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娓
那么,离开他的老厂,已经二十年了?
怪不得,上个月有消息说,原来同车间的建光,被查出肝癌,晚期;怪不得,两天前长天电话告知,女儿订婚,喜糖过阵子就送来,婚礼请的可是一家……
何力谦的思维终于回到了轴心上。那一年他十四岁,为了赶最后一班车顶替父亲进那个国营老牌的大工厂,户口簿交给大队文书,生生把年龄改得恰好符合条件,而自己却不认识了本子上的自己……之后,父亲退出江湖,他开始步入工人阶级的队伍。建光在他之后到来,同期开始他们学徒生涯的还有陈大、王二和李三,一拨人就数他最小,被唤作“童工”“老十(实)”……
又到中秋——这人们眼中完美,而精神病患者焦躁不安的日子……既然回首,不妨敞开来想一想往事吧。
力谦挑的是头一间——他喜欢朝阳,一看,这间就通透、开朗,合乎心意。
随后隔壁也住进了一个人。他说他叫曾长天,刚刚从中专学校毕业,领导叫他呆这四楼东边的第二间。看他黑皮糙肉、胡子浓密、烟不离手的样子,力谦以为大自己一截,却听他说:“廿四,从永嘉山头来”,才知道,同龄,节假日打牌又多了一家伙。
这幢楼严格地讲,是办公楼,但第四层上的一排房间却从开始时的工会活动室,逐渐转而默许给了陆续分配到来的大学生、中专生们,只剩了东边阳台上一方小矮屋,用来归置公家的器材,没有窗,惟一的一扇门朝楼道开,却长年上着锁。
毕业生们有满腹牢骚,但不得不承认,也有满腹才华。技术上的活儿,有待于他们完成的还真称得上“不少”。楼的建成、投入使用,正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单位“用人荒”的当儿,年轻人下班后喝口小酒、休息天打个扑克,能算啥问题?厂长闭了一只眼,底下的,谁也犯不着多嘴。
至于何力谦,更是老工人们看着长大的,确实机灵了得——初中读完就断了升学之路、没上过一天高中的这小子,只通过厂工会举办的文化补习,就考上了大学,远近几家国营大单位里,这可算得绝无仅有的啊!和外厂联合举办活动时,只要报出本厂“何力谦”三个字来,就能压制对方一半的气势,自豪感激荡胸怀。然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没想到的是那故事的结局——大学毕了业,却只能听从远在家乡农村的父亲的告诫,回厂,抱定铁饭碗。窝在犄角旮旯里,连五一中秋也懒得出门,却每每放话伤人,什么“没我,行吗?!”“好啊,你让××来请我”……不一而足。
该轮到小伙子狂妄了。所有的长辈都对何力谦格外纵容。
四楼住着的人只有何力谦和曾长天丝毫没有挪窝的迹。,四五年间,结了婚、生了子的,拼命地扩张地盘——有分了厂外职工宿舍搬出去的,也有撬了三楼某间办公房,据为己有的……他俩,就像洁癖缠身,固守着自己的单身城堡。
阿根伯第一次提了东西走上四楼,正是中秋。准确地找到“东边第二间”后,嘀咕了几声:“谦儿,不在,就挂他门把手上好了,下了班,头一眼就能看到。”
力谦第一次看见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坠他门上时,嘀咕了一阵:“蝤蛑、血蛤……多好的下酒菜啊!准是阿玲姐姐看我一个人过节,可怜……谁叫父亲当年回乡时把我交托给了阿玲姐姐的父母呢?先吃再说!”
阿根伯第五次站到四楼东头,没有嘀咕,心揪得很紧。他已经从厂子里退休,因为孤老无依而在厂区的大花坛旁占据了一块小地,侄女真真叫他趁上班时间悄悄地上楼,给“东边第二间”的主人送一网兜的时鲜美味……反复问她,却至今不愿道明原因。
力谦第五次从楼梯上瞧见门口悬着的满满一袋食物,终于发了慌,没有嘀咕,他拎了网兜扭头就往传达室跑。中间那几次他都是马上喊了长天过来,“喝酒喝酒,一醉方休!别老叼着个烟……”或者,“总是田螺姑娘再世了呗,我有福气!你呢,有‘财气,也许将来……”
传达室里满登登闲聊的人。老厂大厂,人多,连态度也从容。力谦想问问,是哪位或者哪几位阿姨或者叔叔,工作之余还不忘疼他,他嘴巴、脚头都不够勤快,到今天才来道谢。事情一说出口,就遭到了群众从头到脚的质疑。
方秀玲到点就离厂了,这一刻也找不出个人来对证。于是网兜连同它里面火红的蟹膏、雪白的鳗肉就留在传达室里,成了等待主人领取的邮件,自然,也成了好奇者审查的对象。
次日一早,阿玲还没进厂,骑在自行车上就被多番告知:“传达室是不是有你一样东西啊?快去瞧瞧!”迎候她的,当然就是昨日被搁置,夜里、凌晨继续发着酵的那个问题。面对大伙儿的质询,她矢口道——“不,不是我的。之前也不是。”
这一天,全厂沸腾。这一天,何力谦默然无语,不见了一丝平日里目中无人、油腔滑调的痕迹。临近下班,網兜被人提起,扔进了门外垃圾堆里。
还在壮年的时候,阿根伯就牢记了薛真真父亲的遗言。
金木根十岁拜师学手艺,1949年,正当青年的他凭着扎实的技术进了这家刚刚由军管会接收、组建的厂子。当初只有八十人的单位合并了一些小作坊,迅速地增大做强起来,然后就成了全市规模第一的国营大工厂。和真真的父亲同为“元老”级人物,交情从见到的那刻、一声“嘿”、一个憨直的笑就开始建立了,他们一武一文,一动一静,却无话不说,成为结拜兄弟。没想到,他的薛老弟四十出头就丢开妻女戚友,撒手西去……真真这孩子脾气硬,本来读书好好的,运动来了,都以为独生女,可以留在城内,偏偏主动要求支了边,去到云南……真真这孩子命也薄——那边一去,这边就相继没了爹娘,才十八岁啊……后来知青返城,该有个三十了吧?
薛真真回来时,金木根已经被公认为“伯”了。“真真,就有劳你了!”这话,可没有一天胆敢忘记。在伯的眼里,真真是个乖侄女,她只爱和书打交道,虽然落实政策被安排进了工厂,却怎么看怎么像个知识分子,文文静静,不和人黏糊,更不会招惹是是非非。但,真真也着实是个让伯放心不下的人儿!亲叔叔、亲婶婶都在世,她竟然不跟有血缘关系的他们多一分来往,至于周围的女工,更是连个照面都不愿意打,她的身边只有从图书馆搬来的一块块“厚砖头”和一张张“大被单”——“大”的,自然是报纸,“厚”的呢,她说,都是些翻译书籍,是世界名著。
从三车间到澡堂子,当中隔着个锅炉房,锅炉房的外头空地上孤零零地立了爿矮矮浅浅的瓦屋,一壁敞开,门面上一台大磅秤,真真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干着秤煤的活儿。她会面对煤场拉来的板车喊出一组干硬的数字——“两百零二斤”,或者“一百九十五斤半”,平时只有他阿根伯听得到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偶尔,传达室会有她的一封信,她轻轻地对伯解释说,她练习写诗写文章呢,给编辑部投了不少稿,这些信就是在鼓励她继续努力……厂子大了,轰动性的事件时常有,可是全厂人议论纷纷无所不晓了,她却照样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
算来,这年三十六了,多希望她能找到一个稳妥的人啊……如果,是喜欢谦儿——虽然女大男小,差距让人一时难以接受——他认为自己这把老骨头至少还可以帮忙递个信儿,也好先让谦儿知道知道。
“阿真,有什么话让伯给你捎过去么?我看你……”
“伯,您就再送一次呗!对,东边数过来第二间。谁也别告诉,老天爷自有安排。”
每当真真强列阻止了他关切的追问,他都瞧见侄女的脸上浮现一抹美妙的红云,便多少心宽了些。毕竟,他那老弟知识家庭出身,当年就让女儿读到了高中,而他,虽被敬为兄长,却实实在在目不识丁。
是何力谦,把第六份挂在门前的“天赐”礼品送到了厂派出所的。像前番那样先拿到传达室,后又任由他人随意处置,看来丝毫不解决问题——他,害怕了。
把责任端给孙所长,力谦觉得自己轻松了一大截。到底哪路神仙施法作怪,盯上了他?这里边的奥秘完全不是他所能推测的;而派出所可以,它是威严的象征,它的职责之一就是带给工人们以安宁。
成立派出所,成为带领四个兵的所长,老孙的事业,在他岁数的第四十五个年头上实现了质的飞跃。他信誓旦旦,决心满满,准备大干一番,不负众望。这不,火眼金睛,迅速锁定了侦察范围。
闲里,阿根伯总喊老孙“孙猴儿”,他向来瞅着,“孙猴儿”管派出所,做事有谱。这回,向他走来的脚步有点急,一看就不是平时过来闲谈散讲的模样,更重要的是,警服,也不知是凑巧穿了呢,还是特意换的。他考虑过了,只要老孙一问起“网兜”“酒菜”,他就竹筒倒豆子,统统坦白。不说出来,难道会对真真更好一点?为了侄女的将来,自己情愿担当泄密者的恶名。
“孙所长,你听我说——”阿根伯,当然也只有阿根伯,道出了网兜食物的来源。派出所立即传唤锅炉房薛真真。
庄正的警服架在身上,孙所长显出郑重的样子。可是这会儿的薛真真的状态,哪怕他再见多识广,哪怕他竭力抑制,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目瞪口呆。孙所长,人们口里评价相当不错的料事如神、执掌正义的老孙,发现自己也不幸沦为了看客一员。
“一定要说么……我,我已经越来越靠近我的大师了。”薛真真慢慢抬头,眼睛闪烁着光芒,其中两束直射向老孙帽上的警徽。她的神态显示难以抑制的激动,即使隔着玻璃镜片,也能感知到她内心的波澜。老孙办公桌的后面还立着两位警员,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在看谁,她的目光强有力地往远处延伸,直至穿透警徽,跨越门墙,毅然前行。
没有回响。老孙张着嘴巴,不知该接哪样的话。薛真真低头,端正了下坐姿,然后她使用极缓慢的语速、极欢悦的声调,喃喃道:“严新大师,你也知道吧?他,来到了此地!”
“严新?这儿?”
“是的,大师每天在楼上自己的窗前腾云驾雾,练功修行……”
“你,你看到?”
“嗯,大师召唤我去伺候他了——对,叫的就是我——我愿意为他奉献自己的一切!”
“在在在……”
“在四楼,第二个窗口……”她把双手叠放在胸口,脸色绯红,说着说着,站了起来,“你看,他的风度!”眼睛再一次远远地望向天际。
那两三年,大师风靡全国,为此,厂工会还组织过爱好者集体练习气功,但可以确定的是:薛真真从没在场过……孙所长暗叫一声“不好”——真真日日关在房间里照着报章、书本练习,早已经走火入魔!
老孙按捺心情,理智以待,让薛真真先回去正常上班了。
他把自己关在派出所里,一边是情感的剧烈冲击,他断定,可怜的薛真真马上要遭遇暴风骤雨,一边还得为眼面前的困惑寻找可能的答案,真相只露出了一半,他发现,仍然无法从这条线索直接解破何力谦之谜——小伙子不练气功,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什么缘由让她有了这么神奇的联想?
阿根伯从楼梯上去,所见都是门,第一扇是杂物间的,第二间,住的便是力谦。
阿根伯没有想到的一点——他的侄女在楼下仰着头看四楼时,东边尽头阳台上的小屋一则矮,二则没有窗,是怎么也算不上一間房的,因此,头间何力谦,第二间其实另有其人——她数的是窗,第二个窗口连通的便是曾长天的世界,而长天下班后常在窗前吸烟,烟瘾大的时候一天抽掉三四包……
阿根伯每次都站在楼道上,也就是说:长天住的只能称之为第三间,侄女让他送的,他统统挂到了力谦的门上,其实,没有一次是对的。
孙所长来了个实地考察,终于恍然大悟,宣布案子告破,但详情暂缓公开。群众的神经绝对敏感,紧接着,楼底下和四楼楼道上,孙所长站立、走动过的地儿,人流猛增,七姑八婆纷纷主动参与了案情的演绎与推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曾长天就这么着被拽进一个魔幻的故事里,并且成为了人们传说中的男主人公——“严新大师”,或者“假大师”。
长天的脾气如同他的外形,来不得半点委屈和委婉,还有一点不容忽视,两个月来,他暗暗交往了一位厂外女子,合拍又投缘,正准备不日对朋友和盘托出……他的一句“滚!”以及门板撞击门框的声响,嘹亮、长久地回荡在八月十五夜厂区寂寥、阴森的上空。多年以后,力谦、阿根伯回忆,都用到了极为相似的描绘——“震天动地”“心有余悸”。
那一夜,四楼发生的事情对许多人来说,都会是永久的秘密。那一夜,曾长天闻声把门打开,他看到了一个女子抱了被筒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愣是花花地涂了些红的白的……她在烟雾缭绕愕然无语的青年曾长天面前低垂着头,温柔地说出:“大师,我来了。我知道你在这儿等我好久了,月圆之夜,让我们融为一体吧!”
“疯了!疯了!!”
“锅炉房秤煤的那个薛真真神经错乱啦!刚才嚷嚷着严新大师要跟她睡觉呢!”
“严新大师谁啊?该不会,是想那位‘假大师了吧……”
“送了那么多吃的,还都送错;如果送对了,人家能不能要她啊……”
……
此后,力谦听说真真姐在老家的精神病医院住了一整年。中秋节的晚上,悄悄地走了——她是在医生们普遍认为的发作期内躲开众人的重重防备,上吊自杀的。
新闻只到达了领导、亲戚耳中,没怎么传播,大约人们是担心有关不吉之人的消息染污了自己的口舌吧,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懒于再提。力谦从阿根伯的行程里探知了这个结果,心儿猛地一沉——没想到死亡来得如此迅猛……
如果不是那一次又一次神秘地送上门来的时鲜美味,他可能也如同陈大、王二、李三,连一声“姐”都不愿意称呼,因为她确实是个与世隔绝的怪异人物——大家说她“老姑娘”、“眼高手低”,做着称几斤黑煤的工作,却梦想着写花写月,上云上天……然而,她内心的美好他们无法理解呀!父母、阿根伯也许知道,但他们都没有机会替她表达,反而是一段误会,或者说是一场闹剧,让力谦——一个旁观者产生了些许体会。真真姐,性情与众不同罢了。支边回来,青春已逝,本是人所共知、无可挽回的事实,她却依然把精力投入了自己所看重的精神生活……
这样想了,一个疾病患者的死亡就不属于意外。她最最平凡的行为追求都难以被人接受、尊重,遑論“严新大师”事件之新奇、出格!唉,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她的不幸就在于“不甘,不甘”。
还是她的那些被错放了的酒菜,无意间又引导力谦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让他在她被押送去强制治疗的一年时间里,把思索的主要内容给予了大伙儿所熟知、所沉湎的环境。这个老牌的国营大工厂,身负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现在,除养活各色平庸、冷漠而又自命不凡的人,已一无是处。
沿着这条道走,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力谦骨子里一直包藏着一种力量,有没有可能,那股子经过伪装的气流实际上也归于“不甘”?溺身于波涛,一个人,是很容易为更大更猛的浪头吞没的……
何力谦以高分、高龄的突出形象,考入所谓的事业单位时,偌大的工厂没有发出一丝惊讶的声响。也是,车间排布,塔楼高耸,设备林立,人影熙熙,厂还是那家厂,可惜它空心了,任何一条消息的传入都已激不起情感反应。另一种可能:这里的人们都清楚,力谦与他们本就不同,他最终还是会与他们分道扬镳的。
阿玲姐姐特意在家里摆了一桌酒,蝤蛑、血蛤、江蟹、鳗鱼,除了物品极尽丰盛,厨艺也相当了得。席间除了力谦和阿玲夫妻俩,其余都是当年与父亲同村出来,而把岁月留在了这座城市的老人,“我呢,光会烧几个菜,没啥出息了,阿弟,你才是长辈们期望的模样!”阿玲竟然盈盈含泪。年轻的时候,方秀玲无疑是绝顶美丽的,厂里人大部分认为,她一定会飞走……
至于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是何力谦进入事业单位多年后发生的事情。他发现自己虽然有了小“家”,却不知“业”在何方,内心依然活跃着那种疑似“不甘”的因子,索性再次告别。
长天说,陈大、王二、李三,还有现在病情严重的建光,都在原单位待到了最后,各大国营工厂与工人“买断”工龄……长天不太说到自己,力谦了解,他的这位兄弟后来从厂里愤然出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工资、没有劳保、寄人篱下的生活,然后才渐渐步入商道,如今已然名满永嘉。
又是农历八月十五。数过来,人生的四十多个中秋节里,印象深刻的能有几个?无论如何,上个世纪的风雨,与一个微不足道、甚至人们已不愿提及的生命相关联的记忆,恐怕是难以磨灭的了。而这些,都绕不开一个小小的“错位”的情节。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