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纲
篮球场上的奇迹
小镇傍晚,天开始麻灰,篮球场上已经没有人在打球了,只有一个十几岁小男孩在那里练习投篮。看见我来了,他把篮球丢给我,我不认识他,他看起来有点黑,但很健康。我很久没打篮球了,有些生疏。我拍球时,小男孩张开双手挡在前面,我想找投篮的机会,但有好几次都被他拦下了。小男孩机敏得很,被拦截下的篮球滚向一边,他好像永远不累似的跑去把篮球拣回。后来我打得越来越有感觉了,最后一次投篮时,我竟然和篮球一块飞了起来,我能感觉到我飞过了他的头顶又飞过了篮球架,我悬停在操场中间,操场的四周显得更加空荡了。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那个小男孩在地上仰着头跟着我,一边用手指着我一边喊:“看,他飞起来了,飞起来了!”这时候操场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无名而性感的生物
这是一个没有时间,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场景:一群溃败的队伍沿着城市边缘的一条溪流在月光下急行,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趴在充气的气囊上顺着溪流漂,而我就在她后面的岸上,女孩微翘的屁股看起来很性感,溪水中到处是绿色的水草。我沿着溪岸想赶在她前面和她搭讪,她似乎早就知道了我要和她搭讪,她漫不经心地回头看我,我看见她的脸是一匹马的脸,不过她的脸跟人脸的颜色是一样的,白、细腻而光滑。
一顶帐篷
我有时喜欢他,有时不喜欢他,他个子矮,对我笑的时候常常流露出谄媚的神情,我说不清楚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
有一次,在灯光通明的湖边,我刚刚弄到了一所大房子,他就来了,也许他一直在我身旁,只不过我没留意,他在房子里四处走,嘴里喋喋不休地說赞美房子的话,我心里想这下可好了,妻子和女儿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他假装没听见,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听见,他背着手隔着大厅的落地窗朝湖面的方向看。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帐篷,他蹲在大厅沙发旁边的空地上支帐篷,一边支一边对我说:“这地方真不错,这是我的地方,我要把妻子和女儿接过来。”我想反驳他,告诉他这房子是我的,他不能在这里安家。我看他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怕我的意思,而且我从他眼睛里还读出了他对我进行威胁的味道,他冲我的笑依然是那种谄媚的笑,但语气柔和得仿佛很陌生。
他在墙上的一幅画中
早晨刚醒来,我就看见床对面墙上的那幅油画,它在那儿好几年了。它是我从意大利比萨斜塔下面的摊儿上买的,画里有所石头房子,是古欧洲农村的那种式样,一条生活气息很浓的土路经过房子通向后面深蓝色的海,海风正吹拂着路边的野草。我心里犯嘀咕:昨天晚上做梦时我看见他就生活在这所房子里,梦里我是从这所房子的前门进去的,他还跟我打招呼,当时我很惊讶,我知道他已经去世有三四年了,但他看起来跟我原来见他时没什么两样。他招呼我进去坐,可我知道那是一幅画,于是我脱口而出对他说:“你怎么住在这里了?”他看了看我说:“这里挺好的,就我一个人。”
坐在一根巨大的汤勺柄上
他坐在那里,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安放,他想多眨几次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但他没有,他觉得如果眨了太多眼睛,就会被别人看出什么,他需要保持跟往常一样。他总是觉得自己有心事而不是不舒服,实际上他什么心事也没有。他坐在半空中,一根闪着银光的巨大的汤勺柄上,汤勺另一端冒着热气菜汤。他坐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太阳越来越大,他抬头看着刺目的毒太阳,汗开始流下来,但他必须保持现在的姿势。“多么完美的行为艺术啊!”他可能被晒晕了,竟然渐渐有了点得意的情思,他希望这个城市能有人抬头看见他,他想只要有一个看见他,整个城市的人们一定会奔走相告,他觉得下面奔走相告的人一定是看到了他三十年不变的优雅神态,以及他与汤勺之间保持的完美平衡。但他害怕人们找来望远镜看他,这样就会使他露馅,因为他马上就坐不住了。
村庄管理员
我是被授权管理这个边远村子土地的人,但我并不住在村里,我住在离村子很远的一个繁华的镇上。我一般每隔半年来村里一趟。这次我刚到村里,就被那两个替我暂时管理村子土地的人领去看我们的田地。他们指着前面田地上方的一角荒地告诉我说,这是村里一个叫鹏的人强占去的。我以前听村里的人说过他是个无赖,是村里的一霸,没人敢惹。但他对我还是十分忌惮的,他听说我来了,一直跟在我后面。他向我解释说他的这一小块地不是用来种粮食而是用来喂鸟的,他还说现在这里的鸟越来越多了,得有一块地供它们生养。那两个人看鹏在胡说八道,他们没说话。我知道他们心里有些怕他。现在鹏又向我提出要从这块地的中间要一块给他,好让他实现他养鸟的想法。我没说话,但我的脸色想必已经明确地告诉他了,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可是没过几个月等我再来时,我看见那片田地中间的一大片方方正正的荒草地,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本想责备那两个替我管理这片田地的人,他们向我解释说这个人很难搞,是个无赖,还对他们说是我亲口同意给他这片荒地的,说这块荒地里确实有很多鸟安家,婉转地表示了这块荒地对这整片田地也有帮助的意思。听他们这么讲我没有再说什么。这一晃又快一年了,等我再去的时候我看见原来是荒地的地方变成了一处池塘,那个池塘被白色的塑料薄膜盖着。这次他可能看出我真的生气了,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大气不敢出,那两个替我管土地的人走在我前面,边走边说让我看看池塘里的鱼,现在马上就到池塘了,我站在离池塘边很近的一个斜坡上。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我像站在了一个薄薄的空壳的地上一样,我站的那处斜坡的地下肯定是被他们掏空了。我感到一阵恐惧,心里一下子冒出很多不好的念头,觉得他想趁机在这里制造一个事故,我只要再走两步,肯定会掉到连通池塘下面的深水里,然后他们会合起伙来把我弄死。这时,那两个走在我前面的人已经快走到盖着塑料的池塘边了,他们回头正看着我,我倒是没觉得他们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决不能把我的不安表现出来。我叫了一下鹏,他从我后面赶过来,我赶紧对他说,你这个池塘搞得真不错,给这个村子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说完我把手伸向他,他看着我诡异地笑了笑没说话,也没伸手。
两个妻子
我有两个妻子,一个高,一个矮。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服也一样;矮个子妻子先来到我面前,紧接着高个子妻子踩着矮个子的影子也来到我面前;矮个子妻子对我说我是你妻子,我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就是我妻子;高个子妻子看着我没说话,我也看着她觉得她就是我妻子。
最后的告別
我们见面好像在大学毕业前的几天,我们在学校外的一间小酒馆喝酒,马上就要告别了,我们都有些伤感,他要回他老家的城市去教书,而我则继续留在学校考研,我们边喝酒边回忆我们的大学生活,我们的眼圈都红了,“来不及说再见,说再见时,我们可能一生都没能再见过。”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酒桌上我最好的兄弟变成我暗恋的女同学,时光好像也回到了20多年前,我在酒桌上鼓起勇气告诉她我一直喜欢她,她还是上学时的样子,她告诉我说她一直以朋友和兄弟看我的,从来没有半点别的意思。她这样说我心里就明白了,我感到无比惆怅。断断续续地,我听到我的兄弟说,这是我们45岁后的第一次见面吧,太不容易了。酒桌上我们变成三个人了,他们俩人还是上学时的样子。最让我奇怪的是,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和我上大学时最好的兄弟在学校外的街上热情地拥抱,做最后的告别。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的。
在同学家做客
我妈她完全讲不清楚,东说一下西说一下,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们是干什么来了?”我不耐烦地对我妈说。我妈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我们在我同学家的客厅,他们夫妻两人都是我的同学,男的是市政府当领导的。接着,我又暴躁地打断我妈,催促她说:“赶快,赶快,把来这里要办的事,说出来就行。”我妈又在那里说不着调的话。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对我妈吼道:“要是没有事永远不要到这里来,明白吗?”看我发火了,我的那个男同学把脸扭向一边,没说话,他妻子也是我同学,她对我妈说:“我和您儿媳妇是好姐妹,您要是有什么事说出来就是了。”她一说完,我和我妈就从他们家出来了。
一本让人好奇的书
有个年轻又轻盈的女孩,她好像是我的亲戚,但是什么亲戚我想不起来了。先是她进入我的镜头,在一个冬天,天灰蒙蒙的,她在一家咖啡馆外的一张桌子上看书,我从那里经过时好奇地看了一下她看的书,书的封面是黑色的,上面的文字是白色的,中间还有三道白杠,特别像钱春绮翻译的那本《查拉特拉如是说》的封面,书的名字好像叫阿米巴奇幻……什么空中玫瑰园,书名下面作者一栏上写着:尼采智慧团队出品。当时我想这本书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那会儿天上还飘起了雪花,是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的那种灰天气。这时,我妈走过来了,招呼我们快点进咖啡馆里面,当时我姐也在,还有跟我年纪相仿的很久以前的一个同事,他也似乎成了我的亲戚,好像是我一个弟弟。然后,镜头切换成一个巷子了,像新疆库车老城区的一个巷子,在巷子里我看见我爸也在。
我们对咖啡馆外面那个女孩看的书好奇,但这里应该把我妈排除在外,她总给人一种生活不易的感觉,但在这个场景里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我们都在说那个女孩,说她特别爱看书,哦,对了,我想起她好像是在一所国外的大学读的书。其实,我想只有我可能才对书有兴趣。另外,关于我也出过书的事想必他们是知道的。
现在是在咖啡馆里,还是这些人,这间咖啡馆也是一家书店,那个像我弟弟的同事问我这里是否有我的书。我看了一眼我爸,我爸也想问,但我真的不知道,于是我说这里应该有吧,你们找找吧。其实,我心里关心的是那个女孩看的书,我记得书是长条型的。现在我能完整地知道这本书的名字了,我在这家咖啡书店里想找一下这本书,但在找书的时候我忽然想为什么不用手机从网上买呢?于是我在手机书店里录入了书的名字,手机屏幕上跳出了这本书,但这时我的手机好像出了故障,我拼命按着购买键,却怎么也下不了单。
玻璃窗上的蜜蜂
我是在上午10点多进办公室时才看见那只蜜蜂的,当时它正在玻璃上爬行。开始我还以为它在玻璃外面,走近看才发现它在里面。它个头很大,翅膀高高支棱着,好像要随时飞走似的。它在玻璃和铝合金框的缝隙上爬,有时在玻璃上爬,有时则不动。我的办公室在33层,在这里看见它还是挺让我吃惊的。我用手机录了它一小会儿,如果我给它拍摄一个小时,兴许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呢。中午吃饭回来后有1点多了,我看见它一副疲惫的样子,在玻璃上仿佛爬不动了。估计它在这个一点几平方米的玻璃上已经爬了无数遍。这块玻璃上面的窗子一直是开着的,翻过不到十厘米的窗框它就能飞出去了。有段时间,我都忘了它在。下午四点多,我去洗手间,我看见它还在玻璃上爬来爬去,它可能太累了,它爬得很慢、很慢,前面的两个脚还搭在一起,这让我想起“束手无策”的成语,我很好奇它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翅膀让自己飞起来呢?它忘了自己有翅膀吗?还是它认为它本来就呆在窗玻璃的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