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砂锅念昆明

黎泉

好的上品蛐蛐，极少在草丛里鸣叫，大都隐藏于洞穴石缝中，有窝就有安全感，安定即引吭高歌。叫声是呼唤母蛐蛐，说白了就是雄性蟋蟀找恋人时唱的情歌。但好蛐蛐很少鸣叫，且每次鸣叫间隔时间很长。蛐蛐藏身于石缝洞穴里，一是很不好逮，二是如果硬来，弄不好会伤了蛐蛐。若要捉一只全须全尾的健壮蛐蛐，一定要用巧劲，这就是“描”——月明星稀之夜，曙光熹微之晨，蛐蛐鸣叫正欢。描蛐蛐的人听实在了，蹲下用根芡草小心翼翼伸入洞穴或石缝中，轻轻撩拨。蛐蛐是领地意识极强又极易发怒的霹雳火秦明，芡草一碰到触须，它以为是别有用心的色中餓鬼来霸窝子、搅好事，于是怒不可遏冲出来捍卫家园。不料却上了大当，我们在外边正乐不可支地静候着它哩。在昆明地界，斗蟋蟀又可分为土蛐蛐和金蛐蛐两种。土蛐蛐体小，体色多为灰褐或浅黑，虽也能斗，但不耐久，且斗时是歪着脑袋慢慢咬，犹如电影上老外歪头亲嘴一般，卿卿我我，交头接耳，让人看得不耐烦！叫声也令人沮丧，有气无力地“得嘞——呜”、“得嘞——呜”，犹如哼着催眠曲，因此被我们讥之为“老土”、“粪草蛐蛐”。我们描的是金蛐蛐。金蛐蛐大名“金斑蟋”，其项背下边的羽翅上方，有绿豆大小并列对称的两点耀眼金斑。金斑犹如血统，斑点的颜色和老嫩往往决定着蛐蛐的等级、品种及优劣。若按金斑的品位排序，金蛐蛐又可依次分为嫩金、黄金、白金、红金、铁金五种，以铁金为各虫之冠，极难觅得。金蛐蛐体型庞大，鸣声震天，铿锵作金属钢音，“当啷”、“当啷”，一派大丈夫豪迈之气，性情又烈，两虫一见便玩命地扭咬成一团，不斗个昏天黑地决不罢休。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秋风一起，蛐蛐的叫声是和下课的钟声同时响起的。那时的男生全都是争强好斗的小公鸡，十有六七都会用火柴盒、竹筒将自己描的蛐蛐带到学校，课余便三五成群掏出蛐蛐一决雌雄。但蛐蛐是活物，课堂上鸣叫起来会引起大麻烦。然而我们有的是办法：学校有位敲钟、烧开水、看大门的校工樊大爹，年轻时是赫赫有名的蟋蟀玩家。大爹是个孤人，特别喜欢娃娃，心肠又软，禁不住我们甜言蜜语央求哄骗，老倌答应我们将蛐蛐存放在他吃住的收发室内。于是，下课钟声一响，数十男生便箭一般冲向收发室，脱下只臭鞋子便是斗缸，摩肩擦背杀得难解难分。只见收发室前的花台树荫下，到处是东一群、西一党斗蛐蛐的男孩子，成为秋季学堂的一大妙趣景观。那时的老师也很宽容，或许是见惯不惊吧，只要不影响学习，他们一般都不太干涉，有时还会背着手伸长脖子站在我们身后，津津有味地观赏点评一番。

那时，谁要是拥有一只恶蛐蛐，别说是虫王级，就是将军级、先锋级的，也风光无限，牛逼得很。有个外号叫鼻涕的同学，和我同级不同班，窝窝囊囊的一个人，孤僻不合群，阴沉还又自私，是个女生都瞧不起的阴司鬼。不料高小五年级那年秋天，鼻涕悄悄在北较场描得两只上品蛐蛐，一只是红金，六足粗壮，通体油黑晶亮，鼻涕给它起名西楚霸王;一只是白金，棺材头，焦牙阔背，得名双枪陆文龙。这下可不得了啦，两只蛐蛐斗遍全校无敌手，后又斗遍附近学校、附近的好几条街，仍然无蟀能敌，鼻涕顿时由一个邋遢窝囊的背时鬼，转眼变为传奇英雄，小鸡胸挺得山一样高，前呼后拥，气冲牛斗，衣角都煽得倒人。

鼻涕的小人得志狠狠刺激着我们，心里那个羡慕忌妒恨呵！大伙一有空便三五成群涌向一窝羊、八大河、北较场等出好蛐蛐的地方，巴望能描一只虫王或将军级的蛐蛐，煞一煞鼻涕的嚣张气焰。然而谈何容易！好些天过去，蛐蛐倒是描了不少，但在西楚霸王和双枪陆文龙的凌厉攻势面前，全都落荒而逃。

天渐渐凉了，一天，妈叫我放学后到巫家坝给我爹送件毛衣去。我爹在云南军区汽车 22团当教官，驻扎巫家坝黑店营，工作一忙，他已经两个星期没回家了。那时公交车只开到关上，下车后还要走老半天，中间还得穿过一片坟地。那天黄昏，当我胆战心惊在阴森森的老坟堆里赶路时，忽然听到几声撼人心魄的蛐蛐鸣叫：“当啷”！“当啷”！……短促嘹亮，略带沙哑，是铮铮然的金属钢音！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凭经验，这只蛐蛐决非等闲之辈！于是屏住呼吸，蹑手蹑足向前小心挪动。叫声来自一座大坟供桌下

的缝隙中，我费尽吃奶的力气，最后才将蛐蛐描了出来。天啊，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铁金火黄！翅翼赤红如火，金斑耀眼似铁，六足冷硬如钢，双须像竹节钢鞭，斗牙雪白若霜……将蛐蛐装筒时我这才发现，供桌旁竟有一大盘蜕下来的蛇皮！我打了个冷噤，浑身爆满鸡皮疙瘩。

第二天，火黄便风靡了全校。樊大爹一见火黄，惊呆了，倒吸了一口气：这是只异虫！吃尸水长大、大蛇孵出来的异虫！是顶级虫王，是百年难遇的稀世珍品啊！《蟀王歌诀》里有诗为证：“铁金银锯溅血光，赤须红头玉足钢，战遍天下无敌将，果是世间真蟀王！”我玩了一辈子蛐蛐，现在总算开了眼了！……鼻涕闻讯赶来，硬是不服，逼着我出手一决高下。那天放学后，樊大爹拿出一只珍藏多年的斗缸，是民国年间的货，说只有它才配得上火黄一斗。西楚霸王下缸先声夺人，恶狠狠向火黄冲来，火黄不动声色，漂亮地侧身让过，只轻轻一口，一下就将西楚霸王摔出缸去。双枪陆文龙的下场就更惨，还未交口，火黄不屑地一转身，一个倒踢紫金冠，只听“砰”的一声，硕大的一只上品蛐蛐，竟腾空飞起撞向缸壁，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大伙呆若木鸡，全看傻了眼，好半天，这才欢声雷动。恐怖！简直是恐怖……大伙赞叹之余，又连呼太不过瘾，看都还没看清楚哩，咋就赢了？有人张罗着欲再找几只蛐蛐来斗，很快又苦笑了。那么不可一世的两只虎威上将，一眨眼连命都输了，试问天下谁能敌？樊大爹沉吟半晌，笑道：我看，只有毛胡子的“四大天王”中的第一天王才能抵挡一阵……一句话提醒了大伙：对，上文庙东巷找毛胡子去！哈哈，这一下，有真正的好戏看了！

文庙东巷是个蛐蛐市场，每年秋天，来自全国各地数万只上好蛐蛐都集中于此。而毛胡子，就是坐镇巷中摆下“车缸”擂台的蟀贩子剁霸、全城大名鼎鼎的蟀王。他描蛐蛐、养蛐蛐、斗蛐蛐已成了精，每年都养着极品蛐蛐上百只，特别是其帐下的“八大金刚”、“五虎上将”和“四大天王”，更是骁勇无比，从无败绩。一般的人，手头若无过硬又过硬的金刚钻，根本不敢去招惹他。但如今我有火黄，所以偏不信这个邪。次日恰好是个礼拜天，上午十点，我和小伙伴们，还有专门请去保驾的樊大爹，一伙人浩浩荡荡向文庙东巷涌去。

毛胡子正坐在草墩上抽水烟筒，见是一群半大娃娃前来挑战，而且开口就点名要他的镇巷元帅出阵，连理也没理，好半天，才傲慢地抬了抬眼皮：莫大口马牙的，娃娃些，就不怕闪了你们的口条？樊大爹慢慢上前，从我手中接过那只民国年间的斗缸，笑道：以虫会友，不好意思，请车缸老板先开开眼。开眼是“车缸”擂台的规矩，打擂者要先将挑战蛐蛐出示给擂主，擂主往往一眼便能判断出挑战者的虚实，从而调兵遣将迎战来犯之敌。毛胡子见樊大爹的派头和斗缸的成色，知道是来了行家，再不敢怠慢，接过缸轻轻掀开缸盖，忽一震，目光刷地亮了！然后又渐渐黯了下去，铜铃般的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大哥，这火黄，是你的？……是他的！小伙伴们指着我，七嘴八舌讲述了我描它的经过。巫家坝老坟堆的大蛇孵出来的？怪不得……他丝丝吸了几口气，腮帮子一棱一棱的，像嚼着什么东西，嘴唇也抖抖地歙动起来，对樊大爹陪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这只火黄，只有“四大天王”才是它的对手，但今天硬是不凑巧，“四大天王”一只也没带来。你们看，是不是改天……？不行不行！我大声嚷起来：你不是号称蟀王吗，今天，火黄就是要和你的一天王寿星头决一死战！小伙伴们也齐声吼叫：毛胡子，不敢了么？……一口未斗，威镇全城的蟀王竟然当了缩头乌龟，顿时轰动了文庙东巷。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把毛胡子的蟀摊围得水泄不通：尿了吧？没得金刚钻，你敢揽这瓷器活？毛胡子沉默半天，悄悄和樊大爹耳语了几句。万万没想到的是，樊大爹居然点点头，弯腰对我说：算了，走吧。我愣住了：这算什么事呀，“四大天王”不在，“五虎上将”也能斗几口呵。樊大爹瞪我一眼：憨娃娃，這个阵势，你还看不出来么？就是让“八大金刚”和“五虎上将”全轮番出阵，也不是它的下饭菜！二虎相残，必有一伤，毛胡子是真爱蛐蛐的人呵……我懵懵懂懂正要跟樊大爹走，却被一伙蟀贩子拦住了，拼命起哄：毛胡子，你英雄一世，今天咋个像个老婆娘了哩？……到底有没有“四大

天王”哪，咋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呵？……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让我们欣赏欣赏！

毛胡子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眼看蟀王的尊严即将扫地，他一咬牙，冷冷一笑：好，我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竹蟀筒来，轻轻往斗缸旁一搁：大哥，这位小兄弟，我这个小土碗可不是那么好端的！既然忠言逆耳，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说完搓了搓手，把隔扳插在斗缸中央，轻轻拧开蟀筒……随着两根金黄的触须稳稳地从筒口伸出，一个硕大无朋的蟀头露出来，犹如一只鸭蛋竖立而起，酷似寿星，又如一枚晶莹透亮的琥珀。随着一道又黄又黑的亮光倏地一闪，寿星头已跳进缸里。真是只封缸天王！一进缸，一身虎虎逼人的王气便震撼全场。它项紧腮削，尾长腰细，翅色浓黑透亮，六足又粗又硬，如有钢筋在里边撑着。背上两点金斑呈赤红色，是十分罕见的“金刚红金”。最精彩的是它圆柱般的大红牙，竟长至拖地，犹如两根烧红的铁棍，烈焰腾腾，凶猛无比，挟裹着一股凛凛杀气。说实话，对敢于在高手如云、猛虫如蝗的文庙东巷摆下蟋蟀擂台的毛胡子的秘密武器，来前我们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但我们还是没料到，对手的强悍威猛竟如此超出我们的想象。见我们都不说话，毛胡子眉毛一扬：大哥，这位小兄弟，请！……樊大爹稳住神，将筒盖轻轻一拔，只见竹节赤须如鞭颤动，才一闪，红宝石般的头颅光芒四射，莹润夺目，雪白如玉的大腿蹬出一条漂亮的弧线，一团跃动的金红火焰便腾地跃进斗缸左侧。

我一咬牙，上前把隔板忽地抽开！两虫蓦然一惊，又龙骧虎步，四条触须左探右摆，稳笃笃慢慢逡巡向前，待双须相隔约一寸时，都停下相峙，身子高高耸起，腿脚死死抓牢缸底，触须更是搅成一片。寿星头终于按耐不住，像席地而起的一股旋风，闪电般向火黄狠狠冲去！火黄早有准备，身子轻轻一闪，寿星头猛地从它肋边擦过，就在它大张的红牙即将撞上缸壁之际，寿星头回身一纵，居然又稳稳地跳在火黄的面前！寿星头这一回马枪，惹得火黄斗性大发，它身子向后一锉，红宝石般的头颅和赤红燕尾同时贴地，腰身却像龙虾一样高高拱起，背脊上那两粒铁老金斑顿时赫然呈现，溅满殷红血珠的银白牙钳大张开来。性烈如火的寿星头哪里受得了这个，不禁勃然大怒，双须竖起，犹如一头红了眼的出林野猪，大红血牙擦地猛冲而上，迎着火黄那闪着冷冷寒光的锯齿大牙就是一钳！随着“咔”地一声响亮，令人毛骨悚然的蛐蛐世纪恶斗终于拉开了帷幕。

两虫刚一下钳，都麻然一震，又倏地分开。一经交口，彼此都领教了对方实力，于是都退了几步警惕地怒视对峙，尾部左摇右摆，四须搅扰不停。毛胡子和樊大爹一言不发，在斗缸旁一左一右弯腰站着，脖子伸得老长，四只眼珠死盯缸内，像两只滑稽的老斗鸡。寿星头焦躁不已，攒足力气，又是一个猛扑，朝火黄的宝刀银牙钳去！火黄毫不畏惧，张牙迎上，一个喷夹，将寿星头摔朝一边。三板斧！果然厉害。樊大爹松了一口气。毛胡子一头是汗，嘴上却说：天王可不是程咬金，亮招！寿星头终归是天王，它冷静有倾，又昂然而起，迅速调整体位步伐，抖擞精神。这一下，轮到火黄发起进攻了。一开始，火黄下口并不重，出口也稍慢，一板一拍地一钳钳出击，张弛有序，极有章法。寿星头不再莽撞，也有招有式地沉着应战。一旁观战的人们一齐小声数着：……五嘴！……十嘴！……二十嘴！……三十嘴！……四十嘴！……天老爷！两只顶级极品蟋蟀，竟一口气咬了四十多个回合！而且，两虫毫无怯意，越斗越发斗志昂扬，还在继续咬！

不知是谁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手指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我仿佛听见心在胸腔里扑腾乱跳……一个蟀贩递给毛胡子一支烟，毛胡子的胡子一动一动的，嘴里也无声数着，手指却把那支香烟捏得粉碎。哑静！……随着樊大爹一声嚷叫，火黄下口频率忽然加快，落口也越来越重，直夹、横夹、滚夹、霸王夹……口口重夹，嘴嘴凶狠，杀气腾腾，撼人心魄！当人们数到一百二十八夹时，火黄挺身龙腾跃起，豪气飞扬，狠狠一个双劲夹！两虫骤然分开，兀立缸中不动！

天下奇观，天下奇观！……人们激动得浑身发抖。大哥！小兄弟们！……毛胡子面如死灰，声音都走了调：不能再这样斗下去了！我一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