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天色早已黑透了。从窗子往外看,阴森森的有些怕人。整个林场,只有山风的声音,呼哇呼哇的,还不断漏进来。
桌上点了两盏油灯,金甲虫勇敢地不断往灯罩上撞。我在桌边看他们打“双红五心”,是两副牌并在一起打,一手牌有25张,需要一只大手才拿得起。晚上九点,长脚队长将牌整好,在桌上一拍,说:“肚子里酒虫又在闹了。”他们停了牌局,决定炒一盘黄豆,喝点酒。
哥哥到灶下去烧火,我坐在他身边看。
林场在捣臼岙的深山中,有一条黄泥山路弯弯曲曲通上去,在山下也能看到好长一段的路。林场砍了树,开出了好几百亩地,种上玉米黄豆,秋天就需要翻山越岭的来收,每天总有几个人在林场的小屋里宿夜,不愿意天擦黑下山一大早又爬山。
哥哥說过几次,会带我去林场宿夜,可每次他回家,都拒绝我跟去。今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我就将换洗衣服装入黄挎包,背好,站在门口等他。哥哥出门看到我,恶狠狠瞪了一眼,“寻死去啊!”他说,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步大步走。我小跑着追才跟得上他。走到村口,看到长脚哥、家浩哥他们已经等着了,拿手电筒照了照我,说:“这小讨债鬼也跟去吗?”
哥哥没有回答,他们也没再问。他们的草帽都已戴在头上了,又没太阳,真是好笑。过了桥,哥哥就蹲下身子,将我背起。我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我是真的要去林场了,还要过个夜。我长到十一岁,每夜都在家里睡觉,这次能够在外面睡一夜,比去一趟章镇还开心,心里已很激动了。
到了半山腰,长脚哥说:“这么远的路,这样背到还不累倒,下来自己走几步。”我赶紧从哥哥背上挣下来,说:“我自己会走,我自己会走。”
剩下的路都是我自己走的,拉着哥哥的手,一直走到天亮才到。哥哥叫我在小屋外面玩,他们去地里收黄豆去了。
这是几间石片墙的小屋,屋前的一排排竹杆上,倒叉着好多黄豆树,地上铺着几块簟,也堆着黄豆树。小屋都是稻草屋顶,木头的门也没有上漆,虚掩着。墙是漏风的,有好多漏洞,贴着洞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屋门口有一口五石水缸,缸里养着两条手掌那么大的河鲫鱼。我看了一会儿两条鱼,忽然想到,这口水缸从村里抬上来,要花很多力气的。
山上其实很无聊,不过我不能认为山上很无聊,否则会让人笑话。我在屋前屋后转过几圈,在树丛里探了探险,在水沟里玩了玩水,坐在岩石上,与大黑蚂蚁怄了怄气,就去黄豆地里找哥哥。远远看到他们在那儿干活,我没再过去,停下来看草丛,想翻开大石头找找蟋蟀,又怕翻出一条蛇,就靠着一棵树歪坐着,睡了一会儿觉。下午也一样。下午太阳有些热,他们吃过饭,在树荫下坐着喝了茶,就去地里做生活了。我在大树下睡觉,哥哥把他的草帽留给了我,我就盖在脸上,闻着汗味。阳光从树叶中洒下,穿过草帽的洞眼,我朦胧中看到树上坐着一个金黄色的人。迷迷糊糊了一会儿,忽地惊醒,拿开草帽眯着眼看树梢,并没有找到什么金黄色人。
傍晚,在水沟洗过澡,就开饭了,桌子抬出到屋前的空地上。只有咸菜和咸萝卜,饭是光棍米饭,香气郁勃。我总算有了吹牛的资本,回去后就问青头或者维立:“你吃过捣臼岙的光棍米饭吗?喷喷香。”
哥哥将一捧柴塞进灶肚,用铁火栝稍稍挑动,火就慢慢旺了。灶上是沙啦沙啦炒黄豆的声音。我想起去年的一件事,青头的爸爸李伯生在家浩哥家里吃过午饭,赤了膊躺在门口的藤椅上睡午觉,这时王赐巨的爸爸来了,家浩哥炒黄豆给他下酒,王赐巨爸爸顽皮起来,用筷子搛了一粒滚烫的黄豆,走到门外,一下子摁在李伯生的肚子上,将他惊得跳出一丈远,从此他肚子上多了一个麻点。
家浩哥从一间屋里端出一坛黄酒,揭开泥封,吊了几碗酒,摆在桌上。我又想到,这坛老酒从村里抬上来,是花了很多力气的。这时灶上几个人咋咋呼呼起来:
“啊啊,这什么?快来看。”
“猢狲吗?”
“喔,喔喔!不是的,我们这里谁见过黄毛猢狲?”
“哪有这么大胆的野兽。”
“别说话。”长脚哥压低声音,急促地说。
于是大家都压低了声音:
“它是谁?”
“它……想做啥西?”
“是讨黄豆吃吧?”
我急忙走出去看。几个人正围着灶头,灶头通向屋外的排水洞里,伸进来一只长满黄毛的手,摊开了蒲扇一样的手掌,不断摇晃着,手指头也在乱动。它的手心皱皱的,红红的,颜色有点像小老鼠。灶头边的窗外黑乎乎的,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躲在外面。
长脚哥站在灶前炒豆。他取了筷子,从镬里搛了一粒黄豆,放在那只黄毛手心。黄毛手迅速缩了出去。大家都不出声,听得窗外格罗罗格罗罗吃炒黄豆的声音。大家听到这声音,互相用眼神瞪住了,好像窗外的吃炒黄豆声,比排水洞伸进来一只黄手大手还古怪。
那只毛手又从排水洞伸了进来,手指还在灶上弹了几下,似在催促。它的指甲黑黑的,形状像葵花籽。长脚哥噗的笑了,又从镬里搛了一粒黄豆,放在手心。
看见长脚哥笑,大家似乎有些放心了,气氛松动,屋里出现了衣服的摩擦声,还有短促的换脚声。我哥哥已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说:“这是山……”
长脚哥疾忙回头看过来,用严厉的表情和手势阻止,低声说:“这个老彼灵得很,不能说名字。”
我想这东西只能说“老彼”,不能说名字,除非是鬼。可是鬼无影无踪的,怎么会有一只实体的手呢。屋里有这么多人,我倒也不怎么害怕,只是觉得我哥的手在我肩上微颤,心里想,难道哥哥害怕了?这根本不可能。我想偷偷地看看别人的手有没有发抖,油灯的光焰忽闪着,很幽暗,看不大清楚。
那只毛手一次次伸进来,讨了十多次黄豆。后来长脚哥烦了,盛了一镬枪的黄豆,一齐倒在毛手的手心,在毛手缩回之时,用镬枪敲了敲灶沿,冲着窗外大声说道:“好了好了,没有了没有了,你去吧。”
他敢与那个东西大声说话。我心里很佩服长脚哥的胆气。别人都不敢这么大声。我也想说一句话,嘴唇舌头却给黏着了,喉咙也发干。我回过头,看见刚才分散各处的七八个人,已经全部围在灶头了,散发着汗味,喘着粗气不说话。也许是灯光太暗,他们的脸色都是灰白的。风从墙缝透入,冷飕飕的。我想,就算我们有这么多人,也靠不大住。
大家都望着排水洞。要不是格罗罗格罗罗的声音还在想,我就会觉得外面的东西已经走了。我仿佛看到一只大猴子,手掌捧着黄豆,心满意足,蹦嘣跳跳地没入树丛。可是吃黄豆的声音还没停止,那只大毛手就从排水洞伸进来了。大家都倒退了一步。我也赶紧倒退,不小心踩到了哥哥的脚上。
长脚哥举起镬枪,猛地向毛手砸下,又倏地停住,悬在空中,离那只毛手不到两寸。他收回镬枪,扭过头来笑了笑,露出两排牙齿。
有人从人堆里走开,带起了一股微风。是家浩哥,他很快笑嘻嘻从灶下走出来,拿着铁火栝。铁火栝头上的小叉翘在空中,白乎乎的,还有暗红的光。大约哥哥从灶下出来时,随手将铁火栝扔在火里,所以烧得红了。
大家让了开去。家浩哥站在灶前停了停,双手握住铁火栝的柄,嘴里咝咝响着,突然动手,将铁火栝的小叉摁在了毛手的手心。
“滋”的一声,冒出一小篷白烟。那只毛手忽然一拌,停住,又突然从排水洞消失。窗外“吱”一声霹雳般的尖叫,似乎将屋子削成无数长片,似乎将整个夜空照亮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吱”这个声音可以叫得这般响亮。尖叫声像一支响箭飞去,想是那只东西一边叫着一边飞跑,倏忽间已响到远处,也许它已飞越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我想它的尖叫声这么响,在我们村子里或许也能听见。
过了好久,尖叫声才变得若有若无。我吐出一口气,闻到一股皮毛的焦味,低声说:“好臭。”
“你真是呆毒毒的。”长脚哥向家浩哥横了一眼,“不曉得它有多痛。”
家浩哥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将铁火栝放回灶下。
“只带上席子毯子行了,山上夜路不好走,”长脚哥说,“谁有手电筒?怎么谁都没带手电筒,那扎几个火把吧,多扎几个,再带上几条松木,火柴别忘了……火柴我来拿吧。”
大家都忙碌起来。哥哥在扎火把。我问他:“这是要做什么?不睡觉了吗?”
“这里不能睡了,一会儿那只东西的手不大痛了,就会来报仇。”
“那是只什么东西?它会不会死?”
“那是……”哥哥凑到我耳边说,“你小声点,不要乱问。”
我想,我们有这么多人,除了我年纪小,个个都是精壮汉子,有柴刀,有镰刀,有铁扎,还有锄头,难道就打不过一只老彼?就算是一只老虎,也能赶走它吧。可是我不能乱问,这个勇敢的问题,只好闷在肚子里了。
“那是一只山魈,弗则那猛恶的。”哥哥忽然在我耳边说,“叫说那个老彼,不要说它的名字。”
原来是山魈。山魈我听说过,是一种神奇难测的动物。听老年人说,山魈体形庞大,全身金黄色,一张蓝色的脸,脖子上一圈绿色的毛,它们出没深山中,闲时坐在树巅,仰面观天象。你若从树下的道路经过,不要出声,它不会管你;你若弄出了声音,不要和它对视,它也不会管你。你如果惊动了它,还看着它,那就糟糕了。
老人们每次讲到“那就糟糕了”,就结束了,究竟这结局有多糟糕,是抓走了人,还是吃了人,老人们都不肯再说。
我还听到过一个故事:有人独自进了深山,看到一间房子,到门口讨茶喝,里面只有一个山魈奶奶,请他进去坐着喝茶。忽然山魈奶奶一把将他拖到桌子下面,叫他藏好了,别出声。这时进来一群山魈,伸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一边说着:“有生人气,有生人气。”山魈奶奶说,刚才有个人来讨茶喝,然后往东走了。那群山魈就一拥而出,那个人活下来了。
“有生人气”四个字吓着了我。它们能闻到活人的气味,要不是山魈奶奶掩护,你就躲不过去。
席子和毯子绑在一起,背在身上,点了三支火把,吹熄了油灯,就撤出了小屋。长脚哥走入树林中的小路,我看出那不是回家的路,就悄悄问哥哥:“我们不回家吗?”哥哥说:“回家要走两个钟头,会叫那个老彼追上。我们去青秀空人的林场躲躲,到那里只有三四里路,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走到林边,哥哥蹲下身子,让我伏在他背上,然后一下子站起来,忽然大声喊道:“逃啊逃啊逃啊!哈,哈,哈,逃啊逃啊逃啊!”
声音炸弹一样在我耳边响起,像乱飞的松针向四面八方洒射而去。我惊了一头,急忙小声告诫:“别作声。”
家浩哥走在我们之前,隔了两个人。他愣了一下,伸长脖子回头张望了一下,我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个摇来摇去的笑,听得他也大声喊道:“逃啊逃啊逃啊!哈哈哈哈哈。”
“逃啊逃啊逃啊!哈,哈,哈,逃啊逃啊逃啊!”是走在最前面的长脚哥发出的声音。他真的小跑起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长着一副石板脸的长脚哥,也喊了。别的人也没想到,全都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也用同样的节奏喊:
“逃啊逃啊逃啊!哈,哈,哈,逃啊逃啊逃啊!”
仿佛很多个炸弹在黑夜里到处开花了。只有我在焦虑和慌乱。他们究竟害不害怕那个老彼啊。二十分钟也是很长一段时间,这帮家伙点着火把,明晃晃的刺眼,照得七八座山都能看见,不是将我们都暴露给那个老彼了吗。还一个个扯着喉咙大声乱喊乱笑,好像生怕那个老彼不知道我们的去向。在这些火把的光亮之外,全是黑沉沉的,不知道埋伏着多少野兽妖精,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凶狠地盯着我们。他们一路笑喊,我一路紧张,伏在哥哥的背上不敢动弹,搞得浑身疲乏,终于连他们的笑喊声也听不清了——前面好像有一群什么老彼咋咋呼呼迎了上来,我努力睁了睁眼睛,似乎看到是几个人从黑暗中闪烁,他们手里举着的锄头铁钯,火把一照,闪着微弱的灰光,朦朦胧胧的,灰光越来越微弱而至于没有光了。
我睡醒时,天已亮了。我记得这里是青秀空人的林场,也是几间石屋,屋外也是大片黄豆地。哥哥催着我快点吃饭,他们已经吃过,准备好回自己林场了。我在水沟边摸了一把脸,胡乱吃了一碗早饭,就跟着上路。我也不要哥哥背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我记得昨夜的恐慌逃难,悄悄问:“昨夜那只老彼,后来怎样了?”
“那只老彼叫做山魈,”长脚哥扭过头笑着跟我说,“山魈你晓不晓得?八头伤枪野猪都打不过它。”
天亮了,他胆子越发大了,敢于大声说出山魈的名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能说晓得,也不能说不晓得。我眼前出现了八头黑猪围攻一只大猴子的情景,黑猪攻不上去,又叫来了一头黑猪,一共九头黑猪,才把大猴子打倒在地。
家浩哥走在前面,忽然停下,小心地退了回来,脸色发白,向我们摇了摇手,躲到一棵大树后,探头张望。原来已到了林场,我认出了前面一道水沟。长脚哥走上两步,也躲在树后,嘀咕说:“不会吧?这老彼怎么还在呢,有没有弄错。”
我伸长脖子,从树缝里看见了石屋,石屋前面的小院子里,隐隐的有好几个黑影在晃动。那只老彼山魈带来了好多同伴,在石屋等着我们?山魈奶奶有没有来?
哥哥忽然大步走出树林,挥着手喊:“喂,喂,我们在这里。”
我刚想到哥哥的胆子真是横阔大,却发现石屋前的那些黑影都是我们村里的人,想是一大早爬上山来拔黄豆的,晓丰哥、维娟、李伯生都在。他们也迎了过来,说:“你们做啥了?造反吗?”我想他们没有遇上来报仇的山魈,那是大运道了。
石屋里一切都粉碎了。大门击破成了五六爿,屋里地上撒满了黄豆,装黄豆的几个大木桶、箩筐,也给拆得精散。灶头变成了一堆废墟,桌子、床板、凳子碎成一堆堆木片木屑,屋顶穿了好几个大洞,有一个洞上还架着一块床板。所有镰刀都弯弯曲曲,像编了辫子,锄头柄都折断了,抛在地下。酒坛、碗盘和茶杯,也都砸成了陶片和瓷片。山魈将能够扯碎的家具什物,全都扯碎了。墙上、门板上还有血迹和黄毛。
哥哥他们进屋看了看,又走到屋外,向晓丰哥他们讲述昨夜的事情。长脚哥拿起折断的锄头柄,摸着断头说:“嘿,嘿,好力气,好力气。”
锄头柄与我的手臂一样粗。长脚哥看了我一眼,说:“这么大的锄头柄,这么当中就能折断,只怕有几千斤力气。”
我惊叹道:“那不是比武松还厉害了。”
“武松?十个八个武松上来,它伸左手小指头就能打倒了。”
“长脚哥哥,昨夜我们要是不逃跑,”我踢了踢灶头变成的碎砖堆,“我们一个个的,也都给它撕成这样了,是吧。”
“不要胡说,其实山魈是传说故事。”长脚哥想了想,没有找到别的话,就拉住我的手,走到屋外。
太阳已从山头上露出来,空气用井水洗过一样清新,远远近近的山峰,清秀得像梳独角辫的小姑娘,只有附近的一大片黄豆地,看上去有点萎靡。这样光亮的山里,有这么多人,我觉得我又不怕什么山魈了。
【責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