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耀芳
〔摘 要〕湘剧与南戏有着不解之缘,其中大部分剧目都源自宋元南戏,“赵五娘”“王瑞兰”和“百花公主”是湘剧正旦中典型的艺术形象。我们通过对其比较、分析,得知戏曲演员除了具备扎实的基本功,还必须进行“角色分析”,从而做到“发于内而形于外”,才能真正成为舞台上“有谱”的演员。
〔关键词〕湘剧;赵五娘;王瑞兰;百花公主;艺术形象
回顾自己学戏的历程,细想起来,至今已有二十五个春秋;期间一度学习京剧、昆曲,还兼演了话剧、音乐剧、花鼓戏,但回眸思忖,湘戏乃我之最爱。
湖湘之地,四面山水环绕,形成了相对封闭独立的区域。区域内山水相离,民族众多,民风各异。湖南属江南之要,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战乱频繁;又为历代朝廷政要贬谪之所,如屈原、贾谊等。特殊的地域环境和历史源流衍生了自然文化、民族文化、战争文化、贬谪文化等多文化交融发展的独特文化形态,这也就孕育了底蕴深厚、丰富多彩、个性强烈的湖湘戏曲。湘剧即其中之一,是湖湘戏曲的优秀代表。
湘剧一度被称作“长沙湘剧”,民间一般称为大戏班子、长沙班子或湘潭班子。最早记载于元代的杂剧;明嘉靖年间,弋阳腔的盛行使湘剧得到了发展,距今已有六百余年。徐渭《南词叙录》记载:“今唱家称弋阳腔者,则出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所以,湘剧和南戏是有渊源的,湘剧的剧目沿袭南戏的剧本也非常多;南宋四大戏文,“荆、刘、拜、杀”,湘剧都有,与《琵琶记》《玉簪记》《百花记》《金印记》《追鱼记》《覆水记》等并称为“湘剧十大记。“湘剧”的名称最早见诸民国九年(1920年)在长沙印行的《湖南戏考》(第一集)中的西兴散人序。序中说:“闻之顾曲家,湘剧全盛于清同光间。”
湘剧表演艺术具有优良的现实主义传统、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湖南地方特色。戏剧家田汉称赞湘剧道:“湘剧在许多地方剧种中比较完整高级。它的好演员、好戏与平剧(即京剧)无多让,而且有独到的地方。如动作的朴素、感情的强烈,都是难能可贵之处。”赵五娘、王瑞兰、百花公主这三个戏剧人物是湘剧旦行中典型的女性形象,戏曲演员塑造舞台形象离不开“行当”。行当是戏曲表演的程式性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体现。它既是艺术化、规范化了的性格类型,又是带有性格色彩的表演程式的分类系统。戏曲行当从参军、苍鹘到现在以生、旦、净、丑为主要分行的衍变过程中,是遵循“个别到一般”和“求同存异”的辩证规律的。它经历了由简单到复杂,又由复杂归结、凝聚为简单的过程,最后规范于戏曲表演的程式之中。这三个人物虽同属旦行,但按照年龄、性格、身份等社会属性仔细划分,其实应是正旦、闺门旦、刀马旦。
“赵五娘”我14岁就“认识”她了。当时学戏是“照葫芦画瓢”,没什么印象,唯一的记忆是唱“清江引放流”,真是要把人唱断气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尤其是在读研期间认真翻看了《缀白裘》中收录的高明《琵琶记》,在撰写硕士毕业论文《湘剧“赵五娘”之表演研究》的过程中,慢慢对该人物才有了深刻的理解。她是被誉为“南戏之祖”的《琵琶记》中毋庸置疑的主角,她集中了中国传统女性的所有优秀品质。湘剧《琵琶记》中“赵五娘”的重点场次有“吃糠”“剪发”“筑坟”“上京”“闯帘”等,这些场次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有行动的,“吃、剪、筑、上、闯”,这些词汇充分体现了赵五娘的执拗、坚韧、贤孝,如“吃糠”一折,为了让公婆喝一顿米汤,五娘躲在灶台下吃糠,被婆婆误解,以为私藏了好吃的。当婆婆发现赵五娘把米汤留给她们,自己却在吃糠时,她悔恨不已,抢过赵五娘手中的糠饼往嘴里咽,不料婆婆哽咽致死……赵五娘对公婆已经不仅仅是“孝”来概括,这是高贵的人道主义的同情,在舞台上表演感人至深。又如“上京”,这是湘剧《琵琶记》中的经典片段,是湘剧大师徐绍清、彭俐侬的代表作。“昨日离别在荒丘,诚恐路途多生受……”“赵氏女,离故乡,肩背琵琶,手拿雨伞,怀抱遗容,找寻蔡郎……”,一曲《三仙桥》《清江引放流》唱碎了所有人的心,也让大家记住了湘剧《琵琶记》,更让大家记住了赵五娘。在表演上力求朴素、端庄、凝重,唱腔处理上一定要突出湘剧高腔“亦唱亦说”的声腔特点。既唱出了赵五娘对上京寻夫之路的忧虑,又要唱出对公婆坟台的挂念、对张大翁的感恩,有憂有愁、有怨有泪……“剪发”“筑坟”在1985年彭俐侬、范正明两位老师的改编版《琵琶记》上、下集里没有,但这两折戏是赵五娘的独角戏,唱做并重,对于演员也极具挑战性,作为经典折子戏,极有挖掘的价值。
王瑞兰,美丽、温婉,身份尊贵的千金小姐,在战乱中与母亲失散,偶遇了一秀才蒋世隆,他们以伞为媒,相携相伴,相知相恋。《拜月记》是湘剧中少有的才子佳人戏。从元代戏曲大师关汉卿的杂剧《闺怨佳人拜月亭》,至今已有六七百年的岁月。杂剧“四折一楔子”结构,四折为离乱、分别、拜月、团圆,即现在湘剧的“抢伞”“离鸾”“拜月”“重逢”四场,是全剧的主体,可见原著惊人的艺术魅力。现今上演的湘剧《拜月记》是当时湖南省文史馆朱少希老师改编的,故事紧凑、唱词清雅。全剧中《抢伞》一折,是整个故事的开端。“昆仲各东西,子母两分离,刀枪明晃晃,士马闹荒荒”,故事发生在宋、元交替的战乱年代,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一个不见妹子,一个不见母亲,错把“瑞莲”听成了“瑞兰”,一个真唤,一个误答,就这样一段美丽的邂逅开始了。一开始王瑞兰对蒋世隆的心情极度复杂,她既渴望他的帮助,但又有本能的防备心理,当蒋世隆答应“你我就同行了吧……”王瑞兰唱出了“患难相逢又相伴,今日恩情永不忘……”感恩之情不言而喻。在同行中突遇大雨,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甚至不能共用一把雨伞,两人你让我推不知所措,可在急乱之中谁又会注意到这对看似兄妹的一对青年男女呢?两人抛开了世俗,两人同用了一把雨伞,“伞”这个媒人把两人的心,拉在了一起。王瑞兰在这一路相伴中,认知到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儿,知书达礼,有情有义,心生爱慕。蒋世隆在商店遇风寒,王瑞兰服侍左右,她对爱情执着、深沉、坚贞不渝,对爱的表达含蓄细腻,宛如一泓清泉,曲曲弯弯,但清澈见底。“离鸾”后她对蒋世隆的思念愈来愈强烈,“眼盼盼人远天涯,思悠悠泪沾胸臆”,对皇上赐婚新状元坚决“拒婚”,并唱出了“圣主也只能将贞节劝,不能拆散美鸳鸯”。在封建礼教的约束下,王瑞兰的大胆拒婚有极大的批判性,为整个人物的完整性画上了完美的一笔。天遂人愿,没承想新状元就是蒋世隆,有情人终成眷属!
百花公主是三个人物之中最具个性,最难驾驭的一个角色。她骄傲自负又嬌美钟情,她单纯可爱又有志有为,舞台表现有文有武,对演员的要求也非常高。《百花记》是湘剧“十大记”之一,著名湘剧表演艺术家左大玢演出的《百花公主》是范正明先生从1957年开始整理的,跨度二十年,并经过反复打磨和修改。《赠剑》《刺目》两折堪称经典,当时轰动全国,后来者无人能及,引来很多剧种效仿学习。“赵五娘”“王瑞兰”虽经历了曲折,甚至磨难,但都是大团圆结局,而“百花公主”是先喜后悲。在《赠剑》中,百花对朝廷派来的卧底海俊(江六云)一见倾心,她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气宇轩昂”的少年郎竟然会背叛、利用她,她用刺瞎自己的双眼来惩罚自己带来的罪孽,这种悲剧结构是大胆的,极具批判性的。她误托终身、所托非人,害死了自己的老师,连累了父亲,兵败身亡,这一切对这个骄傲自负的公主是致命的打击,更是极大的侮辱与讽刺。她痛心疾首地念道:“想我百花,七岁习骑射,八岁读兵书,素以男儿自许,誓作父王千里驹,正欲挥戈跃马,消除奸党,谁知遇到了金玉其外、蛇蝎为心的江贼,辱我身、啃我心、败我志,害我巴拉,杀我父王……我好悔呀……我好恨也!”接大段唱:“梅亭月下错托身,种下了罪孽根……”此时的“百花”近似疯癫,脑子里出现了死去的巴拉和父亲,她无法原谅自己,她替父亲、老师报仇之后,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这段戏及其难演,需要强烈的内心体验,虽有程式,但忌讳被戏曲程式锁住。我个人认为这段戏除了戏曲演员过硬的“唱念做打”之外,可以借鉴一些话剧的体验式表演。我想起了我在话剧《罗生门》中演贞纱这个人物时,贞纱知道两个猥琐的男人都为了维护自己,把她当成玩物、工具,你推给我,我送给你,他们把原本一个弱女子活生生逼得疯狂。她义正言辞地呵斥了这两个身材高大,但人性及其丑陋的男人;此时有一大段独白,每次演到这一场时,我真心会感觉心在颤抖,四肢无力,内心却无比强大,又恨又羞,又爱又怨……戏曲演员创作角色有“由外到内,再由内到外”的过程,做到“发于内而形于外”,不仅需要演员扎实的戏曲功底,还需要演员的文学修养。
这三个湘剧的正旦形象各有特点,各不相同。戏曲演员虽归行归门,但切忌一概而论,我们常常会听到前辈们评价一些演员:“这个演员条件挺好,但就是演什么都一个样”,这便是没有深度研究每一个人物的“不同”。这三个生动的人物形象,都有对爱情坚贞的一面,为了爱不畏艰辛上京寻夫、为了爱违抗圣旨、为了爱不顾一切。她们性格不同,生长环境不同,自然对事、对人的态度亦就不同。作为新时代的戏曲演员,我们首先要老老实实地继承前辈老师的优秀传统,就像学写字一样,最初的描红极为重要;“一招一式”“一戳一站”也不能来半点马虎。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宝贵财富,我们要把“刻模子”做扎实。在继承了传统之后,再“回头看”,我们还需多作案头工作,仔细去品评每一句念白以及每一句唱腔背后的心理情绪,多琢磨每一个调度的心理依据,在表现技术技巧时带上人物感觉,学会“跳进跳出”,这样才能真正做到表演时“有谱”,也才能称得上让观众点赞的“好演员”!
“有声必歌”“无动不舞”,齐如山先生高度总结了戏曲艺术的表现形式。我眼前再次浮现出三个美妙身影:赵五娘、王瑞兰、百花公主,她们都是中华传统美德的化身,仁爱、贤孝、美丽、温婉、坚强、刚直、忠贞……她们活生生地跳跃在文学家的笔下,复现在艺术家的身上,也驻扎在老百姓的心里,从南宋直至今日!
(责任编辑:伍益中)
参考文献:
[1] 范正明.湘剧高腔十大记[M].长沙:岳麓书社出版,2005.
[2] 黄可保.戏曲表演研究[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2007.
[3] 剧本月刊社编.琵琶记讨论专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