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新
每一次睡眠都是死里逃生。德照从睡眠里挣扎而出,发现鼻子嘴巴脸腮都不在正常位置,糟糕的还有呼吸,呼吸已像纸片一样薄,每次呼吸都打六折,且丝丝入扣,像在箍紧一条该死的性命。德照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下一口气还在两丈外等着呢,真是胸悶得很。
这是一个叟的状态啊。德照意识到问题严重,赶紧从叟的嘴脸中往外逃,但他发现,逃是徒劳的,因为他只有保持叟的面目才得以呼吸。原先缺氧之时,德照会自动打哈欠,现在呢,哈欠的质量也打折扣,挂不上挡,净打半截子。总之,气血亏欠,脑袋里的细胞嗷嗷待哺,拼命挣扎。此时,某个部位还会忽然一疼,针刺一样,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人无从追究,而又顾虑重重。
当然,今天德照关心的,不是睡眠,而是工钱。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老板该发工钱了。可今天十一点已过,咋不见动静呢?德照坐不住了。儿子正读职业学院,一年开销两万,老婆又闹毛病打针吃药,还有眼下行将落架的老宅……总之,工钱非常重要,德照必须眼巴巴地盼着。老板也不是别人,是本村的正喜。德照一般不跟正喜打工,因为德照与正喜是光腚长大的,过于知根知底,两人在一起,彼此都像被扒光一样晾着,很不自在。不过,这一年情况特殊,德照跟正喜干了一年。当时,别人都打工走了,德照还没有着落,德照发了慌,可巧路上碰到正喜,德照问有活干么,正喜说有,德照问一天多少钱,正喜说二百,当天德照就卷起铺盖去了正喜的工地。
德照溜出家门,沿街向北走三百步,东拐一下,北拐一下,就到了正喜门口。走进正喜的宅院,德照顿感矮了半截,于是挺一挺身子。正喜当老板已经三十年,很成功,这连甍接栋的房舍便是证明。
正喜正佝着身子加工一套猪下货。猪下货应是最像样的年货了,一套猪下货破拆开来,可以做二十道硬菜,溜肥肠、脆炒肝尖、凉拌肺叶、芥末猪肚,仅听名字就馋煞人。正喜尽管身家已达几百万,但生活很低调,依然自己拆猪头洗下货备年货做粗活。东厢房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不用问,是正喜儿子带着一帮小青年摔扑克。透过落地窗玻璃可看到厢房里一堆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是各种袋装食品。正喜的儿子已经不太吃人粮食了,宝马车开出去,拉一车回来,激素香精色素一大包食品,就差直接啃高级塑料了。一年到头正喜很忙,忙着挣钱,儿子也很忙,忙着花钱。看来,一个人的消费水平并不决定于其本人的收入,而是决定于其父亲的收入,这个道理在正喜父子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喜平时吃喝嚼用很节俭,每年恐怕连儿子的半个车屁股都啃不完。
德照控制好语气,脸上堆上笑,说:“正喜啊,忙呐。”正喜抬头打一声招呼:“德照来啦。”
德照未提算账,可德照登门为啥,路人皆知,根本不用说出口。正喜并未停下手里的活,捉着刀,循着骨缝破解猪头。德照在马扎上放下半个屁股,近乎悬停,如此的坐姿,德照才觉合适,待碰面时的那股热切劲儿一旦冷却,可随时抬腚走人,人家正喜毕竟是老板,共同语言已经不多了,纠缠久了是自讨没趣啊。
正喜说:“二十六吧,都一起来,咱别一个个单崩了。”听正喜这样说,德照感觉自己像逼债的黄世仁了,顿觉不好意思,脸上有些发热。德照答应一声好,就拔起悬停的屁股,又垫了几句猪头不小之类的话,然后说声“正喜你忙着”,便告辞。正喜嗯嗯两声,算是送客。
德照出了正喜家门。正喜没动弹,但他的一句话却撵了出来:“顺路都通知一声啊!”德照隔墙接住了正喜这句话,然后将一个饱满的“好”字,抛进正喜的家里。
德照这拨五十岁左右的人,开始避讳绰号了,相互间称呼官名,曾经的绰号几乎忘了,今天德照忽然想起正喜的绰号来。
正喜的绰号叫“炸锅”。
四十年前的一天下午,放学的小同学们像一群鸭子,急呱呱地走在街上,这时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同学们顺着哭声找到正喜家。原来,正喜的姐煮了一锅地瓜,可不知为啥走了神,煮干了锅,他姐发现后慌忙舀一瓢凉水倒进锅里,结果锅炸了。一家人哭作一团,心疼锅啊,当时,炸个锅比死一头猪还严重。正喜当然也难过,但是并不妨碍他伸出黑黢黢的小手,从冒烟的热锅里抓几只煮得透亮的地瓜分给小同学,然后躲在石磨后香甜地吃起来。想到这些,德照至今都脸上直烧,当时自己一边替人家难过,一边还吃人家的东西,这是怎样的没心没肺啊!那时起,正喜的绰号就叫“炸锅”了。村里人有个绰号很正常,德照的绰号叫“炉条”。德照六岁那年,随父亲去了一趟镇上,午饭时,父亲带德照进了饭馆,吃的东西喷香,金灿灿的,皮儿酥脆,瓤儿软嫩。父亲对德照说:“这是油条。”后来,德照将它的名字竟然忘记了。在一次病中,奶奶问德照想吃什么,德照想了许久,最后说想吃炉条。奶奶听懵了,炉条是铁的怎能吃,以为德照发烧说胡话。德照最终没有吃到炉条,从此却赚下了这个绰号。
四十年前食品极度匮乏,大家的绰号基本与吃相关,起因也多巧合,并没有很深的逻辑关系。德虎的绰号有些例外,德虎叫“马大可”,起因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堂小学语文课。记得那天上课,老师讲了几个生字。下课时,老师要验证一下,学生是否“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了,便指定一个字叫德虎念。德虎显然忘了,油乎乎的嘴嗫嚅半日念不出,老师生气,把那个字拆开,一部分一部分地让他念,德虎念出马、大、可三个字,可是三个字一旦组合成一个字德照还是不会念。如此反复几次,老师也没了脾气,可从此德虎就叫“马大可”了。这是唯一一个不与吃沾边的绰号。
总之,往事不堪回首。德照回忆童年时,竟想不起一件体面的好事,小时候根本没做过好事,除了偷石榴偷枣偷桃偷杏偷瓜,还欺负小女孩,还拿自制的弓箭射狗射鸡,还点燃草垛玩儿,总之搅得四邻不宁,可以说是村里的一条害虫。“小孩不懂事啊!”德照只能用这句话与从前做个切割,如此才勉强算作一个人。“小孩不懂事啊”,现在长大了,懂事了么?德照感觉这个问题仍然经不起扪心自问,仍然经不起推敲。
德照来到“马大可”德虎的家。家里正回荡着孩子的笑声,德照踏进门里,喊一声“德虎”,德虎在屋里盲目地答应一声。德照进屋,只见一对两岁半的龙凤胎,一人攥一根火腿肠正啃,德虎老婆和儿媳在一门心思看电视剧。德虎这时有点焦躁,对老婆不轻不重地骂了声“混蛋玩意”,嚷道:“娃娃都吃第三根火腿肠了,你图省事,让孩子吃这些垃圾,不知道这是防腐剂做的么?有一点营养么?真混蛋玩意!我干脆把电视砸个舅子!”这话嚷出来,老婆和儿媳从沙发上拔起丰满的屁股,象征性地照看起娃娃来。德照的到来冲淡了德虎的焦躁,然后继续炸他的藕合,油锅里吱吱啦啦冒着油花和香气,满屋都是浓浓的年味。德照盛赞两个娃娃可爱,德虎也就有了笑容。为了这俩娃,德虎恨不能将一天掰成八瓣来打工,这次跟正喜干了一个多月,只是德虎众多活路中的小碎片小插曲而已。
德虎今年五十一,仍是家庭的顶梁柱,儿子打工挣钱稀松,一年挣不了两万元,除去吃喝嚼用,加买手机充话费包流量还有摩托车喝油,就差不多花光了,要不是德虎打工挣钱,这俩娃恐怕连火腿肠也不得啃。盼到过年了,一家團圆了,德虎却闲不下来,还必须做大菜备年货,老婆和儿媳的手艺熬个稀饭还凑合,年饭哪敢让她们动手啊。此时,德虎还有一点残存的不快需要消除掉,于是对德照说,“哥你看,要这样的混蛋玩意有啥用?”德照嘿嘿一笑,说:“啥用?没有那混蛋玩意,你哪来的儿子,没有儿子,又哪来的孙子孙女?”德虎听了就完全释然了,笑眯眯地炸藕合,问一句:“你从正喜那里来?”德照嗯一声,说:“人家腊月二十六算账,不单个儿崩。”德虎说:“好,二十六咱一起去。”
德照顺道又拐进惠芝家。惠芝是独特的,惠芝没有绰号。这一点,德照深感意外,同时也羡慕不已。其实,一个绰号就等于一个污点,惠芝既然没有绰号就意味着他没有污点。这谁不羡慕呢。
惠芝的独特不仅因为没有外号,还因为他的姓氏,他那姓氏太奇怪了,怎会有人姓那个!村里本有王、史两大姓,另有几个不成规模的小姓。惠芝居然姓满。这太突然了,既来历不明,神鬼莫测,又令人无端地敬畏,同时还出现了一个要命的事实,那就是,娶一位满姓女子为妻简直比娶公主都难。然而,正喜在三十年前穷得叮当乱响的时候,就已经如愿以偿地娶了公主,吃了天鹅肉,做了惠芝的妹夫。嗨,到哪里去说理啊!
惠芝也曾是德照的玩伴,而德照却一直觉得惠芝与别人不同,只是说不出原因。直到前几天看电视,听到一个叫“儒雅”的词,德照忽然茅塞顿开。是的,惠芝正是占了这两个字,儒雅,惠芝就是个儒雅的家伙。当年偷瓜摸枣那些腌臜事,惠芝有时也参加,不过,惠芝的参加不太一样,德照等人是死心塌地参加,而惠芝不同,惠芝是纠结着参加,充满矛盾地参加,甚至还带着自责和内疚。现在看来,这一区别把德照等人的低劣本性暴露无疑,人品也立竿见影,显得德照他们几个很像畜生。
德照迈进惠芝家门,见到惠芝。德照首先看到的是惠芝洁白的衬衣领子,眼睛的余光随后被自己肮脏的蓝色衣领烫得生疼。此刻,惠芝站在德照的对面,刚洗过澡一样干净,惠芝这一点很像外国人。在青岛打工时,德照见过蓝眼深目的外国人,德照的感觉是,那些外国人像是刚从浴池出来,就这感觉,也说不清所以然。看到惠芝,德照也有这个感觉,莫非惠芝祖上不是咱中国人?再考虑那个稀奇的满姓,可真也难说了。此时的惠芝犹如一只作茧自缚纯洁无瑕的蚕,已经装进了讲究卫生的习惯里。在惠芝面前,德照像一撮秽物,德照自惭形秽,立时失去谈兴,赶紧通知二十六算账就溜了。德照颇多惆怅,忽觉像惠芝那样被规矩装起来是美好的事情,惠芝的眼耳鼻舌身都装进了规矩里,而自己呢?说话办事全在规矩之外,自己装晚了,已经装不起来,也没有装的价值了……人哦,是贱物,必须装进规矩里才是一个人,否则只是一个野物而已。
腊月二十六终于被德照盼了来。
这一天吃罢早饭,德照兴冲冲来到正喜家算账。大伙陆续到齐,正喜逐个安顿,该坐沙发的坐沙发,该坐方凳的坐方凳,该坐马扎的坐马扎。不等正喜安顿,德照便自觉将自己焊在一个马扎上,德照明白,自己与马扎应该是匹配的。大伙手里都端上一杯龙井,手指都夹一根将军烟,相互间也嘻嘻哈哈问了年货。
瓶子底和惠芝是两个身份特殊的人。惠芝是正喜的国舅爷不必说了,单说这瓶子底吧,竟也非同一般。瓶子底是绰号,因为这人戴一副瓶子底似的高度近视镜,人也长得比较砢碜。本来,一个男人是比较忌讳三角眼、罗圈腿、鸡胸和公鸭嗓子的,这四样缺点但凡有一样就难活了,可瓶子底同时拥有这四样,且还多一副眼镜。当然,从生物学角度看,狗屎也会是风景的一部分,同样,就瓶子底打工挣钱而言,长得砢碜也并无任何不妥。
瓶子底是邻村人氏,方圆数村甚为有名,他是正喜的高中同学,是个尖子生,三十年前全乡唯一的一名大学生,读的是纺织工学院。当时,这无异于范进中举,不轰动四乡是不可能的。后来,瓶子底大学毕业分配到市麻纺厂。再后来,不说也都知道,厂子倒闭跟闹着玩似的,再后来,瓶子底就当了正喜的打工仔。
无法理解的是,就这么个穷困潦倒的瓶子底,竟让正喜佩服得心悦诚服。正喜一次酒后,曾吐露真言说,他正喜这一辈子就崇拜一个人,不是毛主席,不是邓小平,而是曲孝存。曲孝存是瓶子底的正式姓名。正喜痛彻心扉地追问,你说说,几百人一块读高中,为什么独独曲孝存考上?这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有啥话说?你还有啥话说!正喜说这话时,有人不以为然,曾反驳说,曲孝存那么牛,咋现在混得一塌糊涂跟你打工呢?正喜怔了怔,然后吼道,那是曲孝存的错吗?是他的错吗!是吗!是吗!正喜的吼声那次很大,很吓人。
眼下的腊月二十六,大伙聚了起来,发工钱。大伙静了下来,等待进入正题。正喜清清嗓,说:“大伙都来了,先给大家拜个早年吧。”等大家报以微笑之后,正喜接着说:“咱算算账,工钱结结清,欢欢喜喜过个年。”正喜眼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又说:“今年每个工一百六。”
这可是最关键的一句话,声音不大,但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德照有点发懵,看其他人的表情也都不尴不尬着。德照嘟哝一句,不是说好二百么?正喜听到了德照嘟哝,并没解释什么,而清晰地说:“一百六。我一碗水端平。”正喜说完,开始按照账目发放工钱。
正喜最后这话击中要害。打工的人有个弱点,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一齐吃个亏没啥问题,可一个人单独吃亏就根本无法接受。老板顾忌的不是某个打工仔,而是齐心的打工仔群体,可是打工仔不可能齐心,因为没人有本事让打工仔齐心,如果谁有这个本事,那这个人一定不再是打工仔,而很快变成一位新的老板,齐心也就不攻自破子虚乌有了。
正喜发完工钱,将几摞剩下的钞票锁进柜子,说:“我一个油褡抹下来的,没有厚此薄彼吧。”正喜用了一句亲切的家乡话。油褡谁不晓得,是女人摊煎饼抹油用的必备工具,热鏊子摊煎饼,必须摊一张抹一遍油,否则会烙糊,也揭不圆整,油褡作为专用工具,抹起油来当然非常均匀。这样的家乡土话,很有亲和力,听的人会有天然的认同感,相互间的感觉就像亲兄弟似的。
正喜年初承诺“一个工二百”,实发一百六。这是失信么?在正喜看来,显然不是。这是平账,是业务,是经营,专业性很强,与信用扯不到一块。不妨回顾一下。三十年来,邻村出了多少包工头啊,慢慢不都销声匿迹了么,唯独他正喜撑到现在,原因何在呢?这还不足以发人深省么!事实胜于雄辩啊,生意场上不能打肿脸充胖子,不能逞匹夫之勇,那些低端劣质的诚实有多么害人啊,那些垮台的包工头说到底是不讲专业,太拘泥于廉价的所谓诚信,最终垮了,结果想失信都没有机会了。谁不知道,生意场如同战场,竞争残酷哇。不错,当初的报价是二百,那完全是处于鼓舞士气的考虑,与曹操的望梅止渴差不了多少,这是兵法,也是生意经。正喜认为,聪明人说到底有两种,一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二是小事糊涂大事精明。这里包含着小智慧与大智慧的本质区别。这叫大智若愚,大智若坏,大智若狠。的确,许多时候就是大智若狠。由此看来,智慧也是分级分等的,最有智慧的蚂蚁也无法对付最笨的大象,这足以说明问题。正喜越想越有道理。
正喜这样想,但不会说出来,他觉得许多事情心里清楚就行了,没必要解释。此刻,大伙手攥工钱,不由自主地向惠芝投去目光,惠芝的表情很光滑,别人的目光投过来,甭想挂住,吧嗒一声就滑落在地。大家撿回自己落地摔扁的目光,连同工钱一起装进衣兜,狐疑地站起,告辞。
拐到另一条街上,德虎压着声音对德照说:“人家袖里吞金啊。”德虎的意思很明显,正喜与惠芝一定串通在前,明着一刀切,暗里里有猫腻,塞一些黑钱当封口费。德照却脱口而出,说:“那不能!惠芝不是那种人。”德虎摇摇头,没再说话。
德照独自慢慢往家走,一直琢磨正喜和油褡,心里影影绰绰,似隔一层很薄的窗户纸,透着诱人的光亮,分明呼之欲出立等可取的样子,可是却没法捅破。正喜变了,这早已是事实,无须再考虑,德照现在想弄明白正喜变化的清晰脉络和轨迹,这就需要费一些脑筋了。
接下来的几天,德照除了拜年看电视串门拉呱喝酒吃肉,就是琢磨正喜。德照这次琢磨正喜不是一般的琢磨,而是打算琢磨个透,当然,要把正喜琢磨透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德照感觉自己有一肚子思想,念头乱窜,可就是没有一个出口,这有些痛苦。终于,德照似乎琢磨透了一个点,正喜是娶亲后才变的,这一点逐渐清晰起来。于是,德照深挖这个点。
正喜娶亲后,像是每天吃一只小秤砣,一天比一天沉稳起来。正喜与人议事,常在节骨眼上瞄一眼老婆,然后才表态。有一天,正喜突然说出一句非同小可的话,正喜正是从那句话开始,才一步步变成老板的。这句话当时让德照如坠五里云雾。
说起这句话,须回到三十年前。那一年,村里有人第一次种花生,也就五六户,是正喜刚娶的满公主挑头种的。秋后,正喜家收了二百斤花生果。“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那时的花生果稀罕劲就甭提了。正喜将几个人请去品尝,德照有幸参加。最后,面对准备作为礼品的一麻袋花生果,正喜征求大伙的意见,当时大伙有若干建议,送包工头,送施工员,送会计,送审计,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总之有十几个方案。正喜深思熟虑后,又看了老婆一眼,遂一锤定音,决定送总经理司机的四舅。正喜这时说出了那句话:“咱得一块石头八个响。”这句话德照第一次听,当时就想,这太难了,一块石头咋能八个响,太难了。德照无法理解,一块石头怎么会八个响呢?德照只能闹出一个响。此后,正喜说话做事就越来越有道理了,人也渐渐复杂起来,有预算,有投标,有会计,有审计,道道多了,简直复杂成了一个小国家。想想这个复杂劲儿,德照简直脑仁跳疼。
睡觉是德照对付困难的妙招,也别说,这一招还真灵,任何困难在德照的睡眠面前都土崩瓦解,这是德照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的法宝,当然也是德照至今家徒四壁的原因。德照深有体会,人若醒着,全身的血都站立着,所以很累,只有睡着了,血才会齐刷刷地躺下,才会得到真正的休息,也会躲过时间这龟孙的摧残。时间这龟孙是极难对付的,时间并未饶过没被规矩装起来的德照,那薄纸一样的呼吸足已说明这一点,可是,德照也不是吃素的,德照也没饶过时间,这几十年,嘿嘿,德照把时间这龟孙也累得够呛。
大年初三,是家族聚会的日子。这天,德照去给三叔祝寿。堂兄堂弟,姐夫妹夫,还有貌似前途无量的一群孩子,二十几口人陆续到齐。这时相当热闹,气氛冰糖一样甜,所有烦心事都暂搁一旁,只剩下一个熨帖。大家也多少带来一些急需分享的信息,这些信息非常新鲜,像从棵上刚刚摘下的果子一般,话茬上还带着鲜露。于是,大家边拉呱边喝茶边抽烟边吃糖边剥橘子边嗑瓜子,其乐融融。
三叔今年七十六岁,当过三十多年村干部,是村里的文化人。三叔一直因善于分析问题著称,差点落个“小诸葛”的雅号。就举这个雅号的例子吧,当年曾时兴板刷蘸石灰水在墙上刷标语,三叔是村里的刷手,那一次刷的是毛主席语录“兵民是胜利之本”,工整有力的黑体字刷写完毕,几个识字模样的村民端详一阵,叽叽咕咕,然后硬说三叔写错了,应该是“民兵是胜利之本”,当时民兵一词妇孺皆知,可兵民没法解释呀。三叔横讲竖讲,都没讲通其中的道理。就因这个事,“小诸葛”的名号被另一个人抢去了。这当然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三叔作为老一辈少有的读书人,至今枕头旁还放着一本骇人的《东周列国志》呢,这在农村是极为罕见的。
德照给大家分享的信息正是“一个油褡抹下来”。德照欲扬先抑地说:“这是正喜的原话,不让有二话,就是一个油褡抹下来,原先说好一天二百,现在就一百六,还少算我俩工,有意见到厕所里提……”
针对德照添油加醋的叙说,三叔首先表现出怀疑,说:“你这话没法听。”德照言之凿凿:“不信问惠芝,真是这样。”
三哥比较厌恶德照欲扬先抑的语气,说了句“傻瓜一个”,脸扭向一边,再不拿正眼看德照。三哥省略了主语,但说的是谁,很清楚。三哥早把德照看透了,三哥对着头顶上的空气,又说:“人啊,一贪酒就完。”这当然还是说德照。一句话往往产生连锁反应,会勾出一连串的不是。德照贪酒任性,动辄撂挑子,为此舍掉多少工钱已经算不清,不用问,这次的油褡肯定也是这个原因。显然,三哥已将德照的一堆不是归咎于酒。其实并非如此,对此,德照也懒得解释。
三哥从不与德照严肃地讨论问题或讨论严肃的问题,因为那一定是笑话。三哥知道,严肃的问题只能跟严肃的人讨论,你跟德照谈严肃,那不是笑话是什么。
德照没回应三哥的不屑,而是对三叔说道:“您老人家没琢磨透。”三叔一听,来了精神,两眼炯炯有神,然后当着一家老小,开始分析几个当事人的性格秉性所作所为以及人情世故等等,分析得很精确,最后得出袖里吞金的不二结论,大家听着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其实,这是德照有意为之,德照认为,跟老人聊天不应该百依百顺,应该适当戗一戗,如此一戗,老人始觉阻遏,后小忿,然后是一通痛快淋漓的分析和批驳,最后自然落个高兴,起到活血化瘀益寿延年的效果,如果一味顺着老人说,老人就会变成一潭死水,显然对健康无益。三叔竹筒倒豆子,果真痛快了,然后吩咐大家把酒倒满,倒满,再开一瓶,再开一瓶……
寿宴共开两桌,一桌女席,一桌男席。围坐一桌的兄弟们都曾善饮来着,曾一圈圈轮流带酒,一圈圈碰杯提酒,然后捉对找补,又猜拳又压针又剪子包袱锤,还猜火柴棍,直到喝倒两位才算尽兴。如今不行了,弟兄们都锈住了,缩了酒量,端起盅来一点点舔,有时跟喝农药一样为难,现在酒过三巡就咽不下了,根本到不了猜拳行令那一关。三叔对此颇为唏嘘。女席是姐妹妯娌加一群孩子,呕哑嘲哳,像一百只鸭子叫嚣。
三叔是家族里目前仅存的一位男性长辈,辈分是“京”字。曾经的村子有多少“京”啊,遍山遍野都是,不知不觉间,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走了,也没从村里带走一寸土地,也不知他们在那边以何为生。
与三叔那一辈纯正的農民相比,德照这一辈基本靠打工为生,可谓不工不农不文不武。上辈人固然很穷,且多多少少挨过饿,但他们吃的还算是真粮食真营养,总体上保持了健康,平均年龄在七十以上。而德照这一辈不同,吃的倒是挺饱,但含太多激素,像四月肥、肉食鸡,还有色素、香精、味精、防腐剂,顿顿都吃。结果,情况很不乐观,村里四十几岁的已走了五六个,胃窦卡、肝卡、肺卡,还有那惹不起的血栓,都是要命的病。这就是营养与激素的区别。不说别的,单说鸡。老辈的鸡,满山跑,满院飞,想捉住一只并不容易,捉只鸡常累得心脏疼。这样的鸡炖肉,喷香,一桌人吃得连骨渣都不剩。再看现在的肉食鸡,这种鸡连门槛都跳不过去,一不小心从门槛上掉下来就可能摔死,一只鸡能炖出半锅酸水,且散着一种怪异的塑料味儿。
三哥咀嚼红烧肉的同时也咀嚼那个油褡。三哥冷不丁地说道:“一百六,惠芝能答应?”德照一愣怔,说:“惠芝他没意见。”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是无缘无故就自罚了一杯。与别人酒量下降不同,德照的酒量竟一点没减,这虽是个人口福,但也容易背负一些贪酒的恶名。德照继续说:“你们都不懂,惠芝和别人不一样。”
德照这话招来了众怒。他这话犯了大忌,“你们都不懂”,这是人话么。“我们怎么就都不懂?”“就你能?”“别人都能得吃不了,你咋能得不够吃?”德照这话,一是太居高临下目中无人,二是一棍子打一片,这显然是捅了马蜂窝。
“德照你这不是放狗屁么!”另桌的二嫂耳朵尖,首先发难,直截了当地定了调子,带领嫂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刺将来。这叫群起而攻之,叫破鼓乱人捶。但是德照并没乱了方寸,像是从容等待一个脓包的成熟,脓包的成熟岂不也是一种成熟,让嫂子们干脆捏着脓包玩个够吧。德照一边咀嚼排骨,一边固守一句话“你们都不懂”。德照清楚,惠芝这人基本不说假话,这是村里公认的,但是,村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晓得惠芝不说假话,却不知道惠芝为什么不说假话。为什么不说,这才是关键,是他德照相信惠芝的根本。说到底,现在真正懂惠芝的只有他德照。德照知道,惠芝不是不会说假话,而是对假话恶心,一说假话就会忍不住地呕吐。这很特别。绝大多数人说假话都有甜丝丝的感觉,而惠芝不一样。从这一点看,恶心其实近乎一种美德,某人如果对某某东西恶心,那么这个人就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忽然高尚起来,否则,若从没有恶心之感,看到狗屎都亲得不行,那么这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跟高尚沾边的。关于惠芝恶心这一点,德照不能说,一旦说了,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嫂子们一定会恶心得要命,一定会朝他德照呕吐不止。
酒后的德照,那颗脑袋简直装着一个王朝,说一不二,一言九鼎,比一块顽石要硬得多。二嫂早已恨得牙根疼,直嚷拧下德照的脑袋当尿壶。现在的二嫂发福了,身子开起飞机场,再也不是十年前的青枝绿叶亭亭玉立,说话也糙,胆子也贼肥,总以为肉厚皮紧奶大腚大就万事大吉了,哪里会检点自己的措辞,哪里会在乎自己的枝枝蔓蔓!
二嫂粗暴地一搅,本来很像样的话题就不像样了,讨论几乎变成一场瞎胡闹,这一点德照不愿看到,但是德照拿嫂子毫无办法,这叫一物降一物。嫂子们则觉得,德照像个忽闪的蝴蝶,蝴蝶与苍蝇拼速度不同,与蚊子拼隐蔽不同,蝴蝶拼的是飘忽不定,虽然飞得极慢,而轨迹却毫无规律,是逻辑套不住的,因此就躲过了不少捕捉,也就是说,德照和蝴蝶一样,拼的是离谱。对此,嫂子们也就毫无办法。嫂子们只能尽情地奚落挖苦,没轻没重,荤素齐上,但谁也别想正经起来。叔嫂之间就这样,彼此的摩擦全在皮上,表面看似针尖对麦芒,其实全是皮肉痒,纵有千仇万恨,必要时一个眼神飞过来,管保对方变成泄气的皮球,彼此像是输给了一段无辜的爱情,且输得有点惨。
三哥又嘟噜出一句,说:“乌龟揭了盖子就没法活喽。”三哥这话的意思是,有的事不必弄清楚,含糊着反倒更好些,保持着含糊,有些心里藏鬼的人因心里有愧,可能就少干点缺德事。尤其关系到人品,就更不能琢磨个透。即便非说不行,也最好说上一句“其实咱们都一样”,拉上自己陪着才稳妥。
德照醉意朦胧,言语开始收缩,已经无力照顾一个面,而只能固守一个点。这也是贪酒之人的共性。德照继续守住一句话反复强调:“你们不懂”“你们不懂”“你们不懂”……德照平时敬畏的东西本来就少,现在喝了酒就不可救药了。他如此目中无人,倘若有些能耐也还说得过去,可他潦倒成啥样了,还这般大言不惭,这岂不气死人。嫂子们干瞪眼没办法,好在干瞪眼的事太多,嫂子们倒也不差德照这只破口的尿壶了……
初五,只剩下零星的鞭炮声,已是过年的尾巴梢儿了,新一年的劳累即将拉开帷幕。德照在街上碰见了惠芝。德照张张嘴,欲言又止。德照的脑筋跳了一下,生疼,仿佛瞬间淹死在了光线里,灵魂挣扎出来,拼命钻进一个门洞而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惠芝,德照说的是“吃了么”。惠芝嗯一声,走过。
元宵节过后,打工的人走净了。德照还剩在村里,没人约他一起走。德照沉不住气了,拨了正喜的手机。第二天,德照打起铺盖去了正喜的工地。
在工地,德照分到了瓶子底的施工组,二人搿伙伺候一架打桩机。搿伙几天后,德照觉得,瓶子底这人也并不怎么丑陋了。
一天收工,吃罢晚饭,望着皎洁的月亮,德照心情忽然一好,问瓶子底:“你知道不,什么是袖里吞金?我只明白大概的意思,模模糊糊地挺难受。”瓶子底认真地看了两眼德照。德照感到瓶子底的眼神雪亮,与众不同。
瓶子底狠眨几下眼,似乎是等待各路知识顺着细密的鱼尾纹而会齐。然后,瓶子底给德照讲袖里吞金。瓶子底说:“这是古人的发明,一是为了生意保密,二是利用零碎工夫算账。”瓶子底讲得很有耐心,用两手比划,一句句讲解,等德照彻底明白了上一句才讲下一句。德照终于明白了袖里吞金。
原来,人的左手就等于一架五个档的小算盘,五个手指表示个十百千万五位数,每个手指又分别按照上中下和左中右布置9个数,再加上悬空表示0,这就是个算盘,不缺啥了。而右手呢,按在左手相应的位置,就充当了算珠,不按则表示0。如此,左右手配合就相当于拨算盘。
此时,德照觉得大脑一片透彻,简直都看清了血管里一颗颗滴溜乱滚的红血球。自此,德照对瓶子底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佩服,根本不需要长篇大论,只需一个点。德照理解了正喜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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