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熊承霞 张蔼佳(上海理工大学 出版印刷与艺术设计学院)
阿诺德.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曾谈到“一种未来的体制,全人类将生活在一个政治统一体中。”1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 历史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中国是唯一实现过数次大一统的文明古国,自公元前221年秦统一中国开始,中国带给人类“大一统”的文明制度。这个制度自上是国家庙堂社稷、自下是乡野民俗,从而铺就传统中国的精神世界与物质造物。中国的地理环境与交通线提供大一统体系的现实基础,文化大传统(叶舒宪)前代“满天星斗”(苏秉琦)的遗址中可以见到“方国”的规划意识,良渚金沙遗址为方形城廓、神木石茆存在方形祭天台、赤峰红山遗址方圆坑在一条轴线中,再结合黄河、长江两条生命线,水平横跨东西与南北之间无疑成为纵横方圆的地理空间,似乎隐喻宇宙密码。传统中国的建筑基本形态与地理空间同样呈现为轴心与秩序的关系,在大一统体系中起到的作用是视觉呈现,周公旦登坛将政治与天命连系起来,坛庙建筑的威仪成就盟誓的心理效应,秦始皇则计划“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无论今天其遗址是否存在,但以建筑树立国威的愿望记载在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和班固的《汉书•五行志下》中。如果将因此看待传统建筑的形态,有必要探索隐喻在遗址及建筑中的国家精神和民族信仰,找到证明中国提供全人类的命运共同体的原型,并非出于偶然。
大传统前代出于何种状态产生的“模式同构”五方空间理念不得而知,从文献记载中可以明确华夏中国传统以”五岳、五镇、四海、四渎”象征九州,《禹贡》描绘的黄河和长江“两河文明”,加上独流入海的济水和淮河,构成“四渎”,盘绕中国的海洋为四海。九州、五岳、四海都围绕一个共同的方正空间,构成互为相依彼此相连的空间关系。神话记载“东西南北四极”,方形国土拥抱圆天,其中冀州为九州中心。《淮南子•地形训》谓九州为:东南神州曰农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泲州曰成土,东北薄州曰隐土,正东阳州曰申土;《禹贡》称九州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尔雅》按殷制,称九州为冀、幽、兖、营、徐、扬、荆、豫、雍,分冀为冀、幽两州;冀州是最早的“天下中国”的中心。《淮南子•坠形篇》云:“正中冀州为中土。”为什么叫“中土”呢?书中的解释是“冀,大也,四方之主,故曰中土。”或者说冀州之地“当天下之中”,为“天下之中州”,所以叫“中土”。
察华夏九州的地理空间,东西南北四角相对,如果将其套用在中国五行方位中,则凸显五大考古遗产:陕西神木石茆遗址(西北)、四川广汉三星堆和金沙遗址(西南)、山东龙山文化与辽宁红山文化(东北)、浙江良渚文化遗址(东南),安阳殷墟遗址(中部),每个遗址都有着自身的建筑原型和大传统信仰。五个遗址的方位恰好应和上海博物馆《容成氏》竹简所载:“禹听政三年, 因民之欲, 会天地之利矣。是以近者悦治,而远者自至,四海之内,及四海之外,皆请供。禹然后始为之旗号,以辨其左右,思民毋惑。东方之旗以日,西方之旗以月,南方之旗以蛇,中正之旗以熊,北方之旗以鸟。1马承源.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禹立四方旗号,独留中部熊旗为己,开启中央和四方的五行象征,以位居中央而号令四方。叶舒宪先生曾说“建立旗帜的象征体系, 这是中国传媒发展史上的大事。而辨别四方和中央的关系, 这是我们“中国”之所以得名的原型经验。”2叶舒宪. 大禹的熊旗解谜[J]. 民族艺术, 2008(1):41-45.可见九州及中央是以地理空间为参照确立中国的“大一统“体系,构建社会普众对国家精神的崇信。
图1 北纬30°长江线与北纬35°王都线
图2 国家地形与遗址分布
众所周知以长江和黄河构成自西向东的华夏生命线,两条线集中在北纬30度和35度之间,李零先生曾言:“北纬35-40°黄河流域线(陇海线)是华夏的王都线。”3李零. 我们的中国[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如图1所示,这条线聚集了华夏众多中原王朝都城,隋炀帝幸洛阳诏亦云:“洛邑自古之都,王畿之内,天地之所合,阴阳之所和,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故……自古帝王,何尝不留意”。自昆仑山开始,北纬35°线内的泾渭河、黄河哺育华夏周秦和商晋。沿线的文化遗址从大地湾开始,马家窑文化、仰韶文化、夏二里头遗址;聚集古都西安洛阳开封郑州等众多古都;诸子百家及孔孟之乡也都盛放在这条线上,这条线提供作为直接的建筑形态象征和伦理叙事的物证。如果说北纬30度和35度黄河流域是中原文化北方的生命源头,那么北纬30-32°线长江流域则是南方的生命源头。这条线上最重要的文化遗址有良渚文化、石家河文化、曾侯乙墓、城头山遗址、长沙马王堆、三星堆和金沙遗址,如图2所示中国东西南北地理分布。四大文明古国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埃及金字塔、柬埔寨吴哥窟、印度尼西亚婆罗浮屠,玛雅金字塔也贯穿在线上;珠穆朗玛、庐山、神农架、黄山等名山同样在这条线上。无论这些线和方位是否为磁场激发的神圣空间智慧,还是原型文化中造物巧合,华夏中国都在宇宙自然提供的条件中保持着一种崇敬和感恩,并在后世文化记忆中以方位接通庙堂社稷,发展为华夏中国的原型建筑伦理。
图3 陕西神木石峁城址平面示意图
近代以来,中国文化的坎坷使得文化原型和传统建筑伦理被遮蔽在西方建筑理论和建筑实践的光环中。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然而,一个世纪的考古挖掘和文献破译,使得华夏文化的历史被向前推进到三皇五帝甚至更为久远的大传统时代,这给建筑的原型研究带来了契机。文化遗址透辟出史前人建立的神圣地理空间思维,从近年出土的文化遗址中更可窥探其中的大一统基因。依据年代和形态特征进行比对,神圣一统的信仰隐喻在形态的象征中。2012年陕西神木石茆遗址发现规模宏大“城套城”、玉石嵌造的墙体以及方形的祭天台勾连出建筑的特殊功能。1983年发掘的距今6000年左右的辽宁赤峰牛河梁女神庙,建筑布局近乎神圣的十字符号,契合玉礼兵器的造型。1936年发现的良渚文化出土大量的玉琮,《周礼》六玉中,玉琮内圆外方,显然与华夏早期城市规划与方形城廓圆形祭祀建筑存在着联系。2012年三星堆-金沙宝墩遗址发现恢弘的城垣与庞大的疆域,夯筑城墙达276万平方米。东西南北数处影响重大的遗址向我们揭示华夏建筑的原型在集体意识“荒诞不经”的人类童年时代,已经牢固地建立起大一统的“礼”“德”信仰,这种思维以建筑造物为叙事转化,它们与流传至今的神话叙事,共同构建华夏民族最为本真的三维造物精神,如图3所示。荣格在《原型与集体意识》中提到:阐释利用的是某些源自原始意象的语言学源头。无论我们从什么面向接近这个问题,我们都会发现自己处处面对语言的历史、面对直接追溯到原始神奇世界的种种意象与主题。1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 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11.华夏民族的建筑在其史前文化雏形时就已经培育出精神意象,在数千年的历史变迁中成为生存的信仰和心灵的归宿。
伊中方太曾称中国的建筑没有特征,殊不知一些轻视中国建筑的西方学者们并没有觉察到中国建筑秉持的“神话性质”。神话的给多数人的概念是虚构、想象。马克思给神话的定义是:“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或者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2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M]. 北京:人民出版社, 1971.越来越对的考古、竹简、画像砖、帛画似乎传递着神话所蕴含的历史性真实,“神话”本身隐藏着某种天然事实,或者说文明变迁的集体记忆。正如王小盾先生所言:“神话是一个族群的神圣活动,是世代相传的集体记忆。”3王小盾. 经典之前的中国智慧(一)[J].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11, 32(3):75-80.熊承霞. 玉琮的营造隐喻:从营“方台”到筑“圆丘”[J]. 河北学刊, 2016(6):193-197.可见神话并非文学故事,而是类似完成宗教仪式、叙述人与自然联系的智慧,神话表述的图像与神话文献中描述的符号文本,给我们一个启示,就是“校勘”文献和解读遗址原型,由重要的地上地下原型遗址形态分析文化大传统前代的文明谜团。
图4 方形围合与祭天敬地思维的玉琮样态
图5 小吴哥城鸟瞰图
陕西神木石茆形态与山海经所载的高台原型与北京天坛祭天原型之间的存在神圣信仰原型,石峁石头城“用玉器辟邪的史前建筑。玉器行使精神防御功能的宗教性建筑!是史前北方先民辟邪驱魔精神需要的特殊产物!为求证玉质建筑物的千古谜团打开了一道门径。1叶舒宪. 从石峁建筑用玉新发现看夏代的瑶台玉门神话——大传统新知识重解小传统[J]. 百色学院学报, 2013, 26(4):1-8.
辽宁赤峰女神庙基址平面(巴西利卡)与中国中国寺庙平面布局都拥有神圣的轴线,甚至基督教堂的平面布局,其规划的变迁表现在各个城市的布局规划中。现今保存完整的北京故宫,至今没有任何研究者否认其伟大的轴线设计,轴线形成的礼仪和办公部分也可以说是一种统治的象征。李约瑟说:“中国建筑这种伟大的总体布局早已达到它的最高水平,将深沉的对自然的谦恭的情怀与崇高的诗意组合起来,形成任何文化都未能超越的有机的图案。”2Needham, Joseph.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 Vol.4. : Civil Engineering and Nautics[M]. Cambridge Univ, 1971.近代南京的中山陵平面基址智慧的提取了久已经驻扎在人们思维深处的神圣轴线,再现对“国父”的敬仰和其精神的传播。
良渚文化遗址平面布局隐喻“方国”的概念,从目前已经发现的三面城墙和大量的玉琮形态中不难理解,方形围合中的祭天和敬地思维,“在历史变迁过程中,玉琮所辐射影响的“营造”原型造物符号,经儒家秩序化而成为普遍认同推演的设计制度。”3王小盾. 经典之前的中国智慧(一)[J].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11, 32(3):75-80.熊承霞. 玉琮的营造隐喻:从营“方台”到筑“圆丘”[J]. 河北学刊, 2016(6):193-197.玉琮这种独特的形制集聚了人们有意识的营造活动中的信仰“踪迹”,影响着中国单体建筑和集合建筑的方形围合。中国人的这种规划思维甚至影响到东南亚国家,如印尼的普兰巴兰寺庙围合和婆罗浮屠的单体方形围合,柬埔寨的小吴哥城。如果沿着这些遗址出土的原型,复原到建筑中将产生什么精神?如图5所示四方筑城。
我们在寻找成就中国文化精神的同时,重要的出土遗址无疑是借鉴的精神基因。在遗址瞻仰是一种行为,但有效地设计实践更为重要。如华夏银行的标志,人人都知道他是华夏银行的标志,但是极少数人知道这是中国的“C”字龙,红山文化第一玉龙(见图6),然而华夏银行在运用标志符号是成功的,其建筑却没有能够更好地表达这种文明及历史的延续。不仅如此,在中国众多的遗址公园中,人们看到更多的是“复古”和“拟古”的表现,建筑场景的民族文化样态失语在矫揉造作中。借着这样的思考,我们尝试将红山文化原型的玉龙解读在建筑实践中,如图7所示,华夏银行概念设计,以红山玉龙为原型,提取原型中的精神隐喻,经打散构成后成为设计元素,延伸银行的文化符号。
设计希望探索一种规范社会、塑造社会力量的建筑形态,“建筑空间从开始就与身体姿态有关(巫术仪式及其舞蹈、文身、音乐、诗体与其环境空间的感知包括心理、时间、空间),就开始互为塑造,于是空间在物与心两方面建立起来。……建筑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这种社会规范、平衡、社会力量与象征体系结构理想化的表征”1尹国均. 符号帝国[M]. 重庆:重庆出版社, 2008.设计实践是转化象征合心理感知的最直接方法,今天人们在破译文化大传统前代的原型及其精神信仰,那么1000年后,当代建筑留给未来世界何种精神力量?基于此联想,建筑形态设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图6 红山玉龙
华夏银行概念设计希冀透过形态复原与升华龙的的精神,见图8,建筑的外墙材料源于龙鳞图样,经过拼贴组合成为表皮材料,内部空间与外墙相链接的是极其灵活的步道与廊架,构成银行空间的“有序”,如图9、10所示。威严与摄人心魄的建筑体量在廊架下逐渐“臣服”,形态在龙行符号间舒展。通过“列柱而成”达到“正人伦、树礼仪”的设计作用,建筑与景观沿着“华夏龙”的象征而铺开,构成建筑与景观的文化关联,善意的设计激活良善的社会正义。当我们在建造今天的遗址公园时,其建筑和公园规划也应为存在者提供精神的疗治场所,使社会伦理隐喻在建筑形态中。
设计提供一种思考,原型形态经当代材料合技术的升华,离开榫卯结构能够同样达到对文化原型的演绎。中国建筑师在榫卯技艺研究之余,对于文化大传统合小传统的理解也许要超越整体社会的认知,当代的社会语态日日更新在媒介世界,唐代诗人杜牧以“丸之走盘”譬喻兵法,是“丸之不能出于盘,方能横斜曲直,灵活就变”,但现在丸(设计)已跳出盘(社会),丸又该如何走?
造物和文献证据给我们提供了文化大传统前代的神话原型和文化小传统后世儒家道家的道德训教、“使得神话由‘神性’的故事,趋向于‘人性’的情缘”,2郭仁昭. 试析中国神话的传播方式和演进趋向[J]. 民族文学研究, 2001(4):14-16.最后甚至由史推向逸事小说,最终传统中国的凡俗社会被统辖在上古神话及其演化的社会伦理中。这其中不难看出传统中国的“基因”关系,一旦某种形态或某种精神被社会确认后,也就构成对所有人的约束及信仰源头。正如笔者所言:“大传统前代以圆或环为形的器物,其象征作用在漫长的对应变异过程中,逐渐将人们在生存过程中感知与愿望的层次逐一升级为多用途,造物的器形也由单纯语义变化为多义编码。”3熊承霞. 玉琮的营造隐喻:从营“方台”到筑“圆丘”[J]. 河北学刊, 2016(6):193-197.当我们找到这些形态及其精神信仰,再将其同当代的公共性建筑对比,就可以发现当代所缺失的不仅是形态,更是形态所伴生的精神伦理等生命依存。由此可知,建筑及物质的影响绝对不仅停留在功能中,更多的是整体社会的信仰依托。
图8 华夏银行“华夏龙”概念设计
图9 三维功能区与人流路径图
图10 建筑表皮材料与龙的体制符号
造物和文献证据给我们提供了文化大传统前代的神话原型和文化小传统后世儒家道家的道德训教、“使得神话由‘神性’的故事,趋向于‘人性’的情缘”,1郭仁昭. 试析中国神话的传播方式和演进趋向[J]. 民族文学研究, 2001(4):14-16.最后甚至由史推向逸事小说,最终传统中国的凡俗社会被统辖在上古神话及其演化的社会伦理中。这其中不难看出传统中国的“基因”关系,一旦某种形态或某种精神被社会确认后,也就构成对所有人的约束及信仰源头。正如笔者所言:“大传统前代以圆或环为形的器物,其象征作用在漫长的对应变异过程中,逐渐将人们在生存过程中感知与愿望的层次逐一升级为多用途,造物的器形也由单纯语义变化为多义编码。”2熊承霞. 玉琮的营造隐喻:从营“方台”到筑“圆丘”[J]. 河北学刊, 2016(6):193-197.当我们找到这些形态及其精神信仰,再将其同当代的公共性建筑对比,就可以发现当代所缺失的不仅是形态,更是形态所伴生的精神伦理等生命依存。由此可知,建筑及物质的影响绝对不仅停留在功能中,更多的是整体社会的信仰依托。
众所周知,人类自从大传统以来建筑外延的空间早已经成为实现“大一统”象征、礼仪隐喻、伦理教化等多层级的叙事样态,它们在历史变迁过程中如同习惯和记忆早已经成为身体的部分,延伸人类精神道德的诉求。当代科技文明如人类的另一盏明灯正在升腾新的“轴心”,而伴随科技澄明人类对于宗教的依赖逐渐式微,但是精神诉求也表现出媒介时代的特征。人类发明了高科技,但高的科技又反过来成为困惑和恐惧,近年魔幻科幻的电影触角已经反映出了新的呼唤,心灵的救赎和慰籍显然媒介技术无法全部平衡。先进文化发展的基础在于突破媒介虚拟现实习惯中思维的局限,依赖文化遗迹创造性转化华夏建筑原型、扩延性传承建筑对社会的伦理精神建构,激活华夏建筑原型样态在当代,使之成为由建筑导引出的社会“良知”和时代使命。
事实上,文化小传统中的“儒家理性秩序哲学”和“道家辩证自然哲学”的最集中焦点反馈在文化大传统(华夏建筑形态)中。建筑提供伦理楷模的社会教育场境,道德化透过建筑空间和叙事教化民众,决定“礼义之邦”的华夏精神。沿着文化大传统研究华夏建筑的原型有助于认识建筑对社会伦理的传播意义,同时通过溯本求源的空间信仰理解,能够发现隐喻在华夏建筑原型中的国家精神象征和社会民俗信仰,这是当代先进文化传播的社会认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