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走出车站,迎接我的是一场大雾。因为我的到来,一位真正的诗人的到来,小城已将两天后的一场大雾提前了。此刻,它正伏在它所在的这片大地上忐忑不安地失声自语,它不情愿让我直接看到它的样子。它像个懦夫那样躲在这场大霧里面,用大雾作掩体,以避免它自认为可以避免的尴尬。对于我,它需要保留的太多太多,难以开口的也太多太多,它这样做,只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堪罢了。
它有愧于我。
2
大雾中浮现出一座雕像。这座雕像背对着我,同样回避着我,躲避着我的目光,它是担心我的目光将它灼为灰烬呢,还是完全不顾及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为大雾那边的小城偷偷出着主意。我走过去,看都不看它的底座,直接朝南边的车站广场出口走去。
3
车站广场像张古老的棋盘,所有的棋子都已不知去向,甚至棋格都已晦暗不明,但它依然固执地坚守着一张棋盘的阵地,等待着一位真正的将军的到来。这位将军无需铠甲和宝剑,他只需在这块棋盘上走一遭,就能让棋盘瞬间回魂转世,熠熠生辉。他是真正懂棋的人。
广场出口两边的铁制护栏扶手早已恭候多时,在我走过的时候它们甚至都失态地向我稍稍弯曲了一下,它们急迫地想要向我靠拢,却囿于它们的角色限制,结果只是装出一副鞠躬的样子,轻微地向我行了个礼。
我接受它们的致意。我接受它们无视雕像的不愉快向我表达的敬意。
离开车站,我回望了一眼棋盘广场,它麾下的铁制扶手的表现显然让它备感欣慰。同时,它又为骑在它背上的雕像的愚蠢向我致歉。
一阵风吹过,雾立刻就散了。
4
我向西走,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头顶的路灯开始缓缓亮起。
我为它们感到悲哀。
它们恬不知耻地学着成熟的向日葵的样子,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它们的头从不曾抬起过一次,更不曾仰望过星空。它们生来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即便蚊虫哄着它们的脸,它们也懒得动一下。
我为这样的生命感到屈辱。
我不需要这样的照明,更不需要这样的奴隶,我要的是夜空会眨眼的星星,还有它们向我传达的情意。
我冲着一盏路灯喊:喂!丧气鬼!把头扭到上头去,冲着天空!不要老盯着脚下那一小块路面,那太憋闷啦!你会抑郁的!
它似乎听到了,也有所触动,甚至都有些跃跃欲试了,结果还是叹了口气,动都没动。
“算了吧,”我知道它的意思,它不说我都知道它那点儿出息!就在准备行动之前,它先看了看身边的其他路灯,以及更远处的别的路灯,“它们都没动……”它说。
它们都没动它就不能动。
它们都没动它就不敢动。
它们都没动它就不该想着去动。
“那就不动吧,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嘟嘟囔囔着。
“你损失大啦!”我冲它喊,“伙计,你损失大啦!大得不是一点儿!你只是不知道!”
“我能有什么损失!”它语气中竟流露出一种不屑,意思是我在拿它寻开心,“你走吧,别再冲我大喊大叫了。”它有些不耐烦,生怕我损毁了它的形象。
“你发出的是屈辱之光。我拒绝它照到我身上。”我快走几步,离开路灯的照射范围。
5
前面有条小河。
它在暮色中弯弯曲曲的,还闪着微弱的光,像是要我把它看成一条小蛇,或是条湿漉漉的小路。
就好像它不愿是条小河,而更愿意成为一条小蛇或小路似的。
就好像它做小河已经很久,厌倦了仅仅做一条小河,渐渐萌生了成为别的东西的想法。
它既没告诉过别的同伴,更不会在意它们的看法。在它眼里,它们是些荒唐的家伙。来世间走一遭,能忍受自己永远都只是一条小河而不想成为别的,比方说飞鸟、蝴蝶、蜻蜓、游鱼,不是荒唐是什么。
此刻,它正尝试着在我的眼中成为一条小路。它收起了哗哗的水声,像用手捂住自己嘴巴的人那样,让自己保持安静。它比照着身旁那条小路的样子,仿佛睡着了那样悄无声息。接着它又回忆着小路在雨后的阳光里欢快闪耀的样子,将自己的波光转换为路面上雨水的反光。
虽然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手都是干的,可我还是觉得下雨了,并且,一直在下。
我聆听着一条河水无言的心声,走上它旁边那条对此完全不知情的小路。
6
从这头到那头,路边只有一棵树。
一棵野生的苹果树。
我走到它面前,握了握它的粗细。它没有反抗。它知道我的手不是狂风,不是暴雨,它无需戒备。但它没想到的是,现在握着它的,是比狂风还要肆虐、比暴雨还要凶猛的闪电。
它毫无征兆地遭遇到了毁灭性的雷火。
你是谁?它用仅剩的烧焦的树干问。
一位诗人,我说。
它立即用悔过的语气请求我原谅它的无知,它既没认出眼前这位诗人,也没在诗人走来时及时远离小路。
它卑微地请求我让它回归一粒种子,再次随风飘散。
它为已然虚度的一生请求我的一行诗句。为此,它不惜以最后一丝力气匍匐在我脚下,用仅剩的几根粗枝打扫我即将踏上的路面。
7
路的尽头是个丁字路口,通过那个路口,小路与柏油路相接了。南北走向的柏油路像一条汽车工厂的流水线,它负责平稳地把一辆辆汽车传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我看到那个正热火朝天指挥交通的小孩时,天已经黑透,小家伙几乎是从黑暗中滑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我一旁,连同他指挥的声音。
我说没有车要开到小路上来,小路太窄了,容不下一辆车通过。
我说这儿不需要指挥交通。
他不听我的,继续挥动着胳膊,嘴巴里不时发出“进来”“停住”“往那边拐”之类的口令。
可是我没见有车从他前面开过,更没有车停下。
莫非,他指挥的是黑暗?他在指挥黑暗?一团一团不断从小路以及小路两侧的田野涌来的黑暗?一股股沿着小河的河道从更远处的荒野赶来的黑暗?这种名叫黑暗的东西此刻正温顺地服从着一个孩童的指挥,有序地罩着暮色的面纱到达它们此行的第一站——小城北郊的一条主路。经由这条主路,接下来它们将缓缓地占领整座城市,接管每一片城区,每一幢建筑,每一棵植物的呼吸,每一只动物的眼睛。它将这些统统收归自己的羽翼之下,让它们渐渐安静下来,变得昏昏欲睡。
这就是黑暗要做的事。它保护着房屋、动植物和人们的睡眠。
它把睡眠带给他们。
它只需唤醒他们各自体内沉睡的睡眠,再将他们交给苏醒的睡眠,就算是把睡眠带给了他们。
看着他们沉睡的样子,它觉得自己也是一种光明。
8
往北走,是个桥洞。桥洞里面白天才有的那一团黑暗现在不在了。此刻,整个大地之上的黑暗、天地间的黑暗,像海水一样将它——这个小小池塘,或者说是小小水坑——吞没了。它只有静待明早太阳升起,黑暗海水退去,自己再次出现在桥洞里。
在一个小水坑面前,我的鞋子停住了。在桥洞下面更浓烈、更黏稠的黑暗中,这个小水坑把自己变成了一面镜子,明亮,触目,甚至刺眼。它把自己变成了黑暗的杰作。虽说它盛的仍是白天的一小坑污水,水面还漂浮着零星垃圾,但这些并未能阻止它成为一面镜子,反而使它的光芒更迷离也更耀眼了。
一个小小的伤口。我对这面“小水坑般的镜子”说。
微微下凹,却又不是很明显。仿佛一只储存某段情感创伤的容器,这只容器有可能出现在某个人的面部,也可能出现在他或她的瞳孔。也可能哪儿也不出现,只是像阵烟一样在他们的生命里缭绕,无处可寻又无处不在。
如果我的婢女在的话,我会请她为这个小水坑烧一炷香,好保佑她不会在来的路上与她尊贵的主人走散,不会自己把她自己搞丢。
9
我是一位诗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真正意义上的。”人们都这么说。我觉得他们是在附和。我担心他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意义,什么才是意义。总之他们都这么说。仿佛仅仅是这么一说,就能让他们快乐。
不止是人们,一块石头、一棵树、一只鸟也这么说。“你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听听吧,石头张开它裂缝的细长的嘴巴,几乎是无声地说。“真正的诗人!”桐树焦急地让它仅有的桐花密集地向我挥洒,试图为我缝制一套以桐花为布料的衣服。一旦我穿上这套桐花服,它就有理由向所有的植物宣告:它才是植物世界里最完美的设计师。“一位真诗人!”这是一只燕子的鸣叫鸣叫出的意思。它冲着我,站在电线上,冒着被高压电击中的生命危险,一句又一句地向我重复。担心我忘了这一点似的。
“如果你不是一位真诗人,你就不是你,我们也不再是我们。”它说,“我们也不再是燕子,天空也不再是天空,雨水也不再是雨水。什么都不再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一位真诗人,我们的生命将失去最后一个参照点,我们将不再是生命,我们将不再存在。
因为你是一位真诗人,世界才这样五颜六色,白天黑夜才这样有序地更替,山川河流才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世界承认自己是世界。”
“世界才没有从我们身上脱落。”注视着那只因为急于向我说话、变得像只麻雀一样在电线上开始蹦蹦跳跳的燕子,我说。
10
我是一位诗人。一位清醒者。
我之前是一个睡梦者。我从睡梦者而来。
在我还是一个睡梦者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睡梦者。我以为我不是一个睡梦者,我是一位清醒者。
以为自己不是睡梦者是清醒者,这就是睡梦者最大的问题。
他自己无法解决,他甚至连发现都发现不了的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既然连发现都发现不了,就更谈不上解决了。
这就是睡梦者最难的问题:他连发现都发现不了问题。
既然连问题都不存在,对于那位我曾是的睡梦者,那不是更好吗?错过那个问题,最大也是最难的问题,不是更好吗?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是的,错过那个问题,什么后果也不会发生。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们这样说,在他们这样说之前,他们显然在内心也是这样看的。
那就继续做一个自认为是清醒者的睡梦者。一切照旧。把一天重复地活了一辈子。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从一个孩童长成现在的成年人,日子不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吗?有快乐的日子,也有倒霉的日子;有悲伤的日子,自然也有狂喜的日子。除此之外还会有无聊的日子。无聊的时候,找找朋友,调整调整心情,再不就是睡上一觉,自然都会过去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可抱怨的?
自认为是清醒的睡梦者从不怀疑自己是睡梦者。如果说真有睡梦者,那它说的也是别的。世上所有的人,除过我。
没人会当面告诉这位睡梦者,说:虽然你自我感觉良好,自认是一位清醒者,实则是睡梦者。
没人会这样告诉他。更明确地说,没人会告诉过去的那个我。
原因很简单,清醒者少之又少。并且,他们知道一点:即便他们当面告诉睡梦者他是一位睡梦者,睡梦者也不会相信。不僅不会相信,还会对清醒者产生敌意:“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懂什么!”
所以清醒者总是沉默。他们知道沉默这个词命名的是什么。他们知道沉默的意义。
他们只是看,不出声地,不动声色地,无言地,静静地看。
静观一个睡梦者的世界。
对于那个世界,他们插不上话,甚至无法开口。他们变成了怪人,孤僻的人,无情的人,不合时宜的人。在世界上隐姓埋名,变得可有可无。
他们试图通过艺术作品说出无法说出的话,可结果是:说了等于没说。已经清醒的清醒者不需要听,仍在睡梦中的睡梦者则听不见。结果自然就演变为自说自话。
但是有一些时刻、瞬间很宝贵,在那些个时刻和瞬间,睡梦者无需清醒者,自己就似乎能察觉到点儿什么。在察觉到的那点儿什么里,他感觉眼前这一切,一切的一切,整个熟悉的世界都像是在梦里梦到似的,每样东西都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他呆呆地待在那儿,丢了魂儿似的。
11
我不是通过那些时刻、瞬间进入清醒者的世界——成为一位清醒者的。
每一位清醒者都有自己进入清醒者的世界的方式,路径。只不过他们不愿提起罢了。
那条道路是他走过的所有的路之中唯一称得上道路的路。因为这条道路,之前走过的所有的路瞬间都有了意义,同时都获得了名字。它们由一条条无名无姓的路成为了有名有姓的路。它们由模糊、杂乱瞬间变得清晰、有序。它们由一个个分散的局部一下子成为了一个整体,志得意满地被写入了这个人的历史。
于是,这个人,这个睡梦者,之前只能拥有过去的睡梦者,开始有了自己的历史。
12
每位清醒者也是位医生,大夫。睡梦者就是他的病人,患者。他要做的,不是直接展开医治,而是:向他们,也就是那些患者傳授医术,让他们成为和他一样的医生、大夫。那样,他们就会不治而愈。
他的治疗就是传授,病患的领会就是痊愈。
但问题是,他眼中的病患从不承认自己患病,自己是个病人。“我们都是再健康不过的人。”他们说,“不是你说我们生病了我们就生病了,不是你说我们需要治疗我们就需要治疗,我们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吗?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13
看吧,情况就是这样。往往都是这样。很少有例外。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不愉快,也为了能成为一名更清醒的清醒者,清醒者把自己变成了一名睡梦清醒者。
睡梦清醒者,就是那种表面上看来是睡梦者的清醒者。
清醒者把自己隐藏了起来,伪装成睡梦者的样子,混进了睡梦者之中。
不过,我没有那样做。我不是一名睡梦清醒者。
我没有成为一名睡梦清醒者,我成为了一位睡梦诗人。
14
睡梦诗人不是睡梦者,不是清醒者,也不是睡梦清醒者,而仅仅是睡梦诗人。
睡梦诗人是睡梦者、清醒者、睡梦清醒者之外的第四种人。
他没有自己的群体和营地,他居无定所,他游走于那三种人之间。
他是朴素的流浪者,又是真正的守护者。
他通过流浪,守护着——即便是在清醒者那里也日渐变得朝不保夕的——清醒。
15
睡梦诗人除了流浪和写诗,就是去大学校园做诗歌讲座。好几个世纪过去,大学始终心甘情愿地充当着睡梦诗人们的露天营地。
这个露天营地每晚都有篝火在燃,都有歌手、演员、哲学家、政治家、商人,以及你能想到的任何一个社会角色——在诞生。书本,眼睛(闪亮的),耳朵(随时保持探询的),嘴巴(仍未与沉默相识的),跃动的身体,空白的心灵,几乎就是这个露天营地的全部了。
这个露天营地还是一个巨大的邮局机场,不断有信件、邀请函从这里发出、起飞,飞向全国各地其实毫无规则可言的流浪线路。在那些线路上,不时能看到一种金色的、缓慢地移动的小光点,也就是睡梦诗人们各自守护的、名为“清醒”的那种物质不断向高空送出的礼花。那些小光点、高空礼花的发射源,就是从露天营地出发的信件、邀请函要抵达的目的地,那些小光点的守护者的手和口袋,就是它们再美好不过的去处。
16
走出有小水坑的桥洞,夜空及时地覆盖在我头顶,同时带着他满身闪烁的星星和不断变幻的云朵图案。不仅如此,它还嘱托大地生出层层露水,让地上的各种昆虫开始鸣叫,有意弱化着我身边的汽车引擎声。漫步在它顺手送来的微风中,我感觉惬意,畅快,眼前的道路也随即成为一条少女的发带,它柔软地在我脚下铺开,邀请我踏上去感受它的轻盈,以及轻盈背后隐约闪现的——一个小小世界最初萌动的——羞涩。
一条道路,就像一只友好的稚嫩的手,这只手拨开它两边的草丛,将自己从草丛里探出来,在我还没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伸向我,向我表示它的好客。一旦我像它期许的那样踏上去,它就像条正式结束冬眠的小蛇般旖旎着身子向我展示它周边的事物,一棵奇怪的树,一根年代久远的电杆,一片工人全部被机器取代的工厂,以及某块最受云朵和鸟青睐的天空。
这些都在它的世界里,都是它的世界的一部分,它再熟悉不过它的世界图画的一块块拼图板。
“我用目光抚摸它们。”它说,“在夜里,寂静无人的时候。”
“我爱它们,”它又说,“它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不过这不重要。它们都是它们,它们各自保持着各自的样子,永远也不希望我混淆。它们都想是自己而不是成为模糊的一片,像雾那样。它们最不喜欢的就是雾。我很早就知道。”
“我也是我自己的模样,”它接着说,“如果哪一天我变了样儿,比较如变成一株草或一只虫子,那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只想是我。我不想成为别的。仅仅这样,我就觉得幸福。”
17
就这样,我被一条道路的幸福托举,感染,欢送着,直至这幸福渐渐被之前提到的一大片被称之为大学的露天营地的宁静替换下来。
我此行的目的地的入口:一个仿佛是什么东西上的缺口——的东西。
那个东西是圆的、暖的、有生命的,但那生命还在孵化中(并未成形、或已然成形但还没到可以破壳而出的地步),我似乎隐约感觉到了那生命体内心脏的轻微跳动。
现在,那生命什么都不是,还都不是什么,而仅仅是生命本身:一种被称之为生命的东西。
这种现阶段只能被称之为生命的东西是什么呢?它还不能有一个名字,一个形体,还不能看也不能听。也无缘得知这个世界上的太阳、大海、音乐、艺术。
或许,很可能,或者可以肯定地说,它还不需要这些。这些离它都还很遥远。它现在需要做的,仅仅是沉睡,生长。
除此之外,它需要准备好的,就是在破壳而出的神圣时刻,接受来自这个世界第一缕阳光的沐浴,第一阵微风的致意。
它只需要准备好自己,把自己准备好。其他的一切,都将由世界亲力亲为。
这个生命,将作为世界的主人而来临,世界将围绕着他不分昼夜地旋转,只为将他托举至世界的最高处,在那里,他将亲自授予万物被他俯视的机会。到此,万物才开始真正存在起来,世界才开始真实存在起来。
18
最先看见我的是守门人。他从门口一个倚着蛋壳缺口盖的小间跑出来,几乎是边小跑边招手,问我是不是来做讲座的诗人。
“我就知道是您。”他说,“我们都等了一白天了。您是我们等过时间最长的人。”
我看他一眼,他立即弯下腰去,向我生硬地鞠了个躬,并同样生硬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他很不熟悉鞠躬和那个手势,又觉着对一位诗人非如此不可,就临时借用了一下电视上看到的守门人的举止。
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名站在那里显然已经无聊了好一阵子的女学生狐疑地打量着我,问我是不是一位诗人。
我问她为什么问我是不是一位诗人。
她说她在等,不,是迎接,一位诗人,不,是迎接一位诗人的到来。
你说的是迎接和到来。迎接,一个词语,到来,又一个词语。我说。
她说是的。
我说你说了两个词语。你用这两个词语来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她说是的。
我说这两个词语是你及时纠正、补充出来的,这说明你对它们还不熟悉,对它们要说的意思还不是很了解。你只是在生硬地使用它们。甚至还出现忘了它们的情况。
我立即就想了起来。她说。
她说它们是表示恭敬的意思。表示对某人恭敬。
可为什么要对某人恭敬?被恭敬对待的某人依据的是什么需要被恭敬对待?我这样问她。
她回答不上来。
我告诉她对某人恭敬时,要先搞清楚为什么需要对某人恭敬。只有这样,恭敬才不会一直是个词语。
她显然觉得我说的过于抽象了,不大理解得了,索性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是不是我要迎接的那位诗人、你是不是已经到来。
我说我就在你眼前,就在你的眼帘之中,当然已经到来。
19
她带我到东边的一个小湖,让我坐在湖边的一个木凳上。请您稍做休息。她站在一旁的花池里说。
这是冬天的湖水。我望着眼前偶尔有一丝水纹的湖面,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有点儿像是对我自己说,不过对我自己说的意愿很微弱,或者说几乎没有,至少我当时没有感觉到。
也不是对一旁的欢迎者说。她仿佛已经成为了花池的一部分,和花池长在了一起,整个人消失在了花池里似的。(花池里没有一朵花。只有初冬被打理后剩下的根。)
也不像是对面前的湖水说的。因为湖水就在眼前,在我和它之间没有任何遮挡物。它知道我在看它,注视着它,它完全不需要我的语言提醒。
那么,我是对谁说的呢?这是冬天的湖水。对冬天?我和湖水显然已经同时在冬天了,在冬天这个(被命名为冬天的)季节里。我不需要对冬天说这样一句话,因为冬天当然知道這是它怀抱里的一潭湖水,如果它真是冬天的话这完全对它不成问题。
难道,是对“这”说的?“这”是冬天的湖水。“这”是什么?“这”这个字背后——是什么东西无声地躲在这个字背后?这潭湖水所在的土地面积?它成为一潭湖水之前一片荒草丛生虫雀喧闹的样子?还是这片湖水的水面总面积?它的总储水量?又或是——此刻,此时——此地这片湖水在我视膜上的成像?
不可能。上面的那些猜测完全只是猜测。这是冬天的湖水。这句话说的是季节的转变。因为此刻湖水已经置身冬天,成为冬天的湖水,而在这之前它还是秋天的湖水,在这之后它还将是春天的湖水,它现在只不过暂时是冬天的湖水罢了。
它暂时以冬天的湖水自居。
不过,这样想,重点还是放在湖水上面。秋天的、冬天的、春天的湖水,三个季节的湖水。湖水的三个季节。这句话的重点应该从湖水转移向季节的转变,时间的流逝:经由湖水,秋天离开了,冬天来了。经由湖水,春天又换下了冬天。四季就借由这面湖水流转着,交替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身姿,舞动着它们各自的神奇。
20
起风了,湖对面跑过去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这儿不时会有附近山里的道士和尚来,他们是来听讲座的,佛理道学方面的讲座。”花池里的女学生说。
有一会儿,我觉得这声音仿佛是一旁的那片花池发出的,而不是来自一个年轻的身体。或者说,那块暂时衰败的、无法再用花朵绽放来对人说话的花池,现在开始借助站立在它其中的人来说话了。它把它的话语从她的脚掌灌入她的体内,掺进她自己要说的内容里面,于是,有一刻,我同时听到了两种语言,两种话语。一种是女学生提到的来听讲座的道士的话,另一种,则是那块花池向冬季的问候,向时间的致意。
21
我们沿着湖边走。由南向北,踩过一段又一段湖边的小路,最后来到北边的一处由花池留出的出口。
这是一个友好的出口。
我感受到了它将两个相邻的花池分开的努力,以及要我顺利出去的心意。
我对女学生说:这是一个好出口。
她有点哆嗦。牙齿打颤。衣服穿少了。
她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她几乎都要拉起我的胳膊要我快走了。
湖边的一圈花池都是连接在一起的,只在南北两个方向留出两个遥相呼应的出入口,在那两处,花池断开了。断开的花池于是就不再仅仅是花池,而是把守着出口的花池了。
22
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她说。
我说很好。
我穿得并不比她多,却一点也不冷。我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她自己摸了摸额头,说果然有点发烧。
“我感冒了。”她诧异地对自己说。
就好像,她不认识自己似的。就好像,那一刻她对她自己来说是个陌生人似的。已经感冒的额头已经发烧的她、对于刚刚得知这一情况的做出判断的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一直就是她自己的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感冒了,身体出了状况。还真有点不可思议。
我对她说:你叫同学来接你吧,你先回去。
她说:你不知道路。
接着,她指给我看远处一个亮灯的楼房,说那儿就是她本该带我去的地方。我先是看到一个亮闪闪的咖啡馆的招牌,随后,才看到她要我看的旅店的名字:活火旅店。
23
我的旅店有十二个房间,对应着十二个月。你要住几月?在一楼的大厅,旅店老板这样问我。
他建议我住十一月,也就是当下的月份,我说我住六月。
我的旅店在三层,不需要坐电梯。老板在我身后说。他苍老的声音里面,弥漫着一股阴湿之气。
在楼梯口,我被坐在一张课桌里面的学生叫住了。确定我就是他在等的那位诗人后,他向我索要了诗歌讲座邀请函。他像一位火车售票员那样按部就班地核对了邀请函上的信息后,要带我上去,我说不必了。不过他仍坚持要领我上去。他说他在这儿已经等了我一天了,作为这次诗歌讲座的工作人员,他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只有一件工作,那就是见到我,核对我的邀请函,然后把我送到三楼的某个月的房间门口。这是他今天的工作的一部分,也是最后一个部分。(见到我、核对邀请函、送我上去。他郑重地举起三根手指,又依次将它们对应着那三项弯下去。)
“您是今天来的唯一一位诗人。”年轻人一边上楼梯一边说。虽说他两手空空,我也两手空空,却好像在前两分钟他已经接过了我手中的行李,他现在正将它们拎在手里,做着一位工作人员应该做的事。
24
楼梯螺旋上升,我们在二楼再次回到一楼的楼梯入口,在三楼再次回到二楼的楼梯入口。变得更高的两个楼梯入口,虽说它们一模一样,甚至相似得有些乏味。
年轻人显然没感受到这点,他只是低头上着台阶。上到三楼,我在他身后站住了。我要休息一下。他没有察觉地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六月房间门口,才发觉我还在楼梯口。
我说你已经把我送到房间门口了,你可以回去了。他再次折回来。在我面前停住。
我说我要休息一下。其实也不算休息。我只是想停留一下。在楼梯口停留一会儿。不想径直走向房间然后走进房间。
“我并不急于找到房间并置身其中。”我说,“我的意思是……我想拖延一会儿。你回去吧。”
他不解地看着我。我又继续说,“拖延也就是逗留,停留,随时随地地在某处一个人待一会儿,只要我想我就可以。不需要什么原因。”
25
房间很大,一张床,一扇宽大的落地窗。不过对于我,多少还是有点局促。
我坐在沙发上吸着烟,看着不知何时照到手上的月光,感受着没有一点杂音的寂静,有一瞬间我诧异地误以为手背上的那一小片蓝色月光是手背自己发出来的,而不是天上的月光穿过窗户落在了手背上。在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发光体,可以发出包括月光在内的所有光。显然,我还是个刚刚起步学习如何发光的初学者,现阶段能做用上的,仅是手背这块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功力的精进,总有一天我会做到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能瞬间放光。到那时,我将不再需要太阳和月亮,也不再需要灯光和烛光。不再需要一切光源。我自己就是光明。
26
床平展、安静地在我面前准备好自己;书桌努力地用四条腿支撑着自己的桌面,随时准备迎接我的身体的靠近和使用;床头的台灯以一位娴雅的女子的美向我显现着它的存在,渴望我的目光在匆匆掠过它时能稍作停留。它是那样地迫切被我看到,注意到,留意到,以至于在某个无法察觉的瞬间它几乎都要微微摇晃起来。门口的小型鞋柜算得上是房间里最心满意足的物件了,从我一进门 、它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双仍留有人体温度的鞋子已经将它怀里搂的拖鞋替换了下来,它一面抱着我的鞋子喜极而泣一面默默祝福已经在我脚上的崭新拖鞋,祝福它经过长久的等待终于成为一双真正的拖鞋,就在我穿上它的那一刻起。
不仅如此,房间也真正地成为了房间。在这之前,它还处于被搁置状态,它闲置着,散漫地沉睡着,不具备一间房间的意识,我进来后它霎时就变得不一樣了,浑身充满了力量——四面墙立即收紧,变得笔挺,地板和天花板也随之相互监督着、将自己所能发挥到极限:地板上的一些细小的裂缝瞬间弥合了,消失了,它上面的每一件家具似乎突然都感觉稳当了很多。这不由得令天花板为之一震,它奋力绷紧四个角,之前显得有些松垮的吊灯一下子焕发了活力,因为那一股股浑身乱窜的活力,吊灯甚至产生了阵阵眩晕,无法自持。
27
我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整栋楼像块沉入墨汁的墨锭,除了不断搅拌着清冷的月光的干树枝,一切都被一种名为黑暗的物质侵袭了,浸染了,层层包裹,仿佛所有事物都变成了一种事物、一个事物,此刻,这个庞然大物匍匐在大地上,正沉浸于黑暗带给它的休憩之中。
二
1
我是一间阶梯教室。此刻,诗人就正在我的……里面。哦,这么说还真有点别扭。我不能说他在我的身体里,因为我没有身体,我是一间阶梯教室。只有你们有身体,身体是专为你们的一个词语。就连动物的身体也不能叫身体,你们称它为躯体。植物和石头就更不用提了。植物连躯体也不能用,适合它们的是躯干,石头则什么也没有。石头们没有属于它们的这个词,匹配它们的是块、堆这类表示数量的词。石头们不能自己动,它们不像一只猫和一棵树,可以跳上房顶和随风摇曳,它们只是它们一成不变的样子。永远是那个样子。一个死东西。或者,说它们死也是不对的,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活过,也就无所谓死,所以它们始终处于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也就是和生命无关的状态。
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命嘛。人们会这样说。人们当然会这样说。虽说他们这样说倒没什么错,他们就应该这样说,但我还是觉得……他们过于草率了。
我是一间阶梯教室。
一间教室。一间房子。一个空间。有限空间。虽然我没有身体、躯体、躯干这类词语命名的东西,但我有空间——一个不大的、但对诗人这样的人类来说已经算不小的空间。我有空间,我就有——怀抱。我可以怀抱一些东西,一些人,就比方说此刻正聚集在我里面的桌椅、大学生和诗人,我可以怀抱着他们,让他们聚集在我这儿。我有这个能力。也喜欢这样。
我让他们有个地方,这些台下的学生和台上的诗人,我让他们凑在一块儿,因为一个我不知道的什么事儿。我只要看到他们都进来了,又都出去了,明天或过几天又来一群学生和一位小说家什么的,我就觉得我是活的。
我活着。
2
我是一张讲桌。不是课桌,不是学生用的那种课桌,而是一张讲桌。距离黑板最近的,放在讲台上的,只供教师使用的那种讲桌。
不过,有时也会有其他人站在我后面——也就是我和黑板之间的那个活动空间。现在在这个狭小空间活动的是一位诗人。
说活动可能不很准确。活动通常是说比如之前的那些教师,他们会在这个空间走来走去,在黑板上写字,或者一只手拿着教科书大声朗读某个段落。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这位诗人只是坐在我旁边的那把木椅上,一动不动。就是说,这么久了,他没有离开木椅一次,自从在它上面坐下后。也没有随时要起身的意思。他就这么坐着。仿佛坐的是一张餐桌,就餐结束他才会起来。
他就那么坐着,手边既没有讲稿,也没有纸笔,什么也没有。他只是讲。只是不时地把支撑在我身上的胳膊肘换換位置,就算是活动了。所以说,他不是在我和黑板之间的活动空间活动。他只是在我的桌面用胳膊肘活动。
他讲的我一句也听不懂。他自己却挺有感觉。我听不懂是因为我是一张讲桌,我知道这点。虽然从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只知道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我是一张讲桌。除此之外,都和我无关了。我其实想说的是,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世界。一切都是围着人转的。而我,偏偏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世界这个东西也就不关乎我。
我在世界外面。我没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只是世界外面的一个点。
不过,我对这个点很满意。它一直在努力地保持为那样一个点,显现为那个点,以便能顺利地进入人们的视线,进入他们的生活,以及这段生活过去之后保留下来的记忆之中。
我只是想让人们记住我,虽然事实上……不大可能……
3
我是一只鸟。我本来这会儿应该在别的地方,别的树枝上,而不是在这儿,这根光秃秃的树枝上,这扇光溜溜的玻璃窗外。
一扇……嗯,怎么说呢,一扇里面储藏着这么多学生和一位诗人的玻璃窗。
哦,请原谅,我说储藏,是因为“储藏”总是紧随着“谷物”——一种鸟类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喜欢这个词:储藏。它意味着更多的、大量的、堆积如山的谷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自己恰好就在这儿,一根阶梯教室窗外的枯枝上——注视着一扇储藏着这么多人的玻璃窗,并将玻璃窗和它里面的人看成是:谷仓和好几个冬天都享用不尽的谷物。
4
不论你从哪个角度看过来,向我看过来,我都是一只苹果。
窗台上的一只苹果。
从任何一个你能选定的角度,能看向我的角度。
我就在窗台上,我距离地面的高度恰好就是旁边女生下巴距离地面的高度。我和她的下巴一样高。如果你从她的下巴那边看我,就是说你的目光必须通过她的下巴才能来到我这儿的话,你就会发现我——一只苹果——里面,还长着一只尖削的下巴。
私藏着一只女生的下巴。一只苹果。在它甜美、水质的身体里。
你已经不需要再从第二个角度看我了。你已经不再认为我是一只普通的、你一直以为的苹果了,甚至,你都开始以为我不再是苹果了,那我是什么?一种通常被苹果一词称呼的东西?
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果实。
一个宁静的、满足的名字。
一个不再需要提到树的名字的——名字。
5
我是阶梯教室中间的一条路。我不是过道,我是路。虽然人们总是用过道称呼我,没有人哪怕是一次、即便是因为情急或口吃错误地——将我以路相称,我仍坚持自己是一条路而不仅仅是一条过道。
我只是暂时以一条过道的样子出现在这间教室,出现在人们面前,但这不是最终的我,最好的我,我最满意的我,我最后要走出教室走出城市走入荒野,横亘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一览无余的天空下。我将和惊雷闪电狂风为伍,我将和太阳月亮星辰为伴。到那时我已成为一条只有为数不多的冒险者才能踏上的愉悦之路。到那时,他们无需抬起双脚就能瞬间到达目的地,无需观看就能看到要看的,无需倾听就能听到要听的,只要他们踏上我这条荒野之路,雷电之路,天地之路。
6
我是一朵小花。我的颜色是粉笔的颜色。简单,滑腻,乏味。红色。
我被画在阶梯教室进来的门后面,还是一个不错的位置:门把手的旁边,一个很小的地方。
我不记得画我的人,一个男生,女生,还是某个星期天溜进来的小孩。我什么也不记得。
我不知道画出我的人是谁。我只知道,我来自一只忧伤的手。
诗人每讲一个部分,我就盛开一下。
他讲的部分,一个比一个炙热、深邃、温柔。
我用我的盛开附和着他。最后,我会完全盛开,成为一朵开得不能再开的花。
诗人的心是一朵花王之花。我和世上所有的花,不论真假,不分想象还是梦到,总之是所有的花,向这朵花中之王行跪拜礼。
7
嗨,你好,我是寂静。一种什么也不是的“什么”,一种空白。一段可以持续的没有填充物的时间。
我出现于诗人此刻的言说中。他不时地停住,把数秒数十秒甚至三两分钟的时间给我,让给我,让我出现在这间教室,在每一个学生中间,和他们的身体里。在由我接管的时间内,诗人仿佛已经坠身悬崖了。只在之前站立的位置上留有一个残影。他抛弃了这间教室和所有人,就在我突然出现的那些时刻,我来接管的那些时刻。
他坠入了自己深深的内心的水域,或者洞穴。他久久地不回来,以至于他坐在讲桌旁的身体像只蝉蜕,一个薄而又薄的空壳。
他既没有事先提醒下面的学生他有这样的习惯,在谈论某个东西时突然中断,然后久久地——沉默,也没有提醒我事先做好出场的准备。因为他就居住在我之中。日日夜夜。
8
如果诗人讲的是A你听成了B,那么,请允许我介绍我自己。
如果诗人讲的是这,而你听成了那,我就有必要介绍我自己。
如果诗人讲的是你自己,而你却以为他讲的是别人,那么,祝贺你,你已经遇到了我。不过,你仍不会察觉到——你已经深陷我这块名为“再平常不过”“也没什么危险嘛”的美丽沼泽了。
如果诗人谈论的是一件美好的事而你却听出了糟糕的味道,他脸上原本是洋溢出的、欣喜的、带有光芒的东西,到你这儿却染上了一层表演的、快感的、甚至是些微不堪的色彩,那么幸会,你接触到的就是我。
反过来,如果诗人谈的是一件不好的小事,他自己或别人碰到的倒霉事,而你不但没听出诗人语气中的慈悲,而是莫名地心生快意,认为那样的事到处都是,根本不值一提,而此刻对其大谈特谈的诗人几乎都有点儿自损形象了,如果你这样想,你就落入了我的辖区。
我是一小块黑暗。不是别的什么。我只是一小块黑暗。
我只在人们心灵的高地活动,我能让高地变成低谷,能让春雨变成泪水。
我负责遮蔽人们内心的眼睛,让他们看不见真实。既看不到他人的心意,也看不见自己身上那种作为人类一员的高贵、尊严。
我让他们看不见世界的意义和价值。
这么说,我就是不好的了?反面角色了?千万不要这样认为。要知道,我就是干这个的,这就是我作为一小块黑暗存在的意义,我的天职。我还有另外一个不常被人识破的身份:黑暗中的救赎者。
我渴望人们认识我,认出我,看到我的初衷和本意,我的善好,我想让人们超拔出来——从我这一小块心灵的黑暗中超脱、拔身而出。我想让人们想明白,事实上不是我遮蔽了他们的心灵而是他们“让我”“允许我”遮蔽他们的心灵。
他们“让”和“允许”。
这是他们必须承担的,不能推卸的。
可恰恰在这儿,就是在这儿,而且是每一次、毫无例外地在这儿,我和所有人又谈不拢了。
我只好继续嘲笑他们来自道德的谴责、来自情绪的谩骂。
9
我是一粒微小的尘埃。不过这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粒发光的尘埃。
我能这么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确信这一点。也就是说,我确信我是一粒发光的尘埃。
我是那么地确信,我是这样地确信,以至于我都怀疑我发出的光芒、我身上的光芒是不是就来自这种确信。
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确信已然是一种坚信了。
是的,我坚信这一点。虽然我从未见过自己身上的光芒,也从未被他人确认过、谈论过、书写过、铭记过,但我就是坚信这一点。
你不会认为我是一粒自大的尘埃吧?一个实则微不足道的自大狂吧?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甚至,不能说是体温了,因为它的温度远远高过了一粒尘埃应该有的正常温度,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醒悟过来:原来我一直就是在燃烧。
我发出的光、我身上的光来自——燃烧。我燃烧我自己,原来我一直都在燃燒我自己!我惊讶地发现我已经站在了蜡烛的队伍、木材的行列,以及伟大的闪电之中!
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一旦决心让自己燃烧,我就立即发出光芒,我就成为了又一个太阳。
10
还有窗户,窗户一直静止不动,没有人去开它关它碰它,它就一直是那个样子。
它一直保持着我现在看到的样子。我几乎能感觉到它的努力。它只有每一秒钟的持续努力它才能出现在墙上,出现在这间教室向阳的那一面。
我突然发现这会儿没有人留意我正留意的窗户。也就是说,这会儿只有我一个人留意到这间教室的窗户。只有我的意识中有窗户而其他人——虽然我们共处同一教室——的意识里没有窗户这件事物。他们的耳朵里和脑海中都是诗人口中的诗歌。
现在窗户被我一个人看到了。它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对我显示得格外清晰。
它似乎在和我说话,用它们的一种专属语言,一种寂静无声的语言。
“你看到我了。”“现在这么多人在这儿,却只有你在看我。”“就算你一直这么看着我,我也不会消失的。我不愿消失。”它说。
“如果你想消失你就会消失吗?”我问。
“当然。如果我不想被人们看见了,不想再为人们挡风挡雨,我就会自己开裂、破碎,我就会把窗框扭得变形。可我从没这样想过。这是不健康的想法。一种自杀。一只窗户也会自杀,也保有自杀的权利。但它们从不使用它。它们只想明亮,只想坚固,越久越好。甚至,对于即将被拆毁的旧屋子的窗户,只要还能被人们的眼睛看到,它们也是幸福的。
好了,有人看过来了。和你聊天影响我呈现出来的清晰度。”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有时候我猛然看一个东西不是很清晰。之前我总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下意识地去揉眼睛,原来是那东西把自己显示模糊了。
11
我是张天真的师姐。一名道姑。我师父也来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教室最后一排的一张课桌。往常,类似的讲座他都会坐在教室最后的一把椅子上。
听诗歌讲座,他还是头一回。可能是因为师妹的事吧。
昨天下午,不知为什么事,我听到他说过头话,说师妹眼睛有问题,说她什么也看不见。师妹转身就跑了。现在都没回来。
我觉着师父根本就没在听诗人在讲,他来这儿就是找个地方坐着。他早上说再等师妹一天,要再不回来就不等了,我们明天一早就上山。
他也没说要我到附近去找找。他没说,我也不好擅自提出来。
12
我们就到这里吧。我说。
我说结束的时候就真的结束了。
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走出教室,离开,用目光和他们告别,看自己静止的身体如何与他们一个一个地分开,看最后一名学生以将他们那个群体的轮廓线上的最后一个点的空位填充完整。我将保持自己在这个群体的轮廓线之外,看它如何一点点在阶梯教室外完整起来。
三
1
十年后的一天,也就是今天,我在同一所校园再次做完诗歌讲座时已近正午,我并没有直接去餐厅,而是在校园里走了走。
有一刻我恍惚觉得置身一座与世隔绝的深谷,呈现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之前的柏油路、行道树和楼房,而是一条条忽而交错又分开的溪流,独自开花结果又任凭果实自然坠落腐烂的野树,以及一座座冷峻的山峰。
我则是由一个偶然的机会——跟丢了旅行团,或是与从事地质考察的队友走散了——来到这里。一切静得出奇,只有淙淙的水声和自己的鼻息,再就是一种类似轻度耳鸣的、持续的、仿佛是被闲置的隔膜迫不得已才发出的一种可以被称之为“空白”的声音。
我不觉得饿,也不急于离开,他无端地——对置身其中的景象感到讶异。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就好像我之前从未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世界上见过溪流、野树、山峰似的,而现在这些都一下子没来由地、不经任何过渡就呈现在眼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容置疑。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就那么直统统地、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任凭我怎样打量都不会即刻消失。
2
就在我穿越一大块草坪和空无一人的小树木,正要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时,有人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我。
一双女人的手。十指紧扣。我一低头就看见了——一阵阵香气:来自很多种不同花朵的花瓣汇集、裸露在天空下、一经太阳暴晒快速挥发出的那种夹杂有雨后微风的香气。
已经远去的、中间隔了一个秋天的某种炎夏的气味。
不仅如此,这气味并非像摆放在房间一角的香料瓶那样安静地挥发,也不像花池里的花那样你一旦走过它就对你无计可施,而是:
此刻我遭遇到的这种“遥远的炎夏香气”就像一只小小的浪头,正一下下拍击着我这块无法移动的礁石。小小浪头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拍击到——它根本无需瞄准的——目标,毫无悬念,从不落空。只不过,拍击的重心这次靠左一点,下回偏右一些。
有一会儿,这“遥远的炎夏香气”又好似一个微型的龙卷风,极有耐心地在我的小腹那儿旋转着,舞蹈着,香气则由它最下方的那个尖端源源不断地从空气中钻出来,提取、生产出来。
有一会儿,这“遥远的炎夏香气”又仿佛来自一头不安分的野猪崽,它多动、无所事事,在我胸口一刻不停地拱着,它探测器一样的小长鼻子,致使它身上沾染的厚厚花粉一浪浪涌起,冲刷着我这丛被动的水陆两栖植物。
3
我没让她松开。
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也没去碰那双手。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平静地看着它。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看到的是一块空白、一个虚无。
一双主人还未现身它就已提前赶到的手。
一双无法呈报出主人名姓的手。
一双无人认领的手。
这双无法提供任何内容的手,被我看成一块空白,一个虚无。
4
“是我。”她说着,松开我,却仍在身后,没动。
“你是谁?”我看着眼前的湖水,头也不回地说,“到前面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就这样,十年前的张天真,在我身后,十年前的那个懵懂的诗歌少女摇身一变,以一位三十一岁的成熟女子、一位小说家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
5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她是个演员,眨眼间就从我背后二十一岁的张天真转换成了三十一岁的张天真,眨眼间剧组的化装师、服装师就将某个角色造型为十年后的样子:
一个大号的张天真。
一个以这个大号版的张天真为模本、经由她自己的审美力量又削减了半号的张天真。
一个经过张天真本人加工过的张天真。
一个我能在她身上看到她自己作为一名自我技术的掌握者与操作者的张天真。
一个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学着自己和自己打交道的张天真。
一个凭借自己的力量自我升级过的、更高版本、更高级别的张天真。
6
“你仿佛來自一条时光隧道。这条隧道的长度是我的后背到前胸的距离。这条时光隧道就在我身上。”我说。
我向前走了半步,她没有移开的意思。我呢,我也没有向左或向右,而是又继续向前。我们的身体碰到了一起,我的嘴唇碰到了她的前额。
一块温热、舒展的皮肤之地。
“我听说这儿是每个人的守护神居住的地方。”我说。
“两年前我就与我的守护神告别了。我不再需要它的守护。”她说话时带出的热气流让我觉得脖子那儿停着一个小火车头,不知什么原因,它虽说停住了,却一直发动着,持续地冒着雪白的水汽。
因为脖子被热气烘着,我又恍惚觉得她说出的话都出自我的咽喉,而不是她的嘴巴。
“你是说,并非你的守护神抛弃了你、放弃了你,才离你而去,而是它认为你不再需要守护了?”我问。
“是的,”她说,“如果非要用抛弃这个词来说那件事,自然是我抛弃了它。”
她笑了。笑声爽朗,仿佛这笑声就是一种证明,一种宣告。
7
“什么是守护神呢?”我问。
“是啊,什么是守护神呢,守护我的生命的那个……造物主吧。”她闭上眼睛,仿佛这样立即就可以再见到它,“我这一出生就在它的守护之中活着了,很多年过去我竟然对此浑然不觉,一无所知,直到两年前的一天,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我不是我,我的生命不是我的。我一直在以造物主生命作为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用它的生命在活。就是说,我竟然从未用我自己的生命活过一天。要知道,两年前我二十九岁了,整整二十九年我竟然没有用属于我自己的生命活过一天。”
她没问我我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明白,她说的抽不抽象。她根本就是在自说自话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
她看我一眼,几乎就要算是无趣地说:“我在说我怎么活着的事。我现在开始怎样活,之前又是怎样在活。”
8
就像每天在一起无话不说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地对你说了一通她对这个她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的世界的新发现和对自己的新认识;就像一个孩子突然跑来兴冲冲地对另一个孩子宣告她新发现的之前没见过的一样东西,以至于都忘了对方的性别将其一把抱住以释放再不释放就将引发爆炸的在体内已经聚集到顶点的能量;就像一个哑巴多年的人突然开始说话了,她兴奋地在两年前向世界喊了几声后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认为那些都还不算喊叫,她还需要对一个真正能听懂她的喊叫的人喊叫,当着他的面,没遮没拦地,掏心掏肺地喊叫(直到今天碰到了我);就像一个傻子,忽然有天发现自己并不傻,傻的是全世界的人,认为他傻的人,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傻子,而所有人一开始就全错了,一直错到现在,并且还将一直错下去,永无醒转之日。
可是,是这样吗?是吗?
我看着她身后的湖,湖面已经结冰,冰层还很厚。
“冰层下面的湖水应该很暖吧。”我说。
“要暖很多。”她缓缓转过身去,也注视着湖面——仿佛她这一转身对于这片小小的冻湖极为重要,仿佛她的目光一落在湖面冰层就会融化。
9
狄奥尼索斯咖啡馆。冻湖往北步行十分钟就能到的一个地方。一个她在湖边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的那个地方。一个远远地与最近的餐厅、宿舍保持距离的地方。不是说——它自己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并且这双手永远地保持为一个立于胸前、掌心朝外的姿势,一个自我防护的手势——而是它本身就是这个姿势,这一手势。
这似乎不像是狄奥尼索斯的做派。
不过也正因如此,它才无时无刻不在暗含着狄奥尼索斯的精魂,即便是正午,那只看不见的前胸之手仍将咖啡馆置入一种类似于宁静黑夜的物质之中,使得它与一到就餐时间就沸腾的餐厅和喧闹的宿舍楼区别开来。它是一双将自己隐没于暗处的眼睛,一束没有任何寓意的目光。
“这儿的咖啡味道和城里连锁店的一样,理论上是一样的。”她说,“价格却低了一少半。”
她坐在我对面,以一位向导的语气说,“也正是这个价格,让它的味道总觉得差了一点,说又说不出。”
我想到刚才在一楼上楼梯时,我们同时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我先上。”她向第一级台阶迈去,“它的楼梯要慢慢上。”
楼梯很窄,上面拐角处的灯光形同虚设。一间很小的、貌似随时都会被淘汰掉的狄奥尼索斯咖啡馆。它陈旧的、局促的木制楼梯根本就是一条已然过期服役的传送带,将为数不多的客人以一种颤颤悠悠的、从深井绞水桶上来的速度送上二楼。
10
面对面坐着。足足沉默了五分钟。也许还更久。
不是无话可说。也不是有话不说。而是有太多的话不知怎么说。索性就沉默着。
这样的时刻是通常被称为时间的那种东西到来的时刻。某种显然是铺天盖地却又无从把捉的东西,一种类似于大海和山巅的东西,把人变小了,变没了。
“沉默是醫学的。它的本性是治疗。”她的声音。
“是疗愈。”我说,“我知道。”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让她的眼睛被我看着。没有回避,没有躲避,甚至是……她早就准备好了她那双眼睛,早就将它擦亮将它睁开在我对面,只等我的视线过去。
“沉默是一种关闭,”我说,“一种锁闭,一种封起、密闭。不再向外。沉默是自己抱着自己,自己依偎着自己,自己赖着自己,自己赖在自己身上。”
“沉默是一种自己对自己的无赖。”这样说时,她眼里有一种我没见过的光芒在漾,“一种胶着。”
11
“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说。
她显出将要退却的深情,闭上眼睛,却没把脸习惯性地转开,而是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将刚才那张神采飞扬的脸瞬间转化为一张标本似的,静止着,凝固着,供我观看。不仅如此,这张由她通过闭眼这一动作制作出的标本面庞还会无声地说话,还会使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它仿佛在说:看吧,尽情地看吧,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嗯,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它在说的意思。
她要的退却的效果却远不止如此,如果她还能更进一步的话,而不是仅仅闭上眼睛或转过脸去低下头去,她还可以直接起身走掉,让她整个儿人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既然不能坐在对面凭空消失的话。
就是说,只要她不离开,她就无法阻止我看到她。但她之前显然把这个事实忘在了脑后,直到我说出那句“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才回过神来:哦,原来他一直能看到我啊,只不过是粗略的不是“好好地看”啊,原来看也可以“好好地看”哪。
“好好地看就是用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块看,而不再是仅仅用现在看。就是把现在的你放回过去同时又放到将来地看。用三种时间维度同时看,而不是仅现在这一种维度。”我说。
老板总是建议客人住当前月份的房间。比方说现在是十一月,客人一来他首先会建议十一月那个房间。若是有人住了,他就退一步,建议接下来的月份,十二月。在十月和十二月之间,他不会建议十月,因为十月已经过去,而十二月还没来,还在前面等着。客人呢,客人大多也都听老板的,觉得不是什么事儿。因此,我已经做好了一冬天都无所事事的准备。
不想这天来了位诗人。我承认他是诗人,完全不是因为他的诗歌,而是他的做法。他的做法和别的客人不一样。当老板建议他选十一月份的房间时,他毫不犹豫地选了我。
他十年前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已是半夜,那时楼道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他从三楼的楼梯口走向我时,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我在这方面很敏感。进来后他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看了会儿窗外的夜,然后就上床睡了。
他没拉窗帘,也没带什么行李,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他自己的行李。他还是带了行李的,只是那行李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想不到罢了。他们从不像我这样想,这样看。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去了,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一道回来的还有个女人,我好像之前见过。
我想起来了,十年前她和她师姐、师父在这儿住过,她在楼道里走过几回,最后一回我记得她是跑着离开的。现在她又回来了,和跑着离开时的样子完全不同,我都差点儿没认出来。她变得深刻、沉得住气了,我能感觉得出来。
他们一下午都在喝茶,有一阵没一阵儿地聊,还不时替换着到窗前站一会儿,向窗外望一会儿,然后再坐回去。
和别的客人不同,他俩不时会凝视我,想到我,琢磨我。他们不时会凝视我身上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比方说一个从未有人留意过的墙角,一截平淡无奇的踢脚线,要么就是天花板上的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黑点儿。即便在聊天的时候,两人也不时会冒出这样那样的念头,比方说“我竟然在这样一个旅店的房间里在和他(她)聊天”,“此刻房间里的这个下午很快就会过去,将来我不会把它忘了吧?”“这一刻很安静,没人打扰,有茶,可以很舒服地坐着。真好啊,这样在世界上待着”,“会不会有一天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都将消失不见?楼房推倒改种为草坪?或者学校迁走重新规划为商业区?那我们此刻算是毫无支撑地坐在一片草坪的上空呢,还是置身某商场炫目的商品柜台的射灯之下?我们到底在哪儿?”
是啊,我们到底在哪儿?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真是在一座校园里吗?真是在我们所知的那个世界上吗?我真的是一个房间吗?我真的就是我知道的、我自认为是的这个房间吗,还是不仅如此我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一块方形蛋糕?一顶帐篷?亦或是一顶帽子?一想到这儿,我不由得糊涂起來。
2
我是之前那片冻湖。在我的边儿上,张天真曾在诗人身后将他抱住。他们相遇了。
后来,还是在我的边儿上,他们聊了很久,完全忘了天有多冷,就好像一只火炉遇到了另一只火炉,虽然火焰还是各自炉膛的火焰,火焰的高度却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对于火焰,我不再像之前思考的那样,认为它是彼岸的东西,至少是对于我。现在情况颠倒了过来,一片冻湖,我,不仅也可以拥有火焰,而且我本身就已经是火焰了;不是说我之前不是火焰、现在可以拥有火焰,并成为火焰,而是说我一直就是火焰,通常的火焰之外的另一种火焰,连我也从未察觉的火焰,一种冰冻的火焰。
我把自己冻了起来。我自己把自己冻了起来。我要说的,我最想说的,很可能就是这个。我是说,我没有借助零下的温度、寒风、冰这三样东西,没有,我并没有借助这三样东西把自己冻起来,我是说,我自己把自己冻了起来。我对自己按了暂停键,我可以掌握我自己的暂停和播放(就像控制一台20世纪的录音机那样),我想暂停的时候我就结冰,我想播放的时候我就让冰融化。湖面结冰和冰层融化都是我自己所为,都是一片湖水的自我运动,而非因为外界的寒冷。
我配合着外界的寒冷,装点着外界的冬季。我看到人们换上冬装且不时瞥向我时,我就让湖面结冰,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冰。为了他们的“看”,他们的“能看”,我把自己冻了起来,成为他们眼中的冻湖。
在我眼里,诗人和张天真是两团直立行走的火焰。不仅如此,他们的诗句和小说也是火焰,它们被封冻在纸上、书里,随时翻开随时都在燃烧。正如我,一片无人知晓其真身的冻湖,自我封存一团巨大的火焰一般。
对于一片冻湖,所谓冰冻,就是一种自我暂停,就是一种自己把自己收回来的举动,和什么都无关,天上的鸟、太阳,地上的人、花草、猫狗。
3
对于我这样一家狄奥尼索斯咖啡馆的分店,日落时分有人光顾真是太好了。我以为不会再有人来了。确实,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个钟点造访我了。
我说“造访”,说的是有人来看望我。他们来这儿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消费,我怎么可能让踏着厚厚积雪而来的访客消费呢?他们不是顾客,他们一进门就已经是我的访客了。他们从我的地板上走过时,我老迈的骨架从头到脚都欣慰地开始咯吱作响。
现在有对男女上到二楼,恰好在位于我心脏部位的一张餐桌旁坐下,却并不急于点点儿什么,而是小声地聊着什么。像是围绕着某件事或某个问题,翻过来倒过去地交换各自的看法,却不起争执,不时还会掺入十几秒甚至半分钟的沉默,那时谁也不说话了,各自默默地想着什么。不过也有可能他们什么也没想,就那么空坐着。
楼上采光不好,窗户开得过小了。还有就是,我年老体衰,透进来的光仿佛是被我瞳孔上的一层毛玻璃似的白翳挡住了,天上的太阳我看都气馁成了一盏小灯。
不过不用担心,孩子们,你们在这儿想坐多久就坐多久,想聊到多晚就聊到多晚,我都奉陪,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儿冷清。仅有的一两名服务生也下班回家了,负责锁门的那个忘了锁门也是我有意安排的。我的意思是,你们进来后,这儿就只剩下我了,我来负责接待你们,我的心脏还撑得住。
什么是撑?撑是一种支持。那什么又是支持?我是说,支持这个词语命名的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将某物支起来?将某物保持着?先将某物支起来,继而保持某物为那种支起来的样子,以防止它倒下、返回到被支起之前的样子?
支起又说的是什么?将某物从低处提升到高处,然后令它一直保持在那个高处?
支起是一种上升,以大地为参照点的上升。上升意味着远离大地,试图摆脱地心引力的牵引,意味着由沉重向轻盈过渡,意味着更高的纯洁度、更薄更透明的形体。
我现在心脏的高度,是我所能支起到的极限。
在狄奥尼索斯咖啡馆所有的桌子中,他们坐的这张是最轻的,我时常怀疑我要是能再稍稍努力一点,它会不会独自升到天花板。
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找到服务生,也没再坚持找。望着两个消失在雪中的背影,我不由得想到原来我也在雪中,我一直在厚厚的积雪里。
我,黑夜的儿子,伟大的狄奥尼索斯之子,头顶星空脚踩大地,由这个雪亮冬夜再次启程,向着那召唤已久的光明者……
4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小庙,就是我。我就是之前张天真和她师姐口中提到的盘云洞。其实无所谓了,叫小庙也好,叫道观也罢,干的都是同样的事儿。来,摄影师,把镜头往我这儿挪,对准我,对,别对着别的,让我好好看看你们,你们也好好看看我。
我觉得我才是今天的主角,而不是张道长。他都已经驾鹤西去了,这儿除了他的一个已经哭晕过去的徒弟,就只有我了。所以现在这儿只有我还有意识,仍保持着清醒。
他的另外一个徒弟也来了,不过我都不大认得出来。她在这儿待的时间太短,还没留下什么痕迹就走了,后来也没再回来过。你们可能听出来了,人们在我这儿留下的痕迹就是我的记忆,我是借助痕迹来回忆的。他这个小徒弟什么也没留下。
不过今天这小徒弟也来了,一道的还有她的母亲、小姨,再就是这位摄影师。来,摄影师,把镜头对准我,怎么又偏了!你老拍那些村民干什么,他们活儿都干完了,都准备下山回村了,还是多拍拍我吧,趁着现在还有点儿亮光,还不是很暗,雪还没下。
预报说有大雪,都阴了一天了,我担心张老道的小徒弟和另外两位还下不下得了山。葬礼结束后,她们一行人不但没觉得轻快,反而更沉重了。可能,山下的人都这样吧。
倒是摄影师,上来之后一直在拍,猴子似的一刻也不消停。在我看来他拍再多也白搭,因为他总是拍错重点,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拍的重点,只有我提醒他的时候他才不情愿地应付一下重点。我看这人八成也是下面村里找的。
下雪了,一下就下得很大。张道士不中用的那个徒弟还在昏迷,更不中用或根本就没用上过的另一个不知在想什么,低头在雪地里站着。旁边是她的母亲,不远处的廊下坐着她小姨。拿摄像机的村民不知钻哪儿去了。
只有我一个在看雪。甚至,只有我一个知道下雪了。
下雪是一种覆盖,对大地的覆盖。
覆盖是一种保护,覆盖保护着要保护的那个我们称之为大地的东西。因此,保护就是一种守护。
长时间的、持续的、不中断的保护,就是守护。
雪刚下时,它流露着的,是保护大地的心意。它不忍心看到大地总保持为一种杂色,一种不纯粹、不纯洁的颜色。它要把白色给它,要把一整块完整的白给它,缓缓将它覆盖,正如纯一的黑夜缓缓落在每一个生灵睡意袭来的眼皮上那样。
黑夜也是一种保护,一种守护,它保护、守护着生灵们的睡眠。生灵们呢,也知道这样的一种被保护、被守护,不过也只有在梦里才隐隐约约地知道罢了。
我,盘云山上一座不起眼的小庙,清醒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或者说,我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才真正地清醒了过来,并且还将一直清醒下去,再不睡去。
5
我是一只白色的鸟。我在雪天的山谷里飞。
我没有迷路,以为白色的鸟容易在雪天迷路是原始人的想法,如果我想回巢一掉头就回去了。
巢就在那儿,不远处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两块岩石的夹缝里。巢又不会飞,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塌掉,从我筑造它的那天起,它就一直忠诚于我。它等于是我的另外一双翅膀,在夜里,在睡梦中,我无数次拍动的其实是它,而不是我的身体。
知道这点并不容易。不过一旦知道了,别的就都不需要知道了。
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并不是从天空、云朵、山谷收获这个世界的,而是在我筑造的一只巢那里,世界向我显现了出来。所以,我要说,这个世界是那只巢给予我的,这个世界,我此刻身在其中的这个无所不包的世界,是那只巢为我放出来的。
说我此刻是在大雪天飞翔,还不如说我在与大雪天嬉戏。
与大雪天嬉戏的秘诀之一,就是不要停下来落在任何地方。要不停地飞,大汗淋漓地飞。一旦落在什么地方就不想起來了,一抬眼看到漫天都是冲你而来的雪片时,你往往就不想起飞了。所以,大雪天我都是直接离巢、回巢,中间不休息。我喜欢这种一气呵成的感觉。
不过这次,我破例在一座小庙的墙头停了下来,停了很久。
雪不断地堆积在我身上,也堆积在院子里站的一个女人身上。我不断抖落翅膀上反复变得厚重的积雪,她却不在意身上的雪,完全忘了她还有自己身体似的。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雪人。
我身后,是这雪人目送的另外两位年长女性下山的身影。下山的路没多远,天气好的时候人们都是徒步上来再下去。
我想飞过去停在雪人的肩膀上。有相机的话,我还想和她合一张影,即便最后相片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白色的地面上,一位白色的雪人和一只白色的鸟。
白,除了白还是白。
6
我是天空。我在让雪花落下,每一片,任何一片,不论大小,不论厚薄。
我给出它们,我放出它们,向着大地,我唯一的陪伴者,相对者。
我们就像一面镜子的两面,不过这两面不是相背,而是相对。我在上,它在下。它的一切都是我给予的。
就像渴望回家的孩子,那一切也都会渴望回到我这里。大海的水汽,沙漠的风沙,动物植物,人,所有这些,它们都仰视我,试图随时确定返回路线。
它们觉得我才是它们的家,其实它们没搞清楚,我之前把它们馈赠给大地的时候,大地就已经是它们的家了,但它们还是一心想远离大地,向着我蒸发、飞扬、生长、膜拜。
太阳月亮和无数的星辰附着在我身上,云朵和闪电也不时从我身上溢出。有时我觉得它们只是一些点缀,一些不起眼的装饰。我喜欢的还是它们把光和雨水投向大地,投向我对面的陪伴者,以便这位陪伴者吐出那些生灵。它让它们生长也让它们休息,守护着它们的出现,也守护着它们的消逝。它知道,它是一切生灵的家。
生灵就是有灵性的生命。凭借它们,大地才真正地成为了大地,同时它也真正接到了我投向它的目光,光明与黑暗交织的目光。
五
1
我要走了。本来以为只待三天,第一天到达,第二天讲座,第三天离开,结果待了近半个月。
那天晚上从天真住处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旅店待着。这期间,路面上、屋顶上的积雪一直没消,还下了两场雪。
从她住处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决定第二天上午去她住处找她,结果她不在。下午午睡醒来三四点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她那儿,门还是锁着。我没有提前买车票的习惯,就背着包回旅店又续了一天的房间。晚上九点前后我再次出现在她楼下,见她窗户黑着,就没上去。不过我并没有直接离开,我在她楼下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会儿,也可能坐了很久。其间我冒出过一次给她打电话的念头,虽说知道她不用手机。
第二天,第三天,以至于接下来的十天,她门都锁着,窗户晚上也黑着。
不知为什么,我只是想在走之前见她一面,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仅仅是见一面,再看看她,和她喝一会儿茶,沉默着抽一会儿烟,很简单,结果事情变得不简单了,有难度了。
我并不气馁,反而再见她一面的愿望更强烈了,以至于今天真的见到她反而觉得不真实了,她不真实我也不真实,甚至这个世界也一道不真实起来。这一切是真的吗?我这是在干什么?
她说她师父去世了,她回了趟山里。师父走了,剩下师姐一个,师姐不肯下山,又没办法一个人在道观待着,她就陪了她几天。今天回来时她已经联系好附近的道观,他们答应安排两个道姑过去,师姐也同意了代她接管道观的事务。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回到母亲和小姨那边。”她说,“我心里清楚。”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想过一种她不知道的生活,过一种她不知道的人生。她想自己活。“可能有一天我就走进婚姻了,也可能有一天我就回道观了,”她说,“我不确定。”
我说我要走了,准备明天回去。她问我票买了吗,我说到车站买。她说她开车送我。
2
第二天中午,张天真开车往旅店门口来的时候,我想到了十年前,也是这个时间,也是活火旅店的门口,也是同样一段路,只是十年前开车的师姐换成了此刻我们当时要找的小师妹,那时即将上车坐在后排的我,同一个我,这次会坐在前排的司机旁边,要送的人,也由后排的师父换成了前排的我。
注视着她的红色汽车缓缓向我驶来,我不由得觉得这个时刻,即将发生的、还未发生的一刻,实则已经发生、已成为过去,这一刻在遥远的过去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了:汽车在我面前停住,她摇下窗玻璃,冲我微笑,并辅之以一个示意我上去的表情。我有点儿恍惚,仿佛看到了一个十年后的道观住持和市井中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的合体。
我还是第一次坐她开的车,也是第一次知道她会开车。她开得不快,也不是很放松。我劝她不要紧张。我们一路向东走,走不久,在选择东大门还是南大门的丁字路口她果断往南拐,拐过之后我一眼就看到来的时候进来的大门,不过这次是它的背影。我知道那片冻湖就在不远处的左边,狄奥尼索斯咖啡馆老迈的身影则在冻湖以北、靠近东大门的地方,现在它们一定都还在各自的位置,而我们的车子不是在向它们靠近,而是不断远离。汽车穿过校门出去的时候,我还想到十年前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迎接我的女生。
她问我近期有没有再回来的打算,我不置可否。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也没问。也可能只是句客气话。不过我还是说,要是再收到诗歌讲座邀请,我会再来。我这样说的时候,完全没想到的是下一封讲座邀请函送到我那儿时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事了,而那五年当中我们没有联系过对方一次。就好像我们从未深交,就好像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校内工作人员,只负责把我送到车站,末了,我说谢谢,她说一路顺风,就完事儿了。
出了南大门我们又一路向东,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再向南,来到我来的时候穿过有一摊发亮积水的桥洞走上的那条大路。我还能想起我当时从前方的桥洞出来刚踏上它的情形,它在一个我无法察觉的瞬间为我完全铺展开,把自己向我完全敞开,现在则完全倒转了过来,我们每向前多远,它就将自己卷起多少,仿佛一领窄窄的单人凉席,夏天已过,正被主人缓缓收起,放好。
路上车速都很慢。虽说路面已看不到积雪,但结了层薄冰,没有司机摁喇叭,车辆不约而同地无声向前,带出一种久违的静穆。她无端地问我吃过早饭没,我说吃过了。又问我吃的什么,这一问反而把我问住了,我一时想不起来。她看看时间,说要不要吃完午饭再走。
我们去了路边的一家小饭店。外地人开的,却只做本地的一种特色面条。她说她之前也没来过这家,但她对外地人做本地面条有信心。“他们未必就做不好,未必就超不过本地人,”她轻松地说,“只是我们总是带着偏见,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做的不如本地人,于是面的味道也就变了。”
“偏见可以影响到味蕾,误导味蕾,这是对味蕾的一种损害。伤害或者受伤,对他人的伤害或者自己受伤,大多来自偏见。”我说。
“说到伤害和受伤,我想说的是,所有的外伤都是内伤,我们眼中的物质垃圾——比方说门口那只垃圾桶里装的——实则都是我们自己身上的精神垃圾、我们内心的废弃物。它们是一个东西,同一个東西,而不是两个。”
3
因为没有提前买票,也就无需赶时间。甚至,我都怀疑我们在有意拖延时间。红色汽车从桥洞出来,很快向左拐上了之前夹着一条小河的两条小路中靠南的那条。透过右边的窗户看出去,能望到远处的小城。十年前灰头土脸的小城已飞长到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不过我还是对它提不起兴趣。我看向她那边的窗外,不久我就把远处荒地上的一片树林指给她看,我说“你看,那边有一片树林。”
她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车可以开过去吗?她说应该可以,能看到一条土路。
“路上全是雪。”我说。
“显然有农用车碾过,能看出来。”
考虑到她的驾驶技术,我说还是直接去车站吧。她还没来得及坚持,就反应过什么似的说一会儿火车会从那片树林北边经过,你从车窗就能看到它。
天阴得厉害,天空不是浅灰,而是那种不透气的深灰乃至黑灰色。谁知她却想到了尼采的太阳,“你说,太阳落山后去了哪儿?”她问。
“不知道。”
“去照地球的另一边了。”她笑了。
就这么简单。去照地球的另一边了,太阳下山后。太阳下山后不是休息去了,也不是天黑了,更不是没了,而是去照地球的另一半了,像下山前照我们这一半一样。
“太阳不休息。”我说,“它老人家从不休息,全年无休。”
“我们的心灵又何尝不是这样,白天活动一白天,晚上睡着做梦时也在活动,它不会暂停也从不休息哪怕一分一秒。”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它就是我们的太阳。”
4
我们离开小河,离开小河以南的那条窄窄的单行道,张天真的红色汽车直接上了一条更靠近火车站的柏油路。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从这条柏油路踏上小河以北的单行道的,南北两条单行道像是由小河将一条完整的路硬生生一分为二似的。
车站就在前面,再过最后一个小的十字路口。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十年前曾有位初来乍到的年轻诗人像个疯子一样冲着路灯激动得大喊大叫。这次,透过车窗,那两排路灯将再次触碰到他的目光,它们还像上次那样把头垂得很低很低,不过却不是一副被责骂的样子,而是因为某种离别,被忧伤浸透得抬不起头来。
她问我喜欢地下车库吗,我说不喜欢。她说一会儿我们可以把车开进地下车库,我从车库的电梯直接上去就是候车室;也可以不下地下车库,把车直接停在地面候车室正对面,也就是车站广场南边。“喏,你看,就是那尊雕像正看着的地方。”她指了一下前挡风玻璃。
“我记得它。”我说,“十年前我一走出车站就看到它的后背。”我说的当然是雕像。
“你这次来为什么没坐火车?”她像是问了一个险些忘了却还很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没坐火车?”我想了下,说,“因为我没坐汽车来过。”
“嗯,其實很简单。”
“很简单。”
“是的,一点儿也不复杂,答案其实都很简单。”
“只是我们把它想复杂了。”我说。
她把车停在广场南边,用她的话说就是“雕像视线范围之内”的地方,然后陪我一同下了车。站在车外面,我才发现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比汽车的红色深一点,暗一点。胸口有只白色小鸟的图案,像是商标,又像是纯粹的装饰,当然,这也可能还是别的什么,或许和世上某只具体的小鸟有关也说不定。我越发对看到的细微的东西没有把握了,不能一下子就确定它们到底是什么。
“有两个红色,”我说,“你从车里出来,就有了两个红色。”我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又看看车,说:“刚才的一个红变成了两个红。”
“你要说什么?”她瞪大眼睛,就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第一次听我这样说话,第一次发现我竟是这样说话的人。
“我想说的是,事物都是两两相对的。你下车之前不是只有一个红色,而是一个小的红色藏在一个大的红色当中,你下来之后就出现了两个红色。我们的脸也是相对的,一路上不知相对过多少次,甚至,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我们的脸就是相对的两张脸。我们出发前的校门和对面车站的入口也是两两相对的,我要回去的城市和这里也遥遥相对。”
“天空和大地两两相对,太阳和我两两相对。”她说着,将双臂举过头顶,像是伸展筋骨,又像是要与她所谓的两两相对的太阳建立联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细长,像十根细细的嫩芽,从她的手掌上冒出来,仿佛破土不久,却直指高空。它们像是在寻找太阳寻找暴雨似的,以便太阳光辅助自己生长,暴雨协助它们变得强健,即便有可能被灼伤、摧折。高高在上的太阳和不可一世的暴雨在它们这儿成了某种滋养,某种友好的肥料。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十指,纤细却直指高空,试图将整个天空都纳入自己的辖区,以迫使铅灰色的云层听命调遣。
5
在售票窗口,我对售票员说我要一张朝南的、靠窗的票。我想到来的路上我们看到的那片树林,一会儿路过它的时候,它应该就在火车的南边。
她在门口站着,直视着我,不断有人从她面前经过,那些身影像汽车的雨刮器那样快速在我们中间摆动着,仿佛室内也在下雨,车站售票厅的天花板形同虚设。我在走向她。此时此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在走向她,我明确地感受着一种走向一个人的感觉,一个我十年前就谋面的女孩、如今已可以用十指向天空发号施令的年轻女子,五年后忽而身着道服出现在道观忽而又拎着菜篮子现身于市井的神秘女人。
走向一个人就是走向那个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就是走向那个人的世界,就是走向那个人凭一己之力在这世上为自己建立的世界。
而那个世界,我此刻正走向的那个世界,它开始向我微笑,冲我招手。我向着她高举的那只手走去的时候,感觉像是朝着一支火炬走去。
我将距离那支火炬越来越近,我将成为距离那支火炬最近的人,我将久久停留在那支火炬面前,看它如何缓缓为我收起它的火焰,最终回归为一只手的形象。
此刻,我是距离这只手最近的人,我的身体是距离这只手最近的身体,它只需稍稍往前,或轻轻抬起,就会碰到我,就会用它封印其中的火焰将我引燃,而它内部蕴藏的无尽能量也将汹涌着与另一股能量汇合,我们将由立于对方手前的人变成上到对方手上的人,她可以搂住我,我也可以牵着她……但是,都没有。
6
我在座位坐下后,火车很快就开了。车厢里没几个人,可能是过路车的缘故,都昏昏沉沉的。火车离开车站驶过城郊,好像突然起雾了似的,窗外灰蒙蒙的,只能隐约看到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农田的轮廓线。
我没找着那片准备再看一眼的树林,却看到了另一副奇异的画面:一个女人站在雾中,注视着我的方向,被遗忘的太阳将它所有光芒束成一束,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女人身上,让它炫目到黏稠的金色光芒在她身上缓缓流溢。
在接下来的五年当中,在那之后生活的很多个不经意的时刻,这幅画面不请自来地浮现在我面前。以至于后来,我都分不清它到底是因为我过久地盯着车窗产生的幻觉,还是在某个梦里梦到的一幕。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昨天中午,也就是我收到张天真从她自己住处的地址寄来的一封诗歌讲座邀请函为止。她在附的一封短信中说,三年前她已经开始在中文系讲文学了,她知道的、真正的文学。
7
和前两次一样,和五年前和十五年前一样,我在收到信函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一早就出发了。这次我坐的还是汽车,好几个小时的长途颠簸不但不疲惫,就在它与铁轨并行着驶入郊区的时候,驶过一片烈日暴晒下的荒地时,我还莫名地兴奋起来。我清晰地、真切地看到远处的一片树林,它从荒地上兀自冒出来,以一整团火焰的态势冲着天空燃烧,并持续扩大着自己的燃烧范围。我知道,在它整团火焰的中心,保藏有某年冬天的一场雾和一个太阳般的女人。
【作者简介】马牛,1978年生,山西运城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99年开始写小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妻子嫉妒女佣的美貌》,长篇小说《烛房羽客》。山西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