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兴叹

徐亚明

1

出杭州城，溯上塘河东进北上，有一座依水而建的千年古镇，名唤长安。那便是我的故乡。

出门在外，但凡自我介绍是长安人时，总有人误认为我是西安人，夸我历史感厚重，至今仍把西安叫长安;也有人误以为我是孙中山先生小老乡，奇怪怎么听不出半点广东口音。我只好反复声明，我的故乡既非西汉建都的古长安，也非孙先生祖籍粤长安，而是大运河畔海宁地盘上的长安。

提起海宁，耳熟能详的是坐落在硖石的海宁皮革城和八月十八盐官观潮，至于同属海宁辖下的长安，则名不见经传，除了地名容易混淆外，闻者寥寥。也难怪，即使搜索枯肠地拼凑，能给远方客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长安印记实在太少。

每次回故乡，遇见的熟脸孔越来越少，唯有像我娘娘（祖母——长安方言）一样的老人，守着上塘河边几间祖传的旧瓦房不离不弃。每逢路过虹桥的时候，我总要多看几眼，回想着小时候在上塘河里游泳、抓鱼、摸螺蛳带来的那份快活和收获，真想跳下去重拾童趣。可自从用上了自来水，人们不再关心河水清不清;自从有了速度更快的交通工具，人们不再疏浚河道。娘娘门前这条流淌了几千年的上塘河，好像被遗弃的孤老，呈现出一天不如一天的衰态：河水静止不动，与人亲密接触的河埠消失殆尽，穿梭不息的船只不见踪影。一条不能载舟、不能洗涤、不能饮用、不能游泳的河，还叫河吗？尽管心有不甘，但上塘河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终结。

娘娘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六个女儿，可谓“十全老人”。每当儿女心生离开长安之念时，娘娘总会毫不留情地将子女的非分之想扼杀在摇篮中。好在那个年代上大学是稀罕物，人们被一本户口簿死死捆住，十个儿女全在长安安家立业。到了我们这一辈，时代变了，娘娘想管却管不住。每逢孙辈、曾孙辈离家之际，娘娘总要一声不吭地下到消失的河埠，挖一捧沾着上塘河水分的泥土，交给远离故土的后辈带往新的迁徙地。

我父亲死得早，是娘娘一手把我带大的。娘娘希望祖屋不拆不卖，始终有自家人住。她把我当作最中意的看门人，甚至连遗嘱都写好了。她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我才不稀罕这两间关门要上排门板、开门要卸排门板、连个厕所都没有的破房子。我喜欢涂涂写写，自以为有才，其实偏科得厉害，大学都没考上。但我铁了心要离开长安，人家是投笔从戎，而我是从戎握笔。在部队，我从事新闻报道工作，不光干得风生水起，破格提拔为干部，而且转业后还在杭州安了家。我以为，无论像跟我娘娘一样的长安老人如何坚守，正宗的长安人肯定会越来越少。因为上塘河垂垂老矣，留不住人。

2005年12月15日，我又一次回长安探望娘娘。这天晚上，我睡在祖屋一张笨重得要死的大木床上，听见从排门板缝隙里，传来清晰的说话声。半夜三更，谁会跟我聊天呢？找了半天，说话的竟然不是人！

我惊讶，上塘河怎么开口说话啦？

2

小老乡，我没死！我只是病了。

尽管我被叫做河，可是我跟其它的河流不一样，我是一条人工河。天然河孕育了人类和文明，是人类的母亲。而我是人类和文明孕育的，可以这么说，没有人类便没有我。因此，人类才是我的母亲！

当然，我们人工河跟天然河性格脾气不尽相同。天然河听天的，但凡受了人间的虐待，肯定会自卫还击，历史上长江、黄河、钱塘江不知让多少人得到了报应。我们人工河听人的，要是受了主人的不公正对待，顶多使点小性子，掀不起大浪——有谁听说我们运河给人类酿成过大灾大难啦？在人类面前，我们是弱者。每每与人类发生冲突时，最终牺牲的往往是我们。尤其是工业化、城镇化以来，灭顶之灾随时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的无数兄弟姐妹、侄女外甥就是这样被肢解、填埋而命丧黄泉的。当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有些心存怀念的人会在他们原来的身躯上竖块路牌，以示纪念，好歹也算“河过留名”吧！而更多的则是销声匿迹——或许在尘封的地方志中，还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小老乡，你看我是透明的，一览无余。同样，我看你也是透明的。对我来说，小老乡没事可以瞒我。我不仅知道你在杭州闹市区有一套大房子，窗下是车水马龙的浣纱路，站在阳台，还能瞅见蓝底白字的浣纱路牌。告诉你吧，那块牌子便是我侄女的墓碑！

我们植入了人类的基因，也会像人类一样得病。过去物质匮乏时，人类过苦日子，我们鱼虾成群，富得流油。现在正好相反，人类富得流油，我们却过上了苦日子。拿我来说吧，人类不光堵了我的源头活水，还断了我的排泄出口。上下不通是一种什么感受？想想你们人类遭遇雾霾时那种憋气，我的状况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长此以往，我能不生病吗？

小老乡，我感激人类孕育了我，我也曾用我的方式报答过人类。现在我老了，希望像人类一样有尊严地养老。我不想成为人类的弃儿，更害怕生育我的母亲会亲手杀死我！

我知道，今晚肯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既然睡不着，不如跟小老乡说说你所不知道的长安吧——你是说穿越？——好像这么回事。不过，你们人类想象力丰富，穿越小说写得活灵活现。我们河类天生不拥有想象力，只会叙述。你听我说话，跟看新闻联播差不多。好在我们不懂杜撰，即使今夜讲的这些往事，可以归为“穿越”之类，可事实就是事实，历史不容篡改，绝对经得起考古发现、史学专家以及我上塘河良心的检验！

好啦，啰嗦半天，还是言归正传吧。

3

打个比方，海宁这三个历史古镇，就像名门望族家庭出生的三个兄弟，不同凡响且各有千秋。按照有名有姓、有人生产生活的先后顺序，我给仨兄弟排了个队：老大硖石、老二盐官、老三长安，而我则是古往今来连接兄弟仨的一条经脉。

先从硖石说起吧！

硖石一带古时候叫槜李，地理位置特殊，是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时吴越两国争霸，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两次槜李大战：公元前510年，吴王阖闾发兵槜李讨伐越国，越王允常兵败如山倒，迫使其儿子勾践演了一出卧薪尝胆的苦戏。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再次陈兵槜李讨伐越国，继位后的越王勾践被迫迎战。后世的人们都知道，勾践是一位演苦情戏的高手，可身处同时代的阖闾浑然不知。这一次勾践煽情更猛，他派敢死队于吴军阵前拔剑自刎、握箭自杀……顷刻，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河。这哪里是两军对垒，分明是一场自我屠杀大比拼，看得吴军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就在吴军目瞪口呆惊惶之际，剧情急转直下，越王勾践趁机率埋伏之师突然出击，越国大夫灵姑浮更是浑水摸鱼，挥舞长戈一刀斩落了阖闾的大脚趾。可怜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阖闾，没有开战便身负重伤，在逃至距槜李七里的“陉”处，流尽最后一滴血。呜呼——阖闾至死不识勾践的庐山真面目吧！真可谓成也槜李，败也槜李。越王勾践在第二次槜李大战中，不但国恨、家仇、己耻一雪了之，而且成了新的霸主。

至于槜李后来为什么称硖石，民间传说跟秦始皇有关。秦始皇统一六国，可头上始终悬着两柄剑：一是死，二是改朝换代。他的应对之道却是迷信风水。

秦始皇在世六次巡游，以身示威，昭告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其场面之壮观，看得刘邦崇拜之极，感慨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一次，秦始皇巡游来到长水县（今海宁硖石），赵高出班奏曰：“臣观这里平地突起，东西两山一脉相贯，紫气氤氲，貌似蛟龙，又如猛虎。据望气者云：五百年后，江东有天子气。故臣不敢不奏，求陛下早早定夺为妙。”秦始皇闻奏怒不可遏，当场拔出鹿卢剑——刺客荆轲死于此剑——把一脉贯通的山脉一劈为两，形成了两山夹一水的地貌特征，峡石——后为硖石——之名呼之欲出。这个传说近似神话，想来小老乡肯定不信。

另一个版本是：秦始皇当场调遣十万囚徒，他要掘其山，污其地，劈山削谷，破坏王气。时值隆冬，囚徒们被扒得只剩裤衩——不想冻死就得拼命干活。山只挖到一半，囚徒们纷纷因倦怠而死。秦始皇仍不解气，下令将长水县改为囚倦县——他要用恶名“厌”之。由于当地人读音“囚”“由”不分、“倦”“卷”不分，以至叫成了由卷，后又讹为由拳。不管怎么说，郡县治所硖石，始终逃不脱两山夹一水的宿命。

传说毕竟是传说，作不得数，两个版本我都不信。不过，秦始皇生前到过海宁，历史有记载，我可以作证。

4

现在，该说说我的来历啦。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上，我姓运河，名叫上塘河——这是我最新注册、国家承认、正在使用的姓名。

春秋时期，运河滥觞。我的兄弟姐妹特别多，有些连我都没机会见面，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令我十分汗颜。胥浦和胥溪是伍子胥命名的龙凤胎，因途经邗城，又名“邗沟”，他们究竟是不是我最年长的哥哥、姐姐，由于生养我们的母亲实在太多，真的不敢妄下定论。与我毗邻而居的哥哥叫百尺渎、姐姐叫越水道。吴国人开挖百尺渎是为了漕粮，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春秋那个多事之秋，谁掌握粮草谁就有了称霸的资本。越国人开挖越水道是为了卧薪尝胆、东山再起。然而，历史往往喜欢开玩笑，吴伐越，越雪耻，最可怕的秦始皇却黄雀在后：秦王政借助各诸侯国筑就的发达水网，顺水推兵，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华夏版图尽入囊中。从此，中国有了第一位皇帝——秦始皇。

小老乡，华夏民族之所以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有今天的疆域，秦始皇功不可没。秦始皇之所以吞并六国，完成中央集权，我们运河兄弟姐妹助有一臂之力。秦始皇当然记着我们的好，得天下后，他拿出立国的本领来兴河。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公元前215年，秦始皇专门为我的哥哥鸿沟（最早由魏惠王于公元前360年兴建，在河南荥阳，今已湮废）下了一道开河令：“疏浚鸿沟”。会走象棋的人都知道，棋盘上有一道两军对垒被称作“楚河”“汉界”的分界线，指的就是这条鸿沟。不久，秦始皇又下了第二道开河令：命令驻会稽部队开挖陵水道。小老乡，陵水道才是我最早的名字啊！

秦始皇何以不惜动用军队，非要开挖陵水道呢？无论伟人还是常人，其实心情都可以理解。自比“三皇”“五帝”的秦始皇，太想看一看周王室后裔经营了数百年的江南越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原本他可以走百尺渎的，西施当年就是横渡钱塘江，沿着百尺渎北上前往吴国的。况且，百尺渎走的是直线，路程更近，放着现成的百尺渎不走，何必兴师动众地非要开挖一条新河不可呢？

百尺渎从盐官横渡钱塘江，江面宽阔，潮水无常，凶险之极。秦始皇的致命弱点是怕死，故李斯请奏：凶，奈何？秦始皇大手一挥：寡人知钱唐（今杭州）乃富庶之地，风平浪静，此处过江如何？李斯拱手回：主英明。便这样，秦始皇当庭赐给我一个响亮的名字：陵水道。

陵水道避开了从盐官南渡，而是北上，在无名无姓的长安折转向西，最后抵达钱塘。秦始皇的无奈之举，无意中却奠定了京杭大运河南端为杭州的历史地位。

《史记·秦始皇本记》说：“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其中“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走的就是这条陵水道。这是秦始皇最后一次巡游，场面特别隆重，随行的高官有：二公子胡亥、左丞相李斯、郎中令赵高等一百二十六位，战马三千余匹，史学界以“千乘万骑”来形容秦始皇的这趟朝拜之旅。

突然，一声咆哮冲天而起，“出囚倦了吗？”仿佛百兽在我的耳朵里齐鸣，连鱼儿都被声波震得纷纷往河泥里钻。赵高畏畏缩缩跪奏曰：“吾皇息怒，钱唐在望。”从君臣的一问一答中，我猜秦始皇一定恨透了囚倦，而我仍属于囚倦地盘。我怕动辄拔剑的秦始皇，把气撒在我身上，迁怒于我，即刻像縮头乌龟一样伏下身子。

来自中原大地上的秦军，大都是“岸鸭子”，坐船便晕。何况站在高大的龙船上，无依无靠，船底稍稍颠簸一下，甲板便会大幅度晃动。在经过两山夹一水的谷水河时，有不少秦军因抵挡不住晕船，已被秦始皇无一例外地拉下去斩首——秦始皇爱面子，讲排场，岂能因为士兵的萎靡不振，而遭被他羞辱过的囚倦人的耻笑？秦始皇太急于离开囚倦，加之沿途又没有捧场喝彩的老百姓，下达了加速前进的命令。一旦航速加快，势必造成颠簸，若是秦始皇晕船，没命的不止是士兵，首当其冲的恐怕还有我吧！

龙船压得我浑身颤栗，船底离河床越来越近，我的肌肉又鼓又胀，随时有爆裂的危险。就在我快憋不住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起先是个位数，接着是万位数，后来是不计其数，整条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片沸腾。原来，成千上万条泛着金光的鲤鱼，纷纷从河底一跃而起。它们围着龙船上蹿下跳，风景之壮观，连秦始皇眼睛都为之一亮。见秦始皇高兴，士兵们更是拿出吃奶的劲头拼命划桨。士兵们桨划得越急，鲤鱼蹿得越高，鲤鱼蹿得越高，秦始皇越啧啧称奇。突然，一条鲤鱼冲天一飞，不偏不倚落在了秦始皇龙椅前。看着这条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鲤鱼，竟有跳上龙船的本领，秦始皇的第一反应是：福兮、祸兮？

秦始皇身边常备“博士”七十人、“侯星气”者三百人，走到哪带到哪，须臾不离。秦始皇狐疑地瞪着卢生，他要听方士作何解释。卢生急忙趋前奏曰：“龙船即龙门，鲤鱼跃龙门乃吉祥之兆啊。吾皇万岁、万万岁！”船上和岸上的秦军将士齐声高呼：“吉祥之兆！吉祥之兆！”秦始皇龙颜大悦，把调皮捣蛋的鲤鱼握入手中，问：“寡人当如何处置？”卢生说：“此乃奇鱼，臣建议放生。”在赵高等人搀扶下，秦始皇走向船头，手臂轻轻一扬，鲤鱼稳稳投进了我的怀抱。秦始皇放声道：“寡人昭告天下，不得食用此鱼！”

尽管鲤鱼是一种味道鲜美、繁殖率高、生长速度迅猛的普通鱼类，但直到今天，长安乡风始终把鲤鱼当作祭祖和放生之鱼，从不食用。改变鲤鱼命运的，不是因为它有跳龙船的超级本领，而是一连串巧合罢了。我最清楚：又高又大的龙船，凑巧驶入了我这条偏狭偏浅的河道;蟹脚一样密集的船桨，凑巧搅醒了河底冬眠的鲤鱼;难得一遇的冬日暖阳，凑巧被梦中惊醒的鲤鱼当作早春归来;密密麻麻四处乱窜鲤鱼中的一条，凑巧被挣脱渔笼缠绕的一支桨抛上了天空……这才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子说：上善若水;老子还说：以柔克刚。我们河的优秀品质，全包含在水里面。鲤鱼的出现，一扫秦始皇压在心头的囚倦梦魇，士兵们由于分心，也避免了晕船的发生。如此这般，我以最柔软的身躯，载着这个大秦国最重的男人，稳稳当当、平平安安地驶出了我的地盘，交接给下一站——归属钱唐的陵水道——继续为秦始皇保驾护航。

钱唐界碑擦“船”而过，赵高讨好地禀报道：“吾皇，龙舟已入钱唐。”秦始皇这才想起刚才航行的这段水路，竟没有下令杀过一个士兵。秦始皇不相信地问道：“航路安？舟已出？”李斯肯定地回答道：“航安！舟出！”。秦始皇回头望了望我，露出难得一见的悦容说：“航安舟出，此河没有辜负寡人！”两岸战马上的秦军将士齐声高喊：“航安，舟出！航安，舟出！”

事后，据散落两岸的老百姓回忆，传到我们这边的呼唤好像是“长安、长安”，传到钱唐那边的呼喊好像是“航舟、航舟”。毕竟地广人稀，莫衷一是。

自从载过秦始皇，当地老百姓喜欢把我叫秦河——这是我的第二个名字。我觉得这个名字比较符合实际。陵是什么？大土山！这里地处平原，哪来大土山？既然自然界里不存在，便只有人工建造，那不是陵墓吗？好像命中注定一般，这趟巡游没结束，秦始皇暴病而亡，享年四十九岁，果真把自己度进了秦陵。

我想，什么名字不好起，偏偏用“陵”做我的名字，纵然您是头一个皇帝，到头来真不如老百姓聪明，叫秦河多好听啊！

5

说过硖石，再来说盐官。盐官地处钱塘江出海口，公元前119年，汉武帝刘彻派吴王刘濞在这里煮海为盐，置了一个“司盐之官”，盐官是由官名而引申为地名的。

说盐官，人们自然会联想到乾隆。金庸先生以盐官陈阁佬家为背景，演绎了无数乾隆的身世之谜，其实那都是假的。乾隆六下江南，第一、第二次并没到盐官。从第三次开始，因潮水北趋，海宁一带潮信告急，“海塘乃越中第一保障”，海塘大堤一旦冲毁，杭嘉湖等中国最富庶地区将被淹没，乾隆才多了一项亲临一线、视察海塘的国家任务。

话说乾隆三十年（1765年）闰二月初四，乾隆第四次下江南，金灿灿的龙船沿着大运河一路游来，所到之处，文武百官磕头跪拜，气吞山河，风光无限。可龙船到了长安，皇帝老爷概莫能外，须下船（或在船上等待）——过船闸。

小老乡，中国包括大清在内一共二十五史，其中秦朝和隋朝是最短命的两个朝代，偏偏这两个短命王朝跟我们运河有缘。尤其是享年都只有四十九岁的秦始皇和隋炀帝，对运河贡献特别大。被称作暴君的秦始皇在位十年，花四年时间跟运河打交道，他下的第三道开河令是开凿灵渠，为南中国建起了一张水运网，“北有长城、南有灵渠”，道尽了灵渠的历史地位。提起隋炀帝，几乎人人痛骂其荒淫无度、昏庸无能，就是这个臭名昭著的隋炀帝，在位十四年花六年时间，修通了全长五千多里的大运河。

在陆路运输工具十分落后的古代，选择水路无疑是一种最先进的运输方式。可惜的是，这两位统治者都没有处理好发展与稳定的关系。秦始皇筑长城、挖运河、建阿房宫……摊子铺得太大又急于求成，稍有不从便滥杀无辜。隋炀帝征调二百万人建洛阳、三百万人挖运河、一百二十万人修长城……平均每户一役以上，且役死者过半，酿成了“天下死于役”的惨烈景象。暴政的直接后果是民不聊生，民不聊生的直接后果是揭竿而起。加上秦始皇修运河是为了征服天下，隋炀帝修运河是为了到扬州看美女，皆出于一己之私。否则，这两个帝国将强大到无与伦比！

早期大运河分四段：永济渠、通济渠、邗沟、江南河。我位于江南河南端，是进出杭州的唯一通道。由于钱塘江潮水夹带大量泥沙，日积月累升高了两岸地势。受此影响，我也水涨船高，与越水道形成了两米左右的水位差，长安恰好位于上下两河的交接处。贞观八年（634年）“敕穿江南河”时，筑长安坝。我高，叫上河，亦称运粮河——这是我的第三个名字，越水道低，叫下河，史称漕河（即今崇长港），船行至此，须拔坝过河。但在人力、畜力条件下，拔大船、重船翻坝好比上青天。开元年间（714-741年），朝廷拨款修造长安闸：船往上行，打开下闸，等船驶入，关下闸向内注水;等水位与中闸持平，开中闸放船驶入，关中闸向内注水;等水位与上闸持平，开上闸放船驶出，此刻船已入上河。船往下行，则反之。三闸之外，又配套建了上、下两澳，澳为船闸的储水柜，涝时蓄水，旱时注闸，遇大旱则将泄入下河等量之水，车回澳内循环利用。诗人陆游在《入蜀记》、日本僧人成寻在《参五台天台山记》中，分别对长安三闸作过详细描述。此后的巴拿马运河船闸、三峡大坝船闸，原理如出一辙。小老乡，那可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發明创造啊！

拔坝过河立等可取，入闸过船比较费时，文人墨客常常在此等待之际，吟诗作画，为长安留下不少诗作绘画。乾隆是附庸风雅的高手，当即吟了一首杂咏：舣舟跋马度由拳，心喜观民缓着鞭。更有阅塘予正务，遂循溪路易轻船。夹溪万姓喜迎銮，桑柘盈郊入画看。廿四桨过风帆驰，片时新坝到长安。

乾隆一生诗如牛毛，上乘之作凤毛麟角。过罢诗瘾，乾隆似觉无聊，微服私访的雅兴上来了。乾隆带了几个亲信，从下闸桥弃船登岸，信步走入了长安街。

长安主街与上塘河平行，河里泊满大小船只，街上店面鳞次栉比，有米市、带市、鱼市、桑市、猪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南宋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农民追求更高收益，种棉织布、育桑养蚕，大量农田被挤占，过去南粮北调的浙江，反而成了缺粮区。长安北上可通安徽、两湖乃至四川等富粮产地，往南可联杭州、绍兴、宁波等人口密集缺粮区，是水上交通的重要枢纽，商贾往来，舟航辐辏，过载转运，昼夜喧沓。尤其是米市，与苏州的枫桥、平望并称“江南三大米市”。

这里一年粮食销量高达三百万石。米市集中于兴福高桥至闸塘湾一带，在众多米行中，按资金多寡和运销远近，分大袋行和小袋行，大袋装三石，由上塘河过盐官闸，横渡钱塘江销往绍兴、宁波一带;小袋装一石，从上塘河直接运销杭州等地。乾隆说：“长安市盛，朕早有耳闻。西人马可·波罗夸‘长安甚大而富庶。朕以为，长安富而不贵。”在乾隆的印象中，富甲一方的长安似无入仕做官之人。

长安街宽不过两丈多点，清一色木结构平房，间或有几间楼房，家家开店，户户经商，热闹是热闹，却少了书香气息。乾隆耳熟能详的海宁名园不下几十处，如张延光的养掘园、马湘的东园、紫峡山人的淳朴园、胡士龙的三树堂、沈澹初的见山堂、夏丹级的安掘园、陈鳣的果园、许汝霖的也园等等，更别说陈阁佬家的安澜园。一路走来，长安似无一处看得上眼的书香门第，就连茶馆、酒肆也是专为牛饮者而开设的。路过小猪行时，刺耳的尖叫、熏鼻的骚臭，把本想泡壶茶、点个曲，来一次与民同乐的心情搅得烟消云散。乾隆从几乎相交的长安街屋檐下钻出来，直到重新遇见上塘河，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经过一番吐故纳新，糟糕的情绪才渐渐转好。

乾隆两眼豁然开朗，放眼望去，池塘起烟、桑柘吐翠、燕子迎归、牧童暖耕、蚕妇弄桑、水际弄笛……阳春三月之际，万木复苏、万花齐放、万里飘香，正是踏青好时节。乾隆决定放弃赶集，一心一意朝郊外走去，出冯家桥，过包家弄，径直走进了杏花村。

小老乡，不要以为山西杏花村名气大，长安杏花村同样出名。每至二三月间，杏花似锦，文人雅士担酒挈盒，聚餐欢娱，醉于花下，谓杏林春宴，是载入县志的八景之一。有诗为证：甘棠堤上水平溪，野人掘河新筑堤，春风杏花三十里，长安道边闻马嘶。

乾隆平日所见，无非是御花园盆栽，圆明园移栽，抑或是西湖边间枝桃花间枝柳，哪里见过三十里杏花？乾隆赶在杏花怒放的盛花期，走进三十里杏园，性情大开，流连忘返。

不远处，炊烟袅袅饭菜飘香，不觉到了午饭时辰。乾隆径直走进一户农家小院。夫妇两人，男耕女织，守着门前三十里杏花，顺便在花信季节做点小本买卖。见陌生人上门，女主人满面春风，倒水端茶，不在话下。男主人把老婆拉到一边，埋怨道：“秋妹，你没见他们指指点点，想吃水缸里的鱼吗？”秋妹说：“阿三哥，人家说你老实头（老实过头——长安方言）一点不冤枉你。家里就这条鱼值点钱，你看他们全穿着绫罗绸缎，不卖给他们卖给谁？”阿三说：“人家说你秋妹吃苦不记苦，一点不假。这是条鲢鱼，刺多。上次有个北方人被鱼刺卡住喉咙，煞煞刻刻（使狠劲——长安方言）打了我一巴掌，你忘啦？”阿三摸了摸脸，接着说：“听口音，这些人不是微服私访的官差，就是京城做丝绸生意的财主，咱们惹不起呀。”秋妹说：“我吃苦记苦，有办法对付。阿三哥，你放一百廿个心好啦！”

乾隆果然点了缸里的鲢鱼。阿三不情不愿地把魚剖好交给老婆，只见秋妹去头去皮去脊椎，剩下的连鱼刺一并剁成肉酱，得意地问老公：“阿三哥，要是你能挑出一根鱼刺，我头割给你当夜壶。”阿三憨和地一笑，不再吱声。秋妹愈加得心应手，将打算熬油的一小块肥肉剁碎，与剁成泥酱的鱼肉混成一团。阿三见状，说：“你疯啦！我见过肉圆、鱼圆，没见过鱼和肉混一块做的菜。鱼是自己抓的，肉是买来的，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赔不起呀！”秋妹胸有成竹地说：“我听私塾先生说，鱼加羊叫鲜，可有谁吃过鱼肉、羊肉烧一块的菜呢？既然古人发明这个字，一定有它的道理。我琢磨羊肉膻味重，配什么菜都会染一身臊，猪肉不一样，闻起来香，吃起来油，恐怕古人造字时把猪和羊弄错了。我有信心，说不定能挣双份钱呢！”见阿三碍手碍脚，秋妹将老公赶出厨房，一心一意操作起来。秋妹加入葱姜等调料，搅拌均匀，捏成圆子，看看形状太小，见案头有一些切碎的肉皮，眼睛一亮，随手将鱼、肉混搭的圆子轻轻一滚，放入蒸笼用旺火蒸。鲢鱼本来胀性就好，加上肉皮蓬松，顿时膨胀起来，毛绒绒、亮晶晶、圆滚滚。

乾隆所吃全是精雕细刻、精心烹饪的宫廷菜。这种形状像刺毛球一样的农家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许是走了太多路，早已腹中空空的乾隆顾不得讲究，下箸就吃。吃遍天下美食的乾隆，嘴刁得很，这个球不像球、丸不像丸，肉不像肉、鱼不像鱼的“四不像”，既有鱼的鲜美，又有肉的清香，吃到嘴里，不肥不腻，又嫩又香，味道不错，乾隆赞不绝口。秋妹端上一碟小醋，说：“蘸点米醋，味道更好。”乾隆夹起一球，蘸了点醋，小咬一口，满嘴生津，味道愈加鲜美。乾隆问女主人：“这道菜叫什么名字呀？”秋妹摇摇头说：“村妇只会做家常菜，不懂得什么叫菜名。”乾隆说：“这么好吃的佳肴，岂能默默无闻？拿笔墨来。”电视上常见乾隆身无分文，帮店家改个店名、写副对联，白吃白喝。小老乡，这回乾隆不是耍小聪明吃白食，而是当真要为秋妹首创的这道无名佳肴起菜名。

阿三夫妇面面相觑，农家哪来笔墨伺候？幸亏总管太监李玉老到，文房四宝常备身边，即刻铺纸磨墨，准备就绪。恰在此刻，长安署巡检司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边磕头边请罪：“不知皇上驾到，臣罪该万死！”乾隆顾不上一个从九品官的求饶，提起御笔在宣纸上写下：杏花村酒醉两宴，汉鱼满豚迷一球。他兴高采烈对女主人说：“朕赐名这道菜叫宴球，一则寓你家日日平安，二则从今往后这道菜可以进官家之宴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当今皇上啊！从此，一传十，十传百，长安宴球名声大振，上门学做宴球的人络绎不绝，代代相传……如今，逢年过节、招待客人几乎到了无宴球不成席的地步。小老乡如果不信，可以在官方编撰的镇志中，找到长安宴球的不凡来历。

6

当然，说盐官不得不说钱塘江观潮。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钱塘江呈喇叭状出海，受“喇叭”突然收口的影响，每逢涨潮，会形成“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的奇特景观——钱江潮。盐官恰好位于“喇叭”收口处，是观赏“一线潮”的最佳位置。久而久之，人们观察到潮汐大小取决于月亮大小，中秋是一年中月亮最圆最大的一天，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要看大潮等三天”。从唐朝开始，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成了盐官的盛大节日，千年不辍，长盛不衰。

怎么，小老乡对观潮不感兴趣？噢，明白啦，视觉疲劳。那好，我给小老乡讲一则名人轶事。

那是1916年9月15日，农历八月十八。这天上午，两个海宁人一同走进周王庙火车站杨站长办公室。他们自报家门，一个叫许行彬，是周王庙当地人;另一个叫杭辛斋，是长安人。寒暄过后，许行彬告诉杨站长：上午九时，将有一列上海方向开来的特别快车，停靠周王庙火车站。不清楚许行彬来头的杨站长，自然不信。他指着杭辛斋说：“周王庙是四等小站，快车从来不停。长安站大，要停也要停到长安去。”许行彬怕耽误时间，不由分说拿着杨站长的扬旗，径直走上了站台。

在鐵路刚开通的年代，火车司机必须受扬旗指挥。扬旗分红绿两面，红旗表示停靠，绿旗表示通行，扬旗乃一站之长的身家性命，岂是拿来儿戏的？见许行彬夺走扬旗，杨站长一边追出办公室，一边大声疾呼：“使不得，使不得！”可是已经晚了，许行彬挥舞着红色扬旗，将一列火车叫停下来。杨站长一看，这列火车前面有两个龙头，后面挂着七节车厢。他辨别出这是一列等级最高的特别快车，霎时腿都软了，惊叫道：“闯祸啦，闯祸啦！”。许行彬不管不顾，快跑至中间车厢处，恭候在车门外。杭辛斋捡起许行彬随手扔掉的扬旗，还给杨站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你遇上喜事啦！”

车门打开，头戴太阳帽、身穿中山服的孙中山和一身短袖旗袍、头发一丝不乱挽成髻的宋庆龄，手挽着手，款步走出车厢踏上了站台。见许行彬迎上前来，孙中山脱帽行了一个见面礼，抬起头说：“行彬同志，你我西湖一别已有时日，今日因你盛情相邀，得以重逢，幸会幸会呀！”许行彬想制止孙中山行脱帽礼，为时已晚，只好无比惭愧地说：“每次见面，先生总要行如此大礼，令行彬无地自容啊！”孙中山对随行的蒋介石等一干人说：“同盟会最艰难的时刻，是行彬同志一次次变卖祖产，帮我共度难关，挽救了同盟会，挽救了革命，行脱帽礼是我当初许下的诺言，总不能叫国人骂我言而无信吧！”“先生言重，行彬万万不敢当啊！”一旁的杨站长这才反应过来，许行彬创造了周王庙火车站历史上最辉煌的一刻。

四等小站的确太小，寒暄几句即已出站。站外，十顶蓝呢大轿准备齐全，孙中山等一行人上轿后，先到许行彬家喝茶，再到盐官观潮。看着滚滚潮水和抢潮头鱼的弄潮勇士，孙中山既为他们担心，又敬佩这股精神。潮水过后，孙中山一行在观潮亭前合影留念，许行彬趁机向先生讨要墨宝，孙中山欣然答应。

观潮结束，孙中山主动提议道：“我这次到海宁来，一是为了应行彬之邀，观赏潮水，二是为了会会老朋友。刚才，我们在行彬家里喝茶，聊天，十分欢愉。下一站，是否该去辛斋家乡看看呀？”观潮之行，孙中山已经埋下了器重杭辛斋的伏笔。

小老乡，杭辛斋可非等闲之辈啊！为呼应康有为发起“公车上书”，他专门赶赴天津，与北洋学堂总办王修植一起筹办《国闻报》，鼓吹维新变法。那时，袁世凯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军，王修植是他的前辈，便经常到北洋学堂闲谈。一日，袁世凯正说到得意之处，杭辛斋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这人他日必当皇帝！”袁世凯冲口而出：“我做皇帝，必杀你！”戊戌变法失败后，杭辛斋加入同盟会，因揭露腐败、反对独裁被捕入狱，幸得王国维等人申诉，释放出狱。辛亥革命时，驻杭清兵负隅顽抗，杭辛斋冒险入旗营劝降，立了大功，各界人士力荐杭辛斋担任浙江军政府民政长（省长），杭辛斋觉得启发民智更要紧，遂与邵飘萍一起继续办报。1912年，杭辛斋被选为众议员进京，袁世凯以十万大洋、一套高级住宅收买他“入阁”，杭辛斋不为所动。大选之日，在得知袁世凯做好圈套、必定当选的情况下，杭辛斋铮铮铁骨，偏不把票投给袁世凯。袁世凯称帝后，杭辛斋更是利用手中之笔，迎头痛斥，又一次让袁世凯起了“必杀你”之心，密令将杭辛斋逮捕入狱。幸好称帝以失败告终，不久袁世凯忧惧而死，“必杀你”才来不及成真。

在当时的孙中山眼里，看重杭辛斋甚于蒋介石。国民党“一大”筹备期间，孙中山指定杭辛斋为浙江省首席代表，蒋介石仅是列席代表。可惜，杭辛斋途中病倒在旅馆，无缘国民党“一大”，不久病逝。消息传到广州，国民党“一大”立即通过临时决议，以大会名义致电哀悼。蒋介石以为杭辛斋缺席，名额自然由他顶替，没想到孙中山始终不松口，气得蒋介石背后大骂“娘希匹”。小老乡，要是杭辛斋不死，蒋介石恐怕没机会得手，日后也不会弄出那么多幺蛾子来吧。

一行人继续坐着轿子，沿着二十五里塘，朝长安进发。二十五里塘亦叫甘棠堤，是一条纤道，清一色青石板铺就，大小相仿，平展笔直，走起路来特别起步。甘棠堤两侧，一边是上塘河潺潺流水，一边是桑树地刷刷绿叶。仲秋之际，河风吹来，格外沁人心脾。途中，孙中山五次让轿夫歇脚，宁肯自己坐在密不通风的轿子内等待。要不是出于安全考虑，孙中山真想挽着新婚不到一年的宋庆龄，漫步运河边，走到长安去。孙中山隔着轿帘对夫人说：“庆龄，我的祖籍也叫长安，历史上这两个长安一点不安。尤其是辛斋故里，历经涂炭，屡遭磨难，民众遭受的苦难太多太深啦。”“先生，国难当头，中国没一片乐土。只有革命成功，四万万同胞才终得安宁！”孙中山赞许地说：“庆龄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公庆街是进入长安的第一条街，尽管做了掩饰，但孙中山要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民众奔走相告，争睹伟人风采。人群像潮水一样，把本就狭窄的公庆街挤得水泄不通。轿夫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不但不进，反而倒退。孙中山叫来杭辛斋询问，杭辛斋如实相告，“民众敬仰先生，可是想见却见不着，这才造成道路壅塞。先生如果不介意，改坐敞篷轿子，只要民众瞻仰先生的心愿得以满足，道路自然畅通。”听到话音的蒋介石坚决反对，“先生安全乃头等大事，万万不可草率行事！”孙中山说：“我等以三民主义为号角，若民众这点小小心愿，逸仙都充耳不闻，避而不见，不去满足，岂不是口号主义者？这样的苟生，与死又有何区别呢？逸仙誓与欺世盗名者格格不入，不共戴天！”为了满足长安民众的心愿，孙中山和宋庆龄特意从密不通透的蓝呢轿子，转移到临时准备的敞篷轿子。孙中山一边挥手致意，一边跟沿途民众亲切交流，所到之处，果然如杭辛斋所说那样，人潮快闪，分列两侧，成夹道欢迎之状。轿子在人流中，犹如冲浪的帆船，一往无前。

小老乡，当时你娘娘也在人群中。她爬在虹桥的栏杆上，站得比大人还高。宋庆龄特意停轿，让轿夫抱你娘娘下来，慈爱地问道：“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你娘娘一点不胆怯，回答道：“叫名三岁啦。大名徐藕，小名河女。”宋庆龄俯下身子，说：“河女，以后不许再爬桥栏杆，答应我好吗？”你娘娘使劲点着头说：“河女听话。”她怕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阿姨不相信，又赌咒发誓道：“骗你是小狗。”“河女真乖。”宋庆龄把三块奶糖塞入你娘娘手中。你娘娘瞪圆双眼，直到轿子转弯，看不见漂亮阿姨的身影，才揣着奶糖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去。至今，你娘娘还留着那三张糖标呢。

翻过虹桥，进入中街，再到东街，长安街其实并不长，平时十来分钟就能走到头，孙中山一行却足足走了个把来小时。杭辛斋要尽地主之谊，孙中山看看表说：“长安之行超出计划，只顾跟民众接触，忘了时间，我们还是在火车上用餐吧。不过，今日辛斋的提醒非常及时，让逸仙近距离接触民众，奢侈了一回。”孙中山婉言谢绝了杭辛斋挽留，由长安火车站乘原车返回。

到上海后，孙中山即兴写了两幅字，一是为盐官观潮勉励：猛进如潮;二是为长安人潮感慨：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孙中山叫来蒋介石，委托他将这两幅字分别转交许行彬和杭辛斋。蒋介石说：“先生这十六字犹如一剂猛药，交予私人收藏太可惜啦。介石以为，应公之以众，警醒我革命者。”孙中山想想不无道理，遂将“猛进如潮”让蒋介石转交许行彬。这幅墨宝除海宁外，知者甚少。而世人皆知的那幅墨宝，藏在它背后的故事，恐怕只有天知地知和我上塘河知啦！

7

每次说硖石，说盐官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说长安。

夏商周春秋、秦汉三国晋、南北朝隋唐……我诞生八百四十三年后，到唐贞观五年（631年），长安才终于成为一个有名有姓的地方。最初叫桑亭驿（因当地桑树多），置驿后，人口迅速集聚，一片昌盛景象，三年后改为昌亭乡。开元十一年（723年），设长安市，后改市为镇，一直沿用至今。

小老乡肯定知道，唐朝的京城叫长安。虽说此长安非彼长安，但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能跟皇帝住的京城叫同一个地名，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啊！历史上叫长安的地名，除了西安便是这里，搜不出第二个。即便孙中山先生祖籍地粤长安，历史上一直叫靖康，直到民国才改的。由此，足以证明统治者要长安“长安”的愿望有多强烈啊！

《新唐书》说：贞元时“浙江东、西岁运米七十五万石，复以两税易米百万石。”至北宋年间，漕粮更是高达八百万石，京城的粮食和衣料高度依赖漕运。长安恰好位于浙江这一粮食、衣料主要输出地，又因扼守长安三闸，是大运河南端“咽喉水道”，地位非同小可。此长安安，彼长安安;此长安不安，彼长安肯定不安。朝廷之所以肯把长安赐长安，意图清清楚楚：就是要长安长治久安。

南宋定都临安（今杭州），长安更成为京城的“水陆要冲”。水路，这里是北方进出杭州的唯一通道，不光整个朝廷从开封搬到杭州时，船只统统从这里通过，而且日后凡观光上国、迎送官员……无不由此进出。陆路，西接临平驿，北连石门驿，凡大小军情、重要公文……一律经此地传送。当年，宋高宗给岳飞一日之内连发十二道金牌，长安驿是这场“接力赛”的第二棒。我明知金牌有诈，忠良有难，却毫无办法。若走的是水路，保不准我会演一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戏法——既然我有让秦始皇航安的本领，也一定想得出把船弄翻的计谋。

这辈子我最看不起的人，非赵构莫属。他不光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民族英雄，这是公仇，还与我有私仇——他害我易名！

小老乡，我曾经有过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长河。那是苏东坡起的。苏东坡两次到杭州做官，一项重要使命就是疏浚西湖。上塘河源自西湖，西湖水位高，上塘河是西湖的出水口，因此疏浚西湖必须与治理运河相结合。在《请开河奏议》中，苏东坡第一次把长安堰称作“长河堰”，于是上河有了长河之名，长安亦有了一个美少女一般的别称——修川。修即长，川即河，好听且又与我义同，把我美得要死。谁知，好景不长，这个让我最中意的名字，活生生被赵构以皇帝的名义褫夺了。

说起来，我和长安于赵构还有救命之恩呢！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十一日，为躲避金兵追杀，康王赵构乘木船从扬州逃到长安坝。一路上，人马伤亡惨重，到长安时，这个自封“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康王，只剩下孤身一人。后有追兵，前有堰壩，赵构长叹一声：“遥想霸王当年还有乌骓仰仗，我却有船而无力翻坝。天亡我也，天亡我也！”嘴上这么说，但逃命之念从未熄灭，赵构弃船上岸。后面的火把越来越近，情急之下，赵构逃入一座小庙，出门一看，月光下，有船迎面驶来。两位穿白衣、戴斗笠的艄公，一人立船头，一人坐船尾，同声招呼：“上船来吧，上船来吧！”赵构腿脚麻利地跳到船上，“快快渡我！”说完便晕了过去。一阵喧哗吵醒了赵构，回头一看，刚刚离弃的木船火光冲天，坝上弓箭手站成一排，挽弓搭箭，摆出一副齐射的架势。赵构语无伦次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两位艄公犹如稳坐钓鱼船的姜太公，船尾的艄公双手划桨，船头的艄公顺势撑篙，两头尖、中间鼓的航船，犹如一条鲜活的鲤鱼，箭一般在水面上无声疾驶。金兵射来的箭纷纷掉落水中。眼看离追兵越来越远，赵构这才回过神来，打听救命恩人的名字。两位艄公一说名桑，一说名祢，本是东阳胡进思家人。划了一会儿，两位艄公挑了一处码头将船泊岸，一同躬身对赵构说：“此去临安，一路坦荡。小老儿就此告别。”说完，调转船头，悠然离去。当康王变成高宗皇帝后，算他有良心，懂得知恩图报，专门宣桑、祢两人进宫受封。当地官员查无此人，而皇帝所指的小庙，原为唐代土谷祠，后与海神共祀，因胡进思曾帮吴越国最后一任国王钱俶筑运塘，经过长安时在海神庙立化于庭，当地人感佩他，供的是大将军胡进思塑像，庙中并无胡家后人。皇帝遂知大将军显灵，下诏封胡进思为令公。由于皇帝的关照，令公庙一修再修，有头门、前殿、后宫、戏台，一应齐全，每年春秋均有庙会，演戏酬神。解放后“破四旧立四新”，令公庙被改建成和平剧场。想当年，到和平剧场看一场电影，曾是小老乡父辈们最大的享受。

我当然知道大将军显灵，纯属赵构为合法当皇帝编造的谎言，就跟“泥马渡康王”一样不可信。事实真相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并非孤家寡人，身边有那么几十个卫兵，只是船到长安坝时，坝夫因兵荒马乱逃之夭夭。载康王的船进进不了，退自投罗网，不得已只好弃船登岸。一个公子哥儿，哪来力气逃跑？卫兵们搀护着康王躲进离坝址不远的海神庙，本想寻点吃的，好继续赶路，谁知这是一座无人值守的空庙。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康王催促卫兵四处寻找船只。海神庙紧挨虹桥，卫兵出门一看，见虹桥底下正好泊着一艘大船。原来是一艘运粮的漕船，因战火纷飞漕运停止，船上只留下一位看船的漕夫。卫兵不由分说，威逼漕夫开船。俗话说：天下第一苦，摇船打铁磨豆腐。摇船被列为第一苦中的第一苦，是最没有社会地位的人。漕夫四海为家，当地官员寻找不到是绝对的。即使找到，宋高宗也未必肯承认吧。

赵构对子虚乌有的大将军显灵顶礼膜拜，而对真正载着他逃离追兵的我却置之不理，甚至以怨相报。

宋高宗十二年（1142年）八月二十一日，一艘简陋的木帆船由下河翻越长安坝，驶入了上河——不，长河。船上坐着一位满脸皱纹、干尸一样的老妪，她就是被金兵虏走、流落漠北达十五年之久的韦太后，与船同行的还有她的老公、宋徽宗赵佶的梓宫。上路前，韦太后用皇帝儿子做信物，借高利贷才筹得一点路资启程。就是这首不起眼的破船，从长河驶到临平时，岸边黑压压站满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侍从护卫，临平像过节一样，隆重迎接太后的归来。在响彻云霄“恭迎太后”“太后安康”的欢呼声中，韦太后故意装出一副款款的样子走上岸来，母子俩抱头痛哭，文武百官齐唰唰跪地，一片唏嘘，场景十分感人。在妙华庵稍作休整后，载着太后的轿子、拉着梓宫的车队，浩浩荡荡朝皇城临安进发……呸呸呸，我啐道：“那是用岳飞父子鲜血换来的！”

为表示对太后的尊敬，宋高宗将韦太后上岸的地方称之为上塘，驻跸的妙华庵升格为龙兴寺。皇帝出口一言九鼎，上塘河从此成了我的终身命名。我心想，宋高宗再怎么装，逃不脱投降派的一副臭嘴脸。

8

南宋时，长安有“临安第一大镇”之称。随赵构南迁的大批扈从、氏族给長安留下了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印记，关闸、驿所、船埠、码头、丝麻、米业、餐饮、别业、皮影、戏曲、寺院……纷纷亮相，长安由一个交通要道，一跃变成了一处繁华胜地。明中叶前，长安有“江南巨镇”之誉，号称“十里长安”大街——明中叶时的北京城可有长安街吗？

可是，乾隆看到的仅是“十里长安”的五分之一，孙中山见到的也才恢复到繁华时的三分之一，即使到了21世纪的今天，长安离复兴之路仍任重道远。原因何在？乾隆微服私访时，已一眼看出症结所在：长安富而不贵。

最近有一本《影响中国的海宁人》，让海宁人十分自豪。书中一共收录了八十八位对中国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海宁人。我数了数，明中叶之前只有八位，且大多是由北方迁移而来的，之后达八十位——这与中国经济重心南移不谋而合。其中，硖石占三十三位，有如雷贯耳的蒋百里、张宗祥、徐志摩、许国璋等;盐官占二十二位，有名噪一时的陈与郊、王国维、郑晓沧、陈学昭等;长安仅五位，除前面提到的杭辛斋外，还有清代的许梿、许楣俩兄弟和近代一位梨园作家、一位佛学泰斗，所占数量与长安的经济地位极不相称。

小老乡猜得一点没错，长安发生了一桩预料不到、无法想象的事情。小老乡肯定注意到一个细节，为什么我要把明中叶作为一个分水岭呢？那是因为……

9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五月二十六日，夕阳从西关厢斜射，穿透整条长安街，一直照到长安三闸以外数里之遥的七里亭，整条长安街沐浴在阳光下，商肆林立，曲径通幽，水榭长廊，楼阁亭台，呈现出独具江南韵味的建筑风格。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开店的人们准备打烊，种地的人们荷锄牵牛，打鱼的人们弃舟登岸，读书的人们放学归家，撒野的孩子归巢回窝，忙碌的巧妇走向灶台……家家炊烟缭绕，户户饭菜香飘。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迎来了最放松、最惬意的一刻好时光。

这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日子。然而，一场灭顶之灾正在悄悄笼罩长安。总共一千零四十四名、平均身高不足四尺四寸的日本矮人，排着一字“长蛇阵”，把长安围得水泄不通。

小老乡说得对，是倭寇。可当时的长安老百姓，不识倭寇为何物。他们虽然遇见过交好的外国使臣、传教的西方神父、参拜的日本高僧等异域人种，但这些路过的异族人，无不透露出对我华夏子民的尊敬和羡慕。因此，当这些头发剃成半月形，身上仅穿兜裆裤，打着赤背，光着脚丫，长相跟中国人差不多的小矮人走进长安时，长安民众对他们既好奇又怜悯，全都把他们当成演戏或者要饭的可怜孩子来看待。有的从饭桌上盛一碗米饭给他们，有的翻出小孩子不穿的衣服鞋帽给他们，更有一位家住虹桥桥堍的长脚婶婶打起了主意。

长脚婶婶嫁入周瑞昌米行做长房长孙媳妇已经五年，可肚子一直不争气，眼瞅着隔壁徐记茶馆老板娘去年诞下女儿，今年又怀上了。都说童口无忌，但凡叫小孩子猜，没有不说肚子里怀的是儿子的。徐家三代单传，喜得徐老板总要在柜台上放一罐蜜枣，猜者有份，以讨口彩。这不，由外婆家准备的婴儿衣帽鞋袜等“催生”都送来了，想来产期就在这两天。见亲妈要走，徐老板媳妇不听劝说，非要送亲妈一程不可，还大大咧咧地说：“一回生生，两回生熟。我呀，像老母鸡下蛋，别为我担心。”母女俩沿着上塘河，朝娘家三里荡方向边走边聊。

长脚婶婶担心家产被迟来的妯娌夺走，更清楚无后对长房长孙的压力有多大。长脚婶婶想，“无后”不等于非得自己亲生，何不从这些没爹没妈的孩子中领养一个？长脚婶婶看中了一个从船埠头上岸的小男孩。这人的个子特别矮，生了一双八字脚，显得更矮。八字脚叽哩咕嘟说了一通鸟语，长脚婶婶听不懂，专门跑去南货店请来记账的沈先生。沈先生见多识广，他跟一位倒三角眼的长者通过文字沟通，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这是一批要去杭州的日本人，因船舵坏了，不得已停在这里修理，顺便吃顿饭歇歇脚。长脚婶婶听闻是日本人，随即打消了领养的念头。

尽管长安地处水陆要冲，再次兴旺是迟早的事，但是人脉断了，绝非财富增加那般容易。中国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外国人说一夜可以产生一个暴发户，三代培养不出一个贵族。百年跟三代，时间差不多，可即使花了上百年时间，培养的也仅仅只是“人”和“贵族”而已，离造就对国家产生影响的栋梁之才，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因此，小老乡真不该“剁落”长安。若不是因为这些劫难，长安一定像硖石、盐官那样人才辈出、名声大振的。

其实，长安还有一难，留待你娘娘亲口告诉你吧。我心情沉重，想歇息了。

10

2014年6月22日，大运河申遗成功的当天，我娘娘以整整一个世纪的高龄，在祖屋寿终正寝。娘娘死的时候，消息还没有传回国内，她不晓得申遗结果，更不晓得长安的坝、闸、澳当真成了世界闻名的五十八个遗产点之一。不过娘娘有先见之明，死前唯一的遗愿就是将骨灰撒入门前的这条长河。我想，上塘河肯定会将喜讯告诉娘娘的。

娘娘跟上塘河结了一辈子缘，也结了一辈子怨。确切地说，这条河带给她更多的是痛苦，是憎恨，让娘娘受了太多罪，遭了太多孽，就像长河之水，几经污浊，几番蹂躏，不堪目、不可闻。可娘娘始终不离不弃，守着这条河过了一辈子。生为河女，死为河魂，娘娘离不开河！如今，这两个生命体终于合而为一，娘娘即河，河即娘娘——当我们祭祀娘娘的时候，朝拜的是河;當我们惦记河的时候，怀念的是娘娘。

1914年6月7日，巴拿马运河通航之日，娘娘降生来到了人间。第二天，即农历五月十五，当月亮高挂的时候，娘娘被我男阿太（曾祖父——长安方言）抱进了家门……

“其实，娘娘是河之女呀！”娘娘娓娓道来给我听——

11

双人呀（我是从字辈），你知道娘娘是怎么来的吗？娘娘的命是门前这条流淌千年的上塘河给的。大千世界，凡人都有生身父母，可是娘娘没有，娘娘的亲生爸妈是这条上塘河。

那夜，月光通透，大地如同白昼。你男阿太信佛，他说那天的月亮比中秋节还亮、还大、还圆，是菩萨显灵，保佑我们家团圆兴旺。你男阿太祖祖辈辈开茶馆，水是开店之本，茶馆靠水吃饭。长安人喝茶有个臭讲究，要喝新鲜水，不喝隔夜水，就是水要当天取当天喝。子夜一过，你男阿太便起床挑水。这时，岸上的喧闹，水里的桨声，全静默了，累了一天的河也歇息下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河水经过自然澄清，被你男阿太一担担挑回店里，倒入半截埋在土里的大水缸，再经过一个时辰的沉淀，水就彻底洁净了。喝起来有一点点泥土的苦涩，沾一点点鱼虾的腥味，带一点点水草的清香。这样的水叫活水，长安人喝茶就信这个。

半夜时分，河面是静的，河风是软的。你男阿太抬头朝月亮拜了拜，感谢明月为他照亮，挑起一对水桶，放心大胆地朝河埠顶端蹭蹭走去。他右手摁下一只水桶，咕咚咕咚装满了，左手再摁下一只水桶，咕咚咕呼又装满了，肩挑手提，挺身直腰，轻轻松松站了起来。你男阿太正要迈开大步往回挑时，眼睛余角突然瞥见了我。

双人呀，你娘娘被盛在一只竹篮里，放置在虹桥的桥墩上。许是我的小手在竹篮上抚摸抓搔，你男阿太起先以为是野猫，仔细一看，是人手！你男阿太赶紧撂下水桶，大步流星朝我奔来——他怕我掉进河里。你男阿太从篮子里抱起我，朝四周看了看，没别人，他预感我是被遗弃的婴儿。你男阿太将我抱回家里，你女阿太（曾祖母——长安方言）打开襁褓，对你男阿太说：“是女孩。”你男阿太会心一笑，说：“菩萨保佑，或许我家淼儿有伴了。”

挑完水，你男阿太执笔写了一份告示，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在本地虹桥桥墩，捡到女婴一名，望失主前来认领。候时三日，若过时无人认领，本店夫妇愿将其收做养女，随姓起名……云云。告示张贴在茶馆招牌的正下方，这日我成了茶馆的头号新闻。三日过去，没人认领，这是你男阿太预料之中的结果，你男阿太和女阿太都很高兴。可是，在为我起名字的问题上，这对恩爱夫妻闹起了口角。

过去，为小孩起名字规矩很多，要有姓和派语（字辈谱）。汉族人的姓名，除了复姓一般只用三个字，因此真正允许发挥想象的只有一个字，既好起又不好起。你男阿太夫妇已有一个儿子，叫徐淼星，意思是得到这个儿子比摘星星还难。你男阿太说：“既然收她做养女，自然跟淼儿并辈。”他想给我起名叫“徐淼月”——星月同辉，何况我是月神送给这对夫妇的礼物。你女阿太说：“淼儿爸，你有没有想过淼儿的婚姻大事呀？”你男阿太叹了口气说：“我上辈子一定作孽太深，才让咱家淼儿替我赎罪，报应啊，报应！”

双人呀，你男阿太是和亲表妹相亲相爱结的婚。婚后，你女阿太不是流产就是早产儿夭折，好不容易生下淼儿，却是一个脑子有病的痴呆儿。淼儿到了启蒙年龄，脑瓜尖细，眼神呆滞，口水涎涎，小手粗脚，行动迟缓……随着年龄越长越大，各种让人无法接受的病态越发严重。

你男阿太接着说：“淼儿能保命就不错了，指望他成家立业，我连想都没想过。好在老天有眼，天上为淼儿掉下一个妹妹来。我之所以决定收她做养女，就是想等她长大以后，替她招一位上门女婿。一方面为我们徐家传宗接代，另一方面等我们百年之后，淼儿身边也好有个亲人照顾他。”你女阿太说：“刚开始我跟你想法一样，我已无法再生，你又不肯再娶，淼儿太孤苦伶仃。如果有个妹妹陪他，的确可以了却我们的后顾之忧。可是，这三日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比有收养一个女儿更好的出路。”你男阿太幡然醒悟道：“你是想让她做咱家淼儿的童养媳？不行不行不行！”你男阿太一连说了三个“不行”。你女阿太不以为然地说：“为什么不行呢？难道你想叫淼儿做不孝子孙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淼儿如果不成家，哪来后呢？你男阿太被噎住了。不过，他想了想说：“淼儿即使成婚，看他的样子也行不了男女之事，恐怕还是会无后的。”你女阿太听出了丈夫的退却之意，乘胜追击道：“我们现在只是推测，万一淼儿有后呢？退一步说，即使淼儿真的无法生育，想法子领养一个，岂不是有后啦？”你女阿太继续开导道：“淼儿的病瞒不住乡里乡亲，谁肯把自家女儿嫁给淼儿做媳妇呢？如今天上掉下这个女婴，不是给我们做后，而是给淼儿做老婆的。你我天天烧香拜佛，老天有眼，果真应验了，天意不可违啊！”你男阿太终于被她说服，决定收我做童养媳。不过在姓的问题上，你男阿太坚持要姓徐，他怕淼儿不久人世。假如真有不测风云，他为我留了一条重返女儿身份的后路。

意见一致后，我的名字反而不好起了。公公、婆婆把我抱到觉皇寺，想让吕坤法师帮我起名字。觉皇寺住持吕坤法师跟你男阿太年龄相仿，既是僧俗关系，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吕坤法师为我相了面，把了脉，确认我是一名健康女婴，随口给我的公公、婆婆道了声“恭喜”。他想了想说：“此女随河而来，小名叫河女如何？”你男阿太频频点首，赞许道：“好听，好养。”吕坤法师接着说：“老衲看此女面相端正、两颧靓丽，必是长寿之命;脉象充盈、气血旺盛，定将子嗣满堂。我佛最钟情的莫过于莲花，水中产出最高洁的莫过于莲藕。施主莫怪老衲嘴拙，叫徐藕可好？”别看你男阿太担水烧火泡茶，干的尽是粗活，可肚子里却怀着几分文才。他捋捋山羊胡须，用一副文绉绉的腔调说：“藕断丝连道的是情义，出污泥而不染说的是高洁，莲蓬多子示的是吉祥，贴切且寓意深刻。吕坤法师果然通天识地，为淼儿媳妇起了一个好名字，犹如天赐一般。好好好！”你男阿太一连叫了三声“好”。公公、婆婆抱我到观音堂，他们摁下我的头，虔诚地拜倒在观音像前，道不尽地感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家平平安安，保佑淼儿、河女健健康康，保佑徐家子孙满堂！”事后，婆婆亲手缝制了一座莲花垫，并以淼儿和我的名义敬献给观世音菩萨。

便这样，我以童养媳身份，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12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自己是摇船郎的女儿。

有一条运输船从茶馆后门经过时，总会突然由快变慢。撑篙的男人停住脚步，掌舵的女人把错方向，直到对面驶来的船紧急呼叫：“扳艄！扳艄！！”才惊慌失措把船调整到正确方位。有一次我在河埠玩耍，想不到这条船竟靠了过来。掌舵的女人把一只西瓜放到我脚边，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笑嘻嘻说：“送给侬吃。”船上大约有五六个孩子，全都面黄肌瘦赤身裸体，其中两个比我大的女孩照样打着赤背，我都替她们害羞;三个比我小的孩子飞快地从船的右舷爬到左舷，可惜腰上系的绳子长度不够，否则肯定能把西瓜抢回去。我能听见孩子们一口接一口吞咽口水的声音，极度瞧不起他们。冥冥中，我觉得可能跟他们有什么瓜葛，但自尊心驱使我不允许跟他们有瓜葛。我一脚将西瓜踢进河里，睬都不睬跑回家里。

婆婆似乎看出了端倪。当这条船再次经过时，婆婆给女人送了一些旧衣裳，好像还有几块银元，又跟男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话。这条船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见到过。

双人呀，到了娘娘这把年纪，现在回头想想，总觉得有些懊悔和愧疚。小时候，娘娘哄你睡觉唱的那首《纤夫谣》，恐怕你早已忘了吧？娘娘不忘：

天空蒙蒙亮，东家吆我起;

肩背纤绳套，手拎破草鞋;

赤脚丈量青石板，青石板;

一步一脚留血印，留血印。

天空蒙蒙亮，东家吆我起;

肩套破护垫，手握长竹篙;

撑了一杆又一杆，又一杆;

来来回回无数趟，无数趟。

天空蒙蒙亮，东家吆我起;

纤绳和竹篙，伴我走万里;

要问世上谁最苦？谁最苦？

我呀我呀背纤人，背纤人。

……

双人呀，在运河讨生活的都是苦命人。解放前这个样子，解放后直到改革开放前，他们始终在河里飘忽不定，处在社会的底层。娘娘若是生在这条船上，肯定逃不脱打赤背的命运。跟他们比，娘娘衣食无忧，有幸上学读书，简直掉进了蜜罐。

诸暨有位女青年叫顾云芬，通过在长安工作的哥哥介绍，借用觉皇寺普里门三间平房，办起了长安第一所女子学校——修川女子小学。初创时期，招不到学生，收不到学费，未及一年，顾云芬便累死在校长岗位上。本来以为“树倒猢狲散”，想不到志同道合的三位女老师自愿接手，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将女子小学办下去。由于娘娘受到过宋庆龄的格外呵护，俨然成为长安的小名人。有位姓钟的老师专门跑来找我公公、婆婆，只要送我去上学，费用全免。公公开明，他知道茶馆迟早要交给我和淼儿，识文断字有利于生意兴隆，况且这点钱家里完全出得起。反倒作为女人的婆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根深蒂固，她怕我上了学，跟淼儿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在一家之主是公公，公公一锤定音，让我背上了书包。

钟老师用我做活“广告”，学生越招越多。学校除了教习语、算、音、体、美等常规功课外，还根据女孩子特点，开设编织、刺绣、家务等课程，时不时地组织我们上街，鼓励女子剪短发、放小脚、上学堂，宣传妇女解放思想。每次喊口号，钟老师都叫我领呼，我几乎成了“三千寵爱集一身”的佼佼者。

双人呀，解放前长安并没有中学，娘娘能读完小学六年级，实属来之不易。娘娘一辈子记得顾云芬，一辈子记得钟老师，一辈子记得修川女子小学全体老师以及捐资助学全体好人。娘娘尽管毕了业，但时常要回母校看看。

13

初小的时候，小孩子一个，全都懵懵懂懂。到了高小，渐渐就不一样了。

每逢有人夸我口号喊得好的时候，就有男同学起哄：“童养媳，童养媳。”有的甚至编顺口溜对着我唱：“童养媳喊口号，喊口号要解放，要解放放什么？问问自己是什么？童养媳喊口号，喊口号真滑稽，滑稽滑稽真滑稽！”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根本不懂童养媳什么意思，我以为同学们怪我口号没喊好。于是，在下一次上街前我咬文嚼字，修正口误，力图用最清晰、最响亮的声音领呼好口号。即使我做足功课，格外用功，放学路上照样听到起哄的声音，甚至露骨地说我给傻子当老婆，不要脸。我辩解：“他是我哥，我不是他老婆！”但无论我如何辩解，传言越传越广，越说越真。

每天放学回家，淼儿哥哥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递上一片糯米饭灌藕或南瓜圆子等零食——他知道我饿，喜欢吃甜食。这一天，我一把打掉淼儿哥哥递给我的零食，怒吼道：“谁要你给我！谁要你给我！”傻子吓傻了。等了很长时间，见我不再大喊大叫，淼儿哥哥才小心翼翼捡起我打落的藕片，卟卟吹着上面的灰尘，那份认真劲竟使他忘了流口水。尽管淼儿哥哥脑子有病，是一个傻子，但他以自己的方法处处护着我这个妹妹。我告诉他考试得了一百分，他真诚傻笑的样子绝非是装的。我说抄生词只得了三分必须重抄一百遍，他乐呵呵装出一副傻样逗得我不得不笑。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世上哪有比脑子有病的傻子更可怜？连他一个真傻子都知道乐，何况我一个健康人。自从懂事以后，公公、婆婆反复关照我，要照顾好淼儿哥哥，尤其不准因为他脑子笨，欺侮他。我为刚才的举动吓了一跳，迅即冷静下来。我埋怨自己，怪他有什么用呢？淼儿哥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学都不能上，跟我比，无疑更可怜。对淼儿哥哥，我恨不起来。我破涕为笑，从他手中夺过藕片，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淼儿哥哥朝地上“呸呸呸”吐口水，意思是东西脏，不能吃。我不管不顾咽了下去，我说：“哥，甜，好吃。”其实，我强咽下去的是泪水。

那天夜里，我趁公公、婆婆睡熟了，偷偷开后门溜了出去，坐在虹桥上发呆。看着晃晃悠悠的虹桥倒影，我突然想到了死。我的泪水抑止不住地破眶而出，眼泪带着无奈和怨恨，一串串滴入上塘河……不知过了多久，哭到哭不出，泪到流不出，绝望无路时，我反倒猛然惊醒——不甘心接受逆来顺受的现实，难道甘心去死？我有太多的舍不得——舍不得放弃上学，舍不得喜欢我的老师和同学，舍不得长安街上的热闹和好吃的甜食……

双人呀，娘娘有那么多舍不得，说明娘娘惜命，娘娘不肯轻易向命运投降！娘娘没投河，假如当初脑子一热，哪会有后来的你们呢？娘娘从自己手中捡回了一条命。

我大大改变了自己的性格。上学路上，我不再抬头挺胸，而是低首垂眉，尽量避开跟同学一道走。我的反常很快被钟老师发现了，经过一番调查，钟老师找到了传言的出处，让那个同学当着我的面，赔礼道歉。可我依然封闭自己，上学早早到校，放学迟迟归家，直到钟传之的出现。

这天的雾特别大。那是真正的雾，水淋淋，湿漉漉，一阵阵迎面扑来。人在雾中行，仿佛在天上，来到了仙境。本来低头看路的我，不由抬起了头，我喜欢被包裹，哪怕是雾。我在浓雾中穿行，任性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知道离上课时间早着呢。此刻，眼睛不起作用，我伸出两只小手探路，由于分得太开，还是跟一个人——不，一棵树撞了个满怀。额头有点痛，我用手一按，湿兮兮，不知是雾还是血。我弯腰鞠了个躬，给树赔礼道歉。我围着树转圈，一边转一边跟树皮握手。手指触到一大片凹处，我猜肯定是受伤后留下的树疤。一种同病相怜的难受涌上心头，我不由抚慰着疤痕，轻轻说：“不痛，不痛。”我沿着结痂的边缘摸了一圈，形状像脚印，难道……我贴着树皮仔细一看，果真是一只被狠狠蹬过残留下来的足印，只是比常人大了许多倍。我哇地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双人呀，娘娘说过自己是一个惜命之人，跟面子比，命真的更加重要！娘娘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

我们那会儿哪有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全靠一把芭蕉扇度夏。夏夜，沿街住户直接在大街上搭一块排门板，不沿街住户搬一张小凳，排排列列坐在虹桥上，整个长安像一个大家庭，一边听着满肚子故事的人发“大兴”（相当于四川话摆龙门阵——长安方言），一边享受着上塘河吹来的习习凉风。

乘凉的时候，淼儿哥哥喜欢跟我玩游戏。我们四只小手你叠我、我叠你，每次淼儿哥哥总是让我先“咬”他，然后呲牙咧嘴地叫：“喔哟哇。”我问他：“做啥啦？”他回答：“蚊子咬我。”我说：“快快爬上来。”淼儿哥哥一边煞有介事地“的笃的笃”模拟楼梯声，一边把叠在最下面的手爬到最上面，下一回轮到他“咬”我……淼儿哥哥对此乐此不疲，我则讨厌始终说这两句话，做这两个小动作，没完没了。尽管我胆子小，但是我喜欢听鬼故事。而你的男阿太，不光故事讲得好听，而且能编故事。比如朝廷押解杨乃武、小白菜进京判案，途经长安时，你男阿太专门沏了一壶好茶，送到船上给解差和杨乃武、小白菜喝，直接把人带入故事的情景之中。尤其说起海宁老乡干宝的《搜神记》，如数家珍一般。每次听鬼故事，淼儿哥哥无动于衷，而我则毛骨悚然，苦夏时节冷得起鸡皮疙瘩。凡是我坚持的事，淼儿哥哥从来不反对。你男阿太知道听完鬼故事，我会钻进淼儿哥哥怀里睡，便故意挑一些恐怖的鬼故事，讲给我听——他是想培养我对淼儿哥哥的依恋感。这棵有足印的黄榉树旁，葬的是《搜神记》中闹过鬼的孙权三女儿小虎的墓。

娘娘被雾中伸出的一双手拽住，霎时两腿发软……还好，这双手没把娘娘拖进坟墓，而是把娘娘扶了起来。传来的是一声男人的问候：“你怎么啦？”娘娘从自己吓自己中回过神来，赶紧说：“我迷路了。”他问我：“你要去哪里？”我回答：“上学，去修川女子小学。”他说：“拉着我的书包，我带你去吧。”

这人就是钟传之。

14

钟传之是受钟老师之托，帮我平息男同学中“童养媳”的议论的。

据说，乾隆皇帝曾在钟传之祖上家里吃过一顿饭，写过一副对联。虽说清朝完蛋了，但男同学对六下江南的乾隆皇帝仍然津津乐道，争相一睹这副对联，钟传之一直不答应。现在他点了头，条件是不许侮辱女同学。起哄叫得最响的男同学，心中都有皇帝梦，岂有不同意之理？

钟传之把大家召集到杭辛斋墓地，将对联悬挂在参天柏树上，让同学们尽情看，甚至可以尽情摸。对联没有几个字，装裱对联的条幅却很长，写字的纸十分平常，装裱对联的布却金光闪闪。同学们惊叹道：“皇帝的对联就是跟自家对联不一样。”

见同学们饱了眼福，钟传之说：“我想打个赌，你们敢不敢？”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要赌什么。钟传之说：“从今往后，不许再侮辱女同学，不许叫人家童养媳。如果答应，我当场把这副对联烧了。今后有谁不守信用，让他跟这副对联同下场！好不好？”

钟传之算是摸透了大家的小心思。但凡孩子，总是格外珍惜自己的东西，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最好人家也没有，或者有了最好销毁掉。钟传之挨个跟允诺的同学拉钩，见没人反对，在各种眼神、各种心态的注视下，划燃火柴，把对联烧了。

同学们全都瞪圆了眼，张大了嘴。我也一样，替钟传之惋惜。钟传之却悄悄告诉我：“赝品，我烧的是赝品。”我不懂“赝品”指什么。鐘传之说：“赝品就是假的，真的被巡检司当场拿走了。后来，巡检司把这副裱好的假对联还给我家老祖宗。每次分家时，我家老祖宗都要模仿赝品制作赝品，分给几个儿子做传家宝。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我不想欺世盗名，不如一把火烧了，既可以向钟老师交代，又能帮你消除难听话，何乐而不为呢？”他接着问我：“你知道杭辛斋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不是刚刚把骨灰送到肖王村安葬的那个人？”钟传之骄傲地说：“杭辛斋敢于骂皇帝，冒死反朝廷，我之所以把同学们召集到杭辛斋墓地，一把火烧了乾隆皇帝留下的假对联，就想表明跟封建社会决裂的意志和决心。等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像杭辛斋那样的进步青年。”他专门带我到杭辛斋墓地，献花、祭拜。

随着接触的增多，我们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钟传之十分同情我的遭遇，他希望我做一名新女性，甚至替我出主意，“实在不行就逃婚，与你相爱的人私奔。”听了他的话，我忽地燃起了希望。此前，我听过不少古代女子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终身后花园的故事。想想自己一个宣传女性解放的民国少女，思想倒不如封建时代的她们大胆，我恨自己没出息。我又阳光灿烂了起来。

不久，钟传之考上海宁州中学堂，去盐官读书后，我仿佛丢了主心骨，心里空空荡荡。只有周末，他到长安看望钟老师时，我们才得以见一面。我小学毕业后，连见面机会都没了。恰好，公公觉得小学毕业的我，到了学手艺年龄，送我到觉皇寺，拜吕坤法师为师学茶道。每到周末，我会提前从觉皇寺出来，去女子小学等待钟传之的到来。

哪个女子不怀春？双人呀，用不着多想，你一定猜出娘娘的梦中之人是谁了。是他叫我逃婚，是他叫我与相爱的人私奔，不是他又能是谁呢？可惜，这只是我的单相思。当我有一天鼓足勇气，希望他能带我逃跑时，他竟说：“跟着我危险，不如跟一个合适的人走吧。”那时，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危险”指什么，只知道他拒绝了我！他一定嫌弃我是童养媳！为此，我恨死了你女阿太。

双人呀，娘娘虽然生于苦命之家，但长得五官端正、身材苗条，又知书达理、识文断字，不说沉鱼落雁，在长安绝对称得上是一朵花，这点自信娘娘是有的。

青春期也是叛逆期，娘娘破罐子破摔，一不做二不休，及笄之年便与淼儿哥哥，也就是你们的爹爹（念diādiā，祖父——长安方言）拜了堂。

拜堂之后，公公从祖宗牌位下取出一幅宣纸，对我说：“我以祖宗名义，将徐家派语委托给你啦！”宣纸上工整书着：木林森、火炎焱、土圭垚、金鍂鑫、水沝淼、人从众、一二三、又双叒、口吕品、日昌晶、田畕畾、吉喆嚞……我不知何意，婆婆插话道：“本来咱家派语是要交给淼儿的，如今只能传给你了。你们有了孩子，是人字輩，有了孙子，是从字辈，以此类推。”我可不想生一个怪胎，私下与淼儿哥哥拉钩：他睡一个被窝，我睡一个被窝，不许碰我。只要拉过钩，淼儿哥哥打死都不说。傻有傻的原则——认死理。

双人呀，祖宗何以重要的话说三遍？就是盼子孙后代人丁兴旺。人丁兴旺，派语才派得上用场啊！你父辈用的是人字，巧得是国家执行独生子女政策，到了从字辈，国家允许生二孩，你们倒好，个个理由充足，不想生或不生。娘娘为何叫你双人，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15

此后的日子，我一门心思跟着吕坤法师学茶道。

觉皇寺始建于唐，有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堂等建筑，气势宏伟，院内古木参天，幽深清静，民间有“先有觉皇寺、后有灵隐寺”之说。公公与吕坤法师交朋友，一是源于佛，二是源于茶。中国饮茶古已有之，主要分四个流派：世俗、雅士、贵族、禅宗。徐家虽说世代开茶馆，其实处在“世俗”的初级阶段，离空灵若虚的禅茶隔着好几个等级。

陆羽之前，茶被写作“荼”，具有药的属性。陆羽造了“茶”字——人在草木间，体现出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道。吕坤法师净手正衣，向陆羽画像敬烛焚香。一番手势后，他从深埋檐下的坛里取一舀“天水”（雨水）倒入壶里，一边用炭火焚煮，一边问我：“中国茶分绿茶、红茶、黄茶、白茶、青茶、黑茶六个大类，老衲这里只有绿茶、红茶和白茶，施主想喝什么茶？”

到我家茶馆喝茶的客人，点绿茶者居多。我说：“谢吕坤法师，给我泡绿茶吧。”

吕坤法师边演示边讲解：“绿茶的经典泡法主要有三种，细嫩卷曲的茶叶如碧如春，一般用上投法;细嫩紧洁的茶叶如黄山毛峰，一般用中投法;扁平光滑、形如碗钉的茶叶如西湖龙井，一般用下投法。老衲这里有施主公公刚送的龙井，客送客用，不如请施主品鉴。”见我点头，吕坤法师取出杯具和茶叶，教起了西湖龙井的冲泡方法。“龙井有色翠、香郁、味醇、形美等特点，冲泡得法，美美与共。老衲的泡茶体会是：赏杯、温杯、投茶、润泡、摇香、冲泡、奉茶、品饮，一共八个步骤。”吕坤法师一步步做给我看，不仅将色香味形展示得淋漓尽致，而且融入了文化精髓，泡出了龙井的味中之味、味外之味。我品了一口，果然与平常所喝之茶有天壤之别。

吕坤法师对我公公半夜取水的经商之道大加赞赏。他说：“好马配好鞍，好茶配好水。中国有很多地方出好水，产好茶，形成了茶与水的绝配。如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龙井茶、虎跑水……茶性发于水，假如用八分茶、十分水，能泡出十分茶的话，那么用十分茶、八分水，只能泡出八分茶。茶质跟水质比，水质尤为重要。陆羽说，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长安一无山，二无江，好在有一条上塘河穿街而过。上塘河一头连着钱塘江，一头连着西湖，西湖连着虎跑泉。取上塘河之水，或多或少会有山泉和江水的味道在里面。”

从吕坤法师那里，我学会了茶叶的识别与选取，不同茶叶的泡制方法，茶具的选用，环境氛围的营造，以及泡茶人必须具备的素质，包括服饰、眼神、手势、礼仪等等。我不光增长了知识，而且越来越“淑女”了。本来公公叫我学茶道，想要我把心思用在相夫教子和茶馆生意上，没想到开错了方，用错了药。我跟淼儿哥哥的心理距离越拉越远，愈加不让他靠近我。

婆婆三天两头往觉皇寺跑，给观音菩萨烧香，许愿，把求来的香灰逼我吞下去……不懂科学知识的人，往往把不孕归咎于女方，婆婆也不例外。公公虽然信佛，但认为极有可能原因出在儿子身上，他想请吕坤法师替淼儿把把脉。可婆婆坚持要把脉必须我先——不想让儿子出丑吧？

吕坤法师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名中医，小时候曾经说我脉象充盈，定将子嗣满堂。吕坤法师再次印证我没有问题。婆婆说：“既然法师如此肯定，没必要多此一举。”公公劝解道：“吕坤法师医术高明，说不定开几帖中药，手到病除，未必不是没有可能呀。”婆婆被说动了心，独自把淼儿带到觉皇寺问诊。吕坤法师既不说淼儿行，也不说淼儿不行，莫测高深地说了句“茶如人生、人生如茶”的偈语。婆婆以为喝茶管用，便天天要我泡茶给淼儿哥哥补身子。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淼儿哥哥肚皮越喝越大，而我腹部平平，毫无变化。公公、婆婆干着急没办法，他们不知道我跟淼儿哥哥拉过钩，淼儿哥哥打死不说我俩房间内的私事。其间，婆婆动员娘家侄女、淼儿哥哥的亲表妹专门为我们多生了一个，是儿子。可我宁死不接受。我说：“我能生，为什么要别人的孩子呢？”因为儿子不争气，最终让步的总是他们。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开不得玩笑的！婆婆很少进我的房间，这天她不光进了门，并且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蒙，发怵，发慌。突然，她抛出一句：“淼儿爸让我捎句话，只要别跟陆小曼那样闹得满城风雨，有个孩子也无妨。”没等我反应过来，她颠着小脚闪身而出。

徐志摩飞机出事已经五六年了，关于他的情感生活在海寧乃至全国一刻没有消停过，即便东三省沦为亡国奴，充斥报刊的依然是这类“商女不知亡国恨”的软新闻。前段时间，小报曝出陆小曼离婚前肚里已有孩子，为了实现与前夫离婚并与徐志摩结婚的目的，陆小曼瞒着所有人打掉孩子，以至造成终身不孕的结局。婆婆为什么跟我提这种糗事？她想传递什么信息？冷静以后，我能想到的理由不外乎两条：一是怕我闹离婚;二是假如私底下我有孩子的话，他们也能够接受。

我的脸滚烫滚烫，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觉得自己太无颜、太无耻。

因为钟传之回来了，他们肯定看出了端倪。

16

钟传之做了长安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

这位穿中山服的先生，却常常跟上河班、下河班和火车站穿黄色工号服的搬运工打成一片，甚至呼朋唤友地拉他们到我家茶馆喝茶聊天。能够重新见到钟传之，最开心的人莫过于我，管他请什么人喝茶。当然，我更喜欢他委托吕坤法师出面，邀请我到觉皇寺为他的珍贵客人做茶艺表演。他会当着我的面，向客人介绍：“徐藕女士博采众长，深谙茶道，是吕坤法师的嫡传俗家弟子。她泡的茶既有世俗的不拘一格，又有雅士的闲情逸致，更有禅宗的无穷奥妙，犹如她的名字一样，出污泥而不染。听人说千遍不如亲口尝一尝，各位请品茗。”

每次送走客人，我都求他：“别再作践我，害人家脸红得像女包公，丑死啦。”钟传之说：“不丑！那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不骗你。”我的脸愈加红得不成样子。不过，心底涌起的却是蜜一般的甜。

二十七八岁的钟传之一直未婚。虽然我清楚已婚女人配未婚男子，在我们那个年代像天方夜谭，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但我也听说，未婚的金岳霖一直在追林徽因，说不定日后真能修成正果呢。况且，我不承认自己是已婚女人——我的身子、我的心，依然是处女。

要命的是，钟传之这次回长安，不是冲着我而是来闹革命的。为声援北京“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钟传之组织学校师生上街游行，高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为抵制日货，钟传之发动上河班、下河班和火车站的搬运工，拒绝装运起卸一切日货;发动群众检举揭发隐藏、偷运日货的奸商，并将没收日货救济参与罢工的工人……

继东三省沦陷之后，1937年7月7日，日本举全国之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同月28日，北平沦陷。同月30日，天津沦陷。同年11月12日，中国军队撤离，上海沦陷。同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开始了为期四十余天、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被赋予长治久安的长安，一样不可幸免。吕坤法师一面替亡灵超度，一面痛心疾首对我公公说：“这批日本鬼子比三百多年前他们的老祖宗——倭寇，有过之而无不及。倭寇杀人越货，看中的是中国物产丰富的货，这批日本鬼子野心之大令中国人无法想象，他们看中的是炎黄子孙的大好河山，要的是中国领土。他们企图鸠占鹊巢，非把中国人赶尽杀绝不可。”吕坤法师劝我公公，“徐老板，你得赶紧想办法，带淼儿、河女一块出去躲躲吧，咱得把根留住啊！”

吕坤法师劝我公公逃难的话音还没落，1937年12月23日下午五时，通行八十九天的钱塘江大桥被设计建造者亲手炸毁，全中国已无难可逃。一周后，12月30日，长安沦陷。时隔三百八十二年，长安第二次遭隔海相望、自诩“大日本帝国”的倭人蹂躏。

我知道钟传之在参与抗日活动，比我更加危险。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我的想法十分幼稚，就是想跟他在一起，常跟他见面。可钟传之并不领会，也不领情，反而多次做我的思想工作。他问我：“徐志摩一生最钟情的女人是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林徽因，他是为赶赴她的讲座，乘飞机失事而死的。”钟传之说：“可最终跟林徽因结婚的人是梁思成呀！虽然他们也是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的婚。可你知道，新婚之夜梁思成问林徽因一个问题，林徽因是怎么回答的吗？”我摇摇头。钟传之告诉我，梁思成问：“这个问题我只问你一遍，以后再也不提。为什么你选择的人是我？”林徽因回答道：“这个问题我要用一生来回答，准备好听我的回答了吗？”

听钟传之的言外之意，他是要我像林徽因那样，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个从一而终的女人吧？明明知道我心中有他，他心中有我，可就是言不由衷。我在心里大声疾呼：“我丈夫是傻子，不是梁思成！”自古红颜薄命，难道童养媳的命运要我背一辈子吗？我伤心至极。

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钟传之根本没时间卿卿我我。我俩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中断信息好几年。

不逃难便只好任人宰割。淼儿有病，相对好些，尤其是像我这样有些姿色的年轻女性，时刻面临被日军强奸、若不从便被残杀的危险。吕坤法师建议我出家当尼姑，等避过风头后再还俗。不过，很快从附近尼姑庵传来消息，日军连尼姑都不放过。公公向吕坤法师求助，“我佛慈悲为怀，让河女到觉皇寺做和尚吧？”出家人不打诳语，公公知道吕坤法师很为难。但性命攸关、贞洁事大，无路可退！公公继续央求道：“还望吕坤法师好事做到底，救我家河女一命。”

“阿弥陀佛。”吕坤法师亲自为我剪去满头青丝，帮我出具戒牒，并吩咐我随身佩带，以防日军的突然检查。

在吕坤法师为我开具戒牒的时候，我发现了我们家的一个秘密。

17

戒牒是出家僧尼的身份证，一般注明所度僧尼的俗名、何年出生、住何地址、何时出家、在何剃度、叫何法名、师从何位法师等详细信息，有了这张戒牒，官府承认，寺院通行无阻。一旦还俗，须将所持戒牒归还，两清后方能离开寺院。

觉皇寺历史悠久，一千多年来还俗的人却并不多。从寥寥数份收回的戒牒中，有一张纸十分突兀。我抽出一看，发现上面的楷书似曾相识，与结婚时公公交给我的派语一模一样：木林森、火炎焱、土圭垚、金鍂鑫、水沝淼、人从众……我疑惑地问吕坤法师：“这是我家派语，怎么会在您这里？是公公请您保管的吗？”

显然，吕坤法师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纸条，“阿弥陀佛，怪弟子慧眼不开，没有及时聆听师傅的教诲。”吕坤法师一眼认出这是万历年间觉皇寺方丈通惠法师的字体，再仔细一看，吕坤法师摇起了头，上面的“三字经”似乎跟佛理毫无关联。

正当吕坤法师举着通惠法师留下的“三字经”费劲琢磨时，我突然说：“背面有字。”吕坤法师迅即翻转纸张，看了一会儿，向我解释道：“是通惠法师帮一位叫无艮的僧人，还俗后拟的派语。”我说：“跟我家一模一样呀！”“辈份、年代完全吻合。请施主容老衲仔细看看。”

吕坤法师找出还俗僧人无艮的戒牒，戒牒记载：无艮俗名胡店酿，家住盐官石井村，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受戒出家，万历三年（1575年）还俗。无艮还俗时，特意求通惠法师帮他重起姓名。通惠法师帮无艮重新起了姓名，叫徐木根，并随手写下了这份派语。“明明他有俗名，为什么要重新起姓名呢？”吕坤法师难于理解，尤其是为什么要改姓？吕坤法师把写在纸背的蝇头小楷，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恍然大悟，对着通惠法师的画像拜了拜，连声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吕坤法师为我还原了记录在纸背的一段往事——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五月二十六日傍晚，千余倭寇血洗长安。从盐官赶来救火的胡进财，听到有婴儿啼哭，寻声走上虹桥，眼前的一幕令他震惊。胡进财看到，虹桥石级上倒着开膛破肚的母亲，母亲双手托举着嘤嘤啼哭的婴儿，全身僵硬，已经死亡。原来，倭刀只是割破了孕妇的子宫，并未伤及孩子，是母亲临死前硬将子宫撕破，亲手接生了自己的儿子。胡进财从僵硬母亲的手中接过婴儿，心想：自己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怕是老天安排，特意要他们收留这个孤儿吧？

胡进财把婴儿带回石井村家里，讲了经过，老婆听了唏嘘不已。夫妇俩平时靠酿制酱油谋生，正怕手艺失传，他们将养子取名胡店酿，希望他继承酿造手艺，开店发家致富。

胡店酿闯过人生最大劫难，活了下来。可人生总有不如意、不完美的地方。自从领养胡店酿后，胡进财老婆连中“三元”，生了三个儿子。唏嘘变冷眼，冷眼变眼中钉，“有亲生的，要野种干什么？”她要老公把“野种”退回去。胡进财说：“他的亲人都死光了，叫我往哪儿退呀？”她说：“觉皇寺大门敞开，送他去庙里出家吧。”胡进财拗不过，只好让胡店酿出家。从此，觉皇寺多了一名叫无艮的和尚。

事情至此并没结束。

胡进财死前良心发现，再次来到觉皇寺，跟方丈通惠法师说明情况，坦言无艮和尚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无艮的亲爸是长安徐记茶馆徐老板，如今这户人家只剩无艮一棵独苗，如一辈子做和尚的话，徐家血脉将烟消云散。“我背不起断人子孙的罪名啊！”胡进财怕到阴曹地府遭徐家先人的唾骂，于是恳求通惠法师让无艮还俗，娶妻生子，为徐家留下一条血脉。由于胡进财是偷偷跑来赎罪的，无艮还俗后老婆不可能收留他。因此，胡进财求通惠法师：“放胡家和无艮一条生路吧！”

“请施主放心，老衲自有安排。”送走胡进财，通惠法师叫来无艮，把胡进财想让他还俗的想法告诉无艮，并将倭寇暴行，尤其是无艮十月怀胎的亲妈临死前凭着难于想象的毅力，为徐家留下唯一血脉的经过说给无艮听。无艮顿时泪如雨下。

通惠法师对无艮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里的命指的不光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还包括不可以断的脉，命和脉是一脉相承、不可分割的共同体。你家遭遇变故，遇到了灭顶之灾，觉皇寺可以没你，但徐家不能没你。师傅做主，你还俗去吧。”通惠法师取出一些银子交给无艮，“把你家茶馆重新开张，子承父业吧。”

无艮听从方丈，答应还俗。临行前，无艮问方丈：“师傅，弟子俗名胡店酿，可子弟本应姓徐呀，烦请师傅帮弟子重新起一个姓名吧。”通惠法师想了想，说：“《百家姓》中头一个姓徐的人叫徐若木，把你家老祖宗的木接上，再由无艮变有根。师傅帮你起名木根，你可满意？”被叫做徐木根的人连连点头，“谢师傅赐名。”随后又央求道：“师傅，弟子有名字了，子孙后代叫什么呀？”通惠法师思索良久，写下了：木林森、火炎焱、土圭垚、金鍂鑫、水沝淼、人从众……通惠法师对徐木根说：“这是你的后代，你可满意？”徐木根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想从通惠法师手中接过后代的派语。通惠法师阻止道：“觉皇寺只有和尚，没有后代。想要，自己抄吧！阿弥陀佛。”

通惠法師将无艮和尚戒牒、徐木根家派语，以及自己的记述，一并藏入橱柜，成了历史。

这便是我所发现的秘密。

18

作为沪杭线重镇，长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长安能通火车，得感谢徐志摩爸爸。沪杭线最初设计方案走的是直线，从嘉兴经桐乡到杭州，与海宁无关。可今日普遍认同的一桩好事，却遭到桐乡乡绅的一致反对，缘由不外乎损毁祖坟、破坏风水，云云。在杭州创办《浙江白话新报》的许行彬，第一个获知桐乡“闹事”的消息，许行彬如获至宝，立即跟硖石商会会长，也就是徐志摩的爸爸徐申如商量。两人一拍即合：论风水子虚乌有，修铁路机会千载难逢，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在徐申如的号召和带头下，海宁士绅发起“路争”运动，用筹款募捐等方式，自愿填补超支部分。即使这样，海宁若想通火车，铁路必须在硖石拐一个弯，这种超出常规的设计方案，路局未必肯采纳。徐申如找到五百年前一家人的同乡徐骝良。徐骝良与詹天佑有“北詹南徐”之称，恰巧担任沪杭铁路总工程师。利用这一要职，徐骝良把原本绘在一张纸上的图纸，分成了两张：由上海枫泾到硖石一张，再从硖石到杭州一张。不是内行的人根本看不出，两张图纸拼起来，竟有一个八十度的大转弯。既然桐乡“闹事”，海宁百般恳求，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清廷很快批准了铁路南移方案。1909年8月，沪杭铁路正式开通，海宁境内设硖石、斜桥、周王庙、长安、许村五个车站，是设车站最多的一个县。

日军占领浙江，必须紧紧依靠沪杭线这条大动脉。日军重兵把守沪杭线，设了两个兵站，其中长安兵站最大，驻扎日军达一千多人——跟倭寇进犯长安人数不相上下。日军在火车站南面造了一百多间营房，沿铁路线建起了碉堡群，指挥部设在闸塘湾陈家老宅。陈家老宅紧邻上塘河，日军宪兵队在临水处筑了一座水牢，用于对付共产党和抗日分子。看样子日军是想长驻，因此暂时没有对长安实行“三光”政策。

蒋介石喊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口号，步步退缩，而有血性的中国人，则开始了自发的抵抗运动。1938年2月17日深夜，国民党62师一百多名爱国将士，从萧山渡过钱塘江，袭击了驻扎在乔司平家桥据点的日寇。战斗打得非常顺利，据报“平家桥据点四十余日军被全歼”。战后，他们迅即渡江返回萧山本部。谁知，一个瘸腿的日军炊事兵，因躲在灶窟没被发现，这个漏网之鱼连夜逃回日军大本营报信。次日拂晓，日军从长安等周边地区抽调二百多人，将乔司团团包围，日本鬼子把报复的目标对准了平民。两千来人的一座小镇，瞬间被机关枪、刺刀等各种用于战争的武器，杀死一千三百六十多人，放火烧毁房屋七千余间，整个乔司血流成河，火光冲天……

消息传来，吕坤法师领着觉皇寺和尚带头奔赴乔司，他们要为无辜者超度亡灵。吕坤法师对我说：“你不会念超度经，就别去了，留下看守山门吧。”我想“那摩地藏王菩萨”、“那摩救苦救难观世间菩萨”这几句超度经文，我是会念的。何况，这么多和尚出门做法事，一定有很多杂事需要做，多个帮手多份力，说不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趁吕坤法师顾不上，我跟在队伍的末尾，一起朝乔司方向赶去。

超度回来，我对生命、血脉有了重新认识。双人呀，在家族的整个历史长河中，每个人都不可或缺，少了谁便少了一脉，再也不可能弥补回去。

吕坤法师问我：“施主知道徐姓的來历吗？”我摇摇头。吕坤法师告诉我，史料记载：黄帝与嫘祖结合，生下少昊（白帝）、昌意;少昊与凤鸿结合，生下蟜极;蟜极与握裒结合，生下帝喾、业父;业父与女修结合，生下大业;大业与女华结合，生下伯益;伯益与姚氏结合，生下大廉、若木。吕坤法师最后说：“若木因父亲辅佐大禹治水有功，被分封到徐城（今江苏泗洪）建立徐国，徐若木是徐姓的第一人，这才有了千千万万姓徐的人。”我后来明白，吕坤法师话外有话，意思是千万不要看不起人，淼儿身上流淌的血，来历正统啊！

铁蹄下，中国没一片净土。全面抗战进入第三年，这年的冬天，我在禅房整理香烛，突然听到马蹄声夹杂着三轮摩托车的刺耳声，一齐朝觉皇寺方向飞奔而来。不一会，只见日军宪兵队铃木队长带领几十名日本兵，杀气腾腾冲进寺庙。他们不由分说，把觉皇寺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果然在吕坤法师独自念经的佛龛内，搜得手枪一支。日军如临大敌，把吕坤法师推出山门，捆绑在三女堆前的黄榉树上，威逼吕坤法师说出手枪的来历。吕坤法师傲视群寇，始终不发一言。铃木队长划燃火柴，点着了吕坤法师飘曳的长须。吕坤法师双唇紧闭，美髯烧烬，铃木队长一无所获。日寇终于起了杀性，他们扒去吕坤法师的袈裟，用无比锋利的日本军刀，一片片从吕坤法师身上剐肉，剐一片问一句，再剐一片再问一句……看得我心痛到窒息为止。吕坤法师眼睛瞪大到极致，嘴巴依然严丝合缝，不肯吐露一字半句。

精通医术的吕坤法师，估计自己撑不了多久。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吕坤法师开口，字字见血，说了十个字：“人在草木间，草木要有人。”吕坤法师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竟让我醍醐灌顶：草和木都是空的，“茶”的核心是人啊！难道吕坤法师“茶如人生、人生如茶”的偈语，不是说给婆婆听，而是说给我听的？！

长安民众感怀吕坤法师平日所做的善事、善举，待日本鬼子撤离后，自发赶到三女堆前。他们小心翼翼将吕坤法师的遗体从黄榉树上解下来，把日本刽子手一片片丢去的肉片，又一片片捡回来，重新粘到吕坤法师的身上。在我的眼里，吕坤法师俨然成了一条红鲤鱼，片片血鳞闪着金光。自从秦始皇下令只准放生后，上塘河成了鲤鱼的天堂，我默默祈祷吕坤法师上天堂。我心想，那条骨头最硬、跳得最高的鲫鱼，一定是吕坤法师的化身。

觉皇寺待不下去，我趁天黑偷偷跑回了家。回家的当晚，我跟淼儿哥哥圆了房。第二年，我们生了一个健康儿子。我的忧虑一扫而空，从二十六岁一直生到“大跃进”，十八年时间我为徐家生了十个子女，其中一对龙凤胎。我没有辜负徐木根祖宗、徐木根妈妈，没有辜负捡我回家的徐沝福公公，没有辜负把我当亲妹妹一样呵护有加的淼儿哥哥，没有辜负通惠法师和吕坤法师对我们家族的特殊关照。其实，吕坤法师早就知道淼儿哥哥有生育能力，吕坤法师是在用智慧启发我，让我自己觉悟，恐怕这也是佛教中最莫测高深的“禅宗”吧？

双人呀，娘娘对“禅宗”的理解十分单纯，就一个字：“禅”即传，“禅宗”就是传宗啊！

令我难以置信、无法接受的是，向铃木队长提供情报的人竟是钟传之。这个经不起严刑拷打、水牢折磨的软骨头，为了保命，竟把自己藏枪的地方招供给宪兵队——或许在组织中他的地位并不高，供不出有价值的情报。钟传之以为，日本人拜中国文化为师，佛教与中国同宗同源，又深谙茶道，是不会为难一个和尚的。殊不知，那是钟传之的一厢情愿。日本人不光深谙茶道，还崇尚武士道，当茶道与武士道冲突时，某些日本人以武士道为荣。这是一群无可救药、十恶不赦的人渣啊！

我为吕坤法师鸣冤。为了这个出卖灵魂的软骨头，吕坤法师以命相抵，太不值，太冤枉啦！

全面抗战进入第八年，不可一世的日军眼看到了穷途末路。以筹集和运送粮食为重任的日军长安兵站，沦落到没粮吃的地步。长安宪兵队头目中川，交代给钟传之一个刺探粮食情报的秘密任务。1945年7月7日，钟传之探听到九里桥有二百石粮食，他报告给中川头目。中川头目带领一个联队的日军赶去抢粮，结果扑了空，颗粒未获。为了向日军大本营有所交代，中川头目以提供假情报为由，一枪将钟传之毙了。其实，钟传之刺探的情报是真的，巧的是中共驻长安特别支部呼延夫，也获得了日军抢粮的准确情报。呼延夫提前下手，将粮食突击运送到新四军浙东纵队司令员何克希手上，让真情报变成了假情报。

我为钟传之悲哀，要是他有吕坤法师的骨气，哪怕淼儿哥哥的傻气，也不会落到如此可耻而可悲的下场吧。

“打死都不说！”我越发觉得淼儿哥哥傻得好可爱。

19

娘娘临终前，她的子女、孙子女、曾孙子女、玄孙子女们全部到场，加上娶进门的儿媳、孙媳、曾孙媳，半子女婿、孙女婿、曾孙女婿，祖屋黑压压挤满了人。

弥留之际，娘娘突然回光返照，特意把我们孙辈、曾孙辈、玄孙辈召唤到床前，细声细语地对我们说：“你们呀都是我们徐家的骄傲，我们徐家的希望。你们有的叫我娘娘，有的叫我阿太，有的叫我太里太（祖母的祖母——长安方言）。我这一生呢，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为你们积累起说得出口的财富，唯一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呢，就是生了你们的爸爸妈妈、你们的爹爹娘娘、你们的男阿太女阿太。我年轻的时候呀，差点犯糊涂，你们可不许再犯娘娘、阿太、太里太的糊涂呀！”

“你们呢事业重要，家庭也要重要。什么名利呀地位呀财富呀，死的时候统统都是带不走的，你们一定要看得开。人死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留得下来的是血脉。像我一样，我死了，留下了你们。我们家族有这么多人，你们是我身后最大、最宝贵的财富啊！”娘娘举着我们家与别家不一样的派语，吩咐我们：“我死后，你们用不着为我烧香、烧纸钱。如果有谁家里添了人丁，你们一定要第一时间把他（她）的名字抄在这张派语上，烧给我。我呢会告诉淼儿哥哥，告诉徐沝福公公……告诉徐木根祖宗，告诉徐木根妈妈的。”

娘娘又进入弥留状态，可嘴唇依然在抖动。显然，她的话没有说完。我们只好紧贴床沿，尽量靠她近一点，这才勉强听清她的呢喃：“你们都是徐记茶馆的子孙后代，你们要……懂茶。人在草木间，草木要有——”娘娘被痰噎住。我们齐声帮娘娘补上“人——”。

在“人在草木间、草木要有人”的朗朗颂读声中，娘娘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整整活到一百岁，无疾而终。我们租了一条船，迎着徐木根妈妈走来的路线，把娘娘的骨灰从虹桥一路撒到三里荡。

遗嘱里，娘娘并没有把祖屋指名道姓留给我，而是定了个规矩：凡徐家子孙后代，无论男女，谁先生二孩祖屋就归谁。

办完娘娘的丧事，回到浣纱路家里，我跟妻子郑重地商量道：“咱们做个计划，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