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一月七日,我从高雄坐高铁到台北。因为是直达台中的快车,上了车我就放斜椅背,准备休息或看书。
车快要启动前,忽然听到喧哗吵闹的声音,从七号车厢的后端入口处传来。许多乘客都被这不寻常的骚动惊扰,回头张望。
我坐在最后一排,声音就贴在身边,但是看不到人。是粗哑近于嘶吼的声音,仿佛有人趴在车门边,一声一声地叫着:“你帶我去哪里呀——你带我去哪里呀——”
然后,七车的乘务员神色仓皇地出现了,引导两位纠缠拉扯的乘客入座。
车子缓缓开动了,这两位乘客终于坐定,就在我座位的斜前方。
其中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身躯很胖,脸有点变形,她继续嘶吼咆哮着:“你要带我去哪里呀——我不要去——”她像耍赖的孩子,双脚用力跺着车厢地板,用手猛力拍打前座的椅背,吼叫:“我不要去——”
许多乘客都露出惊惶的眼神,前座的乘客悄悄移动到其他较远的空位上。
在第七节车厢遇到过衰老的人、肢体残障的人、失明的人、手脚抖动的帕金森症患者,但是第一次遇到“智障”的乘客。
我没有想过,身体有这么多艰难。智障,当然也是一种生命的艰难吧。
我在斜后方看着这智障的妇人:肥胖得有点失去了轮廓的躯体,浓黑的眉毛,宽而扁平的颧骨,张着嘴,粗重的喘息,不断四下张望的仿佛被惊吓到的眼神。
这样不安、这样躁动、这样仓皇、这样惊恐,仿佛被围猎的野兽,无处可逃。
我或许也被吓到了吧,便一直凝视着这智障的妇人。她忽然回过头,跟旁边一直安抚着她的另一个妇人说:“我要吃——”
另一个妇人年龄在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很苍老,一脸皱纹,黧黑瘦削,但是身体看起来还硬朗。她即刻从一个手提袋里拿出一包鳕鱼香丝,递给智障的妇人说:“吃啊,乖喔——”
智障妇人迫不及待,一把扯开玻璃纸袋。一条一条像纸屑一样的鱼丝飞散开来,撒落四处,老妇人赶快俯下身去,一一拾捡,放进智障妇人的手中。
有一些飞散在我身上,我捡起来,交给老妇人,她回头说:“谢谢。”
我笑一笑,问她:“女儿吗?”
她点点头。
她的女儿把鳕鱼香丝塞进口里,大口咀嚼,鱼屑一片一片从嘴角掉落,母亲则不断为她擦拭着。
女儿好像安静了下来,但会不时突然惊惶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母亲耐心地说:“出去走走啊,闷在家里怎么行?我们在别处旅行不是也坐火车吗?”
一位年近八十岁的母亲,照顾一个年近五十岁的智障女儿,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啊!作为母亲,她也曾经懊悔过吗?愤恨过吗?厌烦过吗?觉得羞辱过吗?想要逃避过吗?
我在斜后方,做着我应该做的功课,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得比这位母亲好。
母亲安抚了躁动惊惶的女儿,女儿仿佛睡着了,母亲为她盖上外套。趁女儿睡着,她从手提袋里拿出像是女性刷睫毛的小圆筒,抽出沾黑膏的小刷子,为女儿刷染头上花白的头发。车窗外夕阳的光,映照着母亲挑起的一缕一缕的发丝,发丝由白变黑。
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生命的功课要做,比艺术更重要的功课,比美更重要的功课。
(摘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