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脊清晰地露了出来

2019-11-01 02:38梁学敏
山西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李东书包老婆

这是李东这个晚上醒来的第四次了。他把放在床头的手机开了机,看了下时间,才五点多。

昨天晚上李东没有喝酒,这可是很罕见的。他答应了女儿,今天早上九点要到新家去。她那个房间定制的家具在星期四安装好了。这两天她一直在等着星期六的到来,她急切地想看到自己挑选的家具好不好看,尤其是书柜。女儿喜欢读书,现在租的这个房子里只有个简易的松木书架,都没有地方放书,一部分只能放在纸箱里。定制家具的时候,她极力要求把书柜弄得大一些,为此还把衣柜厚度缩了二十厘米。

昨天晚上回来,李东发现,女儿已经收拾出来一大包的书,说是要带到新房子里去,放到书柜里。

尽管一晚上醒了好几次,李东还是感到舒服。要知道平时虽然好多次一觉就到天亮,但几乎每次一睁眼就得往厕所跑,对着马桶要吐上好几回。还有一次,他一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呕吐物都喷到床对面的书桌下面了。还有许多许多次,他一边往单位去一边深呼吸,走一截就停下来,要不然喉咙里的东西就会汹涌而出。

看了下时间,李东就把手机放下了,这也是一次胜利,平时他躺在床上能一看手机就看一两个小时。他试着闭上眼睛深呼吸,也許能再睡一会呢。过了会他又睁开眼,抓过手机,打开听书软件,点开了催眠音乐。然后他翻过身,用自己习惯的姿势趴着。

屋子里是深蓝色的,桌子椅子床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巨大的呼噜声响起来,李东的嘴角微微张着,口水流到了枕头上,他的两只胳膊伸出被子,摆在脑袋两侧,就好像在举手投降似的。被子下他鼓鼓囊囊的身体随着呼噜声颤动着。他睡过去了。

手机里一个女声缓缓地在音乐中说,体会你的呼吸,深沉缓慢地呼吸,放松你的全身……

等李东醒过来时,窗帘已经变白了,已经是七点五十了。他已经好久没有睡到这么晚过了。我睡了个好觉,李东想,我的身体感觉多么舒服啊,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喝酒了。

就在这时候,门把手缓缓旋转的声音传来。李东不看都知道是女儿。他抬起了头,看向门口。女儿的脸露了出来。她笑了。你终于起来了,我都等了好久了。你妈走了?李东问女儿。早走了,女儿说,七点就出发了。李东老婆今天去学校监考四级,不能请假。所以只能李东陪女儿去新家了。不过装家具那天是李东老婆去看的,所以她已经看过样子了。李东老婆在手机里拍了照片。但是女儿死活不看照片,说是事先看了照片,就会让自己到时候的快乐减少一些。

我都已经把作业写完了,等李东起来后,女儿对李东说。李东往厨房走,女儿问他,你干吗去?李东说,我去把饭热上。昨天老婆已经把今天的早饭准备好了,稀饭和豆包。女儿说,我已经热上了,刚才我看见你起来,就把饭热上了。

女儿在地上站着,她已经把要带的东西都摆在了门口的鞋凳上,一个蓝色的牛仔包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书,另外一个是女儿平时背的书包,里面也塞满了书。昨天晚上李东已经试过牛仔包了。女儿是照李东的最大负荷装的书。女儿一直发愁,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书都搬过去呀?

女儿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能停下来,李东能感觉到她的急切。

我绝对能做到,李东进厨房看电饭锅时,女儿也跟了进来说道。什么能做到?李东问。我绝对能每个星期六跟你回新家去。这个是昨天晚上他们聊过的话题。李东说,咱们以后每周六都要回新家去。李东妻子认为不现实,你哪个周五不喝酒啊。李东说,我以后周五不喝酒了。我以后都不喝酒了。李东老婆说,可能吗?再说了,女儿周日上午还得上舞蹈课,你周五晚上回去,到周六晚上就得回来,要么就是周日早上早早回来,太折腾太累了。结果女儿站在了李东这一边,她说自己不嫌累,可以跑。本来作业就多,李东老婆说,你还嫌没有自己的时间,这样来回跑,更没有你的时间了。女儿说,作业不用你管。

所有认识李东的人,都知道李东女儿学习好,李东女儿是初中二年级,每次考试差不多都是学校里的第一第二名,并且学校还是市里的重点,数一数二的。大家也都知道,每当他们问起李东,是怎么管女儿的,李东每次都说,女儿的学习自己从来没有过问过,从小就学习好。这点李东真的没有说谎。李东一次都没有看过女儿的作业。有几次,李东老婆让李东去看女儿作业,李东躺在床上看手机没动,为此他们还吵过架。即使如此,李东也没看过。

那咱们就每周五晚上回新家去。李东对女儿说。女儿把碗和勺子从橱柜里拿了出来。热好了吧?她说,都好半天了。李东说,再稍微热热。说完他向外走,站在了厨房外的阳台上。阳台外是密密麻麻的高楼。神奇的是,高楼中间竟然露出了一小块空隙,可以一直看到城市西边的山脊。今天空气真好啊,李东站在阳台上说。山脊清晰地露了出来,黄色的土和白色的岩石,还有一片一片的绿色。平时看出去,大部分时候都是灰蒙蒙的雾霾的,偶尔看到山脊,也是模模糊糊的,今天看过去,异常的清晰。

女儿把电饭锅打开。热气冒了起来。早好了,女儿说,现在都热过了。她用勺子舀饭。李东把饭端出来,放在茶几上。他们一人坐一把粉色的小凳子开始吃饭了。这个姿势太低了,每次吃饭李东都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但是没有办法,房子里没有一个能放下一张正常高度餐桌的地方了。

当初李东租房子的时候,可是看了好久。结果他们发现,在女儿学校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1970年左右盖的,几乎所有用来出租的房子都没怎么装修过,大部分卫生间还是蹲坑,厨房的玻璃都是碎的,地是黑漆漆油腻腻的水泥地。就这些破烂房子,要价也比别处高出差不多三分之一。那些稍微装修一下的,马上价钱就比别处高出二分之一。

李东观察过,院子里为孩子上学租房子的人差不多占了一半,剩下的都是老人。过段时间,就有花圈摆在院子里。老人一走,马上房子就会被租给陪孩子上学的人们。

这套两室一厅六十平米的房子,现在满登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家三口的东西越来越多。在家里走动,一不留神你就会撞到或者踢到东西。

平时女儿吃饭都比较慢,今天她却比李东还快。吃完饭后她对李东说,爸爸你快点吃,我给刷碗。说完她就去了厨房。李东听见锅碗碰到一起的声响,水流的声响。

之所以吃饭慢,是因为李东一直在看手机。前些天他发现,最近房价涨了许多。当初新房交房的时候,因为没钱装修,他们就把原来的一套五十多平的房子卖了,賣了四十万。最近网上成交价格显示,同样面积的房子现在都五十五万左右了。看了一会,李东嘴里嘀咕道,他们都疯了。因为他看到有人甚至把价钱开到了六十万。

你快点呀,女儿催促,我把其他锅碗都洗完了。李东说,我的这个碗就算了,回来再洗。那可不行,女儿说,妈妈最讨厌碗筷泡在水池子里了。女儿站在李东旁边,李东把稀饭喝完,把小半个豆包塞进嘴里。女儿把盘子和碗拿走,去了厨房。厨房的门缓缓地闭上了。

李东的屁股从小凳子上抬了起来,还没有站直的时候。电话响了。李东站起来,把手机拿在手里,他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犹豫着接还是不接。

李东接起电话的瞬间就后悔了。

电话是李东的领导打来的,领导说,李东你现在去单位把下周要用的材料整理一下吧,我今天下午要出差,回来就周二了,到时候恐怕时间就不够了。你弄完在单位等着我,我出发之前过去看一下,然后你再改改。下周这个会议很重要,你千万要认真一点。要尽快啊,利索点。不要拖拖拉拉的。

领导在电话里说。他说话老是慢腾腾的,如果面对面,伴随着他在身前不住指点的手指,你感觉不是太明显。在电话里就不一样了,当他说话时,李东有一种他正眯着眼睛在纸上找字的感觉。

就是因为知道领导这个周六要出差,李东才确定地跟女儿说,绝对不会有加班的事。

李东拿着电话,他听见自己对领导说,好的好的。接电话的过程中,李东一直在走路,现在他来到了阳台上,看见外面的院子里,又摆出了花圈。又有一个老人去世了。是哪个老人呢?李东想。在院子里住了快两年了,他对院子里的人也都熟悉了。

接完电话后,李东往回走,他看见女儿正在穿鞋子。爸爸你快点吧,女儿说,你记得拿上钥匙啊,你别忘了拿上测甲醛的仪器。仪器是李东老婆刚从网上买来的。

窗户打开着,一只麻雀在窗外的山楂树上跳来跳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李东,这个大个子,鼻尖一直发红的四十岁男人,正伸着脖子,看着电脑屏幕。过一会,他就低头在键盘上敲打几下。他的眼睛布满红丝,桌子上,除了电脑剩下的位置全部堆得满满的,书啊,杂志啊之类的东西,不过最多的是文件。上方有红色的线条和公章,还有领导们歪歪斜斜的签字。

这是一间在三楼的办公室,有一面墙上,是一张外面院子夏天的照片,占满了一堵墙。照片上全是绿色,有槐树,山楂树,各种花,每次看着这幅画,李东都能想起夏天里这些绿色中密密麻麻的飞虫,一不留神就有蚊子叮出个大包来。还有不知道藏在哪儿的蝉,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停地叫。

李东微微站起来了一些,脑袋向电脑右侧伸,然后伸出手去够一摞书后面的什么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左侧码起来的那摞书最上面的一本划了下来,砸在键盘上,掉到了地上。为了挽救这本书,李东连忙缩回手去接,没接着却撞得键盘啪啦一声响,让人觉得键盘架都掉下来了。

李东僵在原地没有动。过了会,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灰突突的阳光隔着窗外的树枝还有窗户照进来,一小块一小块的,暗淡地落在他的身上,空气看上去也是灰突突的。李东肥胖的身体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他的衣服从来都只有黑灰两色,此刻看上去好像很脏似的。

四周很静,虫子都死光了。连一丝风都没有。一切都死寂着纹丝不动。

李东往前拉椅子,把键盘架子推回了桌子下面,然后趴在电脑显示器前面,他的肩膀缓缓地起伏。过了一会,他又举起双手,支在桌子上,把额头用双手托着。

刚才,李东在座位上刚刚坐下来,领导就又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到单位了吗?领导问。李东说,已经到了。领导说,这个材料你得重视起来,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动作快一点,不要拖拖拉拉,一定要在我下午出发之前,把这个材料给确定下来。我现在有点事,应该很快就过去了。

平时李东都是坐公交到单位的,今天他是打的车,就是想早点把材料弄完。他答应女儿,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跟她到新家去。领导挂了电话后,李东半天没有动。他真想站起来离开。

李东自从开始上班,就是写材料,到今年,已经写了十五年了。这么多年里,几乎每一任领导都对他表示过,一找到别的能写材料的,就把他替换了。单位都进了三批新人了。每次新人进来,李东都会充满希望。结果呢,新人试上一两次,领导就不满意了,还是要李东来写。结果新人变成了老人,跟别的人一样,每天到了单位就是聊天上网,就更不可能再来做写材料这种麻烦事了。他们说,我做不了,我写不了。有什么办法呢?

在现在这个领导来之前,李东经常都会抱怨,但是事实上他那时候干的活也不算多,一个星期真正用来写材料的时间也就两三天而已。只是和那些每天坐着什么也不做的同事相比,他不平衡而已。新领导来了之后,他的噩梦才真正开始了。李东弄不明白,为什么新领导这么喜欢讲话,并且只要有人邀请他参加活动,他也不管这个活动有没有什么意义,他也不嫌累,都会去参加。只要去参加,他就要讲话。李东统计过,这个新领导一个星期最起码要参加三个活动。这些话又不是他写的,他只是念一念,为什么那么上劲呢?这个新领导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每次李东写出来的讲话稿,他都会来来回回地改动,在李东看起来,这些改动是毫无意义的。每次改过后,他都会表现出一副看我改得多好,你水平太差了的模样。

还有,新领导来了之后要求每个部门每周每天每月都得形成书面的总结汇报,单位每周每月也要总结材料。刚开始各个部门应付差事,随便写两句就交上去了。结果领导在开会时黑着脸批评了一个多小时。说是大家的态度不好。各个部门为了这个总结汇报,可是脑壳发疼。于是就有人来找李东,让李东帮着弄弄。都是一个单位的,平时还经常一起吃饭喝酒,李东也不好拒绝。于是李东要弄的材料越发多了。

更离谱的是,新领导眼里就好像没有下班时间这个概念似的。有时候半夜还给李东打电话,让李东赶到单位去。

不止对李东,刚开始新领导对每个人都是这个态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态度发生了变化。一种是像李东这种,活是越来越多。另外一种是领导不给他安排任何活。后一种为什么呢?举一个例子,新领导有一次批评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直接把杯子砸在了新领导办公室地上。从那之后,新领导就再也不给办公室主任安排工作了。还有一个司机,经常在单位打架,本来他负责给大领导开车的。新领导现在也不用他了。李东心里很羡慕这些人。可惜的是,他没有他们的勇气。

有一天晚上和大学同学吃饭,李东突然发现同学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为什么老是说这些呢?同学说。从那天开始,李东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反省一下,自己今天是不是又说了许多新领导的坏话。结果发现,他现在脑子中最起码百分之六十的思维,都是跟新领导有关的。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他感觉自己就好像小时候学的那篇课文里的青蛙一样,越来越往井里去,看到的天空越来越小。后来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结果情况也并没有变好一些。

为什么大家不能各自活各自的呢?为什么有些人要给别人的人生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呢?

李东一动也没动地低了好一会的头,你可以听见他正在缓缓地呼吸,过了一会,他把手又放回了键盘上,又盯着电脑屏幕开始写起来了。

好久都没有这么高的效率了,往常李东每次动手写材料前,都会拖拖拉拉半天,他先是上网看看新闻,又泡杯浓茶,他胃不舒服,每次喝完茶都会有灼烧感,但是坐在桌子前,他就想喝茶,毕竟他已经喝了十多年了,牙齿上都是黄黄的一层茶垢。接着他还会去一楼上趟厕所,在洗手池旁边仔仔细细地把每根指头都打上香皂,只洗手一项他就能用上好长时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些动作是自己写材料的必须动作,不然自己就启动不了。

但是今天,他来了就这么坐在电脑前,一个字接一个字地敲下去。等他写完的时候,抬头一看,刚刚过去四十分钟。他尝试着用领导的目光挑剔地又看了一遍,发现几乎一点问题也挑不出来。他甚至迫不及待想让领导看了。要知道他以前每次写完,一想到要给领导看,就觉得头疼。

李东本来想马上给领导发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写完。但是马上他又想到,如果现在就发,领导会觉得他平时写得太慢了,要不说不定他会觉得李东这次是在敷衍了事。大星期六的,领导把李东叫来加班,如果李东这么快就弄完,好像领导并没有给李东带来多大的不便似的。最终李东没有发这条短信。反正领导也没让自己叫他,反正他也会来,他肯定不会因为自己叫了他而早来一会的。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他好了。李东这么想。

因为是星期六,厕所里没有往常那些乱扔的擦过屁股的报纸。也不知道是单位的谁,每次上厕所都用报纸,并且是一大张一大张地用,纸篓里肯定放不下嘛,就会掉得到处都是。李东站了半天,挤出了几滴尿。他又保持姿势站了一会,然后提起裤子站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前。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稀稀疏疏地盖在脑袋上,额头上有三道皱纹,眼镜后面的眼睛四周肉又松弛又皱巴巴的。有好多年,人们总是会说他看上去年纪小,有一次单位拍照片,出来后,办公室主任在相机里翻看,然后说,还是人家李东年轻,你看看人家的皮肤,再看看我的。现在呢,连这个办公室主任也感慨过,李东真是衰老了好多啊。这是因为什么呢?全是因为写材料,经常熬夜加班,由于久坐,浑身都是毛病。

去你妈的吧。李东发出的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但是接下来,他又对着镜子喊了一次。声音比他预想的要低得多,在出口的那瞬间,他的勇气消失了,他担心万一有别人在。

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歪歪斜斜的衣服,它们也没有显得更整洁贴身一些。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李东连忙伸出手,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他突然想急切地追出去,让那个人看到自己,让他看到周六大家休息的时候,自己还在单位加班。

到了十一点,李东终于忍不住了,给领导发了条短信。等了二十分钟,领导都没有回复过来。如果再过十分钟,他还不给我回复,我就回家去。到了十一点半,领导仍然没有回复。李东关了电脑,把东西收拾好,关了办公室的门,出了院子,来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他站到公交站牌处,看见自己要搭乘的公交车停在红灯对面,只剩下二十五秒就要开过来了。很少有这么顺利的时候,每次他在公交车这里等,最起码也得十多分钟,有时候甚至得半个小时。

李东把公交卡拿了出来,眼睛盯着公交车。他拿出手机,拨了领导的号码。

领导在电话里对李东说,你再等我一會,我现在有点事,马上就过去了。人们向着公交车打开的门跑去,李东把公交卡放回了口袋。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推着前面人的背的一个中年妇女。然后转身又向单位走去。

女儿坐在红色的车座上,把书包抱在自己的怀里,她把脸扭向车窗外。把书包放地上吧。李东又一次对女儿说。女儿没有动,就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李东一只手抓着公交车上方的扶手,另外一只手拽着放在地上的旅行袋背带。他弯着腰看了一会女儿,抬起头也向车窗外看去。

雨下得比刚才更大了。路灯、车灯和广告牌透过玻璃时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车厢里一股潮湿的气味。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等他们到了新房子,大概待不了半个小时就得往回。

我也没有办法,李东是这么跟女儿说的,但是这就是工作,工作做不完我总不能跑掉吧。

李东在单位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其间联系领导,领导竟然关了机。后来领导告诉他,情况发生了变化,他来不了单位了。我星期一下午回来,咱们星期一晚上加加班吧,领导这么说。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往前挪动,每次在站牌处停下来,都会涌上来一大群人。李东的右边胳肢窝下面,紧紧地挤着一个女人,她头发全湿了,她不时伸手在脸上抹一把。现在李东不得已把书包背在了背上,地上都是水,已经把书包给浸湿了一个角。李东担心里面的书是不是也被浸湿了。

当李东把书包背起来后,女儿已经数次看向他。分明是想弄清楚,是不是书包湿了。但是当李东跟她说话时,她还是不吭气。

书包太重了,李东不得不过一会就调整一下姿势。调整过几次之后,他发现刚才在右侧的女人,挤到了他的前面,抓着女儿座位的靠背。还好李东个子高,可以轻松地抓着上面的扶手。那个女人用背使劲地往后靠,李东不得已又往后挪了挪。那个女人给自己争取出了一个宽松的空间。她腹部紧贴女儿的侧面椅背,拿出了手机,手机发出的光,映照在车窗上,惨白惨白的。

有那么一会,李东涌起了一个念头,从上到下,用力用手肘击打那个女人。他脑子中出现了一个画面,那个女人发出声闷哼,然后软软地向前倒去,像只死鱼一样,肚白朝上躺在湿淋淋的地上。

后来附近又出现了一个散发出大蒜味的人。李东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肩部被书包带子给勒得发疼。李东这次不想调整了。他把注意力放在肩部的疼痛上。这种疼让他产生了一丝愉悦感。

公交车嗡嗡嗡的发动机声,拍打着车窗的雨声,车厢里人们挤在一起的声音,几乎没有停下来的尖锐的汽车鸣笛声,说话的声音,这一切连成一片,让他有一种乘坐一艘小船在海面上摇晃的感觉,声音就好像灰色的海面似的,看上去让人感到害怕。

车子出了拥挤的商业区,开上了快速路。速度快了。李东感到站着的车厢下面,一直被什么给密密麻麻地撞击着,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外面的灯光少了许多,四周变得很暗。

车子停了下来。李东以为是又到了站牌处了。后来发现不是。车子停在路中间。四周全是车。所有的车都纹丝不动。肩膀的疼让李东觉得可能皮已经被磨破了。

前面的那个女人,把手机放回了背着的包里。她突然扭回头看了一眼李东,然后把包往自己的胸前拽了拽。

车门打开了,拥挤的人们晃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四周变得宽松了起来。有些人从车门往下走。发生了什么情况?李东越过人头,视线已经能看到司机了,司机坐在驾驶座上,身体前弯,李东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话。

李东问正在他身边经过,往后门走的一个矮个子男的,前面怎么了?那个男的抬着头看了一眼李东,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去。李东真想一把抓住他。

女儿盯着看下车的人,又把脑袋贴着玻璃,想看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什么也看不到。抱着书包站起来了一些,往前面看。

李东说,我去看看吧。女儿坐回了座位上,她还是不跟他说话。

当李东走到驾驶座右侧时,他看见司机正把肘部支在方向盘上,手里拿着手机。师傅,李东叫。司机没有反应。师傅,李东问,前面发生了什么?司机还是没有反应。雨刮在车窗上迅速地滑动。师傅,李东往前了一点,弯下腰,正准备说话时,司机不耐烦地把手往前挥了挥,你自己不会看啊,他说。李东弯下腰,靠近车窗,他只能看见一片车灯。前面的桥下都是积水,旁边的一个老太太说,这里每次下雨都是这样,也没有人管管。可不是,旁边的一个老头愤怒地接腔。这得多久啊,李东问。司机不吭气。老太太说,谁知道啊,说不定得一两个小时,现在雨还没停呢。

女儿站了起来,等着李东。她的身高比旁边的一个中年人都高。

要不咱们也下车走吧,李东对女儿说,过了桥就有其他方向来的公交车了。

女儿把书包背在胸前,李东也把书包背在胸前,这是为了避免书被淋湿。还好,他们带了伞,李东从单位回到家时,女儿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好了。下了车他们发现,后面还有好多辆公交车,每一辆公交车上都在往下下人。他们和李东和李东女儿一起往前走。

自行车道和人行道要比机动车道高一些,并没有积水。当他们走到桥下时,看见水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人行道上站着几个人,看着那辆汽车,看着过了桥打着伞正在打电话的司机。肯定完蛋了,李东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往里冲。

很快,李东就感觉到鞋尖那里进水了。袜子也湿了。风刮得伞拿也拿不稳,他只能把伞放低,顶在脑袋上。裤子也要湿了。裤脚变重了。

右边肋部有个地方传来隐隐的疼,应该是刚才背书时,被撞了一下。两边的肩膀也被勒得疼。

女儿不时调整姿势。她的上身用力地往后仰。李东赶上去,对她说,你把书包给我吧。女儿没有看他。突然加快了脚步。

到了下一个站牌处,站牌上挤满了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于李东他们刚才坐的那辆车。回过头看见,还有人往这边走来。

终于,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但李东还没有反应过来,车门口就已经挤成了一团,就好像公园里刚刚丢入了鱼食的水面似的。

李东有些犹豫,但女儿也挤了过去。他只好也跟着。但是并没有轮到他们,门口的乘客喊了起来。没有位置了,后面的乘客等下一辆车吧。司机用喇叭喊。

他们只好退回了站牌处。

李东突然有了个念头,他拿起电话给老婆打电话。他对老婆说,今天雨太大了,要不女儿明天的舞蹈课别去了吧,他们今天晚上就在新房子这里住。老婆说,你自己看着办,我忙着呢,没时间跟你说话。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李东觉得自己把问题解决了。他弯下腰,想告诉女儿。女儿抿着嘴巴,正在用一只手抹脸上的泪。看见李东看自己。女儿把脸扭过另外一边,但扭了一半她又扭了回来,对着李东大喊,都怪你!是啊,李东弯着腰,小声地对女儿说,都怪爸爸。

李东把女儿的书包拿过来,这次她没有拒绝。把书包从肩膀上摘下来时,她咧了下嘴。书比我们想象的重是吧?李东用开玩笑的语气对女儿说。女儿停了一下点了点头。李东手提着女儿的书包放在身前,以免被雨淋到。

下一辆公交车来了,李东向着人群挤去,他用力地使用自己的四肢,推开旁边的人,护着女儿上车。

你确定没有问题?老婆在电话里问李东。咱们那个家和客厅都没有问题,李东说,我测了好多遍,都晾了这么久了。我让她睡在咱们那个卧室,没有问题的。你要把她那个家的门关上。老婆说。李东说,关着呢。沙发上能睡?老婆说。完全没有问题,李东说,咱们这个沙发比之前的沙发都舒服,不软不硬,恰好。

李东钻在伞下,缩着肩膀跟老婆打电话。他小心翼翼地下台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台阶都要使用这种一下雨一下雪就变得光滑的好像镜子一样的石材。我操,他突然叫了一声。怎么了?老婆问。我他妈没看见,踩到水里去了。尽管他迅速地跳了过去。还是马上感觉到整个脚都湿了。你不在家?老婆问。李东说,我下来了,在小区里,这里的路灯一点都不亮。刚才一个剧烈的动作,引得他肩膀处更疼了。刚才他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看过,被勒出了两条血红印子。

老婆问,你干什么去?李东说,我要去买瓶酒。他等着老婆咬牙切齿地骂他。他咬着牙,屏住呼吸。他发现自己在积蓄力量准备反击。你随便吧,老婆在电话里说,你想喝你就喝吧。她甚至没说你要吐给我吐到马桶里去。李东嘴巴里干渴的感觉更加严重了,他急切地需要酒精。

挂了电话后,李东发现,小区里刚开的那家超市已经关门了。他刷了门禁卡,往小区外走去。整条街道都没什么光亮。临街的商铺都还没有开业。如果要买东西,他得走到下一条街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迈开步子向前走。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被用蓝色的铁皮围挡了起来。李东只好在机动车道上走,他尽量挨着铁皮。车灯晃动着在他前后照过来,景物变得模糊起来。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雨伞上。

一辆车停在路边,李东不得不往机动车道的中间绕。一瞬间,他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汽车尖锐而持久的鸣笛声。他故意放慢了脚步,一辆车冲上来,和他并排。李东站住了,扭过头向车里看去。他再次屏住了呼吸,他的心跳加快,但是他坚持着没有退缩。过了幾秒钟,那辆车开走了。后面的车跟着绕开李东,向前开去。没有一辆停下来的。

再次回到围挡边上后,李东跑了起来,反正鞋子已经湿了,他也不在乎了。过了会,他听见自己正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作者简介】梁学敏,1981年生,山西阳城人。现供职于《都市》杂志社。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暴力史》《在大街上狂奔而过》《鸽子飞过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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