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阁
“那个女人曾经如此年轻,她的皮肤光润饱满,刚洗过的头发黑而柔亮。是的,在那个初夏的正午,我看到它们一直飘垂到她的腰际。那时的她刚满二十五岁,已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婴。她洗头的时候,那个女婴还未满月。按理她是不可以洗头的,可她不听上辈人的劝告,以至于她在后来的日子一直都落下了头痛的毛病。她洗头的时候,女婴就躺在空宅东间的屋子里,这时她很想摸摸母亲那头湿湿的乌黑长发,她躺在那里,忽闪的眼睛发亮着,她感到自己伸出手去,母亲只看到她的两只小手、在自己小小身体的上空轻轻动了动。乘着女婴还算安静的一刻,女人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梳理自己一头未干的头发。这样,女婴的脑海里就留下了她母亲的一个背影——头发的——黑色。”
在这样的描写中,我再次回到了自己儿时的第一个模样,追溯到我生命最初的样子。仍然能够遥远感觉,那个我出生的房子,进深是那么长,前前后后的几扇门似乎都开着,有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来,吹到我裸露着的皮肤上,异常舒服。外面阳光很好。意识里还闻到有槐花的香气,落下的粉圆花瓣在一阵忽然来临的风中乱跑,槐树的荫头重重落在空宅前的泥地上……遥远而又模糊的主观印象,这是最早的记忆,有关夏天。
两张长木条凳架起的竹片床,不满两岁的我正躺在上面睡觉,靠着墙,在最里面,这样我的父母就不用担心我会从竹片床上掉下来。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和大五岁的哥哥,还有大我哥哥一岁的小姑以及邻居家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这时也在竹片床上。只是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不想睡觉。
我小姑是这一群孩子的“首领”。这一刻,她站在竹片床上,手里正拿着一根竹棒,一会儿挥向右一会儿挥向左,一会儿又忽然将竹棒举高,她这样来指挥着他们想象中的大帆船在海上行驶。她这时都上小学一年级了,可还是贪玩。而我的哥哥姐姐和另外两个孩子,也玩得投入忘我,他们之间有非常大的默契,总是很情愿地一起把竹片床想象成海上的大帆船,想象成城市里马路上的大汽车……即便是傻傻地坐在一起,嘴里轻轻发出一些怪声音,便也觉得欢喜。这样的过程,主观感觉里,他们一边玩一边又将自己压抑着,因为我在睡觉,他们在大人们的叮嘱中,并不敢肆意大声喧哗。
有一次,我七岁的哥哥在玩的间隙,回过头看我的时候,看到我正好在睡梦中发出微笑。我哥哥好奇得了不得,不自禁喊叫起来:你们快看,小淑在笑,她睡着了也会笑,她睡着了也会笑——在后来的转述中,我从大人们口中得知了自己成长中这样遥远的一幕,欢喜地与之相遇。
稍微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们好几个小孩子一起,下午午睡,把家中大大小小的新老竹匾摊放在地上,当床,大的孩子睡大竹匾,小的睡小竹匾。一只大竹匾里可以并排睡四五个孩子,我们五六岁的年纪,一致感觉睡竹匾要比睡在床上有趣舒服得多,简直可以说有满心欢喜的意思。
要说起来,竹匾的用场可大了,一年中,大人们用它们来晒四季收成的各种粮食,从稻谷到麦子,到各类豆子,晒腌的咸菜萝卜干……但竹匾最重量级的用场,还要到十二月过年前,每家每户做团子的时候。那个时候,家里好像有再多竹匾也不嫌多,揉米粉在竹匾里,生团子放竹匾里,蒸好的团子也要放一个竹匾……这是题外话,让我们再回到那些夏天里来,这一刻闲置着的竹匾,成了我们的玩具。蝉鸣在户外此起彼伏,有的小伙伴一觉已醒来了,有些懵懂,身体上的一些地方甚至脸上印着竹匾规则又好看的横竖花纹——这夏天最深刻的印记。此时户外四点多的长夏阳光依然强烈,热烘烘的,把万物的影子清晰而又无声打在地面上。
还记得捉知了猴吗?你可能没有玩过,就是从土里刚爬出来、还没有蜕壳的蝉,黄褐色的。它们看上去有些憨厚木讷,有些像驼了背沉默少言的小孩儿,有的则像乡下老公公,因为它们都拙态可掬。
我看见过它们,是在黄昏时,从小树林的土里一只只钻出来,多的时候会成群结队。它们行动缓慢,不急不躁爬到树上,按着规律去完成自己的蜕变。这知了猴确实温和,又跑不快,样子虽不好看但并不伤人,所以,如果要想抓住一只知了猴,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有过这样的日子,把在黄昏时捉到的知了猴放在蚊帐里,晚上睡到半夜,正当你梦甜的时候,它就蜕壳了,变成一只真正的蝉,等第二天天亮你睁开双眸,就会发现它也眼睛清亮,安静停歇在白纱布蚊帐里。这样的早晨,即刻便拥有了阳光的明媚与柔亮。
后门屋外的丝瓜架上,绿色的瓜藤生机勃勃,金黄色的柔软花朵最是惹眼,花瓣是椭圆形状像阳光一样打开的,偶尔会见一只两只小虫蚂蚁粘爬在上面。已经结好的丝瓜大小不一,长到恰到好处的,就会被镰刀割下来,中午时做一道丝瓜炒鸡蛋或是丝瓜蛋湯。这是村子上最为日常的一个景致,陪伴我们度过整个夏天。
这样开始的一天里,感到幸福的事情是跟着家人在几个时间段里一起听评书,由刘兰芳播讲的《岳飞传》《杨家将》印象最为深刻。那时的我其实还小,老实说还听不太懂整体内容,只是被父亲哥哥他们的高涨情绪所感染影响,觉得自己心里也是兴奋欢愉的。
那时的年月,我最热衷是事情之一是收集各种糖纸。我从祖父那里把他最爱的《三国演义》偷来,只为了夹那些花纹不一五颜六色的糖纸。因为那个书厚,可以夹很多,而且,夹放在里面的糖纸,过不了两天再去看时,就已经变得很是平整妥帖。那时我的糖纸分金糖纸和纸糖纸两种,分别夹在两本《三国演义》里。金糖纸都是闪闪发亮的透明玻璃纸,不像纸糖纸那么容易破,夹放到书页里之前,拿在手上将它们团拢再打开,它们就在手里发出“唏里哗啦”的脆响……两册《三国演义》因为被夹了糖纸而让我日夜牵挂,爱不释手。
小时候羡慕过城里女孩的花裙子,更多时候,还是庆幸自己是在乡下长大。有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谁说的忘了,意思是说,在所有的季节里,只有夏天最像童年。我私自是深深认可这句话的,也正是夏天,给了我最多有趣的童年记忆。
有一些夏天的游戏,是只能几个女孩子在一起玩的。比如,把枫杨树的翅果洗干净了,用母亲缝被子缝衣服的针和线将它们一个个串起来,搭挂在耳朵上做耳环,戴在脖子上做项链。玩这个游戏,除了用枫杨树的翅果,用红薯(山芋)藤也可以。之前先把它们的叶子去掉,洗干净,再把藤掐成一小段一小段就成了,挂在耳朵上脖子上的一丝清凉,即使是这一刻忆起,也都还在,清晰如昨。
母亲喜欢古装戏剧,会唱很多越剧、锡剧、黄梅戏片段。记得那时家中的白墙上,也一年到头贴满了那些古装的剧照。什么《碧玉簪》《红娘》啊,《梁山伯与祝英台》《五女拜寿》等等。或许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亦或许是受了墙上贴画的诱惑,此时戴了耳环项链的我们,还总会找出收在衣橱里仅有的一两条丝巾,把它们轮流披在肩膀上或头上,学墙上图画里的小姐踮起脚走细步。说话也拖腔拖调地模仿……这样的一刻,最好不要有外人来打扰打断,让我们可以玩得尽情尽兴;有时碰到家中有人从外面或地里回来,看到我们在如此玩着,只觉得我们的投入又痴又傻,却无心来多一点点体会——这是我们最无忧最美好的时光……
小小的竹篮里,一串串粉白的槐花也在,把它们一朵一朵摘下,把尾部花托处撕开,放到舌尖上,那一丝花的香与甜,我甚至找不到文字来形容这种心情的欢喜与满足。
午后厨房里盛水的大缸里,从地里摘来的西瓜菜瓜,静静地浮在那里,等我们去吃。浸在大水缸里的西瓜菜瓜,吃起来要比不浸的凉得多,大水缸的功效应该就好比如今的冰箱。还有几户自家院子里有井的,就会把它们装一个袋子里,用一根绳子系住,吊着浸在井水里,这样,拿起来吃的时候,就会更加冰凉,在那样的夏天,实在是沁人心脾。
能够想起来的那些有趣夏天似乎还在不断冒出来,那么多。比如,用熟豌豆、蚕豆串起来做念珠或当顼链挂在胸前,那一刻我们都是一尊尊小小的佛,有口无心念一句“阿弥驼佛”;用柳条编做一顶柳条帽戴在头上,或者再编个柳条圆球,几个人聚在一块抢踢着玩儿;正午时的热光下,村上勤快的几个女人腌的咸菜萝卜干、做的面酱晒在河滩边的石堆上,散发出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独特混合气味……
男孩子们收集着各种各样的香烟壳子,视其为珍宝,还有大小不一、色彩不一的玻璃球,他们把它称为弹珠。薄暮时分,他们常常找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来玩“斗弹珠”,趴着,跪着,什么姿势都有,他们才不担心身上的衣服会被泥灰弄脏,为了赢得一颗弹珠,用大拇指和食指准备出击那一刻的专注足以让时间为之停留。还有几个在不远处的田野里玩烧野火,焚烧的几缕灰蓝色的烟轻描淡写飘向天际。换糖佬的箩担也总是在夏天里到来,大块的麦芽糖,矮脚玻璃瓶里的红双喜硬糖,红丝带绿丝带,各种彩色牛筋,实心的,手巧的人可以用来编成虾或蝴蝶和金鱼,编端午节可以用来装鸭蛋鸡蛋挂在胸前的小网袋;空心的,更是我们的最爱,我们拿它放到装了水的瓶子里,把另一头放到嘴里,喝水,就是把它当现在的吸管来用。这对于当时的我们,乐趣又远远超过了现在用吸管喝水,我记得那时的心情,一边满心欢喜地用空心牛筋吸着喝水,能看到玻璃瓶子里的水一点一点浅下去,牛筋在瓶子里被放大变异的样子也绚烂幻美。
知了叫得响的正午,村上河里游泳的男孩子成群结队的,女孩子们则基本不下河,在岸上摘枣打枣,吃西瓜,采桑葚,玩对着电风扇唱歌说话时的那种异样声音。这样回想起来,男孩子们的夏天生活着实比女孩们丰富多了,捉田鸡,笃弹珠,打麻雀,钓黄鳝,斗鸡,捉蝈蝈……这些属于夏天的乐趣似乎也都与女孩们无关,要到了晚上,才又三五成堆聚在一起乘风凉,总有人会讲一些让我们尖叫的鬼故事。麦收后田里灌水耕地,鸟飞蛙鸣,水色映天光,那又是记忆里另一派牧歌景象,极美。
说起游泳,在那些迷人的夏天,我唯一的哥哥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野小子,他的胆子比天大。我想,他要是和我一起回忆起那些夏天,一定也是快乐和高兴的。他是他们那一群男孩子的首领,做什么都由他带头。结队在发热的河水里游泳,也一定是他第一个下河;包括爬树,掏鸟窝,也都是在他的带领下。几米高的石子堆,他的小兄弟们几次都冲不上去,就他,只冲一次就成功了。我亲眼看过他们在那石子堆前惨烈的比赛,在冲的那一刻,他们都用自己的嗓门歇斯底里喊一声“冲啊”来帮助发力,但是每次都只有我的哥哥发力成功。这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他就是靠着这些来“服众”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也不想当他们的大哥啊,可他们都来跟着我玩,我有什么办法。
他们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有村里的男人存心捉弄他们,有时是将一只拿上河埠去洗的菜瓜,用尽全力远远地扔到河中心,七八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事先也没有约好,这时却不约而同地争先恐后起来。可不管这个过程再紧张,再激烈,再愉悦人心,结果永远都是哥哥一马当先,将河中心的物什送到在河埠边开心等待着的主人手中。
还有一次,村里一个上了年纪爱恶作剧的老头儿,不安好心地将自己煮菜的一只小铁锅远远扔进了水里,不一会儿就在水面上没了踪影。那个老头儿为人不好,他不喜欢小孩子,我们也都不喜欢他。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河面积不大,水却很深,要一个猛子扎下去再起来要费很大劲。所以,那一次他将小铁锅扔进河里,刚开始谁也不理他,他没办法,后来把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他只好自己说起好话来:嘿,我看你们这帮人里面,最有本事的还是XX,我看除了他还有谁能有本事把我的铁锅捞上来。几个孩子依然不听他的,只有我的英雄主义的哥哥,听了他的话又热血沸腾了,又一下忘了老头儿为人有多坏。哥哥一个猛子扎下去,好长时间没有动静,直到在旁边等着他起来的人们都开始紧张,他才忽然间像条鱼那样猛地钻出水面,大喘着气,将铁锅送到坏老头儿的手里。坏老头儿咧嘴笑了,用手指着其他几个孩子,说:你们都没用,只有XX有真本事。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铁锅转头就走了。我心疼哥哥,在心里直骂那老头儿“老鬼”。
行走于乡间的手艺人,好像也全都是在夏天出现。磨刀匠,修伞匠,补锅匠,鞋匠等等。
还记得到村上的磨刀匠,穿着总是最不讲究,整个人都是脏兮兮的。在灰旧的衣衫外面,围了一条沾满污垢的围裙,掮着个矮长凳,凳尾用铁丝搭绑着一块磨刀石,带着一把戗刀铲,一只小铁筒里盛着水,放有一把小刷子。只要一听到“磨剪刀、铲卜刀”的叫喊声,就会有一群小孩蜂拥出现,你推我搡快乐地跟着磨刀匠,嘴里也帮一起喊着那句“磨剪子来戗菜刀——”,心甘情愿做磨刀匠的“跟屁虫”。
修伞匠挑着一副装着工具和修伞材料的担头,一路喊着“洋伞布伞修伐”走村穿巷。到村头或巷尾的一棵大树下停下,铺开摊子,等待生意。有时生意来了,修伞匠一边干着手上的活,一边还不忘习惯性地喊上一句“洋傘布伞修伐”,求得安心,唯恐错过了谁。
在村子里生活的人们一日三餐离不开锅,各种各样的锅利用率都高,用多了也很容易破。隔三差五就有补锅匠挑着担子来村上转悠,肩上挑着的担子并不重,但看上去东西却很多,细看看,也无非就是一只风箱、补锅需要用的一些工具材料,只要他们上村,似乎总会招来生意,他们便撂下挑着的担子,认真地做起活来,也不至于空手而归。
回忆还是温热,纯真已然远去。时过境迁,此刻再想起那些如梦的夏天,想起那些曾经为了生计的乡间手艺人,实实在在令我感叹往事如烟,时间深远。那些谜一样的夏日呵。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