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障

2019-10-14 01:14
海燕 2019年9期
关键词:金家

淡黄色的面包车缓缓驶出市委大院,沿着宽阔的解放大街平稳地奔驰。

坐在车里的市委常委们准备开会研究金家沟小区的改造问题,而会议的第一项议程就是参观金家沟。

金家沟在市郊的西海头,车行不到半个小时。过了木兰河桥,面包车驶上了一条泥泞的土路。

时值清明,冰消雪融。路面吸足了水分,再加上往来车辆行人的辗压,早已变成一条凸凹不平的泥沟了。司机不断地退挡。最后挂上一挡,把油门一直踩到底。马达吃力地吼叫着,后轮卷起的泥浆甩到后窗玻璃上,但车终于还是抛锚了。

司机跳下车,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一大顿,想把车子重新开动起来,可都无济于事。

“算啦算啦,”主管城建的市委书记秦越站起来,朝大家挥挥手:“还是下去开步走吧!”

在秦越的带领下,常委们沿着泥泞的土路,向两山峡谷中的金家沟出发了。

金家沟最早只是峡谷间的一个小村。本世纪初,日本人在附近的西海头建起了码头和造船厂以后,大批的工人陆续住了进去。他们盖起了各式各样的板棚、铁皮房和干打垒,成了远近闻名的贫民窟。近二十年来,人口急遽膨胀,各种简易住房如雨后的蘑菇,见缝而生。

金家沟更加拥挤杂乱了。

四十年前,在这里搞过地下工作的秦越对眼前的一切了如指掌。粉碎“四人帮”后,他又一次来到金家沟。当年管他叫“秦哥”、“秦黑子”的一些老钳工、老铆工,如今都已两鬓如霜了,却仍然住在这些破板房里,并且住得更挤了,因为还添了儿孙。

一位抱着小孙女的老太太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屋作客。不到十二平米的屋子几乎被一铺大坑占去了大半间。老太太说,他家祖孙三代,六口人挤在这铺炕上。为了充分利用空间,墙上架起了搁板,上面放着一台十二英寸电视机,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炕旁的五斗柜上,罩着雪白的网扣,大座钟、玻璃鱼花瓶擦拭得一尘不染。

看得出,金家沟人都怀着美好的生活理想,即使是在如此困窘的境遇里,仍然尽力想把自己的生活装扮得丰富多彩。

一路上,常委们全都默不作声。秦越知道,每一个稍有良知的共产党员,看到这些都不会无动于衷的。他觉得讨论改造金家沟方案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第二天,没费什么周折,常委们就一致通过了改造方案。秦越又立即同建委、城建局、房产局、建工局等有关部门领导一起提出了一项安置拆迁户的方案。金家沟一千多家住户,有一少半人家可以投亲靠友,暂时借住。剩余的六百多户,在全市非主要交通干线上,选择十条左右小街,在道旁建临时住房。秦越建议,高干住宅区翠华街带头接纳一百家拆迁户。

会议室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多数常委最后还是表示同意了。有个别人提出治安保卫问题,还有人提出自己脑神经不好,怕过分吵闹,夜里睡不好觉。

“那就暂时委屈一下吧。”秦越极力抑制着自己不要发作,“睡不着,正好可以想想怎么快点儿建设金家沟。当然啦,实在受不了,可以去住疗养院,党办负责联系,散会后报名!”

市人大常委会不到半个月就批准了市委关于改造金家沟,建设新小区的方案。秦越兴奋得抓起电话,叫通了人大常委会高主任办公室:“你们这些老头子们真行哩!我还准备跟你们打持久战呢,什么?积德?是啊,该积点德啦,要不,将来见了马克思也不好交代嘛!”

接着,他又把造船、海港、化工、炼油几大企业负责人找来讨价还价:“你们都是大阔佬,比我腰杆硬,人、财、物大把搭着。怎么样?这次来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秦越这次准备把金家沟小区建设分片包干给各大企业单位。规划由市里统一做,房子由各大企业去盖,建成之后和市里分成。究竟如何分,各得百分之几十,吵了一天也定不下来。最后秦越火了,“就按这个方案办!你们再跟我扯皮,闹翻了,我下一道死命令,从此一分地皮不给你们,还要发动群众去跟你们要房子,搬到你们办公室和你们家里去住!”

敬酒不吃吃罚酒。“大阔佬们最后终于在协议上签了字,画了押。

现在就剩规划问题了。规划设计院送过两套方案,秦越都不满意。第一次嫌没有气魄,第二次又嫌不切实际。究竟应当是什么样子的,他也想不好。他好像做过一个梦,梦见金家沟小区已经大功告成。他在大楼之间的柏油辅道上走着,路旁是刚栽上的白杨,路中间是开着美人蕉和白玉簪的花坛……他觉得那么对心思,越琢磨越顺眼。可是一觉醒来,又什么全忘了。“他娘的,梦还靠得住吗?”可他倒真有点儿信他的梦了,鲁班当年修故宫角楼,不就是从梦里得来的样子吗?

这两天,他一直在想一个人,五十年代城建局的总工程师李元初。但他随即又苦笑着摇摇头,这不是又在做梦吗?

不料一天傍晚,他的老伴儿、外办主任林慧贤下班回来对他说:“老秦,李元初申请去美国呢!”

你说谁?秦越扔下手中的报纸,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李元初呀!就是那个李总。怎么,你忘了?”

“他?他现在在哪儿?”

“上月刚平反出狱,住在市委招待所里。”

秦越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抚着额头,重新埋进沙发里。

“刚刚平反出狱……他在心里叹息着。这就是说,李元初整整遭受了二十三年的不白之冤啊!

李元初是解放前夕从美国归来的留学生,当时还只有三十岁出头。恢复建设时期,这位青年规划专家表现出杰出的才能,很快被任命为城建局总工程师。他的一项改造旧城的规划方案,曾在华沙国际建筑师年会上,获得金质奖章。国家城建总局几次下文调他进京,都被秦越软磨硬泡顶了回去。那时,李元初深得秦越的器重,两人几乎形影相随。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以后,家底厚实起来。秦越雄心勃勃地提出了一项大规模改造城市的总体规划。第一个工程,就是要扩建从海港到市中心的解放大街,并要在路旁盖一批高楼大厦。社会主义优越性嘛,应该通过高楼大厦同外国洋人留下来的小巧玲珑住宅的对比表现出来!再者,这个城市是上边准备对外开放的。所以必须把“门脸儿”搞得富丽堂皇。

李元初坚决反对。他认为在道旁乱建高楼大厦,会破坏这条街道原有的风格,即使增建新建筑,也必须考虑与原来街道的风格保持谐调。并且,他认为本城改造的当务之急是重建金家沟,消灭贫民窟。

两人在各种会议上进行激烈的争吵。火爆脾气的秦越吹胡子瞪眼晴拍桌子,书生气十足的李元初据理力争,分毫不让。

整风运动开始以后,李元初在市委扩大会议上针对秦越的计划做了一篇尖锐的发言。他说,人民现在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秦越同志这样瞎指挥,实际是好大喜功,却不关心人民疾苦,如此下去,迟早会碰壁的!

不久,反右斗争开始了。秦越指名把李元初定了个极右,并亲自在中山公园露天剧场主持召开了建委系统批判李元初大会。李元初不服,到处投书上诉,最后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逮捕法办。后又因其态度恶劣,不断加长刑期,竟至身陷囹圄二十三年。

最近,李元初在美国开建筑营造所的哥哥听说弟弟平反出狱了,专程来接他去美国。

“你们同意了?”秦越问妻子。

“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放着人家不用,还抓进监狱!就是一盆火也早凉透了。”

“别说了!”秦越大声吼叫着,像是要把满腹的懊恼都一古脑儿泼到妻子的身上。林慧贤知道丈夫的脾气,怔在那里没再出声。秦越用拳头狠狠敲了敲自己那宽阔的前额,“明天我去找他!”

秦越不能想象,面前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潇洒英俊、才华横溢的青年规划专家!是啊,他已经不年轻了,怕也年近六十了吧?肩背佝偻着,满头白发,左眼下一块深陷的伤疤,似乎使整个面部都失去了平衡。脸上毫无血色,就像历史博物馆里展览的出土木乃伊。

他完全是一副漠然的表情。秦越进来以后,他既没让座,也没倒水,阴冷的两道目光,像是从冰洞里发出来的。

“昨天,才听说你回来了。”秦越觉得很尴尬,不知从哪里说起。“有什么话,尽可以讲出来,你放心,现在不是二十三年前了。”秦越诚恳地望着他。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尽管李元初说得很平静,可秦越还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波澜。

一阵痉孪似的颤抖掠过他的嘴角,迅速传遍全身。

“我不能替你补偿失去的岁月。可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你二十三年前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什么愿望?”

“改造金家沟,建设新小区!”

“金家沟?”李元初的眼睛里,霎时闪过两朵火花。虽然转瞬即逝,但仍然被秦越捕捉到了。这给了他一点儿隐约的希望。

“怎么样?有兴趣吗?”秦越问,他一向不会转弯抹角。“我知道你要走了,恐怕不会那么快。要是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帮助设计院把规划做一下?也算是……留个纪念吧。”

“谁负责?”

“我。”秦越毫不迟疑地答道。

李元初抬头望了一眼秦越,不做声了。

“有什么想法,你讲嘛!”秦越最受不了这种难堪的寂寞,催促着。

“你?不行。”李元初低声却又斩钉截铁地回答他。

秦越完全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样的话。但他深知李元初的爽快。便说:“我要是这次瞎指挥,你可以骂娘。”

李元初的心弦被拨动了。他感到秦越己经不是二十三年前的秦越了。即使是在二十三年前,他也完全是真诚的。难道自己的不幸,仅仅是秦越一个人造成的吗?

“你这次打算怎么办?”李元初认真地问。

秦越兴奋起来。李元初毕竟是李元初。同知识分子打了几十年的交道,秦越日益懂得了他们的脾气。对自己的专业,他们都有一种近乎发狂的癖好。他们可以掩饰自己一切真实的感情,唯独克服不掉对自己专业的那股狂热劲儿。秦越凑到李元初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专家,我来就是向你请教的。”

“规划好做,但是首先要立祛!”李元初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立法?”秦越顿时想起,这也是五十年代他与李元初争论的一个焦点。李元初当时提出,要大规模开展城市建设,必须先搞城建立法,不然寸步难行。而秦越则跟着苏联专家一起,批判李元初搞资本主义的老一套。什么立法?依靠党的领导,可以扫除一切障碍!强调立法,就是怀疑党的领导,取消党的领导。直到今天,秦越这个观点仍然没有多少改变。他总觉得,立法是消极的,只要坚持党的领导。发挥群众的积极性,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当然,他现在也不再认为李元初坚持立法是反党了,无非是他留学美国,对资产阶级那一套过于执着,容当慢慢改变嘛!

“立法问题,我们再研究,还是先把规划抓起来吧。”秦越最迫切需要的是看到蓝图,简直是望眼欲穿呀!

“没有立法,规划只是一纸空文。”李元初毫不退让。那副劲头仍和二十三年前一样,就是四千马力的内燃机车也拉不回来。

“同志,还是要相信党嘛!我这个书记难道是吃干饭的?”秦越尽量和颜悦色地劝说着。

“吃干饭?”李元初嘴角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嘲讽的微笑,“我喜欢坦率。在城建方面,你可能就是多吃了点干饭!”

秦越火了:“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气?”

“也许,再关二十年,我仍然秉性难移。”

“你不要糊涂!”秦越一巴掌把桌子拍得山响,“过去把你搞错了,我们不赖账!可是你心里得明白,这个错误是共产党自己纠正的,不是你们闹成的!简直岂有此理!”说完,秦越摔门走了出去。

钻进轿车,胸前像有盆火烤着,把他灼得透不过气来。他一口气把车窗玻璃摇到底,让早春的寒风一直吹到滚烫的脸颊上;又一把扯开了领口的衣扣,连连催促着司机:“快点,再快点!娘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改造金家沟的工程开始了。

推土机、翻斗车、铲车、汽车吊日夜不停地工作着,工地上烟尘滚滚,人声鼎沸。在震耳的马达轰鸣声中,铲车把一斗斗瓦砾倒进翻斗车,一座座棚户的废墟转瞬夷为平地。

然而,一条新开辟的通往金家沟的大道,被商业局一个汽车库的大院拦腰砍断了。测量队还没派人去划线,人家连夜扒了铁丝网,砌起了高大的围墙,把线路挡得严严实实。

秦越把商业局长找来训了一顿:“告诉你。同志,三天之内扒墙让路!”他挠了一下黑脸膛上的花白胡子茬儿,“三天不动的话,我让建工局出十辆推土机撞翻你的墙!”

商业局长连声答应着退下了。

第二天,主管财贸的书记来找秦越说情,希望延缓一段,等盖了新车库,马上就腾地方。但是新车库的地皮在何处?秦越责成建委规划处立即选点下文。连选了三处地皮,商业局都不满意。同时又涉及新车库的资金问题。商业局长一个劲儿哭穷,请市里拨款。市计委又推给建设银行。建设银行认为这是非民用建筑项目,属压缩之列,需向总行请示。结果,拖了一个月,毫无起色。其中再加上商业局用些快货买通了方方面面,秦越更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路还没打通。拆迁又在告急。为数不少的人家趁机漫天要价。拆一间的要两间,拆一套的要两单元。拆一个鸡窝要赔二百块,八垄韭菜要五百。并且表示不达目的,誓不搬家。起先做了一点让步。不料消息传开,一家攀一家,要价越来越高。原来老老实实签订协议的,也提出毁约了。最后一统计,将来新建的房屋,连拆迁户都不够分配,更何况还要贴上一笔鸡窝兔笼子!秦越指示把那些调皮捣蛋的人家记下来,通知所在单位党委亲自下去做工作,限期搬完。然而收效甚微,搬出的人家寥若晨星,金家沟照样炊烟袅袅,鸡犬相闻。门前有园子的人家,甚至重新翻地,把菜都种上了。

秦越的黑脸膛气得泛着一层青色。人熬瘦了,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一怒之下,他找来了公安局雷局长。

“那些家伙这么坑共产党,坑社会主义,你公安局长管不管?”

雷局长笑了。“书记都管不了,局长怎么管?”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新宪法递给秦越:“你能指出谁犯了这上哪条法,我就能报检察院抓人。”

秦越摸出老花镜,戴上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条适用的,只好悻悻地送走了雷局长。

“是啊,法!看来不立法,真是玩儿不转。”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李元初这个老倔头为什么骂他“吃干饭”了。

他决定再去找找李元初。

自从和秦越吵崩以后,李元初接连几天夜不能寐。秦越带来的改造金家沟的消息,在他心中那盆死灰里溅上了一颗火星。其实,这盆灰并没有全冷,里边还是热的;只要引把火,通口气,就能重新点燃起来。

一九四九年,刚从加里福尼亚归来的李元初站在上海衡山路一座公寓的窗前,默默地注视着马路上那一队队刚开进城的解放军战士。下了一夜细雨,而战士们竟抱着枪,在衡山路上整整坐了一宿。衣服全湿透了,却没有一个人去敲老百姓家的门。李元初亲手煮了一大锅牛肉汤端下楼去,但战士们向他摆着手,憨笑着谢绝了。呵,这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李元初的眼睛湿润了。能培养出这样军队的党,一定能把中国引向繁荣昌盛!他毅然撕毁了朋友们为他买好去香港的飞机票,坚决留了下来。

不久,他被调到这座海滨城市,多想大显一番身手呀!不料壮志未酬,反倒锒铛入狱了。

前不久,大哥从美国来接他,他没有拒绝。但心中的痛楚是难以言喻的。如果就这样狼狈不堪地离去,当初奉劝他出走的亲朋师友会怎么说?难道他只有向他们表示一番忏悔吗?不,他从小就信奉一种强者哲学,最讨厌别人的怜悯和同情,并且从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但是现在到美国去,无非是向所有人表明他三十年前的选择是错误的,然后感慨一番自己的怀才不遇……不,与其这样,他宁肯去投太平洋!

在这二十三年里,他始终怀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他恨那种愚味、无知、不讲道理,他恨那种专制、腐朽和世道的不公,但当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他又想尽快忘掉这种痛苦。他是那种一向讲究生活效率的人。他不能容忍把时间耗费在无谓的耽搁上。上帝为每个人安排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无效的时间多一分,有效的时间就会少一分。他已经白白地丢掉了二十三年,他比任何人都更惜阴如金!他觉得,许多人不懂得建筑家。建筑家往往不像普通人那样迷恋繁华的都市,高层建筑和高速公路。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空地、荒野、甚至是废墟!而李元初正是以改造废墟而在国际建筑界获得好评的。二次世界大战后,他应邀前往欧洲几个被法西斯炸毁的城镇,做出了一系列卓越的规划。祖国解放前夕,他也正是看中了这一大片饱尝炮火,满目疮痍的土地,一头扑了进来。现在,秦越居然向他宣布要改造金家沟了,他就像是一个手痒难耐的外科医生,忽然发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典型病例,迫不及待地要把患者抓到手。

对于金家沟的小区规划,他早在五十年代就有一套完整的设想。他往那里跑的次数一点儿不比秦越少,而且他是以一个规划专家的眼光来观察的。他知道怎么利用那里的自然环境,知道怎样合理布局,知道怎样利用运筹学的原理,精确地安排居住、交通、商业网点及娱乐中心之间的关系和位置,犹如一名裁缝,知道怎样最充分合理地使用衣料。做出美观大方,经济实用的衣服来。但是,他又担心蹩脚的裁缝会把这块料子剪坏,便急不可待地到金家沟去考察了一番。

他一连去了三次,心里暗暗庆幸。谢天谢地,二十多年来,大概谁也没有看上这片烂泥塘,基本保持了它原有的状态。假如那里已经盖起了几家谁也搬不动的工厂,或是像解放大街那样,竖起了几座不伦不类的永久性建筑,那就难于插手了。现在好就好在那里还是一片布满烂泥和污水的谷地,两旁仍是缓坡的荒山,而山背后的大海更是依然故我,凛然难犯!

“上帝保佑!”李元初兴奋起来,“金家沟还是一名处女,尽管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只要给她重新梳妆打扮,她就会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秦越第二次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好又去金家沟了。一个多月来,他已经绘出了一份规划草图,写了一篇上万字的规划方案。今天,他带着草图去金家沟实地验证一下,回来已经是傍晚了。

秦越一直没有走,坐在房间里等着李元初。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里想着这次如何开口,如何向他道歉。知识分子脸皮薄,自尊心强,一句话没说好,就会伤了感情。再说,自己曾经是有负于他的,怎么还能向他发火呢?将心比心,自己文化大革命十年也挨够了整,知道受冤屈是什么滋味儿,更何况,李元初的遭遇要比他悲惨得多呢!这回,他下决心敞开了让李元初出气儿,他硬着头皮听到底,决不发脾气。

正在这时,门开了。李元初一身泥水站在门口,看见秦越,他呆住了,茫然不知所措。秦越也怔怔地看他,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李元初挽着裤腿,脚上一双解放鞋变成两个大泥巴坨。小腿上糊满了泥,一片片干裂开来,就连眼镜片上也溅着泥点子。他手里握着一大卷图纸,紧紧地贴在胸前。

“你,上金家沟去了?”秦越刹时全都明白了,大步迎了上去。

李元初没有应声,似乎仍对这位不速之客怀着很深的敌意。

秦越把李元初手中的图纸拿过来,展开一看,图纸上端七个大字像七把火照亮了他的眼睛:“金家沟规划草图。”他觉得眼睛被灼疼了,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

他转身看看仍呆立在门口的李元初,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将李元初拖进门里,自己却大步跨出门外,朝楼梯口那边的服务台猛喝一声:“服务员,打热水来!”

趁着李元初洗脸的时候,秦越把图纸摊在床上,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他觉得那么对劲儿,那么顺眼,就像他在梦里见过的那个样子。

“好!”秦越一拍大腿,“这回有了图了,赶快再给我立个法!”

“理个发?”李元初一时没听清,一副莫名奇妙的样子。

“立法!”秦越亮开大嗓门儿喊着,“等立了法,我就不信治不住那些捣蛋鬼!”

李元初参照国家城建总局关于城市建设立法草案大纲,很快就拟定了一份本市的实施条例和细则。秦越拿到手,当天就跑去送给市人大常委会高主任。

“老兄,赶快开个会,给我批下来,越快越好!”

高主任翻了一遍,为难地说:“这可是个新鲜玩艺儿,我们这班老头子,恐怕都不大懂哩!”

“是呀,跟我一样,在这行上,全是擀面杖吹火。怎么样,我给你请个专家讲讲课吧,我当旁听生。你搭庙,我请神,车子也得你们包。我那点油票还不够跑金家沟的,这回得揩你们老头子一点儿油!”

李元初给市人大常委们整整讲了一天课。他大略介绍了世界各国的城建史和立法情况,回顾了我国三十年来在城建立法问题上的进展、挫折及经验教训。

“过去,我在这个问题上也是一个消极因素,我检讨,我认账!”听到这里,旁听生秦越忽然大声插了一句。人们一怔,继而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接着,李元初又说明了立法的作用和意义,秦越则在一旁补充了最近碰到的一系列事例。最后,呼吁人大常委会尽早审议通过。

秦越终于拿到一把上方宝剑了。他指示市委印刷厂印了几千份,分发给各有关单位,同时通过金家沟居民委员会,发到各家各户,组织居民学习讨论,并要汇报学习情况。

一切布置就绪后,秦越通过城建局正式下达了限期拆迁的通知。

商业局还在顶牛。秦越拉着商业局和建委有关负责人一起来到商业局车库现场。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拆迁?”秦越问商业局长。

“只要选好新地皮,建好新车库,马上就拆。”

“三天行不行?”

“三天?”

“三天我还嫌多呢!”秦越提高了嗓门。“路不打通,大队人马开不上去,材料运不进去,你看怎么办吧?”

“我们力争尽快搬迁。”

“算啦!你们不用搬了!”秦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随来的建委负责人说:“把征收地皮税的通知单交给他们。”

商业局长接过一看,吓了一跳。

秦越冷笑一声:“看明白了吗?这块地皮从现在起,每月征收地皮税三万元。如不缴纳,根据城管法,立即封存,停止使用。”

“乖乖!”商业局长瞪大了眼睛,“这块地是金的,银的。值这么大价钱?”

“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谁再想搞封建割据,不成了!”

第二天,商业局长向秦越汇报,局党委一致决定拆掉大墙,后退三十米,保证大路畅通无阻。

“你这个同志哟,”秦越点着商业局长的脑门儿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三十米太多了,让出二十米就烧高香喽!”说完仰头大笑起来。金家沟工程上马两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畅快!

拆迁的进度定为每天一百户。秦越把建工局长找来,要求他组织一支精干的施工队伍,在已经选定的十条小街修建临时住房。每天一百户,只准超额,不准拖欠。他还要求,每户必须两间,外屋砌灶,里屋盘炕。要保证烟道畅通无阻。每十家设一处公共厕所,一个自来水龙头,自来水要有防冻措施。

拆迁工作顺利展开了。

从全市调集的几十辆卡车往返穿梭。公安局雷局长专门派了一批有经验的干警,负责维持治安和交通秩序。

城建立法犹如一台巨大的压路机,把大道上的路障压得粉碎!绝大多数居民同城建部门签订了拆迁协议,怀着对未来新居的憧憬。高高兴兴地搬了出来。对极少数继续无理取闹者,城建部门依法行事,强行拆除,以料顶工,不予赔偿,大大打击了歪风邪气。

拆迁的最后一天,秦越亲自来到金家沟检查进度。拆迁指挥部老杨向市委书记汇报说,全部拆迁工作预计可在今天完成。只有三户目前有点问题。

“什么间题?万秦越问。

老杨掏出小本翻了一下,刚要说明,秦越打断他道:“走,带我去看看!”

去的第一户房子,秦越第一眼就认出是他当年搞工运时住的房东家。如今据说是一位退休的码头工人和他的老伴儿住着。

秦越刚想进屋,被老杨一把拉住,“倒不是老两口不愿搬,是我们考虑……”

“考虑什么?”

“这间房子是您当年成立咱们市第一个党支部的地方,有纪念意义,如果拆了,将来……”

“将来怎么?”不等他说完,秦越已经沉下脸来,“还想到处搞纪念堂纪念馆吗?过去了的绝不能说明现在和将来,整天靠缝补旧梦过日子,没出息透顶!”秦越的两道目光利剑一样逼视着对方:“谁出的馊主意!是你,嗯?”

“不。我,我们是怕以后……”老杨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用不着拍马屁!我不会给你加薪晋级的!拆掉!赶快拆掉!”

秦越接着来到第二户。这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和她八岁的小孙女,老太太的儿子在外地工作。据说,一老一小舍不得院里那棵石榴树,拖着不肯搬家。秦越听说,笑得前仰后合。他推开小栅栏门,看到窗前那棵石榴树上的花儿刚谢,有几个青青的小果子,静悄悄地在树叶中露出半边脸。

秦越俯下身,摸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儿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儿呀?”

“石榴。”小姑娘不情愿地抬起头,眼睛里含着一包晶莹的泪水。

“怪不得舍不得搬,原来你也叫石榴!”秦越笑得更厉害了。他这个工作也真是满有意思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能碰得到。

还没等秦越再说下去,老太太忽然捂着脸,伤心地啜泣起来,石榴也“哇”地一声哭了。她哭得那么凄惨,连秦越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究竟怎么回事,你们说嘛!”秦越一时摸不着头脑。这时他才意识到,事情也许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经过仔细了解才知道,小姑娘的母亲是市第四医院的外科医生。唐山地震时,她参加了医疗队去抗震救灾,不幸牺牲在那里。这棵小树,是她生女儿那年种下的,石榴,是她给女儿起的名字。

听完老太太的叙述,秦越沉默了。半晌,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拍拍石榴的脑袋说.“放心吧,我们让石榴树跟你们一块儿搬家。”

他回过头对老杨吩咐道:“马上去园林处买个大号的木盆,把石榴树移栽进去。”已经走出门了,他又回过头来对老太太说,“明天,我一定来看你们的树,我会瞩咐他们,一片叶子也不许损坏!”

“我们保证完成任务。”老杨郑重地接受了市委书记下达的这项特殊命令。

下午,秦越接到了建工局长从市里打来的告急电话。原来,今天建工局长带队在高干住宅区翠花街盖临时住房,进展十分顺利。下午四点半,施工队正要收工,市委柳书记的爱人下班回来。看见她家门外盖起一排简易住房,不禁勃然大怒,找来建工局长,下令立即扒掉。

“你们扒掉了吗?”秦越在电话里问。

“我们实在顶不住……”

“顶不住?在翠花街盖临建是常委会的决定,柳书记也参加会了嘛!”

“可柳书记现在上北京去了,跟她又讲不清楚。她说,她儿媳妇在坐月子,怕吵……”

秦越立刻听出来,这是柳书记夫人在拉杀手锏。他们的儿媳妇,正是秦越的独生女儿,想必柳书记夫人量秦越碍着亲家的面子,不至于非坚持不可。想到这儿,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烦恼。复职以来,他时时都能感到身边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各种人事关系,利害关系都编织在这张密密的网里,使人寸步难行。柳书记是个忠厚的老实人,他的夫人,却是远近知名的柳家“政委”。私事公事,她样样干预过问,而且神通广大,缠起人来,常叫人哭笑不得。

秦越不想绊在这张网上,他不能在亲家身上开这种先例。他烦躁地打断对方,“你是建工局长,不是妇产医院院长,坐月子的事用不着你管,她儿媳妇是要安静,可拆迁户现在是无家可归!你知道吗?你们扒了几户?”

“五户”。

“翠花街还有空地吗?”

“没有了。”

“我家院子外边呢?”

“都盖满了。”

“那好,把扒了的房子在原地再盖起来。”

“什么?”

“就说是我的命令,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那五户人家安顿好。谁有什么意见,直接找我提好了!”说完,秦越“呼”地一声扔了电话。

最后一户,老杨汇报说是北京某位副部长的外甥侯瑞平住的,一个月前刚搬来。动员他搬迁时,他一开口就要两套房,否则坚决不动窝儿。

“侯瑞平?”秦越想起半年前他曾打着舅舅的旗号来要房,被秦越顶了回去。因为秦越知道侯瑞平在站前广场一座新大楼上有一套单元房。他再想要房是想把两处房子合起来换一套西式住宅。可是,他怎么搬到这儿来了呢?

据老杨说,他们在调查中了解到侯瑞平要房不成,就在一名“房贩子”的指点下,于一个月前同金家沟一家换了房,以便在拆迁时漫天要价。

“金家沟的房产早在两个月前就冻结了,他怎么换得进来?”秦越问。

“听说是走了房管所一个所长的后门。”

“为虎作怅,走,看看去。”

侯瑞平家锁着门。秦越在外边一看,原来是一间灰条子板房,早已东歪西倒。屋檐糟朽不堪,摇摇欲坠。侯瑞平竟肯用站前广场两间一套的新大楼换这么一间破屋,可见其“用心良苦”了。

“你们派一个施工班在这儿等着。”秦越的嗓门儿响得像一口大钟:“侯瑞平回来后,跟他把条件讲清楚,拆一间、给一间。如不服从,强行拆除!”

秦越家门口,简直成了热闹的夜市。还没安顿好的拆迁户们正在忙碌。做家俱用的木板、烧柴的树枝,腌咸菜的大缸,砌鸡窝的破砖……乱七八糟地把秦越家门前堵得水泄不通。司机只得把“皇冠”远远地停在胡同口,目送着他从柴堆、水缸间挤进门去。

秦越走进厨房,老伴儿正在揭锅拣馒头,厨房里飘满了热腾腾的蒸汽。

“快,帮帮忙。”老伴儿塞给他一只大笸箩:“把馒头往这里拣!”

“蒸这么多?”

“门口搬来几户新邻居,都还没吃上饭呢!”林慧贤解下围裙,端起一大铝锅肉末炒粉条走出厨房,一边回过头来向他打招呼:“还不快走?正好给大伙儿温温锅!”

“温锅!”秦越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当地的这个老习惯:凡是搬家,亲戚朋友们都要到新居去为主人温锅,庆贺乔迁之喜。粉条、馒头是前去贺喜的亲友必带的吃食。据说,粉条表示家道长远,馒头则表示发家致富。

秦越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们一家三口被一辆大卡车送到乡下。刚一进屋,墙上的霜花还没扫掉,破洞的窗户还没糊上,房东大娘就拿着冻得梆硬的馒头和自家漏制的地瓜粉来给他家温锅,并说了一大堆吉利话儿,把他们一家人心里说得热乎乎的。

借着“温锅”,秦越到附近各家转了一遍。问问炕好不好烧,灶口倒不倒烟,门上装了吊扣没有,窗户上插销合不合口……

大家正唠着。秦越忽然看见老杨正拎着喷壶,往一个绿漆的方木盆里给石榴树浇水,身旁站的是扎了一对小刷子辫儿的石榴。

“还没回家?”秦越大步走过去。

老杨放下喷壶,指指石榴树:“等你验收呀!你点了头,我才算完成任务。”

“得问她嘛!”秦越摸摸石榴的脑袋,“只要她满意就行了。”

小石榴仰起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

“小石榴,我们是邻居啦。欢迎你去我家做客!”说着,秦越拉起老杨:“走,先去我家吃点饭。我好像连中午饭还没吃呢!”

为了招待老杨,除了原来有的肉末炒粉条,秦越还亲自炒了一盘榨菜肉丝,剥了几个松花蛋,林慧贤又从坛子里捞了一碟四川泡菜。

刚在桌边坐下,秦越突然想起了什么,向老伴儿要了二十块钱塞给老杨,“拿着,不然我一会儿就忘了。”

“干什么?”老杨蒙头转向了。

“付园林处的花盆钱。”

“能报销的呀!”

“别罗嗦了,财会制度上可没这条!”

老杨知道他的脾气,不再推让,端起碗来就吃饭,可饭还没吃到一半,电话铃响得跟催命似的。

电话是公安局雷局长打来的。侯瑞平誓不搬迁,扬言要给舅舅挂长途,上告拆迁指挥部侵犯人权,若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就定与那间破房共存亡!指挥部的堆土机停在那里,不敢强行拆除,特向公安局长求援。

“无耻!讹诈!仗势欺人!呸!……”秦越对着话筒破口大骂,拳头把桌子擂得“嘭嘭”响,连老杨和林慧贤也赶了过来。

“我们照法办事,他就是皇亲国戚,也顶个屁!”有法撑腰,秦越觉得心里格外踏实。他果断地向雷局长命令着:“你立即采取措施,我去坐阵!”

秦越当即驭车前往金家沟。一路上,摇开了车上所有的玻璃,他还觉得一股股热血直往头顶涌。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发脾气。侯瑞平的舅舅曾经是自己的老上级,事情若是闹大了,影响太坏了。他希望还是能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采取极端措施。

金家沟已经夷为平地。夜色中,更显得空旷寂静。一排排施工机械停在路旁,就像隐伏在黑暗中的钢铁怪兽。

吉普车开进山谷,秦越一眼就看见了侯瑞平的那座孤零零的破板房。那情景,仿佛是荒野上的一座孤坟,又像是开阔地上的一个碉堡。抗日战争时期曾在敌后当过一段武工队长的秦越,不知端过日伪多少碉堡。现在,眼前这个顽固的路障和昔日碉堡的诸多相似之处,真使他感慨万千!

他亲自走上前去敲门。门插得紧紧的,一会儿,里边响起一个暗哑的声音:又来干什么?条件早说过了!”

“我是秦越,叫侯瑞平出来!”

窗开了。秦越透过窗口,看到屋里亮着一盏马灯,四壁光光,烟雾腾腾。七、八个小伙子围坐在一张圆桌周围,桌上的酒菜已经杯盘狼藉。

侯瑞平来到窗口,探出头来,“秦叔,什么事?”

“你还不明白吗?”

“他们侵犯民主、违犯宪法,我有权力自卫!”

“是你首先触犯了城市建设管理法!”

“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马上就撇迁。”

“这儿不是自由市场,用不着讨价还价!”秦越只觉得一股怒火直窜头顶,仿佛脑袋都要胀裂开来,他咬着牙才把怒气按了下去。

“好吧,给两套,我搬。,

“你原来那套已经满好了,跟金家沟老百姓比比,你该知足了!干部子弟,要考虑影响……”

“打官腔?哼,那就对不起了!”说完,侯瑞平“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又是一个衙内!”秦越狠狠地骂了一句,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向身后的工人一挥手:“把门砸开!”

一群工人冲上去,门震得乱响,灰块尘土“沙沙”落下。

蓦地,窗户启开一扇,一个空酒瓶子扔到门口的人群里。

“躲开!”秦越高声呼喊着,娘的!无法无天了!”他抬起手腕,焦急地看了看表。

正在这时,大路上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马达的轰鸣,道道雪亮的车灯把金家沟照得如同白昼。一队全副武装的人民警察。驾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驶来。

雷局长跳下指挥车,手拿一台袖珍步话机,快步赶到市委书记面前:“秦书记,下命令吧!”

“把这个土围子给我拿下来!”秦越奋臂一挥,那洪钟一样的声音在两山峡谷间回荡。

雷局长通过步话机下达了市委书记的命令。十几名武装警察迅速包围了板房。先是用半导体话筒向室内发出警告,在屡无回音的情况下,战士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而入,把侯瑞平一伙赶了出来。

接着,工人们开来三台履带式推土机,在武装警察的摩托车护卫下,直冲板房开去。

金家沟响起一片震天撼地的轰鸣。早已千疮百孔的板房,在推土机巨铲的冲击下,发出几声尖厉而悲哀的呻吟,终于“轰”地一声倒塌了。一股尘烟腾空而起,在耀眼的光束中挣扎着,飞舞着。推土机发出深沉的怒吼,把这一堆垃圾远远地推到路边上。

强劲的海风、从山口吹来,刹时把烟尘吹得无影无踪。金家沟立刻笼罩在一片皎洁的月色之中。

秦越解开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海风,顿时感到遍体清凉。最后一枚“钉子”拨除了,金家沟毫不掩饰地袒露出自己的胸膛,恢复了原始的面貌。秦越觉得有点陌生,但又觉得那么亲切。就像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正等着母亲来为她梳洗打扮。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搬拆工作终于完成了,大路也打通了。为了清除那些可恶的路障,人们吃了多少苦头,付出了多少心血啊!他很想使自己轻松一下,甚至想趁夏季去温泉疗养一段,治疗一下自己的风湿病。但是不行。拆毁一个旧金家沟,就几乎让他焦头烂额了,那么建设一个新的金家沟,难道可以不费周折吗?不,这些天他已经开始设想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障碍了:建筑材料能源源不断地跟上吗?水泥、钢筋和砖的问题也许不大,但木料奇缺,他已经建议有关部门试制钢窗,不知是否有点眉目?另外,市政设施能及时配套吗?煤气、电力、自来水,这些“衙门”都是常常让人头疼的。他可不想让金家沟的新大楼变成北京前三门那样的“鬼楼”,竣工一年了还是一片漆黑,也不能给路边楼旁装“拉锁”,三番五次地大开膛,铺管线。还有服务行业,商业网点的配备,公共汽车路线的走向……要操心的事可真不少。幸亏这些李元初在规划里都考虑到了,但要落到实处,他这个市委书记还得拼一拼老命哩!也许还得碰钉子,遇到数不清的绊脚石。但无论如何,大路已经打通,任何路障迟早都是要清除掉的。对此,秦越决不含糊。他确信自己的脊梁还是硬的,准备豁出一切去顶、去闯,带着大队人马开上去!

(原刊于《海燕》1981年10期,曾经获得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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