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锋小说“历史叙述”的文学价值和局限

2019-10-26 03:23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残雪苏童余华

苏 鹏

内容提要:先锋小说中的“历史叙述”与新时期以来的“历史叙述”迥然有别。独特的童年经验、荒诞化以及潜意识化的艺术表达,使先锋小说为历史书写提供了全新的“世界图式”。同时,先锋小说的“历史叙述”存在着“类型化”“私人化”的写作倾向,无形中成为限制先锋作家超越自我的艺术瓶颈。如何通过提升私人经验,走向更为宽阔的叙事空间,增强写作的精神承担能力,是先锋作家要解决的最重要的现实问题。

在新时期文坛上,先锋作家往往被批评家们称作“晚生代”“历史经验的匮乏者”。这一文化身份标签,究其原因,有着深刻的历史文化根源。先锋作家们在十年历史中度过了至关重要的身体和精神成长阶段,他们身上不可避免地烙下了历史创伤印记,但是,面对父兄辈作家,先锋派普遍具有“历史的晚生感”。他们的“历史经历”远不如“伤痕”“反思”文学的创作主体那样刻骨铭心。在历史中,他们被“抛弃”在社会运动的边缘地带,而在新时期之初,他们又没有足够的话语权,只能游离在社会中心价值的边缘。因此,先锋作家的文化心理和身份认同具有“边缘性”特征,而这种“边缘性”则决定了先锋小说中的“历史叙述”与新时期以来的“历史叙述”迥然有别。在先锋小说中,“历史”开始由集体话语空间转移到个人话语空间,并且被作为独特的私人经验和想象力呈现出来。独特的童年经验、荒诞化以及潜意识化的艺术表达,使先锋小说为历史书写提供了全新的“世界图式”。

童年记忆对作家的创作来说,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弗洛伊德一直强调童年生活对作家的重要性,他曾说:“某些给作家印象深刻的真实经验激起了自己早期经验的回忆(一般是童年时代的经历),随之便唤起了他的某种愿望,这种愿望又只能通过创作一种作品才能得以实现。”①当代著名作家余华也曾直言不讳地说:“一个作家的童年决定了他一生的写作方向,最初来到他生命中的印象构成了世界的形象,成年后对世界的印象只是对童年印象的补充或者修改。”②中国先锋作家们的童年生活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浸染”在狂热的历史岁月里,这份特殊的记忆和经历最终成为他们在写作中要表达的主题之一。当先锋作家在80年代中后期登上文坛,他们那曾经被人们遗忘和忽略的孤独的童年开始在写作中被不断“唤醒”,逐渐组成了一个叙事视角独特的“经验世界”。

“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灵魂领地。60年代出生作家往往守住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记忆作为心灵的栖所。这和他们的父兄辈作家明显不同”,“60年代出生的作家一开始就游荡在远离社会意识中心的某种边缘地带。这一代人精神上开始睁眼看世界时,全社会正忙于其乐无穷的各种‘斗争’,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存在。大人的世界于他们是那么遥远,他们从来不肯认真地参与父兄的生活,而总是习惯于站在某个角落,像余华《呼喊与细雨》、苏童《舒家兄弟》的少年主人公那样,用一副顽劣的眼神,远远地袖手观赏那个荒唐颠倒的世界”。③显然,相对于“右派”“知青”作家来说,基于特殊的童年经验、特殊的成长道路、特殊的文化感知角度,先锋派的叙事姿态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们的叙事领域由成人世界“位移”到了孩子的世界。他们近乎本能地回避和排斥父兄辈们的“宏大叙述”和“集体想象”,不再致力于批判和声讨“历史”的诸种罪恶,而是倾向于从个体经历和内心体验出发,以“童年视角”去还原和呈现属于自己这代人的独特“历史经验”。“历史”在先锋作家的笔下不再是被政治话语放大的空洞符号,而是完全被具体化为一种非意识形态的童年“生活经验”。

在这个意义上,先锋小说中的“历史”看似是不经意的轻描淡写却往往能产生挑战性的意义。马原的《旧死》是一个现在与过去拼接在一起的形式独特的文本,“现实”和“追忆”这两个叙事空间切换自如,真实和虚构也在独特的马原式的叙事中混淆了界限。小说本身并不着意于“反映”什么重大政治事件,而是强调“讲故事”的艺术性,但我们识破了马原所惯常玩弄的“叙述的圈套”后,却发现支撑其“虚构”的故事材料大都来源于作家早年的“历史经验”。类似的小说还有《零公里处》《大元和他的寓言》等。马原的小说似乎都不经意着墨,但是它却有着双重的叙事功能:一方面,对“伤痕”“反思”小说的叙事成规——现实主义宏大叙事模式来说,具有强烈的颠覆性;另一方面,它在破除、解构“成规”的同时,悄然完成了另类“个体历史”的建构和还原。

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所展示的是“历史”中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孤独心灵体验。在小说中,孙光林始终处于一种被“遗弃”和“孤立”的生存状态,内心独白、心理意识占据叙事的主导地位,而“孤独”则作为一种独特的“童年经验”构成了小说的核心意象。而在我们看来,这部小说的意义还在于余华写出了被“伤痕”“反思”小说所遗漏的历史中孩子们的生活世界。诚如陈晓明的论述:“这个以第一人称‘我’来讲述的故事,现在还无从考证是不是余华童年生活的真实记录,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余华第一次写出了为经典现实主义的‘儿童文学叙事’所掩盖的童年生活。”④很显然,余华的写作代表着一种叙事的姿态,他所写的少年儿童的故事并非是在写作“儿童文学”,而是重建一种极端个人化的叙述视角,它隐含着反抗关于“历史”的惯性书写秩序的叙事方式。在这个意义上,余华的历史小说与马原的此类作品可谓不谋而合,它们具备相同的叙事功能。

残雪的童年也是在孤独中度过,早年记忆中的“孤独感”深刻地影响了她的创作风貌。在《山上的小屋》中,“我”和父母之间互相窥视,从来没有正常的交流和沟通;在《思想汇报》中,“我”执着于在蛋壳上刺五千到一万个小孔,并把这也叫作发明,而且还通过一部电话向一位首长喋喋不休地汇报思想;在《突围表演》中,X女士则热衷于在黑屋子里用显微镜从事她的事业。残雪无疑是想运用属于自己的语言,创造出一个独特的世界,但是,她又始终不能摆脱自己对“孤独”的恐惧,所以,她的艺术世界总是以极度扭曲的面貌呈现出来。而这一切,很明显地折射出作家童年的生活记忆。

苏童早年的“历史经验”则基本上被浓缩在以“香椿树街”为背景的“成长小说”中。他的“香椿树街”系列作品,《小拐》《刺青时代》《红桃Q》《舒家兄弟》《城北地带》等基本上都是以童年回忆体为主的小说,大都讲述的是“历史”后期的童年往事。苏童的“历史”成长故事中,无论是“扑克牌”,还是“刺青”等等,都是主人公独特童年经验的物化象征,它们作为时代的“徽记”,标示着一代人成长中特有的“自恋”“自怜”情结。这些象征性语言符号构筑起的成长故事背后实际上掩盖着作家童年的孤独意识。

先锋作家们的童年生活是灰色的、放任的、孤独的。可以说,先锋作家们的特殊的“童年记忆”也就是历史岁月的心灵投影。回顾先锋小说,我们发现动荡年代里的孤独的灰色童年生活和踉跄成长的心路历程是先锋作家们花费了最真切的笔墨去描绘和追寻的对象。马原、残雪、余华、苏童等大都有类似的创作,这类作品沉积了他们早年难以释怀的生命体验和成长记忆。先锋小说历史叙事中的独特“童年记忆”,一方面还原了历史生活的一部分“真实”,另一方面则帮助先锋作家从叙述历史的集体记忆与宏大叙事中逃逸而出,形成了自身鲜明的叙事特征。

先锋作家们除了在小说中描绘和展现童年生活和成长经验,还大都对历史保持着虚构想象和艺术加工的热情。与“知青”和“右派”作家相比,先锋作家们带着距离的叙述是一个明显的优势,因为正是这种历史的“距离感”使他们可以从容地对“历史”重新进行艺术编码。

余华对“历史”的想象书写带有明显的个人性、主观化的色彩,充分表现出了作家个人对血腥的暴力、冷酷的人性与死亡的执着和痴迷。《一九八六年》中,一个中学历史教师被造反派抓走,失踪二十年后,再次回到当年生活的小镇时已经变成了疯子, 他在街头用自己的身体演示墨、劓、剕、宫刑、凌迟等古代酷刑。余华并不正面讲述历史老师的命运过程,而是用冷漠的叙述集中展示疯子慢条斯理的自残过程。疯子在幻觉中是酷刑的施行者,而事实上自己是受刑者。小说中赤裸裸的暴力自残行为本身正是对历史恐怖的隐喻。作品虽然没有对历史过程的正面讲述,却在典型的历史场景片断与高度浓缩的意象表达中,独辟蹊径地完成了对历史梦魇的隐喻书写。余华的作品中,具体的历史时空场景已经被大大淡化,而历史中血淋淋的暴力场景、人性的阴暗面、人际关系的“异化”则往往被突出和放大,并以“特写镜头”的形式出现,这使其历史小说逐步靠近抽象化的寓言,从而不同程度地带有象征色彩和反讽效果。

苏童的写作在先锋群体中也显得特色鲜明,他善于描摹也喜爱描摹人性的恶。他笔下的一群“历史”少年大多活动在城北地带的香椿树街,演绎着“恶之花”式的成长故事。在长篇小说《城北地带》中,苏童以动荡紊乱的历史年代为背景刻意描写了一群“坏小子”——一群被学校开除了的“顽劣青少年”:有因强暴邻居家女儿而被判刑九年的红旗,有与金兰私奔的叙德,有小偷小摸成性却因举报特务成为英雄的小拐,有想成为城北第一好汉而横尸煤场的达生。这一群处于青春期性困惑中的少男们,也许能在弗洛伊德的理论框架中找到他们诸种劣行的某种诠注,但是这个由性、暴力、死亡、偷情、私奔、揭发、告密网织成的扭曲的成长空间并不是毫无来由,它正是以荒诞混乱的历史岁月为创作原型。

残雪的小说素来以晦涩和抽象著称,是一种极端个人化的写作。她在作品中执拗地描绘了一个畸形的、如同噩梦般的文学世界。《苍老的浮云》里,更无善和妻子慕兰、虚汝华与丈夫老况,以及他们的亲属、邻里、同事等等,都陷入可怕的生存困境之中,互相残杀、互相虐待,他们都是神经性官能者,被各种声音和幻觉弄得失眠心慌。在这些作品里,生存的环境似乎没给人留下一丝的喘息空间,不是被邻居亲人窥视,就是被无尽的毒虫、老鼠骚扰,甚至连梦境都被人感知。生存的空隙逼迫得大家紧张、相互撕咬,人人都在幻境中挣扎着想逃脱却是那么地艰难。在无法逃脱的绝望中,唯一的安慰是:“当感到害怕的时候在心里背几条语录”,这种荒诞处境,可以说正影射了畸形的历史真实。《黄泥街》中,人们生活在苍蝇、蚊子、蛆虫、毒蛇横行肆虐的环境中,与粪便、臭尸为伍,发生着鬼剪鸡毛、老鼠咬死猫、人脚长出鸡爪等怪异事端。人既像蛆虫一样肮脏、丑陋,又如疯狗般相互撕咬、残害,相互窥视、猜疑、告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历史的氛围和精神状貌被作者成功地以“意识流”的方式呈现出来,充分展示了邻里之间的日常微观政治图景。

总之,可以说先锋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对历史进行的夸张、变形、扭曲的艺术加工和想象描绘,构成了一个荒诞的文学世界,它颠覆了现实主义的表现原则,为审视历史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审美视角。

在先锋小说中,“历史”话语暴力性的流布往往极其隐蔽,不易被人察觉,就连作家自己也常处于无意识之中。残雪的《思想汇报》虽然在题目上保留着特定历史时期的话语特征,但是在小说文本中我们并没有受到历史话语的突然袭击。小说的故事时间模糊不清,主人公是自诩为发明家的A君,整个小说的叙事空间几乎都被A君那长篇累牍的令人厌烦的自我唠叨、抱怨和倾诉充斥着。作品中A君最大的苦恼就是想搞发明而不能,而他唯一的发泄口就是不断地向一位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首长”喋喋不休地汇报思想。小说最骇人的地方是它在社会心理学的意义上深刻犀利地剖析了大众群体的无意识结构。从这个意义上,A君因受到邻居、老婆、同行和食客的精神施虐和迫害而进行的漫长的“思想汇报”更像是一种不无自得与快感的语词的施虐。更重要的是,我们无疑从他的申诉中发现他与其“迫害者”们如此“亲密无间”地分享着同样的社会逻辑与思维方式。于是,他只能是他们中的一个,只是不幸而偶然地成为某种施虐行为的承受者。这正如威尔海姆·赖希在探讨法西斯主义的群众心理基础时的重大发现,“它(法西斯)的每一个成功的事例,根子上一定有一个群众心理的问题。某种我们现在还没有把握的东西,正在群众中继续存在,正是‘这种东西’使群众的思维和行动违背了自己生死攸关的利益,这个问题是根本性的,因为如果群众不持这种态度,政治势力也就无能为力了。正是群众自愿地吸收了这些观念,我们称之为专制者的‘群众心理土壤’才形成了法西斯主义的力量”⑤。可以说“历史”恢宏的话语逻辑在《思想汇报》中正是以微观的群众心理学的形态呈现出来的。《突围表演》中的特立独行、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X女士与发明家A君面临着同样糟糕的社会人际环境,她被“污蔑”为“通奸者”,因而被周围的人群排斥,遭受“冷眼”“嘲讽”和“窥视”。X女士的率真在于她敢于坦然地“公布”对异性的好感,自由地谈论性心理方面的问题,而这正是五香街的群众们所仇视和极力抵制的东西,于是,五香街的人们找各种借口和事由来诽谤和诋毁X女士。然而,随着人们私下里对“性”的密议、探讨和逐步接受,X女士最后却被选举为五香街人的代表。小说中五香街人们的畸形性心态及其逐步转变可以说是性禁忌的一个生动的转喻。由此,“突围表演”不仅是X女士个人的突围,同时意味着整个社会观念从一种坚固的意识形态外壳中“蝉蜕”出来。话语暴力的巨大辐射性被残雪巧妙地聚焦到敏感的“性”话题上,可谓是用心良苦。当然,这也可能是残雪无意识写作的结果,但是,作品中五香街人潜意识里的“性禁忌”却无疑是历史话语逻辑的一种典型的“后遗症”。

格非的小说很少留下显眼的历史痕迹,历史在格非的小说中往往只是作为叙事游戏的背景存在。比如:《迷舟》《大年》《风琴》中,历史是作为一种叙述的“远景”被设置在作品中,而《褐色鸟群》《青黄》《唿哨》中,时间则完全被做了虚无化的处理。在格非的小说世界里,历史经验和个人记忆一般不会轻易冒失出现,它们都被格非的叙事形式掩饰和保护起来,我们很难靠近并揭示其中的真相。如果要理解格非的某些带有个人记忆和体验的作品,我们就必须把历史经验转化为一种心理情绪来看待,唯其如此,才能看透其中的隐秘情结。这类作品数量不多,但却都带有一种郁积的心理能量,是格非的历史经验,确切地说是“历史”童年记忆的一种事后的爆发。《追忆乌攸先生》《风琴》《敌人》《边缘》等是其中的代表。《追忆乌攸先生》中隐含着“知识分子受难”的叙事原型,现在读来尤令人恐惧和战栗。《风琴》中的赵谣在抗日战争中躲过了日本鬼子的刺刀,但是却难逃“历史”的清洗运动——他因“历史罪行”被一名女教师告发而被处决。《敌人》中,赵家的莫名其妙的大火,一连串的暴力、死亡事件把整个小说的压抑、恐惧的精神氛围推向了巅峰。虽然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察觉不到关于“历史”的丝毫端倪,但是,小说里四处流溢着的阴郁气息和恐惧情绪,却不由地让我们联想到作家童年生活的历史岁月。这并非我们的主观臆断,格非在创作自述中有明确的表露,他说:“《敌人》的写作也与乡村生活有关,它始于1990年的秋天。当时,我感觉到自己为一种年代久远的阴影所笼罩,这片阴影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并延续至今,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除去的痕迹”⑥。格非的创作情景恰好印证了弗洛伊德所谓的“遮蔽性记忆”:“童年的琐碎记忆的存在是由于‘转移作用’的结果。它们是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印象在回忆时的替代品。这些重要的印象的记忆通过精神分析法可以从琐碎的印象中引发出来,但一种‘抗阻作用’却阻止着它们不能被直接记起。琐碎的记忆之所以被保存,并不是它们的内容本身有什么重要性,而是由于它们的内容与另一种受压抑的思想间有着连带的关系,它们被称为‘遮蔽性记忆’”,“遮蔽性记忆的内容是属于童年的最早的部分的,而心理的经验被它所替代,并在以后的生活中几乎都是潜意识地发生着作用”⑦。某种意义上,我们在上文提及的残雪的《突围表演》《思想汇报》等作品,同样可以获得类似的创作心理学的解释。无独有偶,余华的一系列非“历史”题材小说(比如《现实一种》《劫数难逃》《死亡叙述》《河边的错误》《古典爱情》等)中所密布的暴力色彩和恐惧氛围也完全可以视作与作家的历史经历相关的“遮蔽性记忆”的一种“事后”表现。

由此可见,“历史”对先锋作家来说是一种无法回避的深层话语恐惧。追溯先锋小说的历史内涵,“历史”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心理上的“病灶”。

先锋派是一个特色鲜明的叙事群体,先锋作家们的创作大都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这生动地反映在他们的历史叙述中。具体到每位作家,他们笔下的历史世界往往各具特色,同时又各自呈现出类型化的倾向。

余华自从1987年发表了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后,开始迷恋上“暴力”。《死亡叙述》《一九八六年》《往事与刑罚》《现实一种》《劫数难逃》《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上部)等凡是涉及“历史”或者类似的虚拟历史场景,血腥的暴力便无不如影随形,“暴力”一直是余华表现“历史”的特写镜头。对余华来说,用“暴力”切入“历史”是他的得意之笔。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余华的“暴力”已经慢慢演化为难以突破的“模式”和“套路”——它越来越表现出“廉价”重复的倾向。这从《兄弟》(上部)中可以看出,余华笔下的“历史”除了重复以往作品中的“暴力”噱头,便几乎无计可施——他能做的只是给故事情节装点一些温暖的亲情和理想式的浪漫爱情。

残雪很少直接暴露地书写“历史”现实,而是将“历史生活”形象地转译为一种“心理化”的“异境”。其小说如《苍老的浮云》《污水上的肥皂泡》《山上的小屋》《黄泥街》等大多模拟“历史”运动生活中“亲不认子,子不识亲”的畸形人际关系,披露人物被严重异化的面目全非的扭曲心理。残雪通过执着的艺术努力把历史异化为一种近乎顽固的“类型”,在她的世界里,历史和来自历史的缕缕记忆均以“梦魇”和“咒语”的抽象形态呈现。可以说,残雪的抽象化写作(或称“梦魇式书写”)既是艺术的极致也是一种绝境。残雪面临的最大艺术困境就是自己设置的“铁屋子”一样牢不可破的“梦魇”。在这个意义上,也许残雪的艺术方向或者说创作的出路就是缓和自己绷紧的神经,从封闭的“梦魇”或“咒语”模式中走出来,迈向更高的精神境界。唯其如此,残雪才能避免自我复制,真正实现自我超越。

较之而言,苏童的历史小说要浅显易懂得多,它们大多呈现为“成长故事”的叙事类型。在苏童笔下,“历史故事”基本上打着“成长小说”的旗号,历史的峥嵘岁月在其略带哀婉和悲情的抒情笔调中转化为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地域景观”——一群活动在某个城市特定街区(“香椿树街”)的顽劣少年们的成长背景。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香椿树街”的世界也就是苏童版的“历史世界”。苏童笔下的“历史世界”大体不出这个范围,然而,苏童的历史书写立基于此,也受限于此。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先锋作家的历史叙述具有类型化的倾向,余华的“暴力叙述”、残雪的“梦魇书写”、苏童的“成长叙事”等都呈现出“类型化”的特点。对先锋作家来说,“类型化”既是其历史叙述的特色,同时,他们各自擅长的叙事类型却也无形中成为限制他们扩展经验视野提升精神承担能力的艺术瓶颈。

此外,先锋作家们的历史书写上,还具有明显的“私人化”叙事的色彩。以马原为例,他的历史小说具有浓厚的“自传性”色彩,他的此类小说主要来源于他的历史生活经历和体验,侧重于从日常经验中传达一种个人体验。《海边也是一个世界》《零公里处》《错误》《旧死》以及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都流露出这种叙述的倾向。从马原的一系列历史小说来看,他对于“历史经验”的想象书写,全部来自于自己细碎的日常生活体验。相对于“伤痕”“反思”文学的宏大历史叙述来说,马原对历史进行的日常生活化处理以及对个人体验的强调,无疑使其历史小说具有强烈的“私人化”色彩。就这一点来说,先锋作家们如残雪、余华、苏童等的历史书写几乎都带有与马原类似的“私人化”特征。

先锋作家对历史的私人化表达在客观上产生了两种结果:一方面对以往群体性、公共化的“宏大叙述”的历史书写具有解构和颠覆性,另一方面则“填补”了宏大历史叙述的空缺,比如,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中的呈现的童年历史经验,就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然而,对于历史题材小说来说,私人化的个体经验并不是其意义的终极,它最终应该穿透革命、阶级、政治的历史表象,通向民族和人性的价值核心。可以说,对先锋作家的历史书写而言,私人化写作既是优势,同时,又是难以跨越的障碍。如果过分拘泥于“私人化”的领域,那么,私人化写作将不再是他们的特色,而是阻碍他们向更高境界攀升的顽石。在这个意义上,先锋作家如何超越自我,通过提升和深化私人经验走向更为宽阔的叙事空间,增强写作的精神承担能力,才是要解决的最重要的现实问题。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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