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四五十年代的诗学思考及其他

2019-10-26 03:23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西兰冯至诗论

王 贺

内容提要:本文利用新发现的数篇冯至诗论、文论及演讲稿,兼及其他文献史料,重新考察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冯至诗论、文论之成就及问题,认为他这一时期的诗学观念,特别强调真实严肃的创作态度、自由与形式的辩证法,发人深省,同时对象征主义等也不无偏见。

1940年1月至1950年3月,冯至发表过四篇诗论、文论及演讲稿——《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原载《杂志》半月刊第6卷第2号,1940年1月20日上海出版,文末署“冯至”)、《论新诗的内容和形式》(初刊《世界文艺季刊》第1卷第1期,1945年8月重庆出版,署名“君培”;后重刊于《中国诗坛》光复版新二期,1946年3月5日广州出版,署名“冯至”;又改题作《中国的新诗》,刊于《广播周报》第210期暨复刊第14期,1946年12月1日南京出版,署名“冯至”。这三个刊本以《世界文艺季刊》本最早也最佳)、《诗的还原》(原载《打夯歌》,这是《诗生活丛刊》第3种,1948年6月11日天津出版,题下署“冯至先生讲演,本社记录”,“本社”即主办此诗刊的南开大学新诗社)、《自由体与歌谣体》(原载《文艺报》半月刊第1卷第12期,1950年3月北京出版,署名“冯至”)。以上四文均未收入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冯至全集》(下简作《全集》)。辑校并重刊这些被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①和“中国现代诗两大家”②之一的诗人之遗文,应有一定参考价值。而我们透过对这些文献的批判性思考,结合既有的冯至研究论著及其他作品、史料,也可对冯至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际的诗学思考,作出更进一步的讨论。

“诗的还原”:冯至四五十年代之际的诗论成就

从1924年8月发表《读〈春的歌集〉》《故园——读Th.Storm的诗》这样带有“诗论”性质的文章,冯至一生所作专门的诗论极少。其似乎是新文学作家中的异数,很少谈论自己的创作经验或所谓“创作原理”,更不用说以自家之“原理”具体地评骘他人的诗作了。因此,这里新辑录的三篇诗论《论新诗的内容和形式》《诗的还原》《自由体与歌谣体》,连同已入集的《新诗蠡测》(1941)、《诗与真实》(1942)、《工作与等待》(1943)、《从先与现在(为新诗社四周年作)》(1948)③等诗论,对了解抗战爆发以来至1950年初期冯至的诗歌理论及其文学、思想观念,提供了重要依据。

《论新诗的内容和形式》是对中国新诗的总结、反思之作,在冯至全部诗论中的位置不言而喻。全文有破有立,有着相当明确的针对性和立意。其首先摆明自己的论诗标准在于“真实”,由此出发,对中国文学史、诗歌史稍作检讨,指出“宋以后,真实在大部分的诗人身上可就有问题了”这一事实,就中,“诗人的艺术与人格的分裂”最令人感到悲哀,且现时代这方面的例子层出不穷:“汪精卫、黄秋岳、王揖唐、梁鸿志……这些这旧诗人,他们的旧体诗都相当成功,意境很高,功夫也很深,然而艺术和人格却相差到那么远!”

接下来,冯至用更大的篇幅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总结、反思了二十五年来新诗的收获。如其所言,新诗“还是一个孩子”,“正在学习的时代,它的成绩也很可怜,若是要和陶渊明杜甫那些崇高的名字分庭抗礼,是一个不自量的僭妄”。但有一点值得宝贵,“二十五年来的新诗人,不管他们的成绩怎样,至少有一部分把住了真实”,这在新诗的内容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新诗人注意到人格与思想的问题,在思想上开辟了咏理诗和爱情诗的新境界,扩大了古典诗歌的范围之外,还有一种“积极的精神”充溢其间:“旧日的诗,大都偏于感逝伤怀,缺乏积极的精神;而新诗,则含有前进的意义,对于光明的追求。”与思想、内容方面的革新相比,如何突破古典诗歌的束缚,不断探索、发展出新的适合白话语言的诗体,乃为新诗自诞生之日起一以贯之的追求。冯至在此还专门谈及新诗形式探索的曲折——“就是在民国十三四年到抗战开始的那一段时间,有一部分所谓象征主义的诗”——发生的原因,认为其因执着于形式,而流于“搔首弄姿,咬文嚼字”,“丢弃了内容”,失却了其艺术生命力。但在其眼中,40年代以来的新诗已扬弃此种潮流,不仅接续上了五四发端期的“精神”,也出现了两个并行不悖、携手前进的发展趋势:“追求自由,追求解放的如艾青;追求新形式,并且作了很成功的试验的如卞之琳的《慰劳信集》。”相信它们能“给新诗创造远大的前途”。在此,冯至对“真实”的强调,似仍带有存在主义探寻“真实”存在的严肃意味,而且针对的是二三十年代的一些“象征派—现代派”诗人为文造情、玩弄文字意象、徒有其表的矫揉做作之诗风。诚其然也,在一些文学史家、批评家看来,这种风气乃是风流自赏、无病呻吟的“才子—名士文学传统”的复活,抗战之后的现代派诗人、左翼诗人就与此大异其趣,大大拓展了其“真实”抒写的深度、广度,就此一方面来看,冯至的论说是可以成立的。

此后发表的《诗的还原》,则拈出“真实与空虚”“游戏与玩弄”“工作与聪明”“讽刺与油滑”“自由与散漫”五对范畴论诗,除“自由与散漫”是关于新诗艺术形式的思考外,其他四对范畴都是对诗歌创作态度的分辨,主旨是强调诗人应以严肃的态度进行真实的抒写。其中固然有对一般的聪明才子作风、油滑赏玩习气的贬斥,同时也对一些左翼诗人的公式主义和夸张作风给予了严肃批评。如在“真实与空虚”一节里,就指出“在新诗里有些诗,流入于公式主义,也与那些标榜神韵、标榜高尚境界的旧诗异曲同工。因为现在一般的反对悲观反对伤感需要战斗和前进,于是就有一部分人没有战斗的经验,没有真实的感觉,却关在黑屋子里写战斗,写光明,结果和前人所标榜的空灵境界是同样空虚的”,所举的诗例,就是一首看来“思想很进步”、显然模仿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诗,然后痛下针砭——

我们读下去,是如何苍白无力!希望好是谁也希望的,但是怎样才能好起来,作者则一点也没提到,作诗空洞到这般地步实在是无聊。因为这里没有一点真实的生活在里面,所以没法写出真实的诗,今天的晚会,大家提出的口号,“人民的方向就是文艺的方向”,是正确的,但我们必须先使自己成为一个人民,才能够了解人民,才能够写诗,中国的诗经、楚辞、汉魏乐府、杜甫,都是真实的诗歌,他们都在写真实的情况。至于那些自居为高尚的人写出的东西,并不见得高尚,而写出真实的,甚至是低下生活的,却可能成为伟大的作品。文章是骗不了人的,写文章就等于给自己图像,一写出文章,作者的脸就显得清清楚楚。如果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空虚多于真实,就证明这社会是空虚的,人的生活也是空虚的。如此我们就要改革,追求真真实实的生活,才能写出实实在在的诗。

这是开诚布公的批评,表明此时的冯至,并没有对公式化概念化的所谓左翼诗歌手下留情。同样,冯至严格区分了“讽刺与油滑”,强调——

讽刺是对现实有所不满,和有更大光明的信念,而不愿意对现实作直接攻击,而以侧面写出之。《诗经》中有十分之三四都是讽刺的,讽刺诗是怀了爱和对前途光明的希望,对黑暗有恨才写出来的。如果违反了这个原则就流入油腔滑调,这是很危险的,因为容易使诗堕落。如今在无线电里我们常常听到这种油腔滑调,这是给帝王当侏儒的奴子传统,以他的油滑来博得他人的一笑而已。讽刺的诗稍不谨慎便成为油滑,由油滑再变为讽刺则很困难。因此在写讽刺诗以前,我们要考虑对目前的光明是不是充满了自信,如果没有而只有一点取笑的意思,便立刻由讽刺变为油滑,所以写作态度必须谨慎,不然将沦为弄臣,讽刺是诗的本质,而油滑是诗的变质。

冯至继承了鲁迅对讽刺与油滑的区分,而冯至对“油滑”诗的批评,恐怕也包括了他对当时正在流行的左翼诗人袁水拍的“马凡陀的山歌”之不满。

《自由体与歌谣体》写于1950年初。当时《文艺报》组织了关于诗歌问题的讨论,参加者有萧三、田间、冯至、马凡陀、贾芝、邹荻帆、林庚、彭燕郊、力扬、沙鸥等,他们文章集中发表在《文艺报》第1卷第12期,冯至此文就是其中一篇。该文对诗的内容与形式、民歌体与自由体不偏不倚,对公式主义的革命诗、无条件地把旧民歌当范本等做法,也明确地表示反对的态度。由此可见当时各抒己见的自由讨论气氛,尚无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

应该说,新发现冯至三篇诗论,是对中国诗歌(文学)传统特别是新诗近三十年的历史作出深刻的总结、反思,也就当时诗歌发展的主潮及其代表诗人、诗作的意义予以精要的评论、观察,所以值得学界重视和参考。当然,冯至的论述也有可斟酌之处,此处也略述一二。

比如在具体的论述、讲说中,也暴露出冯至对中外诗歌、文学的一些误解和偏见。首先,其曲解、误会了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名作《跳蚤》。冯至对该诗的内容的描述是“由于他和爱人在床上捉到了一只跳蚤,于是歌颂起来”,“他向跳蚤说,你的身体里有了我的血,也有了我爱人的血,我们两个人的血在你的身体里结了婚,所以我歌颂你”即有误。该诗第一段大意是“我”看见一只跳蚤,指着它向先前拒绝过“我”的情人说道:它已叮过你我二人,“我们的血液在它体内溶和”,这暗示两人在事实上已经交媾、结合。全诗一波三折,意在借跳蚤而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求爱,向来被认为是奇思(wit)、妙喻(conceit)的代表作,但在冯至这里,却只被视作卖弄小聪明而已。其次,冯至对抗战前的中国“象征派诗”乃至其异域影响源——法国象征主义——也偏见甚深。在《论新诗的内容和形式》一文中,他批评道:“在新诗发展的过程当中,我们却遭逢了一段不幸:就是在民国十三四年到抗战开始的那一段时间,有一部分所谓象征主义的诗。”在其同一时期辑译的《关于诗的几条随感与偶译》(1948)中,也曾引纪德小说《伪币制造者》中的人物之言,指斥诗在象征派手上变成现实的避难所(只有维也列-格里芬是例外)。如此对无论中外的象征主义一例表示出难以接受的态度。这就有些过当了。

“重识山水”:冯至与乡土文学、自然文学

如果说前提诸文寄托着冯至一颗“诗心”,《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则凝结了其“文心”所在,乃为中国读者介绍193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芬兰作家西兰培所作。乍看起来,这一工作稀松平常,对于这位新晋的诺奖得主,当时的《西书精华》《名著选译》《国际间》《天下事》等杂志,均有专文介绍。但与这些杂志蹭热点式的文字相比,冯至对西兰培早已倾心不已。1937年,其所翻译的西兰培(当时冯译“西伦佩”)的《芬兰的冬天》,就发表于6月19日天津出版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65期,④文末并附一译者说明——

关于西伦佩(Sillanpaa,1888—1964),芬兰现代最伟大的小说家,去年《文艺》里曾有人在本刊“海外文艺”一栏中提到过他的名字。他的作品,在中国似乎还没有人译过。他在他的小说里写给我们芬兰的农人和芬兰的山水。这段文字是从他的长篇《一个男子的路》里摘译出来的,若是当一篇独立的文章来看,是当得起一首冬天的牧歌的,只是译者在译时处处感到自己文字的粗糙。

如其所言,冯译西兰培《芬兰的冬天》确系由长篇小说《一个男子的路》摘译而来,也是西兰培作品在中国的首译。让冯至对西兰培的小说倾倒的一个主要原因,即在于其所写“芬兰的农人和芬兰的山水”与冯至理解的存在主义有相通之处——冯至曾经翻译过里尔克《论山水》,深受里尔克式的存在主义山水观、存在观之影响。《芬兰的冬天》里,主人公“他”是一个农人,严酷的冬天的暴风雪并未摧毁其人生信念,相反,大量对其所处的自然环境和动物、植物的细致、有情的描写,处处透露着其与外部世界相互关情,而能在平凡、困苦中有所决断、继续奋斗的精神,力证其属“一首冬天的牧歌”。《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则评论了西兰培的其他小说。长篇小说《西兰耶》中,作为农家女、女仆的西兰耶“在严冷的世界里怀着自己纯洁的心,好似一朵柔嫩的花开在雪里,柔而不弱。没有亲属,单独地享受哀乐;救助他人,也不顾虑个人的安危。无论社会怎样演变,她总保持着她的爱,深藏着自己内心的境界。看待动物如同兄弟姊妹一般,担当着苦恼病痛,从没有一点怨言。最后是以无限的爱恋思念着她的爱人,毫无恐惧,微笑地看着死的来临”。“她像是一棵树木,顺从自然,但是无语而孤傲。”在命运之神面前选择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自我”。短篇小说《塔维梯》(Taavetti Antila)围绕着塔维梯这个垦荒工人的日常生活展开,“他终日在荒地中劳作,不懂得人间的怨尤,……他爱着一片片的荒地化作田园。他只是满足他自己的世界,……他一生只是工作着”。“力,精练”与忠诚于自己的内心构成了理解塔维梯的存在处境的关键词。

此文发表六天后,身在南洋的郁达夫也为《星洲日报·晨星》副刊撰写了《去年诺贝尔文学奖金的受奖者》,同样可圈可点。除了概述西兰培的生平事迹及其作品被多种语言翻译的情况,郁文也高度评价了其创作的成就,认为诺贝尔文学奖由其摘得可谓实至名归,指出其“作风的特色,是在坚实细致的现实主义,与高迈的理想的交织调和的一点”。“以描写农民生活的内容为最普遍,芬兰湖沼海滨区的自然的描写”⑤,尤可见其才具。尽管这不一定与冯文直接相关,但却对冯至的论点构成实质上的补充。在冯至看来,“芬兰是个新兴的国家,是在欧战的后半期从混乱的状态里一点点树立起来的”。但西兰培却无意于反映社会混乱和新的建设,也“并没有叙述什么英雄故事,只写了些小人物在这时期内的运命”,而且“西兰培的人物在芬兰的山水里,有如书上的鸟,田里的耕牛一般地自然。我们从他的作品看见那‘湖沼之国’在冬天如何寂静,透明的冰里凝着绿色的草;有时雪涛来了,一个年幼的农女固守她的小舍,以怎样虔诚的心情期待父亲的归来,同时对着大自然起了种种的幻想;还有夏夜永久是昏黄的,人们在湖沼旁矮矮的灌桦树丛和瘦削的白林里出没,像是在梦里一般”。识者不难发现,这里的评价既与西兰培小说中的存在主义有关,也透露出它在主题、题材、情调上近乎乡土文学、自然文学的特点。

冯至本人对乡土文学、自然文学确乎情有独钟。如其在《新诗蠡测》开篇就有这样的感喟:“在未入正文之先,我虽然不情愿,却不能不承认一件文学史上的事实。本国自从盛唐以后,西洋自从19世纪的初期,就很难读到像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或歌德的‘流浪人的夜歌’那种脱口而出好像宇宙的呼吸一般的诗句了。可是在古代,在屈原、沙浮(萨福)、宾达(品达)那些伟大的抒情诗人的诗里,哪一处不洋溢着自然界的风、雨、光、云以及草木的荣枯呢。”⑥甚至可以说,此文第一节的全部内容都是在强调自然之于文学的重要性,但这一偏爱并非始于1940年代,其初涉文坛时即已显露无疑。从主题、题材、情调等角度来看,其早期不少散文,均可划入现代文学史上的乡土文学、自然文学一脉,及至40年代,虽已致力于知性散文的开拓,但也有散文集《山水》这一现代乡土文学、自然文学力作的抒写;而其观念世界深处,更难以割舍这类文字的魅力,致使此一偏好不免潜在地主导了其对外国文学的接受、理解过程。也因此,西兰培其人其文,从存在主义(思想观念)与乡土文学、自然文学(主题、题材、情调等)这两个相互关联但又极为不同的面向,与大洋彼岸的冯至相遇,赢得了这位中国诗人的衷心激赏。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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