蚝乡的行走(外一篇)

2019-11-01 02:38张玉
山西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沙井深圳

张玉

1

广东的盛夏,清凉是个奢侈的美梦。去年夏天到深圳,那真是赤日炎炎,但是朋友安排的蚝乡之行,却让我体验到酷暑中的清凉惬意,可谓心旷神怡。

沙井周边有许多蚝田,“冬月真珠蚝更多,渔姑争唱打蚝歌,纷纷龙穴洲边去,半湿云鬓在白波。”这条从靖康海市中流淌而来的河叫茅洲河,它浇灌了沙井千万年。这片海叫合澜海,在明代已经盛产鲜蚝。据嘉庆《新安县志》记载:“蚝,出合澜海中及白鹤滩,土人分地种之,曰蚝田。其法:烧石令红,投之海中,蚝辄生石上;或以蚝房投海中种之。一房一肉。潮长,房开以取食;潮退,房阖以自固。壳可以砌墙、可烧灰。肉最甘美,晒干曰蚝豉。”位于合澜海西面的龙穴洲,曾有“龙穴春涛”之景:“海市多见靖康场,当晦夜,海光忽生,水面尽赤。有无数灯火往来,螺女鲛人之属,喧喧笑语。闻卖珠、鬻锦、数钱、粮米声,至晓方止。”附近海面经常霞蒸雾罩,出现海市蜃楼。遗憾的是余生也晚,由于过度围垦及江河水的自然冲积,珠江口内海越来越狭窄,河床淤泥迅猛,龙穴楼台早已消失于无穷岁月,我今天是无法看到了。

沙井的蚝民据说以陈姓为主,他们都是南宋理学家陈朝举的后裔。陈朝举是淳熙进士,曾任正议大夫,致仕回乡时遇到金兵,被迫南迁,辗转至南雄,晚年迁徙来到宝安。乾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陈氏子孙代代绵延,遂有了龙津孔进坊,也就是今天的沙井大村。不知从何时开始,沙井陈氏由书香之家变成了农民,又变成了盐民、渔民、蚝民……种田、晒盐、捕鱼、打蚝,靠海吃海——以海为田,是何等的气魄和胆识啊。

据史料记载,两宋时期,珠江口海湾沙井至上游虎门、麻涌一带均产近江蚝;到了明末,沙井蚝田扩大至下游福永附近白鹤滩海域,由此名动天下。我们来的时节是夏天,不是生蚝大量收获的季节。但是也能看到零星的采蚝人,多是渔姑。打蚝的工具很别致,是木头制成如‘上字形的东西,挂着一个小筐,那些女子一只脚踏横木,一只脚踏在滩涂里,手扶直木,边推边走,一边挖蚝,一边敲开蚝壳,把肉丢在筐里,轻盈飒爽。

南方的海濱小城,蚝田蓝在七月的盛夏。早晨有乳白色的雾缥缈如蓬莱,红树、小叶榕、狐尾椰都碧绿如洗;软枝黄蝉在叶底怒放,一只八哥站在龙血树的枝桠中间,不仔细看会以为它是一颗果实。

2

到了晚上,我们去吃蚝。

吃蚝这事,最早的文学记载大约在北宋,那是梅尧臣的《食蚝》,诗中写道:“薄宦游海乡,雅闻归靖蚝。”

蚝的做法在粤菜中花团锦绣,推陈出新;但是我还是钟意最原始的清蒸与清炖。蚝汤淋花椒油,再搁薄荷叶,有了清凉微麻的气息,蚝肉晶莹剔透,咬起来有一份爽滑的质感,汤色乳白,有千丝万缕的清香,如同碧波荡漾,没有烟火气;食罢胸中浊意荡涤一空,似烟水苍茫注入遥远的记忆。

然后是蒜蓉蒸蚝,火候刚好,蚝肉略微弹牙,洁白饱满,比炖的蚝更有嚼劲,蒜蓉细碎,清辣芳香,比辣椒醇厚,有乡土气,吃在嘴里觉得远离都市的喧嚣,在深圳这个浮华舞台中打开了一道乡愁链接。这个小餐馆名叫“土蚝居”,大俗大雅,令人会心一笑。深圳是一个有点土豪的城市,而这个“土豪”被解读为“土蚝”,便多了一份亲切和憨厚。我想说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在这土豪的文化飞地中,人人皆是一只蚝,在红尘中闭紧了壳,缄默不语;这小餐馆把大家聚拢来,没心没肺地露出柔软的嫩肉,在月色下闪出莹白光芒。

《本草纲目》上说,蚝咸、平、微寒、无毒。主治心脾气痛, 疟疾寒热,气虚盗汗。对于我这种虚胖的内分泌失调患者,大约是有效的。生蚝靓汤,清逸绝尘,味觉的快感无可比拟。

我的清甜鲜美的大蚝仍在一颗颗地端上,有炭烤的,有煎炸的,有佐有芥末的,或洒了辣椒粉的,它们无一例外,都有玉的色泽与质感,莹润、柔腻,是寻常生活中肥美的味道。

土蚝也要回归大海,夜色下的宝安,城中之城,灯火辉煌,七彩霓虹照耀奔波的行人,一辆辆黑色轿车穿梭来去,它们浮动的影子也像一只只生蚝,带着惶惑之色,逶迤在街道上。蚝壳里面是一颗颗跳动的心,是爱是恨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的目光漫漶于暗夜之海,听到蚝鸣的潮声。

3

我们在村里闲逛,古村落星罗棋布,几乎稍大的村落里都有一两座祠堂,原因是这里的村落大都是单姓聚居,或百年,或千年。深圳四大古墟之一的清平古墟,是沙井一个标志性的存在。最负盛名的当属永兴桥,这是深圳仅存的一座古代三孔石拱桥。从象牙色的古桥上走过,看到石板的纹路已被时光磨平,仿佛听到车如流水,咿呀而过。而桥头默然的石狮,在注视着这数千年的往事。

漫步于这片古老的集市,广安当铺、桥头商铺、新桥粮仓、桥头碉楼……处处荡起岁月的涟漪,清平古墟曾经的繁华波光潋滟在阳光和海风之中。黑漆的老式木门紧闭着嘴唇,似在回忆往日人声鼎沸的琼台玉阁。这种穿越时空之感令我想到无缘得见的海市蜃楼,如雪泥鸿爪一掠而过。

我尤其喜欢步涌社区的蚝壳屋。这种独门独栋的小别墅在深圳关外不足为奇,少见的是它们的建筑材料。清人屈大钧在《广东新语》中曾记载:“以其(蚝)壳累墙,高至五六丈不仆。壳中一片莹滑而圆。是曰蚝光,以砌照壁。望之若鱼鳞然,雨洗益白。……居人墙屋率以蚝壳为之,一望皓然。”——在最新评出的深圳十大海洋文化历史地标中,沙井江氏大宗祠蚝壳屋就位列其中,是目前深圳历史最悠久、保存最完好的蚝壳屋。

据《步涌江氏族谱》记载,江氏的祖籍是河南兰考,明建文二年,江纳流担任盐使司来到此地,致仕后就在归德场定居下来,成为步涌之祖。由于做了数年的盐官,江纳流有一定的积蓄,买进七顷多的田塘,建起数十间房屋,立村规模很大,江氏宗祠就是他修建的。整个祠堂三进三开,砖木石混合结构,自墙基至墙顶,全墙镶嵌蚝壳,珠光灿烂,瑰丽华美。它在深圳的西北角,隐藏于众多层层叠叠的新旧房屋中间。祠堂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寥寥数名游客,檐牙高啄,可以想象当年风采。高大的蚝壳墙由成千上万个蚝壳混合蚬壳灰砌成,像千万只生灵的眼睛旁观这人世的甘苦;又像蛟龙身上整齐密集的鳞片,“蚝”气十足,游走于沧海桑田。给人极大的视觉震撼。

我抚摸着蚝壳屋上一个个坚硬的碎片,据说粘结之物是用含有蚝壳灰、石灰、糯米饭、糖等的混合物舂捣而成,可经百年风雨,绝不渗漏散裂。深圳一带地处海滨,土石少而贝类多,人们建屋就地取材,贝壳轻便坚固而又经久耐用,因而成为上佳的墙体材料。这样的屋子,美丽、浪漫、冬暖夏凉,有无限的诗意,矗立在古老而又年轻的沙井。我相信以深圳当前对海洋文化的重视和开发的程度,堆积如山的蚝壳和它们体内蕴藏的沙井文化必定会被利用起来,在未来的建设中大放异彩。

第三天,离开沙井时,我又去看合澜海。它上通西江、北江及东江汇成的狮子洋,南与零丁洋相连。那里就是文天祥作家国之叹的一生之水啊。“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珠江口浩浩汤汤的大水穿礁而过,山峦雄峙,绿树如云,海风呼啸,潮水咆哮,云朵雪白而阳光金黄,有广袤悲壮的神色,一如南宋末年的丹心和汗青,书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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