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美兮
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写道:“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个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限制。即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补助技术之不及。1587年,是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他发展的尽头。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眈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军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有的则身败而兼名裂。因此我们的故事只好在这里悲剧性地结束。万历丁亥年的年鉴,是为历史上一部失败的总记录。”
李贽也曾说:“天道好还,文极必开动乱之机,由乱复归于治。”一语成谶,李贽提出这一理论时,努尔哈赤刚创立了八旗制度,继而开创了自己的文字。他和他的后代将征服一个庞大的帝国,这是落后对先进,野蛮对文明的征服。历史上的1644年,清军入关,迁都北京。
由此可见,盲目推崇已“变味”的儒学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明亡。推究根源,明朝中后期,在众多封建卫道士的撺掇扭曲下,儒学走向了极端,沦落为王朝统治者稳固权位的锋刃,仁义礼智信畸形化,嬗变为皇权的利斧,残杀正义扼灭思想的獠牙。
伟大的思想往往诞生于矛盾,超前的哲人往往衍生于苦痛。愈是黑暗,愈会生出绝望的哭歌,历史的幔卷因而愈加生辉。面对扭曲化的儒学,李贽在理学占思想统治地位的时代,痛斥理学圣教不过“矮子观场,随人说妍,和声而已”,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的圣教仅剩空壳,而仁礼中庸之内核,谙熟之士寥寥。
由于生于福建泉州沿海之地贸易之都,思想较于北方禁锢稍松,而祖辈又大多为从商的伊斯兰教徒,因而李贽自幼受传统思想束缚较少,也为其思想带上了些许异端色彩。而因家道中落青年时期十余年奔走南北为谋营生,起落的人生经历也为其反对君主暴虐埋下了种子。于是李贽挥毫“穷莫穷于不闻道,乐莫乐于安汝止”,异端的种子生根发芽,其以蔑然之态,开始对社会系统,帝王佞臣,贪官污吏,朽恶礼教猛烈抨弹,势要同社会比个高低。
李贽在《焚书·答耿司寇》批判程朱理学:“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泛爱博爱也;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及乎开口讲学,便说尔为自己,我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受王阳明的学说影响,李贽坚信“知行合一”,提出“绝假纯真”的童心说,而程朱理学流传至明末清初,为统治者所用,风气所染,造就了一大批外中信仰内中枯竭的伪卫道者,无知无畏又愚昧透顶,自私而伪善,披着仁义礼智的外壳,行男盗女娼之举。悲哀的是,这些人头脑空空,不会自主思考,正中封建统治者的下怀,朝廷需要这些人重复经纶道德,以便更有效地假借孔儒之外衣安定万民平定四方。明清以来多陋儒,多腐儒,盖源于此。
孔夫子首创儒学,北宋五子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斯道觉斯民”,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既贯通宇宙自然,人生命运,又继承孔孟正宗,并治理国家。将儒家的忠孝节义提升到了“天理”的高度,形成了一整套囊括天人关系的严密思想体系,开创了理学,即新儒学。不得不说理学相当精妙地继承了孔儒,又有合理发展,将孔子思想核心的仁蕴藏在天理之中,南宋朱熹的仁德观更是强调“仁是人的爱心及一切道德价值的终极源泉,仁者必然无私无畏,大智大勇,襟怀磊落,仁民爱物”。而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析仁:“温和有礼,慷慨大方是初级阶段,在向更高阶段迈进的过程中,又必须把自己的思想和言行统统纳入它的规范之内,经过不断的积累以达到无私,最终达到无我。这样,仁,就是一种强迫性的力量,行为的最高准则,超越人世间的质量,也是生活的唯一意义之所在,简直和道家的‘道殊途同归。”可见,最初的程朱理学中的仁与《万历十五年》中剖析的儒家的仁是不谋而合的,从中可见,李贽所抨击的理学是后期畸形化的理学,这一点从程朱等人的仁德观就可见一斑。
对于孔子,李贽虽说:“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但也提出:“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认为自私是人的天性,在这一点上,他宽恕了孔子:“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李卓吾的辩证的怀疑观,意不在全盘否定孔子,其意在乎肯定独立思考的意识而已。
林语堂曾说:“中国两千余年的封建社会和后来被统治者利用的程朱理学,把传统文化都弄拧了劲儿,好像一提传统文化,就要和封建流毒划等号,其实真正的传统文化是广博精深,互包互容的。”李贽先生对儒学的态度也是富有一定包容性的。当然,少数过激的、不合理的程朱思想,例如“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观,或者朱熹首倡的“三纲五常”的等级秩序和奴隶道德,或是在哲学本源方面,李贽是与其有所偏差,有所抛弃的,但李贽之于儒学,必然是继承者,而非胡乱否认。
由是观之,李贽的悲剧来自于其自身。他毕生没有叛离他所皈依的儒家宗旨,不过更追求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相较于圣者,似乎更“人化”一些,因此表现出的言行不一就授人以柄。其思想的非主流化一定程度冲击了儒学正统,锋芒毕露,也因此招致了祸根。
袁中道《李温陵传》述:“体素癯,澹于声色,又癖洁,恶近妇人。故虽无子,不置妾婢,既无家累又断俗缘。而奏章胡乱指责称:肆行不检,与无良辈游于庵,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入庵讲法,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知恤。完全是欲加之罪。”
《观音问》一书,记录李贽讲学时与梅澹然等女弟子讨论佛学的言论,众人骇之,竟成罪状。李贽不仅不避,反而书佯狂乖张诗《题绣佛精舍》,以驳世人“妇女见短,不堪学道”之谬论,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妇女学道、男女同等讲话。“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
人有男女之别,但求学问道,人人平等。如今看来,再寻常不过的道理,但在极蔑视女性的封建王朝,石破天惊,黑暗之时,必有一人,如仗剑而豪气万丈,山鸣虎啸,訇訇然而有声,令人长号不自禁,有热泪盈眶。
明朝末年,封建王朝已经出现了衰败的苗头,统治者于是愈发警惕,八股大行其道,文字狱荒谬透顶,这样的时代,反而成为中国历史上继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后思想界又一活跃时期,不可谓不是封建王权加强重压钳制之下思想斗争的果子,是相当矛盾的产物,因此比其他时期思想的碰撞更为激烈,更具有承上启下的历史功绩。
细究当时背景,社会的资本主义萌芽促使李贽的思想带有民主启蒙的色彩,促使他追求自由与解放,渴望突破礼教束缚,渴望人生,但其所处的社会性质又注定了他不能根本背叛他的时代,他难以挣脱封建社会的网罗,无法同孔教桎梏彻底决裂,他批判儒家,被戴上“敢娼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可他又确确实实是儒学的捍卫者,他不过土生土长的封建思想家,血脉中承着孔夫子的行为准则,而当时的理学偏离真儒,于是斥之非之,当时的君主昏庸滥刑,于是骂之责之,反杂儒而崇真儒,抑君主而扬封建,其思想的历史的局限性,现实和理想的差距,造成了他的悲剧。
自然,后人不能过于苛责,毕竟难以超越时空条件之限,作为封建社会中成长出来的思想家,李贽足够大胆,足够超逸。历史给予他莫大的赞誉。
1602年,李贽于狱中自刎,死前与侍者对话。
侍者:“和尚痛否?”
曰:“不痛。”
侍者:“和尚何自割?”
曰:“七十老翁何所求!”
豁然一句何所求,先生仙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