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吧

2019-10-12 07:16黄海兮
野草 2019年5期

黄海兮

我爸骂道:妈的,这个鬼天气。

我知道他的关节炎又犯了。

自从前年我妈患病在床后,爸愈加少語,他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提起轧钢厂的事。

我问他:我什么时候去轧钢厂上班呢。

爸说:等着,有机会的。眼看着冬天又要来了,隔壁王三家的儿子顶王三的职上班去了。他叹了一口气,急咳了几声,然后摇摇头。

爸在我眼里成了彻底没出息的人。

海明的爸在轧钢厂家属区的大院做保安,那个糟老头只要见到我和他儿子一起,他立马暴躁如雷,他不敢骂海明——他的亲儿子,因为敦实粗壮的海明有时候会抡起拳头吓唬他,当然更多的时候不是真的。

这火气当然只能对我发。我大都无所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实在要是闷不过我就回他两句:你儿子是我的跟屁虫嘛,你去问裘细花吧。

然后他瞪着更大的牛眼看着我,而我对他不屑一顾。

关于裘细花,要从海明在子弟学校读初中说起。

漂亮的裘细花扎着马尾辫在我和海明眼前晃来晃去。夜晚睡觉的时候,我总能想起她。初二那年,海明写给裘细花的情书还是他和我共同的杰作,署名却成了海明。我把它夹在裘细花的语文课本里。那天下午放学我和海明装着都很轻松,裘细花呢。她看上去跟平常没有两样,她进轧钢厂家属院的时候还跟保安海叔打招呼。嗯,这孩子很有礼貌——海明他爸每次见裘细花都这么说。

要说的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我们刚吃完饭在院子里瞎逛,裘细花被她爸拧着去了门卫室。她爸劈头盖脸地对着海明他爸一顿怒吼:瞧你生的贼儿子,还想蹭我闺女,告诉你儿子,做梦去。然后裘细花她爸把那封看起来有些皱巴的所谓“情书”重重拍在桌子上:你儿子再这样,小心我打断他的腿。

我和海明是一起在轧钢厂家属院长大的。

我小的时候,这个轧钢厂离这座城市还有些距离。中间隔着麦地,农民在那里耕种,春天来的时候,大粪的气味和工业废气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臭烘烘。但我已经习惯了。

夏天来的时候,一排排梧桐树遮住了四层的房子,我和海明在楼下喊:裘细花,下楼玩!裘细花,下楼玩!裘细花她爸在三楼瞥了我们一眼:喊个球,她在洗澡。裘细花不在洗澡的时候,我和海明在她家楼下喊她:下来玩,裘——细——花!但是她仍旧很少答应,我们继续在楼下喊。有一次,海明在楼下喊,楼上一桶洗澡水泼向楼下的海明,正好淋他一头,气得海明直骂:裘细花,我日你妈!

裘细花她爸站在三楼的过道上,双手插着腰:狗崽子,毛都没长,回去搂你妈好好睡觉吧。

这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

说起裘细花她爸,我爸对他咬牙切齿。

我爸原来和他在一个车间做修磨。有一次,裘细花她爸在车间做磨工时砂轮崩裂,破碎的轮片打到了我爸的脸庞,伤到脸部神经。后来,我爸八级伤残提前内退了。那年,他四十五岁。

我爸隔三差五地找裘细花她爸,然后他不停地道歉,然后隔三差五地给我爸送点水果和他老家的特产。后来裘细花她妈也死了,他们家只剩下裘细花和她爸。裘细花她爸再也不来我家看我爸。现在过去了多年,我爸也懒得去找他。

但我爸的口头禅却未改过:我日死你女人,看你把我害惨的。

他到处寻医问诊,吃了一些民间偏方,但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没有表情,只有嘴角和眼睛在动,像恐怖片里的僵尸。

又是嘴角不停地流口水,我不得不给他准备一个干毛巾。

我爸越来越少跟我说话。我妈呢,她以前喜欢打麻将,她吃完中饭就不见了。他们除了睡觉在一块,生活基本没有交叉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我妈不再打麻将了,她时常躺在床上,腰椎不好,具体什么病,我也没细问。房子里那一包包中药是我妈买的,与其说这些药是为了治病,不如说是我妈用来调节心情的。她喝了药,心情能好些,说话就不那么怒怼我爸和我了。

她最多是对我们唉声叹气。

我妈对我说:我身子骨不行了,你爸又是个废人,你不能去做第二个废人。

我呢,顺应她几声:噢,知道了。

我妈说:你总不能老呆在家里吧,你爸那点工伤补贴和退休金够用吗?以后不要找那个门卫的儿子了。

我知道她是在说海明,我懒得接她的话了。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话题。这让我想起海明的爸见到我时愤怒的那副样子。

海明,这个王八蛋,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我是躲着他呢。

但当我妈说到我爸时,她怨愤的眼神忽然有了光。

我妈叫住了正要出门的我。

我妈说:裘细花她爸好久没来我们家了。

我说:裘细花不是前几天来过吗?

我妈说:裘细花不是她爸,裘细花她爸还没死呢。

我忽然想起有好久没见裘细花了。那天她来到我家时,我出去了。我回来时发现,我家的东西重新摆整齐了,掉了皮的沙发多了一块花布,然后木头茶几上的玻璃杯也换成小瓷杯。

我的内裤和袜子放在沙发旁边的塑料盆里也被洗干净了。自从我妈不再打麻将,她再没有力气帮我洗内裤了。我爸的衣服、她的衣服和我的衣服外套混在了一起被塞进了洗衣机。

我一出门就遇见了海明,他替他爸看门。

他问我去哪里?其实我没想好要去哪儿,反正在街上瞎逛。我他妈的经常这样,你这个傻逼明知故问嘛。

海明见我没理,他又说:要不你替我站一会,我回家上趟厕所。

反正我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我说:行吧,你要快点。

进进出出的人,我都认识,我眼也没抬地看着地面,像个毫不相干的人。我不喜欢看这个院子的人,他们在我背后指指戳戳,说些让我妈气愤的话。不过他们说得也挺对的,比如说我爸这个废人和我妈这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比如说起我,他们只摇头,什么也不说了。

另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大概就是海明了。

我站了一会,便在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看着天,吹着口哨。

海明不知道跑到哪了,拉个屎也需要半天吗。

我妈不让我找海明玩,但我早把我妈的话抛开了。

我妈唠唠叨叨,话说不到重点:我不想在家,我真的很烦。看到我爸,即便我很同情他,我妈也对着我爸骂老不死的。我爸不吱声,反正一会半天地也骂不死。

我在他们当中能做什么呢。我也懒得劝我妈了,她说累了也就不骂了。骂人可以解气,可以缓解病情,我也愿意被她骂。

奇怪的是我妈很少骂我。

这时有一个人喊我,我低头一看是海明他爸。海明呢?

我说:你儿子回家拉稀去了。

他说:我刚从家里出来,他就没回家。他眼睛怼我,像火眼金睛什么的。

他又说:你们在搞什么鬼?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想搭理他。我仰望着梧桐树叶要比看到他心情舒缓。

海明究竟去哪了呢。他可能从家属院的后门溜了。

我想我应该出门一趟去找裘细花。

裘细花去年从卫校毕业后在轧钢厂卫生所做护士。卫生所也没几个人,除了负责人就是一个大夫和两个护士,其中一个就是裘细花。

问诊的病人很少,他们都是轧钢厂的家属,头痛发热和腰酸背痛的人号完脉,取点药或打点滴,然后回家。

架子上没几种西药,中药柜里写着北柴胡、黄芩、黄芪、甘草、天麻、猪苓、板兰根、远志、旱半夏、桔梗、秦艽、杜仲、黄精、北苍术、山茱萸、绞股蓝、沙苑子、何首乌等,其实抽屉里多半是空的。

我妈腰椎不好后也来看过几次,医生给她开了很多虎骨膏药和舒筋活血片。她用完药后也没什么舒缓,后来不来了,自己找了个江湖郎中开了几副中药,也未见好轉。

于是,我妈找来了一个道士,问了一个民间叫魂的偏方,把烧完的黄纸钱冲白开水喝,大概喝了两三年吧,我妈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脾气也越来越差。我阻止不了她,直到有一天她真的把肾喝坏。

这天在卫生所的诊室,我见到了裘细花,她不慌不忙地给就诊的病人配药。

但我很惊讶地见到了海明。

他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我说:我拉坏了肚子,找裘细花拿个药。

我愤怒地说:你爸以为我把你拐卖了,你狗种的原来躲在这里。

我操——我还想继续骂的时候,海明已经离开了卫生所诊室。

我问裘细花:海明是不是真的拉坏了肚子?

裘细花说她不知道,海明也没跟她说起拉肚子的事。他过来坐了好一会,只是跟她说想在轧钢厂家属院的门面房开家录像厅,问裘细花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干。

我不知道海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从未跟我谈起过这事。

我跟海明和裘细花一直住在这个院子里。

裘细花找到了工作,但海明和我却被四季的时光继续白白地耗费着。

裘细花,怎么说呢,越长越好看了。无论她上班的时候穿着粉色的护士服,还是她春天扎马尾辫子、穿背带裤,夏天改穿碎花连衣裙,冬天穿上羽绒服,都好看。秋天呢,她爸让她继续穿着那件读卫校时松松垮垮的校服,胸脯到小腹太没型了。裘细花她爸真是个变态的男人,那件校服难道要让裘细花穿烂再脱下来吗。

那年,裘细花二十岁。

我们都二十岁。

我和海明技校毕业后失业。我们在轧钢厂的车间短暂见习,但没有工资。

我爸希望他退休以后我能接班。

他伤残内退后找过几次轧钢厂的领导,领导让我继续在家等待消息。

在轧钢厂的围墙里,锻压声日益稀疏,烟囱有一天没一天地冒烟,昭示着我爸的期望很快落空。

海明他爸不希望儿子继续操持他的职业。在他看来,他像一条忠于职守的狗。

我想不明白裘细花是怎么进到轧钢厂卫生所上班的。

自从她爸发生那次安全事故被轧钢厂开除后,再没有上过班。

我没有问过裘细花,她靠哪门子关系进卫生所上班。

而我和海明继续在轧钢厂家属院周围转悠,没事可做。

我们每天从理发店转到录像厅,然后再去台球室,我们认识了一些社会上的人,他们和我一样没事做。

有的时候我们也帮人要债。

有一次要债时我被打断了腿骨,住了几天医院。

这事我妈也不知道,我几天不回家,他们不着急,也不过问。

院里人好久见不到我,以为我工作去了。还有人跑到我家里问我爸,你儿子终于找到事做了,改天把王佳的女儿介绍给你儿子吧。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妈跟我讲了这件事,她还当真了。

我妈怎么不关心我这些天去哪了呢。

说起王佳啊,哈,轧钢厂家属院门口一年四季骑着人力三轮车卖水果的女人。我呸,王佳这人的人品不好,我想她女儿也不咋。难道我妈忘了吗?

我想好了,就算我爸我妈全残疾了,我也不会娶她女儿的。

王佳的女儿有一个很男人的名字:李晓东。

说起王佳,我还真有话要说。

王佳在家属院门口卖水果好多年。我最早的关于她的记忆大概是读初中的时候。那时晚上,我经常去门口溜达,偶尔和海明一起在她那里买些瓜果吃。后来我们混熟了,我没钱时就先欠着。一年四季她都有瓜果卖,于是我欠她的钱越积越多。她也不催,我也不急。后来我偷拿我妈的钱还给她。我妈发现了这事找到她论理,她们吵了一架后,我妈把欠她的钱全还了,有好几百的样子。

王佳呢。她继续招呼我吃她家的瓜果。

我问她要钱吗。她说尝尝鲜就不要钱了。

我不信,从此不再吃。

王佳的瓜果摊晚上还摆,她女儿李晓东经常帮她守摊,对李晓东有些印象。

她的皮肤微黑,包菜头发型,麻杆身材,俨然一非洲难民。

我好多年没见过她们了。因为轧钢厂家属院的对面开了一家超市,每天都有打折的瓜果。这些家属院的老头老太们每天早上排队等待着超市的开门。王佳的瓜果摊生意越来越差,有一天她的瓜果摊突然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我妈对我和王佳女儿李晓东之间的事突然有了些期待,尽管这件事八字没有一撇。

在百无聊赖的冬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件要做的事。

我在一家理发店做学徒。如果来了客人,我招呼他们;需要理发的,我给他们先洗头;他们剪完头,我再给他们洗头;有时人多的话,我给这些顾客吹干头发。没事做的时候,我坐在理发店门口看路过的姑娘们,她们穿着臃肿的棉袄经过我所在的理发店。

这时候,我又想起裘细花了。她在干什么呢?有一次我去看她,她正往一个中年男人的屁股扎针。那张屁股上的胎记和斑点很恶心地对着她,她有一张青春姣好的面孔。那个中年男人的表情有些奇异的夸张,他哆嗦着嘴巴对裘细花说:轻点,轻点,帮我在痛处揉揉。我操,裘细花当着我的面,用她纤细的中指在有斑点的中年男人屁股上轻柔地按摩了几圈,动作很娴熟。

裘细花做个护士也不见得好,尽是伺候人的事。

但是不知为什么,越是想起这些,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我想见到裘细花,就此刻。

我跟剃头师傅吱了一声:我妈病了,我要去卫生所一趟。

我骑着自行车穿过那排硕大的光秃的梧桐树,手握在冰冷的把手上,没多久,我拐进一条巷子,很快来到了那几间平层房屋的轧钢厂卫生所。

我在门外喊了一句裘细花。

裘细花没有应答。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旁,然后我进去找她。

她跟着大夫上门看诊去了。我只好坐在长凳子的靠背椅子上等她。

这样慢悠悠的时光,我已习惯了,这种慢在我心里已经结茧。

也许我们都长大了,需要彼此放纵自己。我和海明、裘细花之间好久都没联系了。

上次见面还在这里,也是冬天的时候,之前我好几周没见她。我每天回到院子,看见海明他爸坐在门房的椅子上,我忍不住看他一眼,可他头也不抬,我没去问他儿子海明在干什么。也许他找到了工作吧。某一天,这个跟屁虫从我身后忽然消失了,我却浑然不知。

我靠在靠椅晒太阳,然后小睡了一会,我梦里见到穿着碎花裙子的裘细花和一个人向我走来,经过我的时候没有停顿,也没有和我打招呼。我几次张口,声音始终没有发出来。裘细花依旧那么漂亮……

“你怎么睡在这里?”有人轻拍了我的肩。

我睁开眼睛,原来是裘细花。她旁边站着的还有海明。

我心中一怔,海明怎么和裘细花在一起呢。

裘细花见我一脸迷茫,连忙说:海明他爸病了,我刚去他家了。

我没接她的话,我说:海明,你这孙子,最近在忙什么,也不找我玩了。

海明说:我爸给我找了个关系,要把我送到部队去。

我说:让你爸也帮我说说,我们一起去部队。

海明说:部队又不是我家的,我马上就要去报到了。

我说:你小子终于可以摆脱你爸了!

海明一脸不屑说:我爸说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了。

我不生气,我理解他爸。

他爸整天一脸的苦逼,他不明白他人高馬大的儿子怎么就成了我的跟屁虫。我嘛,糖衣炮弹加大棒子。那些年,我经常拿我妈的钱,和他一起开小灶和看录像,他不光吃饭胃口大,而且爱给女同学送礼物,像生日礼物、三八节礼物,还有青年节礼物,只要跟节日有关的,他都喜欢送。海明经常跟我借钱,我很烦他。我也没多少钱,我妈也没工作,她平常就靠打麻将赢点钱,有时被我偷拿十几块。海明呢,他鼓励我继续在我妈那里多拿些钱,直到我们一起从技校毕业。

不如说是我摆脱了海明这个跟屁虫吧。

海明问我:你又来找裘细花啊。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好几周前呢。我一听就觉得他话中有话,我眼神跟海明怼了一下。然后故意在他面前狠夸了一下裘细花。

我说:我妈说裘细花是个好姑娘,上次去我家把我妈感动得没吃下饭。

海明哈了几声说:你妈不恨她爸了?

我说:过去了的事,早不恨了,细花上次去我家,我妈还留她吃饭聊家常。

裘细花站了好一会了,她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两个男人婆婆妈妈有意思吗?

我对裘细花说:上次你到家忙前忙后的,我妈说得感谢你,让我晚上请你吃个饭。

裘细花说:不是你妈的意思吧。

我说:不光是我妈,也是我的意思。

说实在我妈对裘细花就像我爸对裘细花她爸一样,没个好脸色。

我妈在我面前经常骂裘细花是个花枝招展的妖精,让我一定要当心。而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上了这个妖精。

裘细花呶了呶:他呢?一起吗?

海明不识趣地说:正好我也想请细花吃饭,那么一起吧。

我不知道他和裘细花安的什么心。

晚饭吃得并不称心,我和海明喝了酒,有些不愉快的口角。

裘细花见我们争来争去的,她没吃完就走了,她回卫生所值班去了。

海明让我以后不要来烦裘细花了。

他不让我来找裘细花我就不来了吗?

我来看裘细花跟他有个毛关系?

我们一边在路上晃悠悠走着,一边提着未喝完的啤酒瓶继续喝着。

我和海明在回家的路上继续争执。

我问:我他妈怎么就不能来找裘细花了?

他说:你以后就是不能找裘细花。

我说:给个理由!

他说:裘细花跟我好上了一段时间了。

我愤怒地吼道:裘细花看得上你吗。

他说:吼个球嘛,你可以找裘细花问去。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得最响亮的一句是他把裘细花睡了,如此轻描淡写。

我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话像针一样扎痛着我。

海明他这是找打的节奏,我抡起还未喝完的啤酒瓶扎向他。他闪了一下,用手中的瓶子挡住了我的啤酒瓶,“嘭”地一声。但是破碎的玻璃瓶还是扎到了他的手臂。他正要还手时,我已经朝他的反方向跑了。

那天夜里,我没回家。

我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受,但我觉得自己不像一个胜利者。

第二天早上,轧钢厂的家属院围满了人。

一辆警车停在院子里,我没敢进去。我知道海明伤得不轻,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在门口对面的那个小巷吃了碗肉丸胡辣汤和一个肉夹馍。不紧不慢地吃着,胃里的酒味开始散去。

我看到家属院的警车已经离去,我从轧钢厂家属院后院的围墙翻了进去。

我妈很吃惊,看着我,她顿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装着没事,对我妈说:理发店停电停水了,今天不用上班。

我妈“哇”一声哭了。看样子警察已经来过我家。我已经瞒不住我妈了。

家属院的人都在疯传我跟裘细花的事。说什么我逼迫裘细花跟我私奔,裘细花不愿意,叫来海明帮忙,结果我打伤了海明。

还有人说我把黄花闺女裘细花糟蹋了。

我懒得辩了。家属院的这些老女人每个人都是独唱团,每人每天都可以演出一台戏,当然也包括我妈。

我妈没遇什么事,她活到现在,除了打个麻将,没有出过门。现在她身体不好,行动也不便,她好久没有去过超市和广场。

现在却遇到这样的事。我只好安慰我妈:不是揍了海明一顿吗?没事的。

我爸似乎对我的事不太关心,他站在一旁看着窗外。

我妈说:警察说你打现役军人,后果严重。

我说:狗屁,他还没去部队呢。

我妈说:他家的门上都挂上了军人家属的牌子,怎么不是军人了?

我说:等会我把他家的门牌卸下来,丢到垃圾桶。

我妈说:我带你去海叔家陪个不是,多说几句好话。

我不会的,那个糟老头,这次他会放过我吗?

我妈还说:海明的额头都被碎玻璃渣划破了,手臂也缝了几针,你下手太重了。人家要是破相了,他能饶过我们吗。

我妈又说:都是裘细花那个妖精害的,都是她,我说了不让你去找她的,你就是不听……

我妈开始唠叨个不停。

这不关裘细花什么事。

我妈一提起裘细花,我又来了气,我恨不得再用玻璃瓶砸海明这狗日的王八蛋。

我妈见我不去海明他家,她让我爸去裘细花她家把她爸请过来。

我妈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我爸刚出门正好碰到裘细花,我爸问:你来干什么?

裘细花说他爸回老家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是一月,也许是半年一年的。

这分明是在躲我爸嘛。

我妈见了裘细花像抓着了根救命稻草,她一改往日的冷淡和世故。

我问裘细花你是不是跟海明好上了?

裘细花说:昨晚我正要跟你说,一直没机会,今天我来告诉你,我和海明在一起了。

我说:是不是海明强迫你好上的?

裘细花说:我愿意的。

我媽拉着裘细花的手说:海明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健健康康,很般配。

我妈的违心话让我那一刻真有钻地的想法,我夺门而出。

我妈喊我,我没回头,我妈哇哇大哭。

她哭喊着命苦。

我他妈的才命苦吧,我真想大哭一场。

我被传唤到派出所调查。我还被手铐铐在椅子上,那个警察上来挥拳打了我的胸。那疼痛比不上裘细花带给我的痛。

他们折腾了我半天,我该说的都说了。

我做了笔录后签完字,他们丝毫没有放我走的意思,我整晚上被关在派出所的讯问室。我累了,戴着手铐,坐在椅子上,歪着脖子,在漆黑的房子里睡过去。半夜的时候,我被冻醒,胸口还在隐约地痛。

第二天,我爸过来给我送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他顺便给警察带了几包土特产。

我在拘留证上签完字,我爸歪着嘴说:听、警察的话,好、好、改造。我爸说完话,低头用卫生纸擦了口水。

那一刻,我从未有过的难过从心底涌出来,我爸是个好人。

我在看守所呆了半个月,瘦了一圈出来更像个犯人。家属院的人看见我的光头,总在背后指指戳戳我。

海明他爸还在门卫房看守轧钢厂家属院的大门。自我打了他儿子,他好像再也不能眼看我了。

几天前海明去部队了。我认真想过我跟海明这些年的友谊,如果我赶上他胸前带着红花的那天,我一定要去送他,但这次真的不可能了。

我再也没去理发店做学徒,我在家里等待头发快点长出来。我爸再也不提我去轧钢厂上班的事。因为这个家属院好多人买断工龄提前下岗了。

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连走路都很费力。

我妈有一次跟我说起李晓东这个人。如果她不说起,我差点忘了。

我心里只有裘细花,但我不想看到我妈失望的眼神。

我说好吧,见见也可以。

一天中午,在媒人的撮合下我在一家茶馆见到了李晓东。

先说说此时的李晓东吧。我有些不认识她了:有点卷毛的披肩发,染了一点红,穿着很职业的V领装,里面的白色衬衣领子向外翻了出来。变得有些瓜子脸,比以前白了很多,比以前胖了一点。这样看上去特别有女性气质。

李晓东很大方地跟我握手。我伸手碰到她的那一刻,她纤细而柔软的手从我手掌滑落,真是女大十八变。

我不知问她一些什么好,我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在干嘛。我甚至从未打听过她是哪里人,也没见过她爸。我在不停地喝茶,不是紧张,是某种说不出话的尴尬。我心里想最好是李晓东赶快提出有事,那样我们就可以走了。

李晓东说:你还是以前的样子,话少。

我以前是不想和她们母女聊天。

我说:这些年没见你,如果走在大街上,一定不认得了,你妈还好吧。

李晓东说:我妈有些干不动了,每天踩着三轮车被城管追,很辛苦,也赚不了几个钱,她前年回河南乡下去了。

我说:你一个人在西安?做什么呢?

李晓东说:嗯。在银行上班。财校毕业后到西安郊县的农村信用社上班,现在交通方便,感觉也很近。

我说:哦,真好。

李晓东说:是机会好,那届中专是最后一次包分配,被我赶上了。

没想到以前不起眼的丫头片子已经乌鸡变凤凰了。

她没具体问我做什么,我一直在家待业,即便她问起,我也会告诉她。

李晓东说:伯父身体还好吧。

我说:我爸还是老样子,只是我妈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李晓东便没再问下去。

我们在茶馆各要了一份简餐,继续边吃边聊。

还说到我欠账吃瓜的事,我们都笑了。李晓东笑得很真诚,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很好看。

我呢,还跟她说起我和海明以及裘细花之间的事。但我没跟她讲我打海明的原因。

李晓东一连说了几个没想到。

我问李晓东为什么呢。

她说裘细花长得那么漂亮怎么看得上家境不好的海明呢?

她说:裘细花那时可是对你好啊,他们两个人都是你左右腿,你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

我说:小屁孩的事嘛。然后我们都笑了。

那是一个快乐的中午,我们彼此回忆了仅有的一点过去。

告别的时候,我送她去公交车站,她留了一个办公室电话号码给我。

她说有空让我去找她玩,她一个人总是没事可干。

好吧。我也礼节性地留了门卫室的电话。这电话一直由海明他爸把持着。有时候他大半夜在家属院里大喊某某某接电话,气得有小孩的人打开窗户探出头骂他。

那个糟老头,即便李晓东真的给我打电话,他也不会喊我的。

第二年。春天快要来了,雾霾天气在减少。

这期间,我带我妈去轧钢厂卫生所看过病,裘细花给我妈挂针打点滴。我妈瘦得不成样子了,我有空时推着轮椅上的她在院子里走走。

我给李晓东打过一次电话。

不久她工作换到了储蓄所,离城里更近了。我去过她那里帮她搬过一次家。

那次李晓东先打来电话,海明他爸没喊我接。我出门的时候,他把李晓东打来电话的事告诉了我。海明他爸看上去比去年更加苍老,满脸的络腮胡都花白花白地长了出来。他的背也有些微驼。比起我爸他的白发更多些。

后来为了方便自己跟李晓东联系,我跟我妈要钱买了个西门子手机。

我跟李晓东之间的关系不紧不慢地进行着,我去过她租住的房子几次,每次我们在她家一起买菜做饭。她做的饭菜很好吃,我每次都把她夸得心花怒放。

然后我骑着自行车回到家。

我和李晓东关系取得突破性发展是由于一次郊游。

那天晚上,我们在篝火晚会后一起跳舞,跳着跳着,我们都累了,不再按照舞步的节奏跳,她越来越抱紧我,我感觉到她呼吸的急促和周围窒息般的空气。

音乐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才松开拥抱,面对面席地而坐。

我和李晓东心里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

那次之后,她给我打电话的次数多了起来。

我妈也很高兴,她希望我早点把事情办了,她这颗快死的心就可以放下了。

我妈见了熟人就说她儿子如何如何找了一个女朋友,而且还是国有银行上班的。家属院里的人半信半疑,他们没有见过我和李晓东在一起。

两个多月来,我偶尔见到裘细花,她低着头,哈着腰,见我也不说话,她明显地肥胖了一圈。

那段时间,我跟一个卡车司机学开车。

我爸说只要认真学,这是一门吃香的手艺。

他还说卡车司机跑长途,一个月工资好几千呢。

我妈说经历打架的事后,我像变了个人。

也许吧。

有一天晚上,裘细花突然出现在我家,她脸色不好,看上去很疲憊。

我学完车刚回来正在吃饭。从不在家喝酒的我,跟我爸小酌了两杯。

我妈见她来了,有些不高兴。

我妈故意说:细花,你是找我呢,还是找我老汉呢。

裘细花说:我出大事了。

我妈说:出了事,找你爸去啊,你爸没回来,找你海公公。

我给我妈使了眼色让她不要说了。海公公,就是海明他爸嘛,她还未过门的公公。想起这个人,其实也不生气了,他已经老了,正慢慢丧失原来的领地。而我此时却像头用不完力气的公牛。

裘细花让我出去说,我妈拉着我不让出门,她怕我又吃裘细花的亏。

裘细花扑通一下给我妈跪下,她哭着说只有我才能帮她。

我妈见过哭哭啼啼的女人多了,她才不信裘细花说的。

我妈真不想见到裘细花。她坐在轮椅上,让我爸推着她下楼去了。

我和裘细花单独说一会儿话,裘细花说她怀孕了,肚子里有了海明的孩子,海明是现役士兵,才去部队不能结婚。

裘细花还说:我总不能不明不白一个人挺着肚子吧。

我说:那你找海明去呀,这事我能帮你什么呢。

裘细花说:你能帮我,你就说孩子是你的,等海明从部队转业了,我跟他就可以结婚了。

我说:这孩子不是我的,我没有这个义务,你可以给海明写信告诉他你怀了他的孩子,要他负起这个责任。

裘细花说:海明他爸说了他刚去部队影响不好,会毁了他的前程。

我说:难道你不担心毁我的前程?裘细花,你他妈的太自私了!我为你跟海明打架蹲过牢房,算我自栽了,你以后不要来烦我了。

裘细花说:我爸不管我了,海明他爸也不管我了,海明我也联系不上,叫我咋办呢。

我说:找居委会啊,什么妇联啊,还有人武部啊。哪里不能找,非得找到我家来?

裘细花对我哀求地说:我不能去找,这样海明的前途就没有了,他没有了前途,我和海明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我说:裘细花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背这个黑锅的。

裘细花说:这个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我跟你好过,只要我现在还在你的屋里,就会有人相信我肚子的孩子会跟你扯上关系。海明参军去了,就算你说孩子是海明的,谁相信你呢,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请你帮帮我。

裘细花还说只要她向窗外一喊,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我要是不答应裘细花呢。她如果一激动,从我家窗户跳下去,我该怎么办?

裘细花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在今天之前我竟一无所察。

裘细花说:我以后每天晚上就住你家,我不会白吃白喝的,你跟你妈说,我只要住一个月。我不会白吃白住的,给你一千元钱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没人让你背黑锅,就住一个月。

我说:我不稀罕你的钱。我的要求是一个月后,我和她裘细花互不认识,她搬出后各走各的。

裘细花发誓一个月后搬走,我于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我送走了裘细花,有邻居看到了,她还跟大家打招呼,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来过我家似的。我本来不想送她下楼的,因为她是个孕妇,万一有个意外什么的,也是从我家出来的。

剩下来的事是我如何跟我妈编谎了。

晚上,我妈问我:裘细花这个妖精来干什么?

我骗我妈说:裘细花说她怀了我的孩子。

我骗我妈说我和她之间就那么一次。

我故作气愤的样子:我怎么知道她怀的不是海明的孩子?

其实我跟裘细花手还没牵呢。这个可恶的女人到头来让我自我栽赃。

我妈也没办法,她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妖精惹不得,你们之间真他妈个乱。

我说:快想个办法吧,妈,裘细花的肚子一天天地越来越大。

我妈说:让她引產吧,要么就生下来,你跟她结婚。

玩笑开大了,我怎么能跟裘细花结婚呢,这只破鞋!

可裘细花一定要把娃生下来,我也没办法,我没办法把娃从她肚子里拽出来吧。

我妈接着说:没过门的媳妇能住在公婆家吗?不吉利。院子里的人怎么看?

我知道众口铄金,况且我妈还担心她肚子里的娃是不是她的孙子还难说呢。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能结婚,孩子不一定是我的。

裘细花她爸退休回老家了再没回来,她一个人住在那里也不方便,但这不能成为一个理由吧。

我说:妈,她今天来的意思是到咱们家住一个月,她爸那时也回来了,她就回去了。

家属院都是每户三间老式的仿苏式结构的房子,没有餐厅,只有小客厅和两间不大的卧室,我妈我爸住一间,我住另一间,裘细花睡客厅沙发吗?看来只能委屈我了。

我妈勉强同意裘细花晚上过来住,但白天她该干嘛就干嘛,晚上在我家只能住,不能吃。

我也跟裘细花约法三章,她离得近不能带换洗的衣服过来住,不能干涉我的私生活,不能到处说她住在我家的事。

这一出戏,不知裘细花会怎么演下去。

生活突然一下子又没了头绪,我白天跟师傅一起学开卡车,晚上回家我不想见到裘细花和我妈那两张脸。两个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将是一场大戏。

师傅见我学车领悟快,他有意让我陪他一起跑一次长途车,往返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我妈同意我跟着师傅去开阔一下视野。

裘细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怀着别人的孩子,每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我内心开始厌恶她了。这个裘细花怎么变得这般没底线了?她以前在我心里的美好善良荡然无存,只剩下厌恶。

轧钢厂的卫生所,那排红砖的老房子,裘细花已经请假不去那里上班了。她每天在家属院转悠,每棵草和树,每个人她都能叫得上名字。院子里的人都认识她这个未婚先孕的裘细花。很多人都同情她,我却成了陈世美。

海明他爸像不认识裘细花一样,见了面也不打招呼,他们像商量好了一样。

家属院里的女人总躲着我妈说我的坏话。她们说我把裘细花的肚子搞大了,在外头又勾上了以前在家属院门口卖瓜果的王佳的女儿。难道这是裘细花她爸造的孽,由他女儿来还?有人还造谣说这是裘细花她爸和我爸妈之间的交易。我知道这个所谓的“交易”是指什么:裘细花她爸早年在轧钢厂把我爸弄成了八级伤残,现在父债子还。

我对我妈讲由她们去说吧。

我打电话给李晓东告诉她,师傅要带我跑一次长途车,跑完这次长途车,我想我可以去考驾照了,这样我就是一名正儿八经的卡车司机。

李晓东在电话里很高兴,晚上约我去她在城中村的出租屋,一起买菜做饭。

我去她家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她已经准备好了生菜、土豆片、嫩豆腐、羊肉卷、平菇,还准备了鱼丸、牛滑、红薯片和年糕,好多菜。

李晓东搂着我的脖子说:晚饭吃火锅,过二人世界。

我顺便亲了下她的额头,她很满意。

她亲自调味的火锅底料很好,我的胃口大增,她很满足地看着我吃。我们一边吃一边聊着。

李晓东说她妈下个月要来看她,顺便去以前的轧钢厂家属院看看以前认识的人,她还强调说,要去我家看看我爸我妈。

我说:好呀,我妈还问呢,让我把你妈请到我家里吃饭。

李晓东故作生气说:没说请我吗。

我说:哪能少得了我的女神啊。

李晓东说:我们的事你爸你妈有什么态度呢。

我说:万分愿意。

李晓东说:你是什么态度?那裘细花呢。

她提到裘细花时,看我很生气,她马上用撒娇的语气说:小气鬼,我知道没有的事。

我沒有拒绝。

下楼后的裘细花像换了一个人,她挽着我,看她走路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楼下碰见一个人,他是海明他爸,我很不自然地推开裘细花。裘细花呢,她很主动地跟他打招呼。海叔见我有些不屑,如同我从前对他的不屑一样。可是,现在面对这个糟老头,我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偏见了。可能是我觉得他真的老了,他的背有些微驼。

我也跟他打招呼,他嗯嗯了两下,低着头没看我。

裘细花要我陪她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一会。我觉得人多嘴杂,没答应。

我说:你自己在院子坐会上楼吧,我还要给我爸买药。

然后,我们又遇见院子里的王大妈、李阿姨、陈花姐和一些想不起姓氏的老妈老太们。她们都很亲切地跟裘细花问候。

她们的脸上堆积着脂肪,笑容藏在皱纹的深处。

我走在去卫生所的路上,李晓东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我给我爸买药。

李晓东说:你爸怎么啦。

我说: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天气阴湿,关节疼。

李晓东说:你去药店顺便给我买盒毓婷,今天有空帮我送过来。

我说:毓婷是什么药,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李晓东笑着说:傻瓜,你是真不知道啊,避孕药。

我说:我哪知道,听这名字以为是保健品呢。

然后,我们在电话里都笑了。

我打电话跟我的卡车师傅请了今天的假,我说我妈身体不舒服,他是知道我家情况的。

我把买的药送回了家,裘细花白天回到她家了。

我跟我妈说:晚上,我要请李晓东吃饭,回来时要很晚。

我妈问:你跟李晓东之间交往可以,但不要脚踩两只船。

我嗯一下应付了我妈。

我妈又问:你和裘细花怎么办?

我实话跟我妈说,裘细花肚子里的孩子不关我什么事,孩子是她跟海明的,我那时骗你,是因为不想看到裘细花落难。

我妈听后,像疯了一样歇斯底大喊:你给别人养野种,你还能耐了,你就是个乌龟!

我能跟我妈解释清楚吗。

我妈根本不听我解释。

我说:之前是我和裘细花一起骗你的,她没人照顾,我想让她平常有个伴,或者说让妈少点孤独。

我妈又哭又闹地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孬种,作孽啊。

我说:妈,你消消气。裘细花跟我没关系,李晓东跟我有关系。

我妈坚决要让裘细花这个妖精滚回去,这件事才算结束。

我跟我妈解释说:说好了一个月,所剩也不多了。如果这是强迫裘细花搬走,她一吵架一激动,她肚子里还有个娃在我们家出个事,你想想我们怎么办?

我妈听了,才压住火,她觉得这事这么僵持下去,既解决不了问题,对自己家也没什么好处。

我爸站在阳台上向楼下看,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似乎裘细花的事跟他没一点关系。

他大多数时候沉默,见了裘细花不语,见了我,也不问我什么。他对裘细花她爸的恨最近越来越淡了,并且好久没听他骂——我日死你女人,看你把我害惨的。

我下午出门的时候,我跟我妈交代今天的事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裘细花过些天就回去了,你也就宽心了。

走出门,我想给李晓东买件礼物,但买什么我心里没底。

下午的时间很宽裕,我在街上走着,看到路边的女装店、内衣店、母婴店还有很多的小吃店、银行和婚纱摄影店等。我几个月没有好好逛街,这条街繁华了很多,人也多了起来。

我走进一家黄金饰品店,一位导购员热情地给我介绍这些耳环、戒指、项链和一些吉祥物饰品。我看了看,有些东西很贵,比如项链要好几千元。但戒指好像不太合适,那是订婚时的证物,我和李晓东的关系还没有到这步。耳坠,从价钱和其他方面考虑比较合适。我没见李晓东戴过耳坠,我想她可能会喜欢的。

耳坠包装好后,我没打电话给她就直接去了李晓东单位。

她见到我很惊诧: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来看看亲爱的李晓东——的单位。

她嘟着嘴说:你就是嘴硬。

我说:顺便请你吃饭,请李大姑娘赏脸。

她说:你学会了油嘴滑舌。

李晓东想吃烧烤。我觉得她这个想法不错,其实吃什么对我来说不重要了。我想尽快把我买的礼物送给她。

烧烤摊在湖边。夜色的掩护下,路灯陆续亮起来。

我们找了一家人少的摊位坐下来,李晓东要了一份毛豆、一份烤茄子和一瓶果饮,我又要了一些烤牛肉和一瓶啤酒。我本想把礼物拿出来送给她,但我觉得这里没一点情调。我花了自己平常节省出来的伙食费给她买的礼物,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送出去,我的一片用意就浪费了。

我和她吃完烧烤在湖堤路散步,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湖堤路两边的杨柳枝条在晚风中,像此刻的李晓东的长发一样轻飘。

我心想,李晓东自打认识我开始,也就一起相处了三个多月时间吧,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准卡车司机呢。

我们走了一会在排椅上休息。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听着她平静地呼吸声。李晓东从吃完烧烤后,她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

她在想些什么呢。

我们坐了一会,李晓东说:今天有些累,往回走吧。

回到她的住处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李晓东说:毓婷买了吗?

我回答说:买了。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我送你的礼物。

李晓东很高兴,有些迫不及待,但她故作平静,我看得出来。

她问:什么东西?说不定我不稀罕呢。

我说:你肯定没有。你先猜猜,如果不想猜了,你先闭上眼睛。

李晓东故作沉思地说:口红?眉笔?戒指?

我说:你快猜对了。

李晓东说:我累,我不猜了想睡觉。

我把包装好的耳坠用双手递给她。看着她剥开一层纸,打开盒子又是一个小盒子,她拿起小盒子,闭上眼睛,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耳坠!”

耳坠在灯光下反射出光泽,李晓东仰着头,头发一直披散下来,更加漂亮。

我又摸了摸口袋,发现她让我买的毓婷没有了。

我跟李晓东说毓婷可能掉在了烧烤的地方。

她说明早她自己买。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喂了几声。里面没声音。

李晓东问谁打来的电话,我说不知道。

我又喂几声,裘细花在电话里咯咯地笑着,好像她独自拥有了一件令她快乐的事。

我说: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裘细花在电话里问刚才那个女孩的声音是不是李晓东,我不想回答她。

李晓东在隔壁的洗手间洗澡,我聽得见花洒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李晓东喊我给她拿毛巾。

我说:裘细花,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裘细花说:我发现了你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现在没空告诉你。

然后她在电话里咯咯地笑着,把电话挂断了。

我把毛巾递给李晓东,她问我:谁给你打来的电话,说这么久。

我说:裘细花打来的,她也没说什么事,然后莫名其妙把电话挂了。

李晓东说:哦,没事,没事就好。

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桌子上一本黑皮烫金的《圣经》。我随手翻了一下,繁体字版,好多字需要吃力去看,我又把书合上了。

我心中仍有一丝恍惚,关于裘细花这个打来的电话。想起她刚才在电话中的笑声,恍惚中又仿佛有一丝凉意奔袭在春天的路上。

李晓东打开收录机,传出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她喜欢古典音乐,比如莫扎特《催眠曲》、德彪西《钢琴前奏曲》、艾尔加《威风凛凛》、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等。她给我讲这些天书一般的曲子,我假装有些兴趣。然后她邀请我有机会一起去听维也纳多瑙河乐团的夏季音乐会,我接受了她的邀请,但不知她什么时候去。

作为一个客车司机,我听听车载广播或者磁带上的劲爆的流行歌曲,多半是开车时提提神,答应李晓东这个看似遥遥无期的音乐会邀请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天才的门德尔松17岁创作的《仲夏夜之梦》,将来我要把它作为我婚礼的进行曲。”李晓东用拖把拖干地板的水珠,她抬起头来说道。那时我们的目光又碰到了一起。她噗哧一笑,露出右脸颊的小酒窝和小虎牙,我的目光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在她脸上停留几秒钟。

她穿着宽松的睡衣,前后摆动宽大的袖口,从那里也可以看到两只浑圆的小乳房在睡衣里晃动。

从李晓东四楼出租房的窗户向外看,白天可以看到正在施工的工地和正在拆迁的厂房。

李晓东和我一起倚在窗前,我在沉默,此刻的窗外漆黑一片。

“你有心事?”

我摇头,但我确实在想一些事,裘细花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你不想告诉我?”

“不是。”

“是关于我们的事?还是裘细花刚才来电话的事?”

“都有一点吧。”我答。

“我们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还没跟我妈说起。”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的事跟她没有关系。”

“哦。”她不问了。

窗外起风了,春天的风还有一些冷。她关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坐在床沿,把台灯旋开,随手关了大灯的开关。

李晓东或许在想裘细花和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裘细花像一个幽灵,时常在李晓东心里隐现。

我坐到李晓东的旁边,我们说了一会亲昵的话。

然后我脱去李晓东的睡衣,她美好的胴体在昏暗的台灯下一览无余,我的目光从她平整的小腹一直到起伏的双乳,她微闭双目,呼吸细微而有些急促。我抚摸她的大腿、阴毛、小腹和乳房,然后抚摸她的脸颊和手,她很满足,尽管看起来有些矜持。

起先我们是在床上,然后我们在地毯上做爱,和着舒缓的音乐节奏。我觉得自己粗壮有力的身体有一股撞击般的体验,真棒。她紧紧地抓着地毯,臀部迎合着我。整个过程她有些被动,但她任由我抚摸,她有高潮,低调地呻吟,面色微粉,我们都很享受。

完事后,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她起身穿好了衣服关门下楼。

她回来的时候,我也醒来了,大概睡了不到半小时的样子。

“你醒多久了?”她说。

“刚刚。”我说,“我要回了。”

“是家里来电话了吗。”

“没有。”

她没接话。

我穿好衣服,带好手机,又坐在单人沙发上抽了一支烟。

这过程里,我们都没说话。只是离开的时候,我抱了她,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我走了。”

她没有挽留我,在给我开门的时候,塞给我一把钥匙说:“你有空的时候自己过来。”

她刚才下楼配钥匙去了。

她送我下楼遇见房东。

她跟房东打招呼。

房东问,下个季度的房租能交了吧?

这栋楼的房东不住在这里,我听李晓东说过,他一般三个月来收一次房租和水电费,并且在晚上很晚的时候来。

今天是我第一见他,个子不高的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西服,我看他有五十来岁吧。他头发开始凋谢,眼皮下吊着眼泡,牙齿熏黄稀松。如果不是气色看起来不错,他早就是个小老头了。

李晓东说,你先收别家的,我先送朋友出门。

夜色里,我继续走在昏黄的路灯下……

第二天早上,我睡在拉直的沙发上,还未醒来。我爸推着我妈下楼去了,去早市,或者就在院子里逛着。两个腿脚不便的人,越来越沉默。

裘细花用余光看着我,她神秘兮兮又有一些洋洋得意。

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的身材曾经那么苗条,漂亮的马尾辫子在我眼前晃动。现在,我一点儿不想见她,但她总是骄傲地在我家晃来晃去。

裘细花走到沙发床边用手直接摇醒了我。

我有些生气,这个女人,她越来越不懂得尊重我,没一点教养。我忍住了,我翻了个身,假装又说过去。

裘细花喊,非礼啦。非礼啦。

我操,什么人嘛。我和她大白天的在我家,我能非礼她吗?她简直疯了。

我说,裘细花,你想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了什么呢。”

“我干了什么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没一点关系,你是知道的。”我有点气急败坏。

“我怎么知道,你想抵赖吗?我有物证在手。”

“真是扯谈。”

裘细花,你那点心事还想唬我,你住在我家快一个月了,住完你就搬走,不用再耍花样了,如果真有,海明能放过我吗?

房间里放着音乐,是一首张信哲的《爱如潮水》,水绵绵的一个男低音,磁带经常卡壳,滋啦滋啦的。我妈最受不了这种声音,但又不好说什么。有时候磁带一直卡在录音机不转,她就使劲地拍两下,录音机又开始放送那些男人女声的港台曲。我真不知道裘细花要干什么。按她的话说是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做音乐胎教。录音机断断续续卡壳,传来那种刺耳的声音,令人反胃。

这台老旧的录音机是裘细花她爸在轧钢厂上班时买的,她爸常用它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裘细花把录音机的声音开到了最大,我实在无法再睡了。

我说,你把音响调低点,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裘细花说,你是不是把李晓东的肚子搞大了?

我用眼睛的余光快速地扫过她此刻的脸,她对我有些轻蔑和轻佻。

我平静地说:哪有的事。

“真的没有?”

“没有。”

“没有吗?”

她从她宽大松垮的孕妇装的口袋掏出一盒毓婷问:这是谁的?

我几乎从床上跳起来,我一把抢过毓婷,我回答说,毓婷是什么药?我根本不知道,大概是感冒药吧。

裘细花笑了,哈哈哈的笑声有些夸张。

她对着我说,你真敢说哈。果然情场老手了,说这种话也心不惊肉不跳的。

我说,这是我私人的事,我们说好了,你在我家不能干涉我的私生活。我没必要告诉你吧。

“我告诉你妈去,让她老人家惊喜一下。”

我之前骗我妈说裘细花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现在我又把种子种在李晓东身上。我跳到什么河都不管用了。

我说,你想干什么,裘细花。

她说,我想继续住在你家。

我说,你嫌我家闹腾得不够吗?我爸和我妈几乎是一个废人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吧,裘细花!

她说,我住到春天结束我再搬回去住。

我没答应她,我侧身过去继续睡觉,她凑到我耳边故作低声了一句:你再考虑一下。她好像对我充满胁迫又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家属院楼下的梧桐树已经长出宽大的叶子,它们茂密欲滴像一把把伞,它们蓬勃的青春正在开始。

裘细花的肚子也大了起来,大概有六个月了吧。这期间,我多次陪她去医院产检。

她在我家住着,好像没有搬走的意思。

这期间我跟裘细花说过好多次,我帮她也有限度,她不可能生完孩子还住在我家的。这期间我还找过一次海明他爸,他也退休了。他花白的头发在一套旧军装的照耀下显得更老了。军装显然是他儿子穿过的,已经没有了领章。家具陈旧,沙发也没有一张,这些摆设还是我很多年前看到的样子。我还看到那张掉色的桌子,那是海明小的时候做作业用的。现在它上面摆着一张海明穿军装的半身照和他的叠整齐的军服,军帽放在军服上面。屋子倒是很干净。

他见了我很快明白我的来意,他搬来塑胶凳子让我坐,然后给我倒水。

我说:你儿子把裘细花的肚子搞大了,裘细花现在住在我家,你到底几个意思?

他不抬头看我,又不接我的话。

我只好继续说:裘细花在生孩子之前必须回到你家。

我说完刚要起身,他拉住我说他可以拿点钱出来,但裘细花现在确实不能住在他家。他说话时有些伤感,他眼窝上有泪水打转,他还一个劲地道歉。

我不可能接受他的道歉,因为裘细花怀孕跟我没一点儿关系。

我说:我不要你的钱。如果裘细花不搬到你家,我把我爸送到你家,没什么可以商量的。

其实我他妈的也很无奈。我面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混沌和悲伤的眼神总能击碎我看似堅冷的内心。

那次之后,我跟裘细花说生娃之前,你必须搬离我家,你住到哪里我管不着,只要你不住我家就可以了。

裘细花像不关她什么事一样。

她有时还是和以前那般哼着花儿小曲,有时又把收录机的音响调大,还是那首老掉牙的《爱如潮水》,这歌曲我每听一次内心总有莫名的愤怒。

我遇到此种情形忍不住对她吼:你能不能换一首歌?

她也习惯了,有时指着肚子里的孩子说:宝宝爱听。

她不生气,她自从怀孕开始就特别注重自己的心情,但我心情这时总好不起来。

裘细花挺着肚子,我妈不让她做什么,但她还是摘菜、洗菜、做饭和洗碗,有时擦擦桌子和柜子。她跟我妈说,活动身子对孩子有好处。

我妈的病更严重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她在春天的时候很少下楼了。我爸还是老样子,他的关节炎在天气暖和后不再犯了。我可以独自开着卡车跑长途,车队里的老人今年夏天退下来了好几个,我成了运输公司的青年骨干,我比以前更忙了。出趟门。有时三五天,有时半个月,然后我在家又休息上一个星期。

裘细花在我家的作用变得重要起来,即便她肚子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但是她可以帮我妈做饭洗碗和做一些家务事。我妈对她的态度慢慢温和起来。x我妈在电话里有几次笑着夸她:裘细花可勤快了。

是的,只要我妈不烦裘细花,裘细花住在我家的事,我再没提了。

我和李晓东的关系有些不温不火,我没有邀请她到我家做客,她也没有给我提过去我家做客。

好几次我跟她说过裘细花,她不大感兴趣,她经常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

比如她跟我谈起西方古典主义音乐,从海顿、莫扎特到贝多芬,还有之后的舒曼、舒伯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等,当然在我眼里,只有她才能配得上谈这些。我是一名卡车司机,我也不懂这些乐曲的真谛,我作为她的倾听者,只能试着去跟从她的爱好。

有一天,我从音像店买回了一些有关古典音乐的磁带,有莫扎特和肖邦的钢琴曲作品,用它们把裘细花那些磁带全换掉了。裘细花很惊讶地看着我,好像需要重新认识我这个卡车司机似的。

我说:这是钢琴曲,孩子听了将来有艺术细胞。

她说:宝宝将来不要像他爹,要像你。

我说:像我一样做一名卡车司机有个屁用,像海明那样做个威武的士官吧。

裘细花咯咯地笑了,她说你真逗,海明现在还是一个兵。

我妈病了,裘细花在电话里跟我讲,我妈的感冒加重,呼吸有些困难,得想办法送到医院。那时我刚好在外,卡车快开到了洛阳,天正下着五月的小雨。

我在电话里告诉裘细花,赶快打120叫救护车。

然后我又给李晓东打了电话。我说我妈病了,她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在哪家医院我不知道,我把我家电话告诉你,你联系裘细花,我在洛阳,卸完货,我就赶回来。

李晓东答应了。

我爸他是个废人,尽管开口说话都很困难,但只能让他先陪着我妈。

在洛阳卸完货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和我一起跟车的老司机老王今年五十多了,他一路上躺在卡车后排的座位,那里可以很宽松地睡下一个成年人。以前我跟车的时候,我和我师父从来不睡旅馆,我和他轮流着睡觉。现在我也不睡旅馆,即使不急着回去我也不睡旅馆,我睡在后排的座位上,后排就是卡车司机的床。但老王到达某个目的地后,他要在小旅馆住一宿,第二天再慢悠悠地开车回家。

老王还有一个习惯是到达目的地要喝点小酒,这次也不例外。

我跟老王说我妈病了,我得连夜开车回去。

老王说他晚上视力不好开不了夜车。

从洛阳开卡车到西安,大概八个小时。我对老王说我开上十个小时,慢慢开吧,你在车上睡觉。

老王说他想带一个人回西安。

我问:亲戚还是朋友?

老王说:一个以前相好的,她想去看看西安。

老王跟我一起多次去過洛阳、太原、鄂尔多斯、白银,还有更远的地方张家口,洛阳只不过是去的最多和最近的地方。我没有听起老王说过在洛阳有个相好的女人。

我说:你艳福不浅嘛。

老王说:我跟完这趟车,就提前退休了,老啦。

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来跟老王打招呼,看她样子大概四十来岁,穿着打底裤,罩着一件黑色的短裙,皮肤不算白,脸上有几粒雀斑,身材微胖,用丰满形容她的体态也算合适。

老王给她介绍了我,我点了点头。

这次因为赶时间我没有开车走国道,一路高速很平静地奔驰着。老王和她在后排躺着,两个人挤睡在一起,盖上一张薄薄的棉被。

我从驾驶舱的观后镜看到穿行的车辆打过来的光亮照到他们,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老王不停地撬动屁股,她在迎合着老王的节奏。这宁静而美好的夜晚,我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他们:这对狗男女。

我赶回西安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三点多。我要去医院,老王把车开回到车队。

我给李晓东打了电话,她关机了。我又把电话打到家里,裘细花打着哈欠接电话说:你妈死了。

她很平静地告诉我,这是发生在今天凌晨的事。

“我妈怎么就死了呢,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医生说她感冒后的呼吸困难综合征引起心肺衰竭,所有器官都在衰竭,是件没有办法的事。”

我家的灯还亮着。

李晓东陪着我爸。我爸红肿着眼睛,他看见我时已泣不成声。

在我看来我妈生前对我爸的态度只有怨恨,我爸在我妈面前总是息事宁人,像一只沉默的羔羊。我妈不顺心的时候把他吼上几句,更生气时就骂上他几句。

我突然少了我妈对我的好。我一想起这,再看看我爸悲伤的样子,我很快鼻涕眼泪一起淌了出来。

我们哭累了不哭了。毕竟我妈都躺在医院的停尸房,我还没来得及去看她一眼。

李晓东坐在我旁边,她把一只手放进我的衣服口袋,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大概是这种悲伤的气氛会影响到裘细花腹中的胎儿,裘细花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出殡的那天,家属院的王大妈、李阿姨、陈花姐和一些我想不起姓氏的老妈老太们,还有海明他爸都来送别。我妈生前联系不多的弟弟也来了。哀乐响了一会,司仪用低沉的声调赞美了我妈生前的诸多美德,然后我披麻戴孝地端着我妈的遗像在装有她遗体的水晶棺转了一圈,瞻仰了她最后遗容。我爸和我舅跟随其后,李晓东和这些人一起围着我妈的遗体走了一圈。

仪式结束后,他们散去,留下我和我爸,还有李晓东在火葬场的大厅等我妈的骨灰。

裘细花没来,我没让她来,她快要生了,越来越不方便出门。

办完我妈的后事,我家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我只是很少回来住了。

我爸有裘细花做饭照顾着,我逐渐减少了以前对她的愤懑。

我妈死后,家属院里的王大妈、李阿姨、陈花姐和一些我想不起姓氏的老妈老太们七嘴八舌,传言最多的一条是裘细花没克死我却把我妈克死了。

裘细花呢,大约也听到了,她整天不出门了。她在听我给她买的磁带:莫扎特和肖邦的钢琴曲。她也不大像以前那样爱笑,没事的时候,她就擦擦衣柜和桌子,我小时候用过的那张书桌被她擦掉了油漆,木纹呈现出来。

我想安慰她,但我与她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此,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一个关心她的人。

在两个女人之间,我做不到游刃有余,并且界限分明。

后来,我爸被我舅接到他家小住一段时间。裘细花一个人住我家的房子,她买菜很不方便,需要有一个人照顾。

我跟李晓东商量此事,很不巧的是李晓东下个月要去北京的银行学校培训半年。

我只好跟车队请假暂时不跑长途了,我可以干点勤杂上的事。领导知道我家的一些情况,我妈死了,我爸没人照顾了。

我想请李晓东看一场音乐会,赶在她去外地培训学习之前。

我跟李晓东交往也有大半年了吧。我对她还不是很了解,但直觉告诉我,她是个有修养的女孩。她性格温和,不是那种撒娇和追求享乐的人。即便她是这样的女孩,也没有什么错。我对她没什么要求,我想和她认真交往下去。

有一天,我在当地报纸上看到维也纳爱乐乐团这几天要来西安演出。

我提前买好了票,是这个月底。

这一定是给李晓东最好的礼物,这次机会来得真不容易。

那天的音乐会如期举行。

我特意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在剧院门口等她,李晓东则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李晓东对我的穿着很满意,她对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挽着我的胳膊一起步入了环形的演出大厅。我们坐下来,然后翻阅今晚演出的曲目单。有查·施特劳斯的《英雄的生涯》、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序曲及“爱之死”,以及贝多芬的九大交响曲。

这对李晓东来说是一场完美的精神盛宴,但对我来说两个小时的音乐会把我憋坏了。

我想上一趟厕所都不敢起身,身边的李晓东陶醉在这场音乐会华美的乐章中。一章结束了,便有短暂的鼓掌。我虽然不领会这乐曲的要领,但是只要我微闭眼睛,漫天的音律像黄金一样在天空中金光灿灿。

演出结束后,李晓东问我有什么感受。我说,只要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卡车奔跑时轮胎的声音。

她笑了,露出洁白的虎牙咯咯地笑了。

其实谈论这些伟大的经典曲目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虽然在书店里买过一本《古典主义音乐欣赏》,我大都是翻翻开头几页,每次都是重复那几页。

我打开手机的静音发现有几个裘细花的电话没接,我赶快回过去。

裘细花在电话里告诉我,她今晚有些不舒服,又胎动得厉害,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告诉裘细花,你躺着别动,我馬上回来。

微风吹在路灯下的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细响声,适合今晚我送李晓东散步回家,或者我和她一起去酒吧喝一些红酒。

但裘细花的电话打乱了我的思绪。我跟李晓东说,裘细花电话里说她不舒服。

李晓东表示理解,她还沉浸在音乐会的气氛中,看得出她很享受。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我把她送到楼下,我还叮嘱了她几句:下周末,我送你去培训。

李晓东点头“嗯”一下摆手跟我再见。

回到家,我看到裘细花已经睡过去了,但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关灯的时候,她醒来。

她轻声说了一声:你回来啦。

我问她怎么样了,需要去医院吗。

她说:没事,胎动是件正常的事,我是护士。

我差点忘了她是医务工作者。

我说:睡吧。

我洗完澡斜靠在沙发,又在看《古典主义音乐欣赏》。这本书我总是从头翻起,先是读巴赫,然后读到莫扎特就困了,贝多芬和瓦格纳从未接着读下去。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被裘细花弄醒,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坐到沙发床边的。

我问裘细花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裘细花说有事跟我说。

我说:这么晚了,明天吧,别累着了。

裘细花说:到明天,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了。

我说:有什么该不该说的呀,说吧。

裘细花捋了捋头发,顺手把凌乱的长发用皮筋扎成一团。

我平躺在沙发床上,我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裘细花跟我说起她在两个月之前找过海明他爸的事。

她说——

半个月前那天下午我来到海明家,提了些水果去看海明爸,顺便想问问海明的近况。海明他爸开门时眼角和脸颊上有擦过的泪痕,像刚哭过一样。我于是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的事。他不肯告诉我,我也不好细问。我进门时,闻到一屋子焚香的气味,我问海明他爸,怎么有焚香的气味,怎么了?他说没事,想海明他妈了,在屋子里给她烧支香。我说那我先给海明妈敬支香吧。我正准备拿香时,看到大厅摆着供果的桌子上是海明的照片,桌子上还放着叠得整齐的军服,三根已经被掐灭的香插在小香炉上。我感觉到不妙,我问海明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海明死于刚去部队的第二月的一次高原拉练,他们的车队遇到风雪天气,遭遇车祸。那天我用自己带来的水果供在海明的遗像前,然后点燃三支香插在他案头的香炉上。我很悲伤,但也很无力,因为我肚子里还有需要照顾的孩子。我也不想指责海明他爸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也许是命。

裘细花细细地倾诉,她的眼角已有泪水,但她的声音依旧像那次她在电话里告诉我我妈死了一样,很平静。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许她内心的坚韧超过我的理解,也许是我这个人不想承担外来的负担吧。我沉默着,我和她之间似乎隔着巨大和不可捉摸的障碍。

我忽然想到那天我去找海明他爸的情形:那张掉色的桌子上摆着一张海明穿军装的半身照和叠好的军服,军帽放在军服上面……

我顿时悲伤起来。

裘细花问我:该怎么办?我知道她是指她肚子里的孩子。

裘细花的预产期越来越近,引掉孩子她很可能没命了。但总不能孩子生下来没有爸吧。对此我也无能无力。

我说:你应该多考虑自己,如果孩子生下来你未来怎么办?

她说:我下个月就要临盆分娩了,快足月的孩子是不能引产的。如果还有其他办法,我还找你干嘛。

我说:我能帮你做什么?

她说:只有你能帮我。

她看我没有吱声。

她接着说:生完孩子后,我继续住在你家。这样在外人看起来,这孩子是你的。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我说裘细花你是不是疯了,我还有李晓东,李晓东怎么看,一个屋檐下两个女人,别人怎么看?

裘细花说:如果我搬走了,别人不光说我,更是背后说你和你爸。

我说:那是你和海明的孩子,我管不了。

裘细花说:别人怎么知道这孩子是海明的,难道让我在院子里到处宣扬这孩子不是你的吗?我一直住在你家,别人会相信吗。

我听她的话很生气:裘细花你真是个阴谋家,你步步为营,你住在我家不走,原来你是有目的的,我算是低估了你这个小人!

裘细花既然那么爱海明,也愿意为海明生娃,我也管不着,我不能以后生活在海明的阴影下。

裘细花必须搬走,我想这事不能再拖了。

李晓东临时改变了主意,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不要送她去北京了。

她还说,她要提前回乡下一趟看望她爸妈一趟,她妈身体不好,刚查出食管癌,爸身体也不好,这些年父母为了她,落下一身的病。

她想来看看我爸和裘细花。

我说:我爸去我舅舅家一段时间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那我过来看看裘细花和你吧。

我没有拒绝。

李晓东买了一堆育婴品到我家,她把那本《圣经》和几盒磁带捎给了我。

她说她要去北京学习半年,她把出租房也退了,剩下的东西前两天打包寄回家了。

我在厨房择菜,准备给她们做饭。她跟裘细花在客厅聊天,两个女人也可以是一台戏,她摸着裘细花的肚子说这孩子生下来一定会像裘细花一样漂亮,一样聪明。裘细花很高兴,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吃完中饭,我送李晓东出门。在楼下,我碰到了隔壁的王大妈,她盯着李晓东看。我跟王大妈打招呼,她对我说,你新女朋友啊。这个王大妈什么意思啊。我就一个女朋友,哪有新的和旧的。没等我开口应她,李晓东很礼貌地回她:王大妈好,我是来看他和细花的。王大妈哦哦了几声,她还不时回头又看看李晓东的背影。

我跟李晓东说你别介意,王大妈这人在我家属院是有名的长舌妇。

李晓东说没什么。

我们一直沿着丈八路向南走着,李晓东似乎有什么心事,她低头不语。

李晓东问我:裘细花说海明死了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

李晓东说裘细花真怪可怜的。

李晓东还说:我要去北京学习,完了还要在北京总行实习一段时间,我暂时不回来了,你想我吗。

我说:想啊,我还会去北京看你的。

她说:想我的话,给我打电话,新地址在裘细花那里,你把裘细花照顾好,我会回来看你们。

我说:裘细花很快要搬走了,我在想办法。

她说:她一个女人家,挺着大肚子,以后带着孩子能搬到哪里呢。

我说:我管不了那么多,那是她自己的事。

她说:你好好照顾她,我回来看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我说:她可以暂时住在我家一段时间,等你回来,我让她搬走。

我送李晓东走了好远,她突然停下来从后面抱住我说:不送了,你回去吧,记住,照顾好裘细花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再没有跟我说声再见就关上车门离开了。

我忽然有些惆怅起来。

我回到家时是一天中最热的午后,裘细花在我的沙发床上睡着了。

我没有打扰她。她打着呼,脸上有一些疲倦和哀愁……

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到家,裘细花已经做好了饭。

裘细花说今天是我生日,她不说的话,我早把这事忘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有些事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做了三样菜:黄瓜炒鸡蛋、青椒炒韭菜和红烧鲤鱼。

这些菜都是我最爱吃的。她知道我不大喜欢喝高度白酒,她给我买来了两瓶二两半装的保健酒。

我喝了一点酒,话多了起来。裘细花不停地用筷子给我夹鱼吃,那条鱼真好吃,我跟她说我一个人能把它吃完。

然后我又跟裘细花说,你长得也不赖,人也勤快,你不愁找个好人家。海明既然死了,不是你负他,是他负你,生完孩子后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人家。

裘细花说:我用温白水代酒敬你一杯,你说得对,生完孩子后,我自己找人家,你想烦我都不给你机会的。

我说谁想烦你,我烦你已经够够的了。

她说这段时间,我是麻烦你了,给你陪不是,我再敬你一杯吧。

裘细花频频举杯,不一会儿一瓶酒下肚了,我头有些晕,我说:喝慢点吧,我还没吃几口菜呢。

裘细花又说我给你盛饭,你边吃边喝。

我们喝着聊着,又聊到我们小的时候,我和海明给她写情书的事。她说什么情书呀,她没见到,倒是被她爸看到了。她说你还记得那盆洗澡水的事吗?我的洗澡水,被我爸从二楼泼到海明身上,我爸当时的表情真是亮瞎了。那次,我爸对我说以后要是谁敢欺负我,每天浇他洗澡水,让他倒霉一辈子。

裘细花说着说着停顿了下来,她突然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然后呸一声。

她问我:海明的死,是不是被我的洗澡水浇的?

我说:那时候我还想你爸用你的洗澡水浇我呢。

裘细花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说她再敬我一杯就不喝了。

家属院的王大妈、李阿姨、陈花姐和一些我想不起姓氏的老妈老太们总在她背后指指戳戳说裘细花克死我妈,要是他们知道海明也死了,他们一定会说是裘细花又克死了海明的。在他们眼里,裘细花是个不祥的人。

这个没过门的儿媳看来彻底不能回到海明他家了。

喝完酒,天还未黑,我有些困了。我问裘细花,沙发的被子呢。

裘细花说:在洗衣机里洗呢。你先躺在我的床上休息一会,被子干了我叫你。

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大概是夜半时候,我有些口干舌燥。裘细花穿着宽松的睡衣躺在我旁边,她说你醒啦,水我给你倒好了,已经凉了。

喝完水嗓子一下子好多了。我问裘细花几点了。她说已经过十二点了。

我得去沙发睡,我问她被子铺好了吗?

她说还没有吧。

我起身坐在床沿上,打了一个哈欠自言自语了句:明天是周末,可以睡一天。

裘细花说:想得美,明天陪我去医院产检,下个月就要生了。

我说好吧,我这个干爹是出力气的时候了。

她说:你就不能把我肚子里的娃当成你自己的?

我说:你知道我和李晓东之间的关系,海明死了,我也很难过。

裘细花说:我知道我的要求对你有些不公和苛求,但我会想办法弥补。

我说:我们之间没可能的,如果这样下去对李晓东不公平,这样会伤害她。

裘细花说:你嫌我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只求你对我孩子好。

裘细花跪在床上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正在弄湿我的肩膀。

她问我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我无言以答,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回答。

我说,睡吧,明天我还要陪你去医院检查身体。

那天夜里,风扇对着我的脸嗡嗡地吹着热风,我侧身背对着裘细花的身体。

她几次把手伸过来搭在我身上,我又把她的手挪开,我不知道她睡着没有。夜里我醒来几次,在昏黄的床灯下,我上半身靠在床头的靠墙上。我想起李晓东离开我的这些天,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关机了,关于她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她怎么不打个电话呢,或许她刚去北京学习,还没有把手头的事情理顺吧。

我再看看身边的裘细花,她隆起的腹部几乎和一对膨胀的乳房一样等高,她精致的脸庞如果不是怀有身孕,确实是一张少女一般的脸,透过睡衣可以清楚看到她黑色的乳晕。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刚吃过的那条红烧鲤鱼,但它又复活了,它化成了另一个模样,长出了翅膀,在天上飞。裘细花带着她的孩子在大地奔跑,她和孩子边跑边在喊我:不要飞得太高了太远了,快看不见你了……

早上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我和裘细花的身体上。我发现我的一只手还搭在她饱满的乳房上。我有些吃惊和愧疚。

上午,我陪裘细花去医院,大夫说孕妇的胆红素有些偏高,需要住院观察。

我彻底成了裘细花的专职护理,我不仅要给她到医院食堂打饭,还要在家里给她煲汤再给她送过去。这期间我问过裘细花关于李晓东的通信地址,裘细花说在家里的记事本上。我给李晓东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信中我大概说了几件事:

一是,我每天都在想你,但你的电话在关机状态中。

二是,裘细花生完娃就搬走了,我爸搬回来,我爸说,等你回来,我到你家提亲。

裘细花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她每天就是固定时间吸氧和量体温,然后在医院的走廊过道来回走动几趟。医生说,孩子已经足月,孕妇胆红素偏高,有胆汁淤积,为防止孩子缺氧,这两天随时可能剖腹产。

一天早上,医生在产房手术室门口喊:哪位是裘细花的家属,过来签字。

十点半钟护士抱着裹有小棉毯的娃出来让我看,并且对我说母女平安。我看了看,孩子还眯着眼睛,奋力地哭着。护士给孩子扣上有着裘细花名字和编号的脚牌,放进了育儿箱。

一个新生命就这样诞生了。

随后护士推出一张病床,上面平躺着裘细花,她脸色有些苍白,微闭着眼睛,被推进病房,我跟了进去。护士给她挂上了点滴,护士交代我等产妇放完屁可以吃些流食。

裘细花有些吃力地问我是男娃还是女娃?

我说和你一样的漂亮女娃。

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问裘细花,要不要给海明他爸说一声,给你爸也打个电话说一声。

她说先不急着说,有空给孩子想个名字吧。

出院的那天,我特意买来了一万响的鞭炮迎接她们母女。家属院里的人都跑来看裘细花的女儿。王大妈、李阿姨、陈花姐和一些我想不起姓氏的老妈老太们都来看了裘细花的女儿,她们一致都说长得像我。裘细花在一旁不停地说谢谢。我在一旁陪着笑脸问候他们。

过了几天,海明他爸也来看了裘细花和孩子,临走的时候给我塞了一万元钱,他说是海明的抚恤金,我没收。裘细花说这是海明的钱,收下来将来给孩子用。这件事上,我不好做主,这是裘细花的事。

送走了海明他爸,我跟裘细花说,我想去单位看看。

大约过了三个月,家属院的梧桐树叶照常浓密地伸展,十月的阳光照在家属院老式的住宅楼的二楼走廊过道上,裘细花在翻晒孩子的衣服。轧钢厂已经彻底破产清算,我跟它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我爸早已退休了。但唯一还有一点关系的裘细花,她还上着班的轧钢厂的那个卫生所还在。她有一天没一天地上班,听说也要关门了。

轧钢厂的那片土地卖给了一家房地产商,打桩机和挖掘机已经开进来,杂草在围院内恣意生长,估计离开工不远了。

几个月过去,我还有没收到李晓东的回信。

我给她打的电话总是一片盲音,我想她该看到信了。

其实,我还想再写一封信告诉李晓东:裘细花的女儿有三个多月了,她叫裘小花,大家都说长得越来越像我哈哈。我想你的时候,我跟裘细花说她女儿长得像李晓东。

这封信写好了,但一直没有寄走,因为我把夹在记事本上的地址弄丢了。

秋天里的某个周末下午,同事杨建文邀我去他家喝酒,他刚好租住在李晓东住过的那片城中村中。

我也想那个地方了。我顺便也去看看我和李晓东相爱的地方。

那天夜里,我喝酒时,听到走廊对面房子急促的敲门声,并伴有叫喊开门的声音。我通过猫眼循声看去,声控灯下有几个警察查房。我还以为是派出所的协警又来查暂住证了。

许多租户不敢出门,熄灯躲在房子里,不敢呼气。

杨建文说,没事呢,他们在抓嫖。

我“哦”了一声。

这些年的城中村,发廊和足浴不断冒出来,警察不大查暂住证了,他们经常根据群众举报抓嫖。

杨建文说他家对门住着是一女孩,看上去,像个大学生,穿着很时髦,染着红头发,还带卷毛。女的经常换男朋友,有人怀疑她在卖淫举报了好几次,但都没事。夜里,他在出租屋里时常听到她发出的呻吟声,但多数时候是她走在过道时的咚咚咚的高跟鞋声。

对门的一男一女好久才开门,警察询问了几句,然后敲我们的门。开门后,警察询问了几句杨建文:这个女的是不是租住在这里?

杨建文答:时常看到她住在这里。

警察问:男的呢。

杨建文答:没印象。

警察问:有人举报这里有人卖淫,你是否经常看到有陌生男子进出?

杨建文答:没太注意那些人。

警察又问:你再看看住在对门的是不是这个女的?

那个女孩一直低着头,我从昏黄的灯光下看过去,这个烫着黄色卷发的女人像极了李晓东,我差点叫出声来。但我没有这样做。警察让她抬起头,她面无表情,我下意识地低下头,不让她看到我。也许她已经看到了我。

杨建文答:嗯,她住在我家对门。

警察把杨建文说的话写在笔录上,然后让他签上字,作为旁证。

我微微抬头再次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她,李晓东有些黝黑的皮肤上涂了一层浓妆粉底。没错,她是李晓东。

我沮丧极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杨建文问我怎么了?

我说今晚有些扫兴。

我刚回到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有人问我是不是认识李晓东?我说是的,认识。她被拘留了,你来东关派出所一趟,顺便带上罚金五千元钱。

裘细花拿出了海明的抚恤金五千元钱给了我,并问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没有直接答她,我说我会还你的。

到派出所交完罚款,警察给我开了一张治安管理处罚收据。

然后对我说:年纪轻轻的,又不是没有劳动能力,干嘛做这行。

我说:警察同志对她多教育,让她好好劳动改造。

警察说:没那么严重,明天她也可以回家了,关她二十四小时让她自己反省去。

我跟警察说:我能见见李晓东吗?

警察说:她说在这里不想见你。

我说:我是她男朋友,麻烦你再问问她吧。

过一会儿,警察递给我一张折叠的信纸,我打开看了,上面写了几行字:

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妈病了,需要很多钱。我骗了你,我有难言之隐。我没有去北京学习,我已经把最干净的身体给了你,请你忘记我。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起我们之间的事。我不见你了。请你珍惜自己和裘细花、还有孩子,祝你们幸福。

落款是李晓东写的字,我曾经熟悉的字迹。

我走出派出所后,把这张纸慢慢地撕掉,一点一点地撕掉,然后像骨灰一样洒向天空。

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像极了李晓东的背影。我叫她名字,她回头看我,但没有停下来,也许我认错了人。

总之,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戴着宽大的墨镜,穿一袭黑色的连衣裙。让我想起我陪她去剧院看演出时穿的黑色连衣裙。

还好,看她背影真像她,但当她回头时看我,又不像是她。

裘细花的女儿快半岁了还没有取名字,我和裘细花都叫她囡囡。

裘细花说,她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她问我该给她取个什么大名呢。

我说,就叫裘小花吧。

裘细花说,这名字多俗啊。

我说,我爸说了名字叫得越俗,孩子越好长大。

裘细花说,那叫黄小花啊,好听,姓黄就不俗了。

我说,叫什么其实都不要紧的,只要孩子健康成长。

裘细花拿出医院开具的医学出生证明给我看:爸那栏写着我的名字,母亲那栏写着她的名字,孩子那栏写着黄小花的名字。

我说,捡了大便宜。

裘细花说,臭美了哈。

我抱起黄小花转圈圈,孩子和裘细花一起咯咯地欢笑起来。我说黄小花,你让你爸亲一口,我把胡子扎在她的脸蛋上,把她扎痛了吧,她突然哭出声音来。

李晓东送给裘细花的磁带正播放着贝多芬的第一交响曲。

裘细花在家时总是播放这些曲子给囡囡听。

我忽然想起自己好久好久没听到《爱如潮水》这首歌了。

我开始感伤起来。

夜晚开始了下雨,寒风把稀稀落落的雨点吹打在窗户的玻璃上。

越来越密集地敲打着它,天空不时有明亮的闪电划过。

裘细花把窗帘拉上了,闪电的声音正由远及近。

雷雨正在来临。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这次雷雨的到来。

裘细花说,囡囡在摇床睡着了,以后别老睡沙发了,对身体不好。今晚之后,囡囡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了。

我在灯光下第一次看清了裘细花的身体,她从怀孕时候白萝卜一样的身材回到了红萝卜时代。她微闭着眼睛任我在她身体上抚摸,她少女时代一样白滑而富有弹性的皮肤上,被黄小花吮吸过的乳头被我又一次吮吸……

是的,我正陷入另一场雷雨中,裘细花正猛烈地迎接它……

夜里,雨聲伴随着雷电一直没停,收录机播放着贝多芬的第一至第九交响曲,连同裘细花的轻盈的叫声一起,还时常混合着我的粗鲁的呼吸声,这场冬春之交的雷雨越来越大,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过后……

黄小花不知道这迟来的春天终将到来,她在摇床上酣酣入睡。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条吃进肚里的红烧鲤鱼,它复活了,它化成了另一个模样,长出了翅膀,在天上飞。裘细花带着她的孩子在大地上看我,黄小花边跑边喊我爸爸:不要飞得太高太远,我快看不见你了……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