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拉萨（短篇小说）

彭措加

为什么就偏偏爱上我了呢？也不觉得我有多好，为什么……

他从拉萨回来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对于拉萨，他始终念念不忘，不是因为布达拉宫，也不是因为罗布林卡，而是因为那个叫琼杰达瓦卓玛的女生。

一年前，他从老家启程到拉萨朝拜，刚到拉萨他就开始了他的朝拜之旅，心想十天之内完成一切，然后回家，但是他的这个念想很快就被一个人粉碎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叫琼杰达瓦卓玛的女生。

到了拉萨的第三天，他去了罗布林卡，这天天气很热，于是他就买了一瓶水，坐在了一个池塘边的石椅上休息，看到浮在水面上的天鹅，他心想，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鸟，这鸟在前世一定修了不少功德，他愈看愈觉得美丽。突然，有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回头，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是一个比那天鹅还好看的女生。他心想，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女生，这女子在前世一定修了不少功德。那女生微笑着对他说：“这天鹅有这么好看么？你都看了半小时了。”他紧张又兴奋地回答道：“没你好看。”那女生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他紧随着追去连忙说道：“你别生气啊，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好看。”那女生说：“我没生气，这话我从小听到大。”然后她一挥手就转身走了，真是嫣然一笑动人心、秋波一转摄人魂啊！他看着她的身影，仿佛闻到了幸福的味道，他决定要久留于此。

他叫顿珠格勒，她叫达瓦卓玛。

顿珠格勒回到酒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跟母亲讲自己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回家，自己好像遇到了二老想要的儿媳，他想多待几天看看。母亲很是理解自己的儿子，就说：“那你就多玩几天，家里不用担心，如果钱不够用了就跟家里打电话。对了，别忘记去拜访拜访你索巴叔叔。”

放下手机，他痛恨自己当初没能追去，问其姓名，要其号码，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女孩儿，自己怎么就这么懦弱，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她。

对于达瓦卓玛，他没有任何消息。只能每天去罗布林卡瞎逛，希望能在这里再次遇到她。

即使顿珠格勒日出而去，日落而归，但达瓦卓玛始终没有再到罗布林卡。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傍晚，他跟往常一样，在失落中返回酒店。他发觉自己肚子有点饿了，于是就到一家藏餐厅去吃饭，吃到一半，突然，有几个女生就围着他坐了下来。他脸红了，比西红柿还红，不是因为有很多女生的围坐，而是因为那些女生当中就有达瓦卓玛。顿珠格勒始终保持沉默。当达瓦卓玛她们吃完饭准备离开时，他就鼓起勇气，大胆地向她要了微信号。

回到酒店，他扔下书包就马上搜索达瓦卓玛的微信，他一搜就出来了一位用户，昵称为琼杰达瓦卓玛。

他不知道自己要给达瓦卓玛发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啥，就发了一句“看天鹅的男生”。达瓦卓玛只回了一个握手的表情。这回复让他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发什么了，于是就问：“今天怎么坐我旁边了？”达瓦卓玛就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没有座位呀，刚好你又一个人。”顿珠格勒哭笑不得，觉得自己的问题好弱智。

之后的几天，他就开始渐渐地约达瓦卓玛一起吃饭，一起玩耍。还请她做了自己的导游一起朝拜，一起磕头。

半个月后，就到了达瓦卓玛的生日，她叫了几个朋友，也叫了顿珠格勒。当生日祝福歌唱完之后，顿珠格勒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达瓦卓玛进行了表白，他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以前也没有给女生买过礼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把我这颗心当做礼物送给你，这一生只能给一个人，我也只会给一个人，我愿意给你，你愿意收下吗？”一向被表白长大的达瓦卓玛怎么也想不到，平时面对这种事淡定自如的她，这一次却紧张得说不出话了。顿珠格勒见她不说话以为要被拒绝，于是又补了几句：“让我慢慢懂你，懂你喜欢什么，懂你想要什么，懂你的所有、你的一切，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达瓦卓玛沉默了一会儿后就问：“为什么就偏偏爱上我了呢？也不觉得我有多好。为什么？”顿珠格勒回答道：“因为是你，我才爱你，你就是我诵经中的真言，值得我用尽一生去解读，我只想和你心手相牵，读取缘分赠予的美好篇章。”这时达瓦卓玛的朋友们齐声喊道：“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达瓦卓玛看到顿珠格勒如此真诚，就点了点头。顿珠格勒顿时感觉弥漫在自己天空的云雾一下子散去了，他高兴得差点儿流下了眼泪，他把自己从小戴到大的项链摘下来给达瓦卓玛戴上，便承诺说：“以后你每一次的生日，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你过，真的。”达瓦卓玛嘟嘟嘴说：“我相信你。”

旁边鼓掌的朋友们热泪盈眶，仿佛在说：“终于把你嫁出去了。”

完成了这一壮举后，顿珠格勒才想起自己还要去拜访他的索巴叔叔。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他一进索巴叔叔家门口，就闻到了一股藏香味。索巴叔叔和他的爱人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们见到顿珠格勒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端上来给他，这让顿珠格勒觉得不多吃一点儿实在不好意思。

顿珠格勒和索巴叔叔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有说不完的话，聊了几个小时后，顿珠格勒准备回去了，就在起身的一刹那，他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而站在中间的却恰恰是达瓦卓玛，并且笑得非常灿烂。他想这女生一定不是达瓦卓玛，一定是長得很像而已，就问：“这女孩是？”索巴叔叔很自豪地回答说：“噢，她叫达瓦卓玛，她是我女儿，比你小两岁。”顿时，顿珠格勒的世界雷电交加，漆黑一片，犹如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就急忙离开了索巴叔叔家。

顿珠格勒回到酒店后，他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觉得犯下了滔天大罪，非常自责，怨恨老天为何这样捉弄他，更骂自己不要脸，他本怀着一颗虔诚心来到这里，却干出了这种丧尽良心的事，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颜面去见达瓦卓玛，也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这件事。他要离开，他要离开这地方。

想来想去，唯有自己一人承受才是上策，顿珠格勒为了不让达瓦卓玛知道此事，就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家里出了点事，没来得及道别就先回去了，事情太突然，希望能谅解。达瓦卓玛什么都不知道，就信以为真，她叮嘱顿珠格勒，在路上注意安全、按时吃饭、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等等，看到她的信息，顿珠格勒更是痛彻心扉。

回到家后，顿珠格勒怕达瓦卓玛会发现什么，所以就一直跟她保持联系，每天给她发信息，字里行间都能让她感受到温暖。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两三个月后，顿珠格勒才开始慢慢地疏远她，起初一天一条信息，到后来一个星期一条，甚至一个月一条，就连达瓦卓玛主动给他发信息，他也是用简单几句敷衍一下。

达瓦卓玛是一个很天真的女孩，她以为一定是顿珠格勒忙得不可开交才没时间跟自己联系，她也更愿意去相信自己的这个理由。她记得当时顿珠格勒答应过自己，在她生日的时候一定回到拉萨，陪她一起过，她坚信顿珠格勒不会食言，所以她希望自己的生日赶快到来，赶快见到顿珠格勒。于是，她就天天掰着手指数日子，数啊数，数啊数，可是她总觉得她这样一数，日子过得反而一天比一天慢了，她就很纳闷。于是她又开始研究起这个问题来了，好可爱。

在漫长的等待中，达瓦卓玛的生日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无比激动，无比开心，她精心设计了一切，等待着顿珠格勒的到来。

这一次她没有叫她的朋友，她只想和顿珠格勒一起过，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讲，她的思念，她的痛苦，以及她对未来的憧憬。

顿珠格勒近期没有联系过她，但她相信，他是一定会来的，他不会食言。她想，顿珠格勒一定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所以才没联系。

达瓦卓玛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等来顿珠格勒，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她很失落，想到自己这么努力却换来的是欺骗，她崩溃了，她彻底崩溃了。

这一刻，她想到的只有自己的母亲。

这一刻，她需要的也只有自己的母亲。

索巴叔叔出差还没回来，只有她母亲一人在家里，母亲一听到敲门声就听出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就连忙跑去开门，看到平时滴酒不沾的女儿烂醉如泥，就猜到女儿一定遇上什么事了，赶紧扶女儿进屋，倒了杯开水给她醒酒，然后让她睡在了自己的身边。

第二天早上，达瓦卓玛醒来就感觉头有点儿疼，她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床上，心想母亲一定知道她喝酒了，感到不妙，她不是怕母亲骂自己，而是怕母亲会对自己很失望。

当她正想着要怎样去面对母亲时，母亲刚好进来了，她不敢有任何举动，睁开一只眼偷偷瞄了一下母亲，看到母亲手里拿着自己最喜欢吃的早餐时，她才放松了，原来母亲并没有生她的气。

达瓦卓玛的母亲仿佛有看透一切的慧眼一般，连看都不用看一眼就跟达瓦卓玛说：“别装睡了，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达瓦卓玛“哦”了一声就起床了。

吃完早饭后，母亲梳着达瓦卓玛的头发说：“现在可以跟我讲昨天发生什么了吧！”达瓦卓玛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但看到母亲如此关心自己，她不忍拒绝，于是就从开始的偶遇到后来的爱恋，从深情的表白到匆匆的离开，从坚定的承诺到莫名的疏远都讲了出来。

母亲听后甚是可怜自己的女儿，觉得女儿如此痴情，受伤是难免的，就说：“这么远的距离，他值得你这么做吗？万一他早就变心了呢？早就把你忘了呢？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真心对你。”达瓦卓玛反驳母亲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了，否则一定会来的，他还送过我他从小戴到大的项链呢。”然后拿出项链给母亲看，母亲看到后半天不说话，看到母亲的神情，达瓦卓玛就问母亲怎么了，母亲反问她说：“这项链果真是他送你的？”达瓦卓玛道了一句“嗯”，母亲没有再问什么，只身缓缓向客厅走去。

很多年前，一对虔诚的信徒来到拉萨朝拜，女子怀有身孕。因为在朝拜途中过度劳累，导致了她还没来得及回安多就早产了。

这个在朝拜途中出生的孩子正是顿珠格勒。顿珠格勒的父亲有个弟弟在拉萨工作，他在拉萨结识了一个女孩，并且打算要跟那女孩结婚永远生活在拉萨，当他得知自己的哥哥嫂嫂到拉萨朝拜时，无比激动。哥哥嫂嫂到拉萨的当天，他也早早地在车站等候，他把哥哥嫂嫂接到自己的家里，请了半个月的假给他们当厨师、当导游。

在顿珠格勒出生当天，他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去医院看望嫂嫂，他的未婚妻还把一条价值连城的项链给了顿珠格勒。

他就是达瓦卓玛的父亲索巴叔叔。

在哥哥嫂嫂准备回安多时，他也十分不舍，他本想强忍着不落泪却哭得撕心裂肺，像個刚上学的孩子要离开父母一般，见到此景，哥哥嫂嫂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于是就答应他将来有一天一定让顿珠格勒到拉萨去看望他，这才使索巴的情绪缓和了一点。

这天索巴叔叔出差回来了，他给达瓦卓玛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也给自己的爱人买了一件非常好看的藏袍。达瓦卓玛很是高兴，一下子就忘记了关于顿珠格勒的所有不愉快，因此，索巴叔叔也没发现自己的女儿遇到了烦心事。

晚上，当达瓦卓玛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后，达瓦卓玛的母亲才跟索巴叔叔讲起了在女儿身上发生的一切。索巴叔叔听后半天不说话，但是沉默一会儿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连忙说道：“好啊，好啊。”达瓦卓玛的母亲表示不解，就问：“你是不是受刺激受大了？”索巴叔叔答曰：“非也非也，我是真的高兴啊，顿珠格勒是个很好的孩子，并且你忘了他跟达瓦卓玛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达瓦卓玛的母亲听后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还真忘了，但是——”还没等她说完索巴叔叔就抢道：“是时候告诉她一切了，这样对她自己也好。”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后，他们就给达瓦卓玛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的一天下午，索巴叔叔和他的爱人去医院体检，快到医院门口时，他们听到一阵哭声，他们就顺着哭声去寻找，在一个角落他们看见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小姑娘，就上前去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呢？遇到什么事了吗？”那姑娘擦了擦眼泪看着他俩说：“我是一名学生，家住琼杰，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被别人骗了，并且自己还怀了孕，而当我生下孩子后却找不到她爸爸了。现在这样回家父母一定不会让我进家门的，我又没有经济来源，我怎能养活她，我苦命的孩子。”其实索巴夫妇想要一个孩子已经很久了，但是怎样也没能如愿，所以他俩决定收养这个孩子，索巴叔叔对那小姑娘说：“如果你相信我俩，就让我们来养大这个孩子吧，我们一定会像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疼爱，绝不让她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半点委屈。”那姑娘虽然万分不舍，但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就把孩子给了他俩，自己哭着离开了。

索巴叔叔接过孩子后就问自己的爱人要给孩子起什么样的名字好，她思索了一会儿后就说：“叫她达瓦卓玛如何？”索巴叔叔高兴地笑着说：“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就叫她琼杰达瓦卓玛吧，哈哈哈。”

听到这里，达瓦卓玛已经崩溃到了极点，她想这一切一定是在做梦，于是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好疼。现在除了接受现实她又能怎么样？因此她对自己父母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她认为他们很是伟大，想到他们对自己的付出比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多，有很多父母甚至无法做到像他们那样时，她很感动，也很感激，就说：“你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听到这句话后，索巴夫妇也落下了眼泪，他们很欣慰女儿的懂事，就说：“之所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跟顿珠格勒没有血缘关系，并且仅从他当时得知我俩关系时的表情来看，也能看出他是多么爱你，更何况知道了两家的关系后他还是那么保护你，足以证明他是个男子汉，值得你去爱他。”

达瓦卓玛悲喜交织，她完全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经过几番思考后，她决定给顿珠格勒打最后一次电话，如果接了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如果不接，那就永远相忘于江湖。

电话通了好久也迟迟没有人接，当达瓦卓玛打算挂掉时，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了那富有磁性的声音。那声音依旧有点低哑，却带着说不出的魅惑，如夏日般热烈，融化了她整个冬天的冰凉，如暴风袭来，让她不能呼吸。每个字从他的薄唇中吐出，听在达瓦卓玛的耳中，仿佛就像下著大雪的十二月，倚窗而坐，独自品尝一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弥漫着袅袅的奶香，温热的液体体贴地从口中滑入喉咙，整个人都暖和起来。给人一种安全感，感觉很踏实。

顿珠格勒娓娓讲道：“我这几天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前几天去了山里做支教老师，山里没信号，明天我还得回去，所以你生日的事我实在抱歉，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混蛋让我滚蛋吧。”达瓦卓玛听着既生气又开心，擦了擦眼泪说道：“什么事情我们不能一起解决？到现在你还在想着骗我，我都知道了，再说，这种事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顿珠格勒听后不敢相信达瓦卓玛知道了一切，他想达瓦卓玛一定是在套路自己，于是就说：“我说的都是真的，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达瓦卓玛说道：“你就是因为我们两家的关系才逃避我，对吧？”顿珠格勒很是惊讶，达瓦卓玛是如何知道此事的？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现在却发生了，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想通了，既然达瓦卓玛都已经知道了，那除了面对再没有其他办法了，也觉得没有必要再瞒着她了，就说：“这件事情刚开始就是我的错，我一人承担就够了，我让你一个女生去面对这种事，那未免太残酷，既然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瞒下去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大哥。”

达瓦卓玛再也不想跟他扯下去了，就狠狠地说道：“你休想！”于是就把她父母讲的故事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讲给了顿珠格勒听，说完，电话那头良久未语一声。过了一会儿后，顿珠格勒半信半疑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达瓦卓玛故意为难他说道：“我又不是你，做不到那么狠心地去骗自己喜欢的人。”顿珠格勒听后脸红了，就像当年在藏餐厅见到达瓦卓玛时一样，比西红柿还红。

就在昨天，顿珠格勒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准备要去拉萨了，他表示自己一刻也等不了了。

他说他从拉萨回来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对于拉萨，他始终念念不忘，不是因为布达拉宫，也不是因为罗布林卡，而是因为那个叫琼杰达瓦卓玛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