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主要学术著作有《爱神的重塑》《中国当代诗歌潮流》《走过荒原》《鲁迅的选择》《愧对鲁迅》《大梦谁先觉》《突围与蜕变》《盗火者严复》《帝国黄昏》《旧梦重温》等。
《检察风云》:您是文学专业出身,为何对20世纪的思想和文化很感兴趣?
李新宇:原因主要在于我的工作需要。我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工作。讲中国现代文学,如果对中国现代的思想和文化历史不了解,是无法讲好的。因为无论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社团流派,一场论争或一个创作现象,往往都是那个时代思想文化及其矛盾的产物,要弄清楚,就不能只是就文学论文学,就艺术谈艺术,而是需要了解当时的思想和文化背景。我不想做那种照本宣科或者东拼西凑来应付课程的教师,而是想把事情弄清楚,把问题搞明白,这就必然要进入思想和文化,进入历史。
众所周知,文学家不一定是思想家,但一流的作家必然是思想家,大作家必然是思想家。因为文学艺术是由思想支撑的,思想是骨架,语言是皮肉。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那些一流人物,比如鲁迅、胡适等,他们是作家,同时又是思想家。要把握他们的作品,要研究他们,就不能不了解他们的思想,甚至要去读他们所读过的那些书,否则很难与他们对话。
说到这一点,我还想到一个问题:学者的重量和高度与他的研究对象常常是相关的。你要弄清他,就需要读大量书籍。也就是说,他懂什么,你也应该懂什么。这样一来,你的头脑也就变得丰富而深刻,你的自我也会强大起来。读书、做学问,就像交朋友,身边的朋友是什么水平,常常决定自己的水平。所以,交几个高水平的朋友,自己的水平也很容易得到提升。在现代作家和知识分子中,我关注的是鲁迅、胡适、陈独秀。他们都不是单纯的文学家和艺术家,而是思想家。这就使得我不得不进入思想和文化领域,去关心方方面面的问题。
《检察风云》:在诸多思想家当中,鲁迅对你影响很大吧?
李新宇:1974年,我开始系统阅读鲁迅的著作。事情的开始不过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本《鲁迅全集》的第一卷。我读之兴奋不已,爱不释手。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一段一段地抄录鲁迅的话。凡是抄下来的,都与我想法相同,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我的想法,或者是我想说而说不出的。鲁迅的著作成了我的思想载体。我做了一本《鲁迅语录》,它曾在几个朋友手中流传,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它是我自己思想的提纲。
回顾当年的情形,我能够认识到自己对鲁迅多有误读,对鲁迅的理解也非常浮浅。鲁迅之所以吸引我,主要是他的反抗精神,他对黑暗势力不妥协的斗争,他绝不甘心服从于任何权威的姿态,以及他对中国社会历史和文化的分析和批判。有些篇章无法连续读下去,因为每读一段,都会有各种想法涌来,这就需要停下来想一想,记一记。有些话一经接触,便像钉进大脑的钉子,再也无法忘记。
我读鲁迅,是从小说开始的。印象最深的是《狂人日记》与《阿Q正传》。读前者,感觉自己就是那个狂人,梧桐树下,月影斑驳,犬吠之声传来,似乎自己离狼子村不远。阴暗、恐怖,四周都是阴谋,时时处处都有危险。读《阿Q正传》,发现身边多是阿Q,自己也是阿Q的弟兄,穷困潦倒于最底层,可悲可叹又可恨。德薄智弱,卑怯无能,却又死要面子,逞强好胜。现实中总是失败,精神上总是胜利。
《检察风云》:鲁迅的一个标签就是改造国民性,从严复、梁启超、鲁迅都致力于这个方面。也有人认为国民性就是人性,是难以改掉的。那么,到底有没有国民性?
李新宇:当然有国民性。国民性改造是困难的,这是事实。但说国民性就是人性是不对的。应该说国民性与人性有关联,但国民性并不等于人性。人性是指那些与生俱来的比较永恒和普遍的东西;而国民性是指特定国家的民众后天培养和造就的那些东西。有什么样的国家,就有什么样的国民性。有的国家可以把国民培养成国家主人,有的国家则把国民培养成奴才,这是由国家的性质决定的。国民性中的某些部分如果与人性相关,它就会在不同国家的国民身上都存在。包括我们熟悉的阿Q精神,比如以想象中的胜利而自我安慰,就不只是中国人所特有,而是各民族都有的。不过,阿Q的主奴二重性,他的“革命理想”,却是前现代专制国家的特产,现代国家里很难造就那样的性格。
大致说来,在严复之前,在郭嵩焘等人那里已经有一些新思想。到了维新派,出现了严复的“开民智”和“新民德”,这种思想被梁启超接过来,提出了“新民”口号,梁启超曾用笔名“新民子”。需要注意的是,严复、梁启超的“新民”只是手段,强国才是目的。他们虽然思考关于人的自由和权利等一系列问题,但这只是他思考国家命运的副产品,他们还没有能够从人的个体生命的立场上思考问题。鲁迅是从个人本位出发的,立人是他思想的逻辑起点和最终价值指向。也就是说,在鲁迅那里,个人的自由和权利已经获得了天然的合理性。
《检察风云》:鲁迅十分重视“立人”,五四新文化运动则注重人的解放,两者目标其实是一致的。
李新宇:现在我们谈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往往记得“民主”与“科学”这两个词,其实,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是一场人的解放运动。新文化运动要以西方近代文明作为建设的蓝本。那么,西方近代文明有什么好?根据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的回答,欧洲近代历史是一部“解放的历史”“破坏君权,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认教权,求宗教之解放也;均产说兴,求经济之解放也;女子参政运动,求男权之解放也。”“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
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提出“科学与人权并重”。人们大多只记得陈独秀说过民主与科学,其实,在创办《新青年》之际,他提出的是人权与科学。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中,他认为“近代文明之特征,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焕然一新者”,首先是“人权说”。他对西方文化肯定的内容是:“举一切伦理、道德、政治、法律、社会之所向往,国家之所祈求,拥护个人之自由权利与幸福而已。思想言论之自由,谋个性之发展也。法律面前,个人平等也。个人之自由权利,载诸宪章,国法不得而剥夺之,所谓人权是也。人权者,成人以往,自非奴隶,悉享此權,无有差别……”走向西方文明,就可以给人带来自由和尊严。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既是一场人的解放运动,也是一场争取个人权利的运动。
《检察风云》:五四新文化运动可以说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全面的检讨,从今天看,哪些方面取得了进步?
李新宇:所谓五四新文化运动,也许算不上一场运动。因为它既无发动,也无领导,不过是那么几个人,在那么几个报刊上对中国传统进行了批判。所以它的影响很有限,后来历史的发展并不是由那几个知识分子支配的。有些东西虽然受到新文化阵营的批判却没有变,这是自然的,因为他们只是喊几声,人们听或不听,他们毫无办法。有些东西后来变了,也不一定是新文化运动的成果。比如改变最大的“夫为妻纲”和“父为子纲”,在我们眼下,男人在家庭中未必占据支配地位。
采访/文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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