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行胭脂
我母亲名声不好。她和红星生产队很多男人有染。
我两岁多才学会走路,三岁才学着说话。我母亲教我几个最简单的词语:爸爸,妈妈,小树。我母亲表扬我“爸爸”发音最准确,反复帮我纠正“小树”的发音,我母亲说,小,小,小。我说,咬,咬,咬。母亲说,树,树,树。我说,户,户,户。我烦了,往门外跑。我母亲一把扯住我,把我夹在两膝间,拿一把笤帚吓唬我。我母亲说,蠢得要死,坏男人的种。
我刚学会叫爸爸,生产队很多男人就要我叫他们爸爸。
他们见了我便说,姚小树,叫爸。
我稍大一点,便问我母亲,到底谁是我爸?我母亲说,小孩子问什么问!你能懂什么!
我母亲有癫痫症,有一天洗衣服的时候掉池塘里淹死了。
队长把四个家庭的妇女叫来开会。队长说,你们也知道,你们的男人干的那事。现在这孩子可怜,你们一家养一个季度,这样年年循环。
我一个女孩子,我母亲给我起名,偏偏叫树。生产队的男孩子们说,你应该叫姚小花,树是象征我们男人的。生产队户口登记簿上写着姚小树,我有什么办法。
队长说,小树,你想上学就上学,你想赶猪就赶猪。要是哪家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扣他们家的工分。
我母亲之前的工作是看护生产队的一处麦田。那处麦田在西岭坡,离养猪场很近。养猪场用一些木桩子围成猪圈,大猪三拱两拱,木桩子倒了,一群猪集体出逃。群猪大摇大摆地走来糟蹋西岭坡的麦子,它们也不管麦苗喷洒了农药没有,仗着猪多势大,狠劲地吃,狠劲地踩踏。我母亲拿着棍子,东吆西喝,猪们毫不畏惧,坚决不肯走出麦田。这些笨家伙的肚子吃得圆滚滚的,还在吃,也不怕被撑破。世上真的没有比猪更贪吃的动物了。有几只小猪倒在地里,我以为是吃得撑死了,我母亲说,是被农药毒死了。我问,农药在哪里?母亲说,农药喷在麦苗身上。我说,麦苗也喝了农药,麦苗为什么不死?母亲说,跟你说不清。我母亲瘦得像一棵玉米秧子,拿着一根棍子赶猪,好几头猪将她包围,哼哼哼拱她的脚,就差把她掀翻在地。我气愤不过,捡起麦地里的几块烂砖头,向猪群砸去。有一块砸到一只猪的头上,血立刻顺着猪的额头挂下来,染红了翘起的猪鼻子。有一块砸中一只猪怀孕的肚子,它痛苦地趴在麦地里,浑身抽搐,双眼淌泪。有一块砸中一只猪的脊背,那脊背出现一块砖头的凹痕。吃了我“砖头子弹”的猪,都“嗷嗷嗷”地哭起来,哭声被风吹动,在西岭坡穿梭、游弋。我又连续投掷小石块。群猪方阵大乱,“嗷嗷嗷”地叫唤着四下逃散,猪长辈们早已顾不得它们的猪子猪孙,疯狂逃命。大猪们踩着小猪奔跑,小猪四脚朝天,卧倒尖叫。我站在西岭坡哈哈大笑。我六岁,已经能对付这样强大的一群敌人,而我母亲二十九岁,连一群猪都对付不了。可她没有一天不说我蠢得要死——她总记着我三岁才学着说话,舌头还不转弯——她的成见根深蒂固。
队长夸我赶猪赶得好。队长给我母亲说,姚珍啊,不是我说你,你连个猪都赶不了,多亏姚小树!不然,整块地的麦子都叫猪糟蹋完了,所有的猪又最终都叫农药毒死了,生产队的损失有多大你知道吗?年底各家分的粮食起码减少一半,过年过节各家分不上一两猪肉。
我像个功臣得意洋洋。队长一走,我母亲拧住我的耳朵,差点把我提起来。我不知道一棵玉米秧子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
“你还敢用砖头砸怀着猪仔的猪!你知道它的肚子里有多少只猪崽子吗?前年它一窝生下十五只!你一砖头砸死多少只猪!说你蠢得要死,你果然蠢得要死!”
我母亲拧我耳朵的第二天,她死了。当时她在池塘边洗衣服,癫痫病发作,口吐白沫,失去知觉,倒在池塘里。
据说,我的四个爸爸都是被他们的老婆捉奸在床的男人,他们都和我母亲有过肉体关系。
我母亲姚珍是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长相一般,但有气质,有文化。她会抄写歌词,识五线谱,会教生产队员唱歌。她除了给生产队赶猪,还和老古(一个男知青)一起负责每月一期的黑板报。生产队没多少人能看懂黑板报,但每一期黑板报更新后,人们在黑板前聚集,你挤我,我挤你,后面的人踮着脚,伸长脖子,生怕错过什么好戏似的。会计挑拣一些内容,读给大家听。人们的耳朵听得新鲜,眼睛便大张着往黑板上瞅,仿佛在跟随朗读节奏辨认那些字。每一期黑板报,会计都让登载他的一首诗,待他给人们读他的诗时,人们听不懂,摇着头走开。会计后来狡猾起来,先读自己的诗,待读完诗后,才给大家分享其他内容。人们不依,找队长提意见,队长批评会计,以自我为中心,要不得,以后的黑板报上不要发表你的诗歌。会计自然很沮丧,怪人们素质低。有人说姚珍的歌唱得好,有人说她的字写得好,有人说她的眼睛里住着明月,有人说她的声音里流动着清泉,总之,关于姚珍的溢美之词一直多于贬损之词(除去某些提防她的中年妇女和一些碎嘴老女人,生产队的年轻男女和中年男人们都喜欢她)。
让生产队的人好奇且自始至终没有弄明白的只有一个问题:姚珍为什么不离开红星生产队?前后来红星生产队的知青一共有六位,不到几年就有四位以各种理由返城。姚珍自打来红星生产队,似乎没想过离开。她患有癫痫病,本来可以优先返城,队长多次把政策告诉她,叫她写申请,请求病返,她不置可否,嘴巴上诺诺,行动上消极,十年也没写出一纸申请书。而老古——古行舟,年年积极写申请,年年无法返城,年年蹲在大队部的墙角哭一场。生产队的人同情他,安慰他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他受到他父亲的牵连。他父亲到香港继承他爷爷的同胞兄长的产业,一去十余年,杳无音信。一顶资本家后代的帽子,让老古返城的梦迷离而缥缈。
姚珍为什么不离开红星生产队?我的四个爸爸对此说法不一。我的医生爸爸说,你妈妈因为癫痫病,在西城被恋人抛弃,痛苦不已,决心远离西城,于是落户到我们这里。我的会计爸爸说,你妈妈不离开红星,是为我,她好多次说要嫁给我,可我是队上的干部,不能離婚,不然,会计就当不成了,她留在这里,是在等我。泥瓦匠爸爸说,别听他们胡扯,瞎编,我救过姚珍的命,姚珍给我说过实话,她患癫痫病,三岁被亲生母亲抛弃,养母养她到十七岁,逼着她与二十七岁的瞎子哥哥(养母的儿子)成婚,瞎子看不见,时常疑心姚珍在外面有男人,动不动拳脚相加,她无法忍受,离开家,成了我们红星的一员。我的裁缝爸爸说,姚珍杀过人,过失杀人,她原先是金川机械厂(西城最大的工厂)的工人,有一回搞会议接待,抽她去领导办公室打扫卫生,她爬到凳子上,正给厂长的办公室擦玻璃,癫痫发作,跌到地上,她醒来时发现厂长正在自己身上,她捡起身边的一个酒瓶,砸厂长的脑袋,厂长当场毙命,姚珍属于正当防卫,不予起诉,但厂长的儿子寻仇,让姚珍不得安生,没办法,她隐居于我们这穷乡僻壤避祸。
关于我母亲,除了四个爸爸的四个版本,红星人还有更多的版本,汇编起来可以形成一部传奇。
我不想赶猪。我母亲肯定不希望我成为一个赶猪的人,这我知道。我选择跟着老古去识字。
春天,我住在医生爸爸家。医生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军绿色书包,将褐黄的纸张用针线缝好,作为我的作业本,草稿纸则是会计爸爸积攒的烟盒纸,铅笔是医生家的孩子们用旧的,剩下一小截儿,勉强能握在手里。医生送我到老古那里。老古住在生产队的办公区。办公区就是两间土房子,老古占一间,另一间是生产队的干部们开会用的,平时兼做教室。老古只有二十六岁,红星人都叫他老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叫得那么老。老古给生产队的三十多个孩子上课,他一个人上语文、算术、唱歌三门课。队长说,开三门课太多,算术课最重要,唱歌课可以去掉。我们心里反对队长的话,我们最喜欢唱歌课,最头疼算术课。学生大的十五岁,小的只有五岁,不分年龄,不分班级,混杂在一起上课。板凳和课桌由学生自己帶来,没有统一规格,高高低低,横七竖八。黑板是泥瓦匠爸爸用水泥抹成的,表面刷一层黑漆,漆不均匀,有地方堆成一团,有地方又没刷上,以致老古的字在黑板上凹凸不平,有些字像折了胳膊掉了腿,分了家。没有黑板擦,我们用旧衣服上拆下来的烂布片擦黑板。从裁缝铺借来划粉,充当粉笔,划粉一律为土黄色,写出来的字模模糊糊,不甚清晰。课后,学生们时常跑到黑板前去辨认老古板书了什么。老古极少在黑板上写字(我猜是为了节约划粉,其实老古写的字很好看,孩子们都模仿),老古不叫学生上黑板听写生字,也不叫学生上黑板演算。
医生爸爸家的朱婶娘叫我带上两岁的弟弟去上学。朱婶娘说,要去上学可以,必须带上弟弟,否则,就留在家看孩子。
我把弟弟放在课桌底下。他在地面上爬来爬去,吃自己的手,可能是饿了吧。我听一会儿课便钻到课桌底下,把他的手从嘴巴里扯出来。他又塞进嘴巴里,一会儿把一只手咬出血来,放声大哭。我赶紧去课桌底下找弟弟,把他抱起来,拍他,哄他。他用力地哭,怎么也哄不住。我的身上感到一股温热,弟弟尿了。弟弟的裤子湿透了,他觉得不舒服,哭声越来越大,清澈响亮,直冲屋顶。学生们扭过头,看着我和弟弟。我怕影响上课,急得用手去捂弟弟的嘴。老古停止讲故事(他正讲灰姑娘的故事,一个很好听的故事),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我赶紧去接,老古缩回手去。他将水果糖放在前门牙齿上,咬成五小粒(每一粒好小啊,和粉末差不多),然后扯下我作业本的一张纸,包起四粒,把剩余的一粒塞进弟弟口中。弟弟顿时停止哭闹。弟弟的舌尖刚接触到一丝甜味,来不及细品,糖粒已滑入食道,溜进胃里。他失望之极,他在我身上蹬着腿哭,还用两手拍打我。我没力气抱他,差点把他扔到地上。我从纸包里又取出一粒糖。弟弟又没咂吮,直接咽下去。他已经发现秘密,只要哭,就会得到水果糖。五粒水果糖吃完后,他哭得一波三折,天昏地暗,好几次哭岔气。弟弟真过分!老古过来拍弟弟的背,弟弟吐出一些涎水和食物。老古说,姚小树,你抱孩子外边玩去,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学习。
只要在外边,在阳光下,弟弟便咯咯笑。一到教室里,他光知道哭。我实在拿他没办法。我上学已满两个月,连“白云”两个字也写不好。期中考试,老古给我们听写十个生字,我只写出两个,还错一个。医生爸爸翻看我的书包,查看我的听写本,叹一口气。朱婶娘在一旁说,她亲娘说她蠢得要死,你看看,的的确确蠢,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叫她在家里专心看小孩。医生爸爸当然不同意,他说,你不怕队长扣工分,你想怎样干你怎样干。
我倒是度过了一段满意的夏季生活。
夏季我住在泥瓦匠爸爸家。
泥瓦匠爸爸四十岁出头,敦敦实实的个子,嘴唇厚厚的,不爱说话,不抽烟,爱喝点酒。李婶娘自己会酿酒,她苦恼没有粮食酿酒。李婶娘说,每次都用鸡蛋去换酒,八个鸡蛋才能换半斤酒,划不来。李婶娘叫泥瓦匠爸爸向医生学习,你看人家医生,不抽烟,不喝酒,身体多好,五十多岁看起来像三十来岁,比你显得年轻许多。泥瓦匠爸爸说,他做了半辈子轻省活,哪像我风里雨里,天天泡在泥水里。李婶娘说,你也别光找理由,爱讲究的人肯定比不讲究的人好,你看医生,衣服穿得周周正正,头发梳得溜光溜光,你一年到头连胡子也懒得刮,像个野人,保不准小树也嫌弃你呢。泥瓦匠爸爸问我,小树,你嫌弃我?我摇头。我打心里喜欢泥瓦匠爸爸和李婶娘。
李婶娘数落泥瓦匠爸爸以后,我发现他改变着自己:他隔一星期刮一次胡子,害怕忘记,还叫李婶娘提醒、督促;每次收工回来,先把手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才来到我身边,把我抱起,举着转一圈,交给李婶娘。李婶娘接过我,在我脸上狠狠亲几口。李婶娘说,小树细皮嫩肉的,和我们这里的孩子一点儿都不同,骨子里不同,我才不相信小树的爸爸是你们这几只癞蛤蟆呢。泥瓦匠爸爸嘿嘿笑,说,你说得对,我们还真配不上当小树的爸爸。
李婶娘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女孩夭折,两个男孩子倒皮实得很,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李婶娘说,亏得有小树给我做贴心小棉袄,那两个费事的货,哪天不和别人打架?李婶娘说两个哥哥费事,爱打架,其实完全不符合事实。她只不过想突出我,而故意降低两个哥哥的形象。两个哥哥一向文静如女孩子,羞涩腼腆。李婶娘一瞪眼,还没来得及发火,他们赶快说,娘,我不对。两个哥哥没有欺负过我,他们任由李婶娘疼我,李婶娘把好吃的往我碗里搛,他们不吃醋,也不闹事。我要跳绳,李婶娘叫他俩给我摇绳子,我跳多久,他俩摇多久,我尽兴方止。他们喊,摇得手臂酸疼啦,看,胳膊举不起来了。李婶娘听见,说,两个大小伙子,摇个绳都说累,往后田间地头,喊累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伺候妹妹还喊累!两个哥哥吐舌头,表示不该喊累。我也冲他们吐舌头,挤眼睛,做鬼脸。晚饭后有一段闲散的时间,李婶娘叫爸爸和两个哥哥陪我玩扑克牌,李婶娘捉住我的手教我出牌。游戏规则是,谁若手里有梅花3,另外三家发现后,就联合起来起来攻打他。我揭到一张梅花3,我害怕三家攻打我,把牌一揉,说,我输了我输了,我给你们进贡。李婶娘说,你输不了,不信,你打下去。她给爸爸和哥哥们丢眼色。爸爸连忙叫我出牌。我出什么牌他们都说要不起。他们偶尔畏畏缩缩地出几张牌,全是虾兵虾将,毫无杀伤力。最后我把他们三家关进牢里。李婶娘说,小树聪明!爸爸说,小树最厉害!哥哥们掩着嘴,好像在笑,又怕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