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傳承,奮力創進
——六十二年治學述略

2019-10-21 08:33胡昭曦
国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資料歷史大學

胡昭曦

我從事歷史專業的學習,是從1956年7月23 歲時考入四川大學歷史系(五年制) 開始的,1961年7月畢業留校任教,2003年4月70 歲離休,至今(2018年) 在四川大學已經生活、工作了62年。畢業後,先後承擔了歷史專業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博士後的教學,開出過基礎課、專業基礎課、專業課、專題研究課等,指導了碩士生14 名(中國古代史、中國地方史兩個專業),中國古代史博士生8 名、博士後3 名。科學研究一直以宋史、巴蜀歷史文化為方嚮,截至2018年1月,出版專著16 種(内主編2 種、合作2 種),主持或參與古籍整理、工具書編纂13 種,發表論文145 篇(其中10 篇合作)、短文19 篇。參加過《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大辭典》一些條目的撰寫以及《簡明宋史》《四川通史》《成都通史》《重慶通史》《巴蜀全書》《巴蜀文化通史》《四川大學史稿》《成都精覽》等史志著作的審讀。1985年被評為“成都市先進教師”,1989年被評為全國優秀教育工作者,1992年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終身),1993年被批准為博士生導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審批),1998年被批准為四川省首批人文與社會科學學術帶頭人。獲四川省人民政府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5 次。

回眸歷經一輪甲子的專業學習和學術活動深深感受到,我們這一代,生在舊社會,長在新中國,所受教育和學術環境兼有傳統與革新,我們的老師不少是傳統社會的賢哲又是新社會的名師,而今又和我們一起在為國家美好未來教書育人。認真學習是我們的基本要求,薪火相傳是我們的學術位置,承前啓後是我們的歷史使命,推陳出新、奮力創進、發展學術、服務社會是我們的專業擔當。

本文以科研工作為重點,簡要談談我的治學歷程和學術活動。

師長教誨,引嚮殿堂

我於1949年在自貢市的旭川中學高中三年級時參加革命,1950年後在共青團自貢市委機關工作。1956年1月,中央發出了“嚮科學進軍”的偉大號召,規定當年全國高校招生時,在職幹部凡符條件均可自願報考。我響應號召申請報考,單位領導給予大力支持,還給了近一個月的脱産複習時間。1956年7月被録取入讀四川大學歷史系①從我們這届起,川大歷史系改為五年制,當時頒發的“四川大學學生證及記分册”封三“説明”第四條云:“學生經國家考試通過後,以本册换取專家資格的文憑。”1961年畢業時未實行。本届之後不久,學制恢復為四年制。。

歷史專業是我報考的第一志願。為什麽我要學歷史? 當時是懵懵懂懂的,現在看來這是偶然也是必然。作為一個基層幹部,在讀完高中經過六年工作之後的我,這是一個圓大學夢的機遇,選什麽專業已不重要,這是偶然。也有一定的必然,即家庭教育對我的影響,祖父、父親都重視名教,喜好詩書,潛移默化,還給我們弟兄補習國文。我所就讀的旭川中學,延續了旭川書院的文脈,謝奉琦烈士、吴玉章先生都曾在該書院學習,具有書院傳統和革命傳統,還有幸遇到一批好老師。到高中二年級分文、理組時,我選文組就讀,喜歡國文、歷史、英語、音樂等科。在老師中,我最佩服的是教歷史課的、畢業於武漢大學歷史系的王道隆先生,因而考大學選報專業時首先想到的是歷史。加之我已在基層工作六年多,經歷過土改試點、復查,農村、城市建團等工作,這些使我較為廣泛而深入地接觸社會和各種人,培養觀察社會、思考歷史的習慣,後來又有兩年團市委的鹽廠青工基點工作,試驗了一些新的舉措,寫過一些工作簡報或總結,在創新意識、資料搜集、分析綜合、文字表達上都有一些鍛煉。報考大學時,視自然學科為難學、對人文學科感興趣又有一定基礎的我,就選了歷史專業,衹覺得這個專業我可能考得上讀得走。

在四川大學,是師長的教誨把我引嚮歷史科學的殿堂,學校的培養教育和老師的指導幫助起了決定性作用。要求我們:一是要走又紅又專的道路,在為什麽學和做什麽人上多下功夫,提出了做人民教師和掌握“三基”(基本理論、基本知識、基本技能);二是要端正學風,要扎實、嚴謹;三要立志傳承創新,繼承老師們的學問,加以發揚光大,有所創新。

當時,四川大學歷史系是全國高校中師資陣容很强的系之一,有一級教授,有蜚聲國内外的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有居於本學科前沿的學術帶頭人。我有機會聆聽這些老師的講授非常幸運。先後給我們授課的有徐中舒(中國科學院歷史所學術委員、系主任、授先秦史專題)、蒙文通(中國科學院歷史所兼職研究員、授宋史專題)、繆鉞(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主任、授秦漢魏晉南北朝史)、馮漢驥(四川省博物館館長、系考古學教研室主任、授考古學)、胡鑒民(授原始社會史)、蒙思明(校教務長、授元史專題)、盧劍波(授世界古代史專題)、趙衛邦(校圖書館館長、授亞洲史專題)、譚英華(授世界中世紀史專題)、孫次舟(授歷史文選)、黄少荃(授明清史)、王介平(授中國近代史)、李世平(授中國現代史) 等教授及其他青壯年先生。五年級時分為中國近代史和考古學兩個專門化,我選讀中國近代史專門化。

1961年秋至1965年初的三年多的經歷,是我一生事業的關鍵。大學畢業分配時,系裏要我再讀研究生,因當時家庭經濟的原因(已有兩個孩子,衹有妻子一人工作),我要求工作,旋即被留校,在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任助教。當時,學校對青年教師實行指導教師制,確定蒙文通教授為我的導師(重點在宋史),準備開出基礎課,並協助他的部分教學科研工作。本科期間,我衹聽過先生的專題課,很少請教,現在能够直面受誨,決心認真學習。跟隨蒙先生學習進修,自1961年9月到1965年上半年(我被派下鄉參加“四清”運動)共三年多。1966年上半年返校時先生已被打入“牛棚”,從此師生相隔,直至1968年8月先生逝世。

蒙文通先生(1894—1968) 是我國現代著名的歷史學家和經學家,被學界稱為“20世紀中國卓立不苟的儒學大師、國史專家”。他是一位愛國的、正直的學者,也是一位盡心盡力培育後學的率範師長。他教導我們:“不管做哪門學問,都要堂堂正正做個人”,“一個心術不正的人,做學問不可能有什麽大成就”。又説:“學生總得超過先生,如不能超過先生,縱學得和先生一樣,還要你這學生作何用!”①蒙文通:《治學雜語》,《蒙文通全集》第六册《甄微别集》,成都:巴蜀書社,2015年。這既是中國優秀傳統教育的彰顯,也符合當時又紅又專的基本要求。先生是這樣要求學生的,也是這樣身體力行的。

蒙先生讓我和他新招的宋史研究生朱瑞熙、賈大泉二同志一起學習,一樣要求,實際上是在職全過程地經過了研究生學習。先生對我很關心,要求很嚴格,佈置先讀《御批通鑒輯覽》,以明通史之概緒。繼而逐字細讀《續資治通鑒長編》,瞭解北宋編年史,培養系統讀書和細緻咀嚼的精神,鍛煉深入鑽研和發現問題的能力。同時閲讀《文獻通考》《宋文鑒》等書。第一年内每周必寫讀書筆記,寫心得劄記或提出問題。先生審閲得很細,連錯别字也改正,還具體講評。這種高度重視基礎知識、能力鍛煉、因人施教的教學思想和方法,使我受益很深。

蒙先生在培養方式上的突出特點是,課外講授,直面交流;安排寫作,培養能力。開始學習的頭一年,先生要求我們每周至少一次去他住的水井街73 號川大教師宿舍,大多是晚上7 點到10 點鐘。每次約二三小時,主要是先生講論,内容廣泛,豐富精彩,先生研究之灼見,為學之甘苦,治史之經驗,教學之往事,無所不談。我雖不能全懂,但潛移默化,逐漸消化,啓迪尤多。對我們提的問題,先生總是悉心解答。此外的時間去請教,先生總是放下手邊事情熱心接談。有時還帶我去隔壁茶館,邊飲茶邊講解,往往坐上兩三個鐘頭。這種講授方法,比課堂得到的知識更多、更深、更具有針對性,我也對老師的治學經驗、研究方法瞭解更具體、更切實。先生對培養我們的研究能力非常重視,主要通過安排寫作進行,要求寫讀書筆記,還帶我旁聽學術會,要我把他在學術會上的發言綱要整理為文稿,為他的研究再查些資料,或者對他指導的本科學生畢業論文提些問題①例如:1961年12月我第一次為先生記録並整理學術會議發言提要稿《孔子思想中進步面的探討》,先生將此稿加以審改一直保存下來。50年以後,蒙默教授编辑《蒙文通全集》時,原文收入該書第一册《儒學甄微》第17—25頁。協助蒙先生進行指導數位本科生同學畢業論文的具體工作。。同時,擬訂課題,佈置參考書目,指導我撰寫了通史性的專題論文《論漢晉的氐羌和隋唐以後的羌族》(刊載於《歷史研究》1963年第2 期)。對我寫的稿子,均嚴審細改。通過這些措施,使我增加了知識,更為重要的是在名師耳提面命的悉心指導下,我第一次進行了正規撰寫科學研究論文的實際鍛煉,為今後的研究工作打下了扎實基礎。

先生在做人操守方面也是言傳身教。我們每次去先生住所求教完畢,縱使是冬天晚上10 點過,先生總要親自送到宿舍大門。一次,先生看到一條新資料,為了及時告訴我,竟然同師母自水井街坐三輪到我住處鹽市口附近交通路,在宿舍門口説完材料就離開了。可見先生對學生的熱忱關愛,悉心扶植。先生是大學問家,但從不將己見强加於人。對不同的學術意見,先生從不責難,亦不視為不恭,還鼓勵講出來、寫出來。如我對熙豐變法同先生根本否定的評價有異議,先生鼓勵我試講時堅持自己觀點。後來我寫成一篇稿子,請先生審閲,先生又同意投稿(刊載於《光明日報》1965年3月1日)。先生這種高風美德對我教育尤深。

在講論學問時,先生强調:要自己認真讀書,獨立思索,把一本書打得粉碎,使書為己用,而不是跟書走;要目光四射,廣泛涉獵,縱貫古今,環顧學界,要有創進的史觀;選題如觀水看瀾,要在讀書中産生問題,置疑存問,在研究中逐步解決;要勤於寫作,完稿後要多次復讀修訂,然後定稿。先生無論在科學研究上、教書育人上都是好老師,道德文章,言傳身教,垂範後學。

繆鉞先生(1904—1995) 是我國著名的文學家、史學家和教育家,是我國高等學校突出的名師。我受到繆先生的單獨的直面教誨時間長達34年(1961年9月—1995年1月),對我影響很大。他講課特别精彩,1957年上學期,給我們講授基礎課《秦漢魏晉南北朝史》(整整一個學期,每周6 學時)。他那全面系統而又詳略得當的内容,嚴密有序的層次佈局和邏輯結構,重點難點的突出講解,明晰簡潔的論析,標準的普通話,以及課外的細緻答疑,不僅使我能够詳細筆録講授内容①這份課堂筆記我完整地保存下來,於2012年6月18日捐贈學校,校史辦公室作為教案進行陳列。2016年四川大學120 周年校慶,學校將吴天墀先生聽徐中舒先生課、趙振鐸先生聽楊明照先生課、我聽繆鉞先生《秦漢魏晉南北朝史》課的課堂筆記合編為《由精逮博,積知為用——名師聽名家課堂筆記》,收入《四川大學館藏精品集萃叢書》,由四川大學出版社2016年9月影印出版。,比較順利地初學了最為紛繁的魏晉南北朝史,更領會到教學的藝術,聽繆先生講課真是一種美的享受。繆先生的教學給我們樹立了很好的典範,也指導我幾十年來努力做好教學工作。

繆先生是我所在教研室的主任,非常重視培養青年學人的基本功。他説:“一個人要想做學問,先練基本功是必要的。”要求我填好學校統一製訂的《教師個人進修計劃(1962—1967)》表②此表有“教學工作”(含教學任務、教學能力)、“業務基礎”(含專業基礎、外文、基本技能訓練)、“科學研究”(含基本文獻、專題研究)、“培養和指導工作”四項,並分項列出“本人目前情況”,然後分5 個學年(前三年分上下學期) 共8 欄列出“主要措施”,要求逐項填寫。,反覆强調“三基”的重要性,並經常督促檢查。比如,安排我注釋《宋史·食貨志》選段的習作,教我要從嚴從難,適當多立條目,廣查史籍與工具書,包括字義詞義、今古讀音、年號廟號、時間地點,特别要注意人物、地理沿革、紀時换算、事件、典章制度的詮考並親自審評。繆先生還具體指導和幫助青年教師備課開課。我的試講即經過在教研室預講、課堂試講、教研室講評。這次試講,為我進行教學打下很堅實的基礎。

徐中舒先生(1898—1991) 是我國著名的先秦史與古文字學家,長期擔任我校歷史系主任,並兼任中國科學院歷史所學術委員、研究員。由於徐先生連年忙於主持《甲骨文字典》《漢語大字典》的編纂、舉辦“先秦史進修班”、撰寫學術論文、培養先秦史研究生等,加以系裏一些行政及教學管理事務,没有給我們開過基礎課,我衹聽過先生開出的《先秦史專題》課和學術報告。每年有一兩次到先生家拜謁,先生的精博學問、嚴謹學風、儉樸平易、諄諄教誨,給了我很大教育。先生還對我的專業進修作過具體點評,更給了我很大鞭策。

馮漢驥先生(1899—1977) 是我國著名的考古學家,我校歷史系考古教研室主任,兼任四川省博物館館長,給我們講授《考古學通論》和專題報告。由於我未選考古學專門化,加以先生不幸逝世過早,我很少直面請教。但是,先生畢生從事民族調查、考古發掘的艱苦創業精神和豐碩貢獻,以及克己寬人、氣節自勵、嚴謹治學、誨人不倦的風範,給予我很深影響。

五年大學生活,我由基層幹部進入大學教師行列。靠着校系組織的教育、以上老師以及許多任課和輔導老師的指導幫助,我完成了《四川大學青年教師業務進修計劃》的基本要求,走進了教學科研兩個中心,登上了全國高校著名歷史系之一的川大歷史系的講臺,是他們把我導引嚮人生大道和知識殿堂。

傳承跬行,務求創進

我們的科學研究同社會的發展一樣,要前進就必須傳承創新,即踏在前人包括師長、前賢先哲、學友和有關研究者研究成果的“肩上”,没有傳承就没有基礎,没有創新就没有發展,傳承創新是科學研究的基本功能和研究者的基本任務。一個合格的研究型大學的教師,要搞好教學必須搞好科研,也應該成為不斷取得成果的科學工作者。這就是蒙文通先生所要求的“學生總得超過先生,如不能超過先生,縱學得和先生一樣,還要你這學生作何用!”我決不可能超過蒙文通等先生,但我可以争取在前人的基礎上,經過獨立探索有所創新有所前進。

創新性科研,尤其是進行原創性的研究,是披荆斬棘、深山採礦的歷程,需要鍥而不捨、艱苦奮鬥、埋頭實幹、做出奉獻。

我的科研方嚮是宋史、巴蜀歷史文化,幾十年來未變。巴蜀是宋朝社會經濟文化最發達的兩個地區之一,相對而言對宋代巴蜀的研究薄弱,我是四川高校教師,有條件也有責任擔當這方面研究。我選擇的宋史課題大多是在巴蜀地區研究薄弱處,選擇巴蜀課題又大多是關乎宋史全域的。下面主要列舉五個課題。

一、用两分法評價熙豐變法

宋神宗時期(1069—1085) 的變法是我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變法之一,一般稱“王安石變法”,清人王夫之在《宋論》中稱為“熙豐變法”,蒙文通先生也主此稱,但他們對這種稱謂均未闡釋,我沿此認為稱“熙豐變法”更全面確切,並作了具體論述。

幾百年來,論者對這次變法褒貶不一,長時間内否定者多,清乾隆、嘉慶間蔡上翔作《王荆公年譜考略》一書着力為之“辯誣”,20世紀30年代柯昌頤、梁啓超又著專書予以全面肯定評價,50年代以後持肯定評價之説成為主流。蒙文通先生於30年代起對這次變法持否定評價看法,自1954 至1958年間斷續撰寫出《北宋變法批判七件》(手稿)①這部手稿,蒙先生曾交給他指導的研究生和我傳看學習,歷時近一個學期。蒙默教授將手稿整理後編入《蒙文通全集》第三册《古史甄微》,題為《北宋變法論稿》。。我在備課試講時,對評價熙豐變法的意見做過較為系統的清理,基本肯定和基本否定我都不贊同。認為,新法部分措施間接或直接地對當時社會經濟的發展起到一定積極作用,應當加以肯定。但巧立名目,斂取民財,大量鑄錢,徵錢儲錢,用不恰當的“通貨管理”斂財,對農村中的下户、客户和城鎮平民增加了新的負擔等,都是應予否定的。我在1963年試講時即持此看法,寫成《關於評價王安石變法的幾個問題》(刊於《光明日报》),1984年又將這種評價集中寫成《熙豐變法經濟措施之再評價》發表②載錢偉長主編:《王寬誠教育基金會學術講座彙編》第二集,1990年上海版。收入胡昭曦:《胡昭曦宋史論集》,重慶: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本文縮寫稿原載《西南師範學院學報》1984年第4 期。。

對於我的這種評價,《中國歷史學年鑒》作了專項介紹③中國史學會《中國歷史學年鑒》編輯部編:《中國歷史學年鑒1985》,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3—44 頁。。後又在其《建國以來中國古代史討論簡介》的載文中説:“對王安石變法的研究……綜而述之,大致主要有三種意見:一是基本肯定。……二是基本否定。……三是主張一分為二。”並列出拙文為第三種意見的兩篇代表作之一④謝保成、賴長揚編:《建國以來中國古代史問題討論簡介(上)》,《中國歷史學年鑒1986·附録》,北京:人民出版社,第498 頁。。

二、考訂北宋青城縣的今址

北宋太宗時期川峽地區的王小波李順農民起義,是一個重要歷史事件,也是講授中國古代通史和研治宋史不可忽略的。但有一些重要問題尚未弄清,如這次起義的發祥地在哪裏? 王小波、李順是哪裏人? 北宋青城縣的今址何在? “文化大革命”後期,我帶着歷史專業74 級幾位同學,協同成都市文物管理處、灌縣文物管理所開展了研究與實地考察。至80年代初先後出版了《王小波李順起義資料彙編》《王小波李順起義考述》(集體署名,我執筆通纂) 和《王小波李順起義》三本書和一些論文⑤《王小波李順起義資料彙編》《王小波李順起義考述》為四川人民出版社1978年出版,《王小波李順起義》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論文如《關於王小波李順起義幾個問題的調查》(執筆第1、3 部分),載《四川大學學報》1975年第4 期。,對這次起義進行了較為系統深入的研究。

宋代史籍載,王小波、李順是永康軍青城縣味江人,明成化間商輅等著《續資治通鑒綱目》卷二説為“青神縣民王小波”,《宋史紀事本末》亦持此説,清代以來許多地方志和20世紀以來一些學術著作沿襲之。也有把青城縣説成是今四川省青神縣的。經過我們考證和實地調查,認為王小波李順的家鄉,即在灌縣(今都江堰市) 青城山金鞭岩下的味江河一帶,永康軍(治今都江堰市) 轄導江、青城二縣,導江縣治在今灌縣聚源公社,青城縣的縣治可能在今灌縣徐渡公社徐家渡一帶,縣轄範圍大體相當於灌縣河西一帶13 個公社和石羊鎮。從而廓清了王小波李順是青神縣人、青神縣即青城縣之誤載,確認了王小波、李順的里籍和這次起義的發祥地,為學界大多認同並採用。

三、充實晚宋歷史的研究

長期以來,學界對宋朝歷史的研究,於北宋多些强些,於南宋少些弱些;而於南宋,則又於前期多些,於後期(寜宗嘉定年間以後) 很少,已有著作多集中在記述南宋滅亡之際。晩宋史(宋朝晚期歷史) 是很豐富的,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和歷史藉鑒。弄清晚宋史,將改變宋史研究中頭重腳輕的薄弱狀況,有助於全面認識宋朝歷史和中國古代史。

(一) 加强晚宋史系統性研究

這項研究緣起於1978年,當時中國科學院正在準備出版《郭沫若全集》,我系部分老師承擔“歷史篇”一些著述的整理校核。我在分擔整理《釣魚城訪古》一文時,專程去合川釣魚城,實地逐字核對該文所録幾通碑碣文字的原刻,開始較為具體地瞭解釣魚城歷時36年的嬰城抗戰史,也進一步瞭解到學界對晚宋時期歷史研究很薄弱,着手在前人研究基礎上作些系統研究。1980年10月,我赴上海參加中國宋史研究會成立大會,提交了《略論南宋末年四川軍民抗擊蒙古貴族的鬥争》①載《宋史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得到了鄧廣銘、陳樂素、徐規、程應鏐、漆俠(未到會,會後表示) 等先生的支持鼓勵。此後到世紀之交,晚宋史研究一直是我的主要課題之一。

前人的研究,在個案事件、人物上比較深入,但數量不多,尚需加强全面性、系統性、連續性。而“南宋後期”“宋末”等時段劃分,亦需明確、具體。我撰寫了《略論晚宋史的分期》②載《四川大學學報》1995年第1 期,《胡昭曦宋史論集》。又有學術講座稿《晚宋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收入胡昭曦:《旭水齋存稿》,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認為按政治發展狀況劃分,晚宋史大體從寜宗嘉定元年(1208) 至帝昺祥興二年(1279年,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共約72年,是宋朝統治集團愈益腐朽直至滅亡的時期。其明顯特點是:(1) 權相專政達於頂峰。史彌遠、賈似道先後長期獨相,控馭帝王,擅權柄國。(2) 民族關係以宋蒙(元) 關係為主。(3) 理學統治地位的確立。

這72年中,理宗在位40年(1225—1264年,在宋朝18 位皇帝中在位時間僅次於在位41年的宋仁宗),是南宋晚期最重要階段,應予重點研究。先是針對有論者全盤否定宋理宗的看法,同碩士生段玉明同學合作撰寫了《宋理宗“端平——淳祐更化”芻論》①載《宋史研究論文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以後我又撰寫了《論宋理宗的“能”與“庸”》②載《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1 期,收入《胡昭曦宋史論集》。,主張分階段分方面具體評價。我認為宋理宗在位40年,大體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約十年,史彌遠獨相擅權,理宗“淵默”韜晦,很少作為;第二個時期約二十年,理宗親政,圖謀振興,進行“更化”;第三個時期約十年,嗜欲享樂,荒逸昏怠,委政權相賈似道,甚至選擇低能兒趙禥即度宗嗣其皇位。以後又撰寫了《晚宋名相鄭清之考論》③載《鄧廣銘教授百年誕辰紀念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對學界很少論到的理宗心腹名相鄭清之作了清理。期間應約同我指導畢業的蔡東洲碩士合作撰寫了《宋理宗宋度宗》一書④《宋帝列傳》之一,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年7月初版,2004年11月再版。。

(二) 初步系統研究宋蒙(元) 關係史

充實晚宋史研究的另一項重要内容,即開展宋蒙(元) 關係的系統研究。這方面資料少而零散(如理宗以降《宋會要》缺),許多遺址遺迹待考,民族關係複雜,前人(包括海外學者) 對此探究(如姚從吾先生、西南師範學院歷史系等) 雖有較深入者,但多限於個案,且受文獻資料或遠隔實地之局限,而我們當時對海外有關研究長期茫然,可藉鑒的成果很少,這也是類似深山採礦的學術創進。

宋蒙(元) 在四川地區争鬥近半個世紀,自1978年起我即集中搜集文獻資料,開展了晚宋四川境内的山城考察,於1980年同合川縣歷史學會唐唯目會長(我大學同窗) 合作,編輯出版了《宋末四川戰争史料選編》⑤《宋末四川戰争史料選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包括歷史文獻、歷史文物、調查材料和圖片等。同時,我又重點學習和探索了如何對待歷史上的民族關係,撰寫了《論正確對待我國古代史上的民族關係》⑥載《宋蒙(元) 關係研究》,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89年。。

從1983年我開始招收的碩士研究生起,又把這一研究從四川地區擴大到南宋全境,從宋蒙(元) 之間的戰争擴大到全面關係(原計劃限戰争史,經漆俠先生建議擴充為關係史)。我指導的14 位碩士生中有7 位都圍繞這一課題進行研究,先後發表了一些論文(含學位論文),我把其中10 篇編入《宋蒙(元) 關係研究》一書,並提交1989年10月在重慶市舉行的“中國釣魚城暨南宋後期歷史國際學術討論會”,受到與會國内和海外學者的關注。與此同時,繼續進行文獻搜集(如到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湖北圖書館等查閲) 和到一些山城遺址考察並捜集文物。期間,我受邀為《中國大百科全書》撰寫了“釣魚城之戰”“余玠”“張玨”“王堅”“襄樊之戰”“王小波、李順起義”等條目①《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遼宋西夏金史》,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年。。在這個基礎上,申報並獲准為國家教委博士點基金重點科研項目,同我指導畢業的鄒重華、屈超立、段玉明三位碩士分工撰稿,由我擬訂提綱、章節篇目並通纂統稿,合作編寫出版了《宋蒙(元) 關係史》一書②《宋蒙(元) 關係史》,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2年。。

晚宋史的研究,得到了海内外有關學者的關注和鼔勵。《中國社會科學》載文評價《宋理宗宋度宗》説:該書“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廣泛收集資料並認真考訂分析”,“堅持‘論從史出’,經過科學地、全面地分析史實,提出了自己的新見”③康邁倫:《獨具特色的列傳專著》,《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3 期。。1993年1月,我校社會科學處將《宋蒙(元) 關係史》寄送國内一些著名宋、元史學者徵求意見,先後有徐規(杭州大學今浙江大學)、李埏(雲南大學)、陳得芝(南京大學)、王雲海、周寶珠(河南大學)、王曾瑜(中國社會科學院)、朱瑞熙(上海師大) 等教授寄來評語,社科處將其摘抄歸納:“一、研究全面、系統。…… ‘填補了這一方面的空白’,‘讀者手此一編,即可睹宋蒙關係全豹’。二、取材廣博,考訂精審。…… ‘以豐富史料為依據,詳加辨析,具有説服力’。三、見解精闢,研究深入,學術性强。…… ‘對不少問題的研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準’,‘是一部很有價值的史學專著’。四,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民族觀,富有現實意義。”鄧廣銘教授(北京大學) “也來信説:‘參加撰寫的諸同志奮進不已,日有新獲,至極欽佩。’ 並表示‘完全同意’ 該書中的有關論斷。”④《四川大學社會科學研究動態》第38 期《〈宋蒙(元) 關係史〉 出版獲得國内專家學者好評》,1993年4月22日編印。鄧廣銘教授來函日期是1992年12月27日。臺灣地區《新史學》載文寫道:該書“全面探討宋蒙關係”,“立論較周延”,“態度較客觀”,“史事錯誤,細密考訂”,“是一本值得學習及研究宋元歷史的學者參考的專書”⑤黄寬重:《胡昭曦主編〈宋蒙(元) 關係史〉 四川大學出版社,1992》,《新史學》第四卷第二期,1993年6月。。蕭啓慶院士(新加坡國立大學,臺灣地區清華大學) 曾針對這一情況指出:“四川大學歷史系是中國大陸宋史研究的一個重點,特别着重南宋後期歷史——尤其是宋朝與蒙元關係之研究。”⑥蕭啓慶:《宋元戰史研究的新豐收——評介海峽兩岸的三部新著》,原載日本《中國史學》第一卷,1991年。後收入其著《蒙元史新研》,臺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中國史研究動態》載文寫道:“該書從整體上把握並系統研究了歷史上宋蒙(元) 之間的關係……觀點新穎,考訂精審,史料翔實,反映了宋蒙(元) 關係研究的最新成果。”①魏志江:《〈宋蒙(元) 關係史〉——一部宏觀研究宋蒙(元) 關係的力作》,《中國史研究動態》1995年第8 期。

四、振興蜀學研究,系統探究宋代蜀學發展

長期以來,許多論著(包括教材、講義) 有關宋代學術思想上重要學派都衹講濓、洛、關、閩、陸、浙東等,而宋代學術文化發達的四川地區學術即蜀學卻未被列入。中華民族歷史悠久,地域遼闊,民族衆多,文化燦爛,特點各異,就文明形態而言,是一個多元文化集合融會的國家文明形態。所謂多元文化,主要是指地域文化(地區文化、地方文化)和民族文化,它們是中華民族文化和中國國家文明形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今日我國的文化,深深植根於我國的傳統文化,巴蜀地區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發源地之一,蜀學是具有全國性影響的地域學術文化,其發展自古至今連綿不斷。蜀學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我國西部開發史和西部文明演進的研究,其成果將為西部大開發提供有價值的歷史經驗,為四川、為全國經濟文化建設發展服務,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研究蜀學、振興蜀學,是發展中華文化和國家文明形態的需要,是學科發展的需要,是今日建設的需要,作為四川的學人當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早在1930年蒙文通先生在所撰《議蜀學》一文中,談到廖平先生的經學成就“欲集多士之力,述十八經注疏,以成蜀學”時,就提出了繼承先賢,振興“蜀學”的呼籲:“則蜀中之士,獨不思闡其鄉老之術,以濟道術之窮乎!”②蒙文通:《蒙文通全集》第一册《儒學甄微》。而今“道術”(學術) 已有很大發展,然“鄉老之術”還未得到應有的傳承創新和充分發揮其服務社會的功能,我要在以往研究蜀學的基礎上,努力推進蜀學研究。

1982年,我有幸被程應鏐先生邀約,在上海師大集中編寫《中國歷史大辭典·宋史卷》條目,分配給我撰寫的47 條絶大部分是理學名人(從周敦頤到陸九淵等),歷時一個多月,從全面查閲資料到撰寫包括生平、著述、評價的條文,使我對宋代理學人物的資料有了一次較系統的接觸和較多認識,有助於我對宋代四川學術的探究。自20世紀80年代起,我開始關注蜀學研究,1991年申報並獲准省級社科規劃重點課題《蜀學與中國傳統文化》,開始以較多精力探討蜀學。

我對蜀學的研究是有局限的,一是我没有專門研究過古代學術文化,因而所發表的意見是探索性的。二是我對哲學素乏研究,因而對蜀學的哲學内容很少涉及,衹是從蜀學發展史的角度進行探索。三是我對宋史相對接觸較多,宋代蜀學甚為發展,因而我以宋代蜀學為研究重點。自80年代以來,圍繞蜀學研究撰寫了一些著述,於1997年同劉復生教授、粟品孝博士①粟品孝先生曾是我指導畢業的博士,對蜀學有較多研究,其博士學位論文《朱熹與宋代蜀學》,被評選入高校文科博士文庫,由高教出版社於1998年出版。合著出版了《宋代蜀學研究》一書,並對蜀學問題開展進一步研究。2004年有關方面將其結集為《宋代蜀學論集》收入《巴蜀文化研究叢書》出版②《宋代蜀學論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現將有關拙著列表於下。

本人歷年較集中論述有關蜀學的拙著一覽

宋代蜀學的轉移與衰落 《宋代歷史文化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6月版宋代書院與蜀學 《四川大學學報》2001年第1 期大足石刻銘文與宋史研究 《漆俠先生紀念文集》,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年10月版馮楫的著述及其史料價值 《李埏教授九十華誕紀念文集》,雲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11月版蜀學與蜀學研究芻議 《天府新論》2004年第3 期宋代蜀學論集 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年6月版蒙文通先生對宋史研究的貢獻——讀《蒙文通文集》《蒙文通學記(增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11月版尊經書院與近代蜀學 《儒藏論壇》第2 輯,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12月版振興近代蜀學的尊經書院 《蜀學》第3 輯,巴蜀書社2008年12月版巴蜀文脈之傳承發展——宋代雙流蜀學名人概略 《中華文化論壇》2009年11月增刊近代蜀學學者黄英及其《籌蜀篇》《鹽文化研究論叢》第5 輯,巴蜀書社2011年7月版蕭萐父先生與蜀學研究——兼談推進蜀學研究之我見 《西華大學學報》2011年第3 期蜀學與中華學術文化 《社會科學報》2011年7月14日;摘録稿載《光明日報》2011年7月18日第5 版我對蜀學與蜀學研究的認識中國社會科學網於2011年9月6日發佈;光明網於9月8日轉載。收入《社科之聲——中國社會科學網訪談録(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7月版深入發掘資料,推進蜀學研究——文守仁先生《蜀風集》讀後《蜀學與中國哲學—— “蜀學與中國哲學”學術研討會文集》,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7月版一通罕見的晚淸書院碑石——新出土《四川尊經書院舉貢題名碑》初探《四川尊經書院舉貢題名碑》,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年9月版南宋二江諸儒與南軒之學返傳回蜀 《張栻與理學》,人民出版社2015年2月版直探堂奧,慧見卓識——讀蒙文通師《巴蜀史的問題》《蜀學》第9 輯,巴蜀書社2015年4月版宋代蜀學轉型的再探討 《湖南大學學報》2015年第6 期

宋代蜀學研究新識 《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8月19日第5 版蒙文通先生國學研究的卓越貢獻——祝賀《蒙文通全集》出版《國學》第3 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一) 關於“蜀學”的界定

“蜀學”一詞,據所見至遲《三國志·蜀書》卷八《秦宓傳》已有,存在1700年以上了,作為“學派”的稱呼始於宋代,也至少有800年以上了。可謂源遠流長,燦爛輝煌。

古人謂“蜀學”者包羅甚廣,大體有:(1) 官學、學官、蜀中儒學;(2) 蜀地學術名人或蜀籍官員,蜀地赴京學者;(3) 某方面的學術或學派;(4) 泛指蜀地學術文化。而作為學術,主要指經學或儒學,或泛指全部學術文化。主張經學者,如元人揭傒斯説:“夫蜀學有揚雄,文有相如,治有文翁、諸葛。”①《揭文安公全集》卷十一《彭州學記》,《四部叢刊初編》本。蒙文通先生《議蜀學》所指“蜀學”,主要是指經學。主張學派者,如朱熹説:“蜀學之弊,誠如所喻,《唐論》卻未暇細看也。”②《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六《答潘叔昌》,《四部叢刊初編》本。宋人員興宗寫道:“昔者國家右文之盛,蜀學如蘇氏,洛學如程氏,臨川如王氏,皆以所長經緯吾道。”③《九華集》卷九《蘇氏王氏程氏三家之學是非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宋元學案》有《蘇氏蜀學略》。《中國歷史大辭典·思想史卷》有“蜀學”條。侯外廬主編的《中國思想史綱》中有專節“蜀學的唯心主義”論蘇氏蜀學。主張泛指四川地區的學術文化者,如清末方守道等人纂彙的《蜀學編》。傅增湘為“表彰蜀學”,特纂輯《宋代蜀文輯存》④《宋代蜀文輯存》第5 頁,香港:龍門書店1957年影印本。。謝无量撰《蜀學原始論》,指出“蜀有學先於中國”,並分從儒、道、釋、文章四個方面進行梳理歸納⑤載《四川國學雜志》第六號,1913年。。劉咸炘著《蜀學論》,對古代四川文、史、哲、醫學進行概略論述,並指出:“統觀蜀學,大在文史。”⑥《推十書·推十文集》卷一,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96年影印本。19世紀70年代中葉以後,張之洞提出的“振興蜀學”,是指振興四川地區的儒家文化傳統。

我贊成夏君虞的論説,他指出:“既謂之蜀學,當然以四川一省的學問為對象。蘇氏一支固然是蜀學,蘇氏一支以外也不可略去不説。凡是四川人創造的,或者是别人創造而為四川人奉行的,可謂之蜀學。”⑦夏君虞:《宋學概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93 頁。我認為所謂蜀學,是指自古以來四川地區(含重慶直轄前的地區) 包涵於巴蜀文化之中的學術,其重點在文、史、哲,其核心是思想、理論,它是中國重要的地域學術文化,是一種具有系統性、綜合性、科學性的專門學問,是具有明顯的巴蜀地方特色的學派。

(二) 古代和近代蜀學發展的時段及特點

為了相對集中和更加深入地研究蜀學,試提出了以下發展時段和特點。

1.先秦時期,蜀學的溯源與醖釀。主要是古蜀文化和巴文化。

2.兩漢三國時期,蜀學形成和較快發展。第一次高峰。

3.魏晉隋唐時期,蜀學緩慢發展。

4.兩宋時期,古代蜀學的繁榮鼎盛。第二次高峰。

5.元明清時期,蜀學發展跌入低谷。自明中後期始,蜀學逐步恢復和發展。

6.清末民初時期,蜀學復興及傳統蜀學在近代社會的變化。第三次高峰。

(三) 宋代蜀學的鼎盛發展及其特點

宋代蜀學的淵源既遠且廣,先秦時巴蜀即有學術文化,自漢嚴遵、揚雄以後,儒學特别是《易》學、玄學,在四川的傳播不絶如縷。唐末五代四川社會相對穩定,北方士大夫大量遷移入蜀,宋代四川是全國學術文化最發達两地區之一,這就為宋代蜀學的崛起提供了必要條件。初步劃分其發展階段如下。

第一階段:北宋初期(太祖、太宗、真宗年間,960—1022年),宋代蜀學的萌芽時期。一是具有文獻典制與學道相結合的樂安之學,一是明具三教合一的陳摶之學。陳摶之學在四川有四條傳播路綫,即濂溪之傳、卲雍之傳、閬中陳氏之傳、張詠之傳。

第二階段:北宋中期(仁宗到哲宗元祐年間,1023—1094年),宋代蜀學的形成時期。這是宋代蜀學發展的第一個高潮。宋興近百年,文教勃興,“學統四起”,蜀中形成兩個較大學派,即范學(創始於范鎮,成熟於范祖禹)、蘇學(創始於蘇洵,成熟於蘇軾、蘇轍)。其他一些著名學者,有被《宋元學案》列為“蜀學之先”的綿竹人宇文之邵,稱為“蜀學之魁”的成都人吕陶,後來入“元祐黨籍”的閬中人鮮于侁等。蘇學大顯於神、哲兩朝,與王安石“新學”相反對,同二程“洛學”相角立,是元祐年間的主要學派,是宋代蜀學形成的標志。

第三階段:兩宋之際(哲宗到南宋高宗年間,1094—1162年),宋代蜀學的轉型時期。徽宗、欽宗、高宗三朝王安石學術與“元祐學術”繼續對立和鬥争。宋室南渡,王安石及其學術被指負亡國之責,“元祐學術”特别是二程洛學,乘機大力發展。高宗時雖曾重禁二程洛學,但自秦檜死,洛學又獲發展自由。於是洛學的傳播逐漸南移,入四川、湖南等地。而蘇氏蜀學則因缺乏儒學的純正,學派門户結構鬆散,不重視師承嬗傳與學統維護,且偏重在文學方面,加上後來朱熹的猛烈批評,雖在文學方面仍具優勢,但作為學術流派則逐漸衰隱。而范學則持“不立黨”的兩無偏袒態度,於蜀學流派的獨立發展乏力。

這一時期的四川,學術交流頻繁,既有論争又有融合,著名學派有三:一是以譙定為代表的涪陵學派,二是以李燾為代表的丹棱學派,三是以李石為代表的資中學派。譙定之學傳張行成、馮時行、張浚、胡憲、劉勉之。胡憲、劉勉之再傳朱熹、吕祖謙;馮時行再傳李舜臣,三傳李心傳、李道傳;張浚再傳張栻。李燾之學,傳其子壁、埴及謝疇、淵。李石之學傳其弟佔、子開及范仲黼、劉伯熊、王令德等,遍及全川。譙定曾至中原從程頤學,“得聞精義”,後程頤貶涪,又與之“游泳其中”①《宋史》卷四百五十九《譙定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譙定之學所傳甚衆,影響甚大,《宋元學案》列其門人和二、三、四傳人不下260 餘人,稱“先生固程門一大宗”②《宋元學案》卷三十《劉李諸儒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表明宋代蜀學邁出了以蘇學為主嚮洛學轉型,從洛蜀之争走嚮“洛蜀會同”。

第四階段,南宋中晚期(孝宗至理宗年間,1163—1264年),宋代蜀學的定型時期。這一過程被稱為“洛蜀會同”,即蜀學的洛學化或義理化。這一過程從譙定的涪陵學派開始,中經以張栻及其南軒學派的努力及南軒之學自湖湘返回蜀、朱熹之學傳蜀,直到魏了翁的鶴山學派纔基本定型。南軒之學,在四川以宇文紹節、陳概、范仲黼、李埴為門人,而得黄裳、趙昱、虞剛簡、魏了翁為私淑,其中聚集在成都滄江書院的蜀學學者范蓀、范子長、范子該、范仲黼、薛紱、鄧諫從、虞剛簡、程遇孫、宋德之等“二江九先生”,則是傳播南軒之學的主力學者群③《宋元學案》作者將這九位蜀學學者稱為二江之“九先生”,於卷七十二專立《二江諸儒學案》,我認為很可能是藉鑒“永嘉九先生”之稱。葉適對“永嘉九先生”傳洛學入浙非常看重,把它視作為伊洛之學入浙“開道”,使浙學大盛。(參見陸敏珍:《“違志開道”:洛學與永嘉元豐九先生》,《中山大學學報》(哲社版) 2009年第6 期。) 巴蜀“二江九先生”返傳南軒之學回蜀,推進了“洛蜀會同”,使蜀學大盛。二者都起到學術開道和傳承作用,接續孔、孟、二程學統,傳播並發展洛學,大力弘揚理學。因此,《宋元學案》作者亦稱“九先生”,示尊崇表彰、激勵後學之旨。。而宣揚程學則以魏了翁為最著,他重視官學,創辦書院,開門授徒,融會巴蜀本土學術與洛學,基本確立了程朱學説在四川佔據學術統治地位的定局,“由是蜀人盡知義理之學”,實現了蜀學轉變定型的“洛蜀會同”。朱熹的川籍門人度正、淵及其門人陽枋、吴昌裔等,也起了很大作用,以至於他們所在的涪陵、奉節一帶一度成為晚宋四川的學術中心。

第五階段:南宋末年(度宗到宋亡,1265—1279年),宋代蜀學的衰落時期。由於宋與蒙(元) 在四川的長期争戰,社會動盪,經濟凋敝,學術的基本條件喪失。蜀學也隨之迅速衰落,學術人才大量東移,著名學者如魏了翁、牟子才、吴泳、高斯得、吴昌裔、張、王申子,以及隨父寓居的黄澤、虞集等都移居東南,而學術預備人才東移更多。入元後,蜀中學術衰落,但促進“江南文風大盛”①《推十書·史學述林》卷五《重修宋史述意》。。

總的來看,北宋時期的蜀學主要是本土學術蘇學、范學。北宋末年,譙定受程頤學,二程洛學傳蜀。南宋時期,張栻之學返傳回蜀,蜀中南軒之學大盛。隨之,朱熹閩學全面傳蜀。魏了翁集本土蜀學與程、張、朱學術的大成,於是轉變定型,實現“洛蜀會同”,程朱理學佔據主導地位。

(四) 對近代蜀學發展幾個問題的探究

清末民初是蜀學發展的又一高峰,初步接觸後,對幾個問題談一點看法。

1.尊經書院“紹先哲,起蜀學”的宗旨與《蜀學編》

在《振興近代蜀學的尊經書院》一文中,我談了尊經書院振興蜀學的一些狀況,包括“紹先哲,起蜀學”的辦學宗旨、培養蜀學之秀的教學、“振興蜀學”“昌明蜀學”的“蜀學會”和《蜀學報》、“保存國粹”傳播蜀學的尊經書局、大批蜀學名家名著的出現特别是《蜀學編》。《蜀學編》是四川學使高賡恩和尊經書院山長伍肇齡共同組織的一次大規模的書院教學與學術研究的成果,由方守道纂輯,光緒十四年(1888) 尊經書局刊印。該書貫徹“紹先哲,起蜀學”的宗旨,較集中梳理歷代著名蜀學人物與學術,自漢代張寬至清代范泰衡共117 人(内漢代17 人、宋代62 人;巴蜀人氏112 人)。“搜集先哲言行,考訂學術”,用學案體裁,皆撰寫小傳。編者意在維護“正學”(儒學,主要是經學、理學) 傳統,今天看來,雖不全面、失之簡略,但系統探求蜀學源流、體系,構建蜀學架構,在中國學術史上還是第一次。

2.黄英及其《籌蜀篇》

本世紀之初,我在四川省圖書館發現一本《籌蜀篇》,光緒二十七年(1901) 榮縣旭川書院刻本。黄英(1867—1928),四川榮縣(今屬自貢市) 人,舉人,留學日本(學測繪),曾任成都中西學堂華人教習、榮縣旭川書院山長、江津等縣縣長等。黄英精於國學,又渉獵西學、東洋學;諳悉人文科學,又瞭解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掌教書院,又接觸社會;立足四川,又放眼全國和世界。所著《籌蜀篇》共22 篇,七萬餘字,内容廣泛,資料豐富,見解清新,籌劃務實。有民智、邊防、議院、保教、論策、水利、礦務、農學、水機、鹽務、醫藥、蠶桑、救旱、蒙學、女學、民教、西文、東文、風水、西學、體操、新舊學、代數、中西學、中西文言等共25 個論題,以四川地區為重點,提出了作者的改革設想乃至實施方案,主要特點在突出救國圖存的激情和維新變法主張,儒家傳統的經世致用經邦治國思想有了很大發展和轉變,反映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籌蜀篇》在傳統蜀學嚮近代蜀學轉型時期具有代表性。

3.《蜀風集》的啓迪

2010年承旅京四川學者鍾永新先生告知,臺灣學者文守仁先生(1908—1987) 的《蜀風集》,有助於蜀學研究,乃注意尋求。2011年3月承蒙四川省社科院彭東焕先生饋贈此書。文守仁先生,四川新津人,在中國大陸生活逾40年,後在臺灣地區生活30 餘年。1960年臺灣出版《四川文獻》月刊,“擔任‘蜀風集’ 一欄”,月選鄉賢一人之作“而繫之以小傳,累計達數十百人,編為《蜀風集》”。在臺逝世後,其子文丕衡先生將遺稿輯成《文守仁先生遺著·蜀風集》,於1998年1月在新津縣政協支持下印行。該書詳略不一地選載近代四川100 多位文化名人事迹,考證文字多篇,還附有5 篇日本著述譯文;還有一些罕見資料,如伍肇齡軼事、《四川高等學堂校歌》、晚清成都流行歌曲等。迄今在巴蜀歷史文化和蜀學的研究中,對海外學者特别是旅臺四川籍學者的有關著述,還瞭解不多,需要加强搜集和利用,《蜀風集》是一個重要啓迪。

4.《四川尊經書院舉貢題名碑》與歷史文物的發掘利用

此碑於2013年4月在四川大學東區出土①參見党躍武主編:《四川尊經書院舉貢題名碑》,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年。,碑文由王闓運撰、吴之英書,光緒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1885年10月28日) 上石。碑文包括題款、序、舉貢題名,大部可讀,共878 字。王闓運序文舉出尊經書院這個振興蜀學基地前期的一些辦學狀況,院生題名列出了50 位赴京舉貢院生員里籍、姓名、字號和年齡(少數人缺項)。這是一件已有中國書院史著述中罕見的歷史文物,也是近代復興蜀學和尊經書院部分蜀學學者的實證。在蜀學研究中,歷史文物的發掘利用還很薄弱,需要充分重視和大力加强。

對於我從事的宋代蜀學研究,蔡方鹿教授(四川師範大學) 評價説:《宋代蜀學研究》“對宋代四川地區以儒學為主的學術及科技成就作了全面、系統的研究,彌補了以往研究的不足。”“提綱挈領,鉤沉索隱,新見迭出,是宋學和巴蜀文化研究的力作。”②蔡方鹿:《提綱挈領,鉤沉索隱——評〈宋代蜀學研究〉》,《天府新論》1998年第4 期。林文勳教授(雲南大學) 寫道:“宋代蜀學是作者率先進行的新課題”,“勾勒了宋代蜀學的淵源、興起、發展、轉型、衰落的全過程。其中,既有宏觀的綜合研究,又有微觀的個案解剖,二者相得益彰,使這方面的研究既全面又深刻。”③林文勳:《〈胡昭曦宋史論集〉 讀後》,中國宋史研究會編:《宋史研究通訊》1998年第2 期。喬幼梅教授(山東大學) 評價《宋代蜀學研究》説:“今人研究蜀學者極少,似尊著如此詳備、系統地研究蜀學者當屬首創,對於研究中國古代學術思想史特别是宋代學術史無疑是極大的貢獻。”④喬幼梅教授1997年6月9日致作者的信函。

五、初步梳理並撰寫《四川書院史》

隨着教學與行政管理經驗的積累,我更加認為蘇式或歐美式教育方法中,雖有不少值得藉鑒的,但其中也有不少是我國書院教育中早已有之且行之有效的,應當繼承發展,使我們的教育更適合中國國情,更具中國特色。

興起於唐代並在宋代形成制度的書院,是我國歷史上一種特殊而重要的教育組織。在上千年的發展歷程中,於文化傳承、學術探討和人才培養等方面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具有中國特色的書院教育的歷史經驗值得總結和藉鑒。近二十年學術界對其已有較多的研究,但四川書院的研究顯得薄弱,既無專著,亦少專門論文。這不但與四川書院在全國書院中的應有地位很不相稱,也直接影響到全國書院史的整體性、深入性研究。於是在1997年蜀學研究基本告一段落後,我申請“四川書院史”課題,並被批准為省“九五”重點研究項目。

四川書院史的研究空間範圍包括四川和直轄前的重慶市地區,時段下限及於清末書院改制,即書院制度史。我撰著了《四川書院史》,2000年2月由巴蜀書社出版。經過重要修訂,2006年4月被收入《四川大學“儒藏”學術叢書》,由四川大學出版社出版。我查閲了有關四川書院的方志(共214 種)、地志、文集、筆記、政書、類書等史籍,並儘量參考所見今人論著,對有些書院遺址遺迹(如蒲江鶴山書院、綿竹紫岩書院等) 還進行過實地考察,共收四川境内636 所書院(其中唐代4 所,宋代27 所,元代11 所,明代90 所,清代504 所)。這些資料雖不完善,但比之已有論著統計的487 所,更較充實準確。在此基礎上,根據四川書院的發展軌迹分為四個階段,即:興起與形成制度(唐至宋代),衰落與緩慢發展(元代),發展(明代),普遍發展與改制(清代)。書中簡介了每所書院的名稱、地址(含今址)、設置時間、設置人、官辦或民辦等項並列表;對各時代書院發展的特點、書院的管理、書院的活動(主要是教學、藏書和供祀三大事業) 以及書院的地位作用、清末書院的改制等,作了敘述分析;提出了值得總結和藉鑒的寶貴歷史經驗。此外,撰寫論文對張九宗書院、鶴山書院、滄江書院、北巖書院、錦江書院、尊經書院等的一些問題作了考訂,提出了新的認識①如《唐代張九宗書院建立時間探究》,《中國書院》第8 輯,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魏了翁的書院教育及其助手李肩吾》,《國際社會科學雜志》中文版第28 卷第4 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2011年;等等。。

《中國史研究動態》載文對《四川書院史》評論道:“該書選取了一個前人研究甚少的課題,無論是在資料的搜集整理,還是在對歷代衆多書院情況的介紹及相關問題的敘述分析上,都做了前所未有的開拓。全書資料扎實,内容豐富,學風嚴謹,創新顯著,是第一部較為全面系統地論述四川書院的力作,也是全國少見的省區書院史專著,在書院研究史上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對我們今天正確藉鑒傳統教育經驗,更好地推進教育改革,也有着多方面的啓發。”①粟品孝:《〈四川書院史〉 讀後》,《中國史研究動態》2001年第3 期。此書於2010年為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收入所編《儒藏》②《儒藏·史部·學校史志》第181 册,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

綜合研究,冀於信達

我國素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傳統。明人陳第説:“讀萬卷書,不行萬里道,不足以知山川。”③陳第:《尚書疏訂》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人潘天成寫道:“大丈夫不讀萬卷書不走萬里路,安能做好文章明聖賢之道乎!”④潘天成:《鐵廬集·外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一傳統對於做學問來説,就是講究綜合研究。近世又有二重證據法、三重證據法、多重證據法的運用,這些也都是講綜合研究的方法。綜合研究是歷史研究的基本方法,要求史學家將文獻記載與考古成果、社會調查和實地考察等相結合,將史學與其他相關學科相結合,走出書齋,拓展視野,擴充資料,進行多學科多方位多層次的綜合研究,用多種證據弄清歷史的真面目,力求成為通達的信史⑤參見胡昭曦:《綜合研究是歷史研究的基本方法》,《人民日報》2015年5月4日學術版。。

(一) 文獻資料是基礎

大量佔有文獻資料是研究歷史的必備條件、基本依據和基礎,運用歷史文獻一定要考究其版本,力争是第一手的或現存最原始的。蒙文通先生指出:“最直接的原始資料,這就是宋人叫的史底,是最可寶貴的東西。”“史料是構成歷史的基石,而史料的來源則是多方面的……矛盾的材料,總須等到解決纔可用。……總之,時代稍後的歷史記載可信的成分就減少了一些,最初的史底是值得我們重視的。”⑥蒙文通:《從〈采石瓜洲斃亮記〉 看宋代野史中的新聞報導》,《蒙文通全集》第二册《史學甄微》。他還舉例説:“ 《文獻通考》一書有許多史料,用材料應查原書。查《通典》《通考》,要以正史、有關史籍來核對、補充。”⑦蒙文通:《治學雜語》,《蒙文通全集》第六册《甄微别集》。在研究中,我特别注意文獻資料的原始狀況和版本佳好。例如,1978年在整理《郭沫若全集·釣魚城訪古》一文中所録幾通長篇碑文時,我專程去合川,同縣圖書館朱全文館長一道,在釣魚城忠義祠内原碑處,用了近一天時間逐字校核;還圍繞課題在研究前期編纂了有關資料選編;發掘並整理提供了稀見資料《錦江書院紀略》《五馬先生紀年》;參與了主編《中國野史集成》,等等。

(二) 充分利用考古文物資料

歷史文物中,有許多是第一手資料或較原始的資料,然而治史學者顧及甚少。我在大學階段受到過考古學基礎知識教育,如聽馮漢驥先生講授《考古學通論》,參觀博物館或文物遺址,以及有關老師的教育和同年級“考古學專門化”同學的影響,遂重視文物資料。在我的科研工作中,很注意努力掌握有關文物資料,並運用其分析和解決研究中的問題。我撰寫一些有關碑碣摩崖文字、石刻銘文乃至造像、器物題記的記述,補充或挖掘出新資料,豐富和充實了我論證問題的根據和基礎,校核辨析了文獻記載的準確性。比如:南宋末年余玠在四川組織軍民抗擊蒙古軍隊的山城戰術,我運用了親自勘察過的現存的釣魚城等遺址資料,提供了一些新見原始資料,如山城形勢、設施、功能,以及金堂雲頂山城現存宋代城門拱石題記、钓魚城王堅記功摩崖文字①數次登上合川釣魚城,陸續發現一佛龕上被鑿摩崖刻字,可辨識的有“逆醜元主”“王公堅以魚臺一柱支半壁”“詩紀厥功被之金石”等文字,經考訂,是宋末為抗戰將領王堅紀功的文字。王堅,《宋史》無傳,亦未見他書詳其生平,此摩崖文字當是實物之證。、萬县楊文安攻取萬州之記摩崖、奉節白帝城鎖江鐵柱和守將徐宗武鑄字等。又比如:從大足石刻現存宋代造像和銘文,更多地提供了宋代思想文化的資料(儒釋道結合、政教結合與佛教中國化、孝的教化等) 和人物資料(如馮楫、僧希晝)。2007年,筆者得見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現存成都出土的三方宋代成都范氏墓志(分别由其族人范鎮、范淑、范仲圭撰文),對已見蜀學名族范氏世系有重要訂補,也為全面系統清理其家族世系提供了更多資料②胡昭曦:《蜀學研究與文物資料——宋代成都范氏墓志新見》,《西華大學學報》2000年第5 期。。有一通1979年仍立於卭崍縣東安公社九大隊境内的咸豐元年《徐氏宗坊碑》,碑文云徐氏先祖明時由湖廣入川,住於卭崍,明末闔家逃亡,“亂息後,先祖母攜三子以歸原業”。所列徐姓祖宗共10 代,其中在明4 代在清6 代,再次證實入清以後,此地仍有明代土著人户。又如,印證了在三臺縣牛頭山上可以看到城内人員在街道流動狀態的宋代記載;糾正了《讀史方輿紀要》關於夔州西津口位置的記載。當然,對歷史文物要有綜合考訂和科學辨識,務求凖確可靠。有的文物或並非原始資料,或所載不實,或文字有誤,不能作為稽據。如1982年考察時,郫縣舊縣署内有一通立於民國二十三年(1934) 的石碑,碑文説司馬光出生於郫縣,故字曰岷。考之史籍,此為附會之説,不足憑信。

(三) 走出學校,開展社會調查與田野考察

一次偶然的機會,增加了我對綜合研究的認識,促進了我接觸歷史地理和實地考察的要求。1973年上半年,四川省有關部門要求川大為復旦大學編繪的《中國歷史地圖》(四川部分) 樣張提意見,學校在歷史系組織了一個班子(我是負責人之一),在圖書館一間房裏工作了一個月左右,翻查了許多地理書和地方志,對該圖提出了一些意見和建議①見四川大學歷史系:《對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圖〉 (樣張) 的意見》,1973年6月21日打印稿。。對我來説,這段經歷無異於進了一期學習歷史地理的短訓班。工作中,我對該圖認真學習,頗有收益,也對一些地方的方位和里程提出了意見或疑問,如唐宋青城縣、味江河、南宋神臂城等位置,是據文獻而論,缺乏實地考察,乃萌發田野考察之意。作為在四川的歷史工作者,有責任也有條件儘可能弄清這些問題,這還關乎全國通史的準確性。

1973年學校已復課,我帶幾位同學,與成都市文管所(處) 合作,在灌縣、崇慶、新津、大邑、青神等縣,對宋初王小波李順起義發祥地及宋青城縣今址進行田野調查。十餘年間,我秉承“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傳統,積極實踐徐中舒等先生所倡行的二重證據法,或單獨進行,或帶本科生同行,或帶研究生實習,圍繞宋蒙(元) 在四川之争、重要農民起義、四川地方古代歷史文化等,在查閲文獻的基礎上,先後到省内約50 個縣市進行社會調查與田野考察②這些縣市有:成都、温江、彭縣、灌縣、郫縣、新都、金堂、新津、大邑、蒲江、邛崍、崇慶、眉山、青神、樂山、彭山、夾江、峨眉、犍為、榮縣、自貢、富順、内江、隆昌、宜賓、瀘州、江安、合江、廣漢、綿竹、德陽、中江、綿陽、什邡、江油、三臺、廣安、遂甯、渠縣、南充、安岳、潼南、合川、大足、榮昌、重慶、巴縣、江北、萬縣、開縣、奉節、巫山等。。(1984年我被派任學校研究生部門負責,自此以後這種活動很快減少乃至中斷。)

為了有助於解決問題,有的地方我多次前往甚至住在現場。如對北宋青城縣和味江河進行考察,先後10 餘次去灌縣,足迹到過青城内外山、味江河、泰安寺、沙坪、太平場、街子場、王婆巖、徐渡公社、馬祖寺、巨源場、江源公社等。又如圍繞宋蒙(元) 争戰,先後考察了釣魚城、神臂城、白帝城、大良城、小良城、雲頂城、多功城、虎頭城、登高山城、天生城、禮義城、青居城、紫雲城、三江磧等20 餘座山城遺址(迹)。曾6 次登上合川釣魚城,其中1980年10月還自帶卧具、請了炊事師傅,住在釣魚城裏考察了三天①1980年9月28日至10月3日,在中共合川縣縣委宣傳部的支持下,縣歷史學會邀約一些學者考察釣魚城,用三天時間住到釣魚山上。當時山上的小學(在護國寺内) 國慶日放假,學者們就在縣城租賃卧具,攜帶上山,晚上以小學課桌墊上穀草做床;還請了師傅,自開伙食。住在山上的有龔廷萬(重慶市博物館)、唐昌朴(西師博物館)、陳德富(川大博物館)、王東元、胡昭曦(川大歷史系)、張師千(音,合川縣文化館) 等先生,還有幾位不住山上,如劉道平(合川縣文教局、釣魚城管理處籌備處)、唐唯目(合川縣歷史學會)、朱全文(合川縣圖書館)、池開智(釣魚城管理處籌備處) 等先生。在三天裏,學者們踏勘了釣魚城内外,考察了古戰場遺址,訪問了城中公社社員,對忠義祠内幾通石碑的長篇碑文全部拓片(一式數份,其中留合川縣一份)。。文獻載,釣魚城能供應約10 萬軍民堅守36年,我不甚理解。實地考察,該山被嘉陵江、渠江三面圍成半島(周圍約20 公里),山城突兀於半島臺地(大部分可種農作物) 之上,相對高度約300 公尺,城牆周長約6 公里。考察時,城内有堰塘10 多口(其中一口約40畝)、水井10 多眼、山泉一處;水田400 餘畝、旱地150 餘畝;5 個生産隊,近200 户約700 人,這就釋惑了。又如20世紀80年代初,為了考察大足石刻造像、銘文的藝術價值與宋代學術文化的關係,我先後5 次去大足,有一次還在寶頂山石刻現場住了兩個晚上②承大足縣文管所陳明光所長接待安排。記得在文管所寶頂山廚房搭伙,每頓飯交一角錢三兩糧票,免費住宿文管所工作用房。。1981年,我在《中國地方史志通訊》撰文,談了實地考察的必要之認識③胡昭曦:《研究地方史要重視必要的實地考察》,《中國地方史志通訊》1981年第3 期。。1986年,我將考察所見所聞所得,結集出版了《四川古史考察劄記》④重慶出版社1986年9月出版。,選載了經過整理的包括27 縣市共135 條。2007年增加了一些有關内容,如考察大足石刻、交子誕生地等,擴展為《巴蜀歷史考察研究》⑤巴蜀書社2007年6月出版。。學者評論《四川古史考察劄記》説:“《劄記》是一本别開生面、與衆不同研究四川古代歷史的新成果。”全書“依據豐富的文獻資料,加上實地考察的資料,分析比較,辨别真偽,考證補充,其所作出的研究結論,就比單憑文獻資料所作出的研究結論更為扎實可靠。……對所考察的問題頗多新的看法,新的結論,也更正了一些文獻資料的傳統結論”。“這種研究方法無疑是正確的、重要的,其深入細微、吃苦耐勞的嚴肅的科學作風更是值得學習的。”⑥張華、賈大泉:《〈四川古史考察劄記〉 評介》,《四川文物》1987年第4 期。

我的科研選題大多是服務於教學需要、學科建設需要,也服務於社會需要,這在探求歷史真相、發掘和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上尤為密切,隨着走出學校社會調查和實地考察的開展,又明顯地加强了這種密切性。我走了許多地方,大大開闊了視野;結識了許多師友,學到了不少東西;探索了一些問題,獲得了新的認識;瞭解了地方的需要,奉獻過一孔之見。我不僅認真參加地方邀約的徵求意見會,還就一些專題嚮當地有關部門提過建議,多少有助於當地的文物保護維修、地方史志介紹、歷史資源開發、優秀文化傳承和旅遊事業文化功能的發揮。

62年來,我在所學專業上注意傳承,着意出新,蹣跚攀登,跬步而行,説不上有什麽創造,更無驚人的創新成果,衹有一些實踐和體會。總的來看,我的專業研究是不斷學習的事業,我的治學是認真傳承努力創新的過程,一類是前人已進行過探究,但尚乏完善,我在其基礎上促其更臻完善或有所發展;一類是前人未進行過研究,或未進行過系統研究,我的工作具有一定的肇始性。無論是哪一類,都存在局限,具有探索性、粗淺性、不成熟性,有待深入和有待討論,甚至有片面或錯訛之處。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争取再獲師友和達識者幫助,繼續做些清理,留下一個較好的專業“接力棒”。(2018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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