel, a Disneyesque ride from the historic Bund area (look for the sign across from the Peace Hotel on Nanjing Road East) to the futuristic district.
——“36 Hours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090310
譯文:今晚是享受通俗艺术的时刻,先去外滩观光隧道一游,这是一次迪士尼式的穿越,从充满历史气息的浦西到具有超现代化特征的浦东。当你看到对面南京东路上绿顶的和平饭店的标志,就找到浦西的代表性历史建筑群了。
——《上海的36个小时》,载《纽约时报》,2009年3月10日
这里把从浦西到浦东的观光隧道之旅比作是迪士尼式的穿越,即刻就把英语读者的兴趣提升到了极点。隧道内壁运用高科技手段,呈现出各种色彩和图案,变幻的音乐和梦幻的场景相结合。使用“Disneyesque”这个词语,是典型的替换,关键词画龙点睛,提纲挈领,省去赘述笔墨,凸显了外滩隧道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让人心中顿生憧憬。“迪斯尼文化”是美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此处将西方的流行文化投射到上海外滩隧道这个标志性文化景点的描述中,有利于展现上海浦东的形象和特点。
例13: New From Old Xintiandi means “new heaven and earth” and its the name of one of Shanghais most popular tourist spots. Pronounced ShintyahnDEE, this area of upscale restaurants, bars and boutiques is prized because its part Disney, part old Shanghai and part Faneuil Hall in Boston. An American architectural firm, Wood&Zapata, splendidly renovated and recreated a district of old Shikumen lane houses — the early20thcenury stoneandbrick edifices that were a blend of European and Chinese architectural styles.
——“36 Hours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061015
译文:“新天地”即“新的天和地”,这是上海最受欢迎的旅游景点之一,这里有高档的饭店、酒吧和精品店,之所以非常有名,是因为在新天地,你可以同时找到身处迪士尼、老上海和波士顿法尼尔厅的三种感觉。美国的伍德建筑公司,成功地改造了旧石库门弄堂,这种20世纪初的石砖建筑物,是中国和欧洲建筑风格的融合。
——《上海的36个小时》,载《纽约时报》,2006年10月15日
石库门的设计是一个中外合作的工程,擅长旧房改造的美国本杰明·伍德(Benjamin Wood)建筑设计事务所联合新加坡日建设计事务所进行设计,同济大学建筑设计院担任顾问。而本杰明也是美国波士顿法尼尔厅的设计师,因此在描述新天地的风格时,自然提及了美国法尼尔厅这个“自由的摇篮”,革命时代,几代美国人都在这里为争取权利、自由而开会论辩。新天地也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会址所在地,新天地和法尼尔厅作为曾经重要会议的场所,建筑风格较为相似。迪士尼又是家喻户晓的美国现代娱乐影视的代表。通过将新天地的功能分解为英语读者所熟悉的“迪士尼”、“法尼尔厅”和“老上海”,即娱乐景点、美国重要历史会场和居民区,促进目标语读者的理解,这是一种巧妙的叙事策略。这里提及法尼尔厅、迪士尼,就是将新天地的部分特征替换为英语目标语文化中的对应文化意象,既有客观事实的基础,又有主观想象的成分。最后一句总结新天地是中国传统民居与欧洲建筑的结合,突出了西方文化的作用。
这部分的例子,不是整体转换为对等意象,而是侧重某部分特征,进行替换,使用了某些形容词如“futuristic”“Disneyesque” 等,呈现的中国江南城市形象仍然是以西方为衡量标尺的,在归化的基础上,我们需要进一步考虑如何在英语叙述中再现江南城市文化的中国味、中西的差异性。
四、 西方话语下的江南城市形象
以上这些对于中国上海、苏州的英文介绍,都或多或少地运用了隐喻的手法。即在英语读者熟悉的景、物、人的意象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中国江南城市的景、物、人,通过建立两者之间的联系,让西方读者感觉上海、苏州并不陌生,无须担心,这些城市同样安全舒适、交通便捷,塑造这样的初步印象也是中国城市对外宣传首先需要达到的目标。当笔者与美国杨百翰大学中文项目的英语教师们交流时,他们说对中国的印象还停留在旧上海的形象,但来到中国后彻底改变了他们的认知,可见美国媒体采用这样的叙事方式是必要的。在隐喻使用的过程中,体现了英语新闻撰稿人始终将西方文化作为参照系和标准。在基于江南城市实际形象的基础上,美国媒体的叙述增加了自身的想象,构建出更为符合英语读者认知心理的中国城市形象,英语叙事者的文化身份发挥了作用,体现出了叙事者和英语读者对于自己国家的情感和认同。
这些报纸上的一篇篇文章,看似是零散的,描写了一个个元素或场景,但是这些文本集合起来,就能反映出西方读者所感兴趣的方面,最终形成一个美国人对中国的“集体想象”, 也映射出中美两国之间的关系。这些中国的江南城市形象就是一种“异国形象”,既有客观事实的基础,又有构建者的主观想象和构建,也就是巴柔(1989)所说的“社会集体想象物”达尼埃尔·巴柔:《从文化形象到集体形象物》,见孟华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