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牡珍
小镇沿着三岔路铺成一小片,青瓦红砖的小店铺和青瓦白砖的中兴人家附在路线上,似乎新与旧正在悄然更替。时不时有肩挎黄色帆布包的人从管理区门口进出,有时,他们背靠墙壁蹲着,在“生儿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的几个醒目大字下抽烟。粮站、照相馆、供销社相隔都不很远,格局这样小,赶得急的不足十分钟就能从街西走到街东。东头末端是一家剃头铺子,门口没有字牌,只竖一截一米高的玻璃柱,柱子里旋转着红黄绿的条子。三色杂驳,倒像从一只眼睛里透出熟热的目光,瞟视着过往行人。行人若再向前走,在五十米处左拐弯,再走两百米,一溜枫树帘子样的隔着,把视线挡回去,只听见当当当的钟声在树冠那边遥遥地响。细密的飞絮从绿叶间飘出来,在暮春下午的阳光里找过来,找过去。
钟声一停,领男第一个从初三教室里出来,端着一摞本子顺着走廊走向教师宿舍。屋子一律是赭红砖墙,泛蓝泛白的木窗格子。领男进了一间屋子,旋即空手出来,从石条台阶上下去。领男穿过操场时,梁三保从屋里跟出来,手里端了一只搪瓷缸。梁三保呷了一口茶,立在廊柱下,眯着小眼睛看领男身上那件蓝色卡其布褂子,下摆刚过腰,两根粗辫子顺着颀长的脖子垂下去,欢快地扭着。良久,梁三保自语着说,领男又长了,衣服更短了。
领男急急赶路,在操场边,远望见红玉师娘在枫树边的菜地里。领男笑了,小跑几步过去,抬起黑瘦的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亮得没有一丝杂质。领男喊一声,师娘!
红玉师娘在菜地边沿挖了十来个圆溜溜的坑。师娘挖的坑也好看呢,领男这样想着时,看见红玉师娘直起身子,拄着小锄头喘息。她那齐颌的短发掠在小而透明的耳朵后面,一贯苍白的脸盘儿泛出潮红,看上去健康了些。红玉师娘告诉领男,她打算在这里栽些兰草花。领男觉得好,便点点头,想起不久前自己还采了兰草花,满满地抱在怀里送给红玉师娘。领男觉得,红玉师娘看上去乏着力的身姿,乏着力的白脸色,配着兰草花,像洋火盒上用线条勾出来的古代仕女。
红玉师娘说,领男,好好读书啊,考上师范,吃国家饭……红玉师娘的声音,像细白的银钗乏力地敲击在碧色的玉镯子上,嘤嘤咛咛。银钗和玉镯是书上看到过的,同红玉师娘说话时,领男总会想起这两样。
领男同学——
范良生正拉开步子走过来,将手中的纸张扬了扬,递给领男,说,我给你抄了一份题,放学在家里做好,明天上学带来我改。范良生瘦高个,白面微须,没戴眼镜。领男看着他,有那么一小会儿走了神。当着红玉师娘的面这么失态,领男为自己感到羞耻。领男匀了气息,接过纸,看上面蓝色的字。范良生的笔迹清秀圆润,像落在月光里的、满满一地迟桂花。
领男同范良生、红玉师娘打过招呼,又告别了,在操场一角拐弯,走在大枫树外面的细沙子上。领男正低着头,肩头被人抓挠了一下。领男伸手捏住一只又小又肉乎的手,便听到柳新月说,我表叔对你好还不够的,又搭上我表婶对你好。唉,没办法,谁叫你是我们班唯一的一点亮儿呢!领男不回应,依旧看着无数沙粒从脚底下溅起,扑打在自己裸露着的一截脚脖子上。柳新月一把抓住领男的辫子,拔了拔,说,想什么呢?我表婶?
说起红玉师娘,领男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肥胖的身子,不加收拾的硕乳,脸上的肉在嘴角处打折。领男叹口气,说,你表婶怎么不生个孩子呢?
柳新月说,表婶一年到头天天吃药,身体不好,表叔不让她工作,也不让她生孩子。
领男说,师娘要是做了母亲,肯定好得不得了。她又扭过头来,盯着柳新月问,哎,你说对不对?
柳新月说,那当然啊,表婶织的小孩子的毛衣,从出生到十岁的,装了满满一箱子。可怜!不过我父母商量过了,一定会偷偷替她抱个孩子回来。
领男正要接话,忽然听到有人说,女同学,在说你们的老师吧!领男这才发现,她们已经越过了剃头铺,连铺子门框上靠着一个人也没发现。人是女人,一件小黑裙子紧紧包住臀部,裸腿修长,从敞开的衬衫领子里,可以看到一大片白肉。女人正一颗颗往嘴里塞瓜子,那嘴唇涂抹过,红得像要滴血。
领男吓了一跳,拉着柳新月从镇上逃过去。一路柳新月嘴也不停:大家都叫她红嘴鸦雀,知道是干嘛的吗?
领男说,剃头的。
柳新月压低声音说,别人是这样说的:街上的剃头铺儿,搭块布儿,你要她剃头,她要你脱裤儿。
她做……
柳新月点点头,领男发了半天呆才慢慢回过神来。柳新月又说,听说她生了两个女儿,被男人赶出来了,过去可也是个美人儿呢?不过女人美不美可不是长相说了算。现在她和两个女儿过,过去把小女儿丢到我表叔表婶家,后来又给送回去了。
领男赶紧问,为什么送回去了呢?
柳新月撇撇嘴说,你看她娘那个样子,谁敢要?再说了,那女孩都一岁多了,谁都知道红嘴鸦雀是她娘,知根知底地,怕养大了回去认亲娘,那就白养了。
柳新月说着就停了脚,面对面拉住领男,说,看我。我一出生就送出去了,是夜里送的,但还是走了风声,那家把我退回来了,要不然,我母亲早就有儿了呢。
领男点点头,看到柳新月脸上有遗憾神色,便笑了,说,你家两个女,留你在家招女婿也不错嘛。
柳新月哼了一声,鼻头上一颗小黑痣颤了一颤,说,我才不招女婿呢,我将来要进县城缫丝厂的。她又狡黠地笑笑,说,你才招女婿呢。招谁好呢?我表叔算是没机会了,梁三保怎么样?
领男听了这话,又羞又恼,跳起来要打柳新月。柳新月咯咯笑着撒腿就跑,嘴里喊,招女婿,招女婿。
小镇的西头,稻棵子里秧鸡鸣叫,一条岔路伸到田野那边,往柳家塆去了。路上的柳新月甩着马尾,转过山咀就不见。领男收回目光,向另一条岔路走去。
领男回到家时,天已擦黑。屋里没亮灯,门口几只探头探脑的鸡,见了领男,惊叫着拍着翅膀撞在墙壁上。
领男进了屋,适应了黑,发现所有的门都虚掩着。屋子像坐在暗中的迟暮的人,合着眼皮打瞌睡。没看到父母的影子,两只出门必然要挎在肩上的箩筐,正并排挂在墙上。
推开堂屋的门,一声吱呀声显得异常刺耳。夜色重了一点,三点火星子在祖人牌位下红得异常鲜艳。领男走上前,看到三炷香快要燃尽了,长长的灰烬弯成弧度,一截灰突然下了决心似的,临空跌落。领男没有开灯,站在祖人牌位下,看着“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字,心想香都上了,祖人都在,我领男虽然是个女孩子,心里也有很多话要同你们辩一辩。
领男心里理论着,鼻子里不由哼出一声来。黑暗中突然听到有人说,领男,开灯!领男吓得呀地叫了一声,一时错觉,以为祖人发了声,四处找了找,发现父亲正跪在祖人牌位下三米开外的地上,以五体投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领男开了灯,看父亲直起腰,上半身像根桩子。领男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直起腰,父亲常常坐在椅子上,聆听母亲厉声数落。母亲声音一起,父亲便把眉、眼、嘴往鼻子上方一送,使他的脸看起来是苦痛的,表情慎重,表示母亲的话他丝毫不敢敷衍。那时父亲深陷在椅子里的腰,完全看不到了,仿佛这个男人已死掉一截。
父亲直起腰,竟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领男,过去我给祖人烧香,天天烧,为的是求儿。以后我只求女,求祖人保佑你考上师范!父亲的声音有从未有过地果敢:领男,你要好好读书,考起来,做这方天的第一个女状元!领男答应了,又问,我母亲呢?父亲又把眉、眼、嘴往上送,叹息说,生了!随着这一叹,父亲的腰像抽掉了骨头似的,向后折着。领男看到,父亲的上半身,弯成了一截香灰,那腰又不见了。
生了?领男扭转身,一跨步踉跄出去,跳到父母的房门口,连人带身撞进门里。脚还没站稳,领男便被一口裹着霉味的血腥扑面打住,气味直呛进胸腔。领男顾不得捯口气,跑到房中央,从一只盛满水的木盆里,捞起一团痉挛着挣扎的黑影。领男举起黑影,一条脐带摆来摆去,终于粘在领男的脸上。领男将手中的黑影又拍又抖,好半天,黑影才发出乳芽样吱呀的哭声。
领男把孩子放进被子。床在角落,光线更暗些,坐在蚊帐里的母亲看起来影影绰绰的,只有轮廓,看不仔细脸。但凭感觉,领男知道母亲头上扎了根旧的蓝布条子,面容浮肿,脑袋歪向一旁,一滴泪正在眼角处拉得悠长悠长。她的眼睛藏在蓬乱的头发里,上了锁似的闭着,安静得像没有了气息。但是她的身体从脚到头僵劲着,笔直地撑着脚底和头顶,以致她的嘴角下拉,紧闭的嘴唇高高撅起。母亲正在和谁赌着气——这黑暗中的一切,她都不顾,不管了。
领男去拉床头边的灯绳时,母亲一把捏住她的手,阻止了。那手又冷又硬,领男没想到才生过孩子的母亲还有这样大的气力。房间里依旧黑,黑暗像一道屏障,阻隔着母亲的脸。领男从才被呛过的地方抽出一声哭腔,站到床前的踏板上,跪下,说,母亲,给她一条生路吧!
母亲俯下身子,抓住领男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却倒在她怀里哭。领男听那哭声,压抑着嚎啕,像要把泉眼里突突突往外冒的水流,用盖子拧住。母亲哭着说,领男啊呜呜呜,你不知道我的苦呜。你奶在世时,我受了多少苦,怄了多少气呜。有难做的我去做,有好吃的我没份呜!我生你的时候,她怨我生的是女,饿了我三天呜呜!
领男拍着母亲的背,像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领男说,我知道啊,我知道啊!我奶已经不在了啊!
母亲说,你不知道呜!都说十年媳妇熬成婆,你奶是不在了,可是我不能不做婆啊,领男你要帮我啊!
我知道啊,我知道啊,我马上把她送走!
母亲哭得眼泪鼻涕滴滴答答地流,领男把母亲脸上的液体一把把摸去,也摸自己的脸,一把把擦在自己的裤腿上,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新生儿不哭了,黑暗中听到她吮吸手指的声音。母亲停息下来,领男一松懈,便觉得冷,冷得直打摆子。
领男端着箩筐站在床前,看到母亲面朝里睡着,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喜鹊登梅的被面上,显得很疲惫。母亲在被子里蹬了一脚,领男知道母亲并不想再看女婴一眼,示意她快走。领男便把目光收回,放进箩筐里。女婴身上裹着父亲的旧衣服,里面是磨破了边的秋衣,外面一件细老布的褂子,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女婴发出细小的喃声,像鱼喋细浪。领男把箩筐斜挎在肩头上,便取了备好的罐头瓶,带上一杯红糖水,顺手又提了一只黑泥土罐。正要出门,却听到母亲说,领男,你要小心点!母亲的声音是捂在枕头里的,发混,领男知道她还是没有动过,便跨出房门。
一张椅子昂起两只脚,椅背杠在墙壁上,父亲坐在上面,靠着,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领男经过父亲身边时,喊了一声,父亲。父亲没答应,只是用力地啜了一口烟,烟头上火星闪烁,照亮他那红肿的眼睛和大鼻头。领男知道父亲同母亲一样,对眼前的事也是放任自流,便带上一把镰刀壮胆,迎着扑面的月光,走出去。
领男昂头看到月亮正在枣树顶上,被一丛叶子遮了半边。初三初四蛾眉月,十五十六月团圆,今天十五了!领男低头想想,觉得有这满天的好月亮,把箩筐上翘起的细篾条照出清晰的影子,再远的路也不怕走。
领男顺着塘堰往河沿上去。在自家的屋角处,一棵大樟树投下大块暗影,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扑面就到了领男的眼前。
领男见了这个人,抽了一口冷气,停下步子,直愣愣地瞪着她。人是上塆的凡细奶,早年是做接生的营生的。凡细奶双手抄在围兜下,眼睛看着箩筐,问,领男,这大半夜的,要到哪里去呢?领男便将箩筐转到背后,顺势转过屋角,往后山走,说,去后山咀。领男故意拖出哭腔说话,听上去很伤心。凡细奶说,唉,又生了一个,又死了一个!
凡细奶还在盯着箩筐看,像一只嗅着腥味儿走的老猫。领男知道她在打着一个主意。领男听说凡细奶喜欢吃包衣,说是能治虚病。那些年凡细奶在这方天里接生,凡生的女婴,主家便把包衣交给她,男婴的包衣呢,装在破茶壶里沉到水塘里去。据说,包衣被吃了,新生儿不好养大。这个领男倒不大相信,听说凡细奶也吃过她领男的,这不都好好的!
凡细奶还没要走的意思,领男感觉到箩筐里细微的震动,便一扬手,将手里的土罐扔到塘堰下。凡细奶挪着笨重的身子小跑起来,一步一滑溜到水塘边去。领男觉得在月色中摸摸索索的凡细奶,像个鬼影子。
后山咀只长着一两棵桐树,叶子里藏着些花串儿,有粉粉的香味传过来。两只土筐挂在树枝上,一只挂的时间久了,篾条黑了,枯了,一碰就会碎掉。另一只还是领男挂上去的。领男记得去年寒假的第二天,家里的母牛生了,是头漂亮的小母牛。父亲很高兴,连声喊领男烧热水给母牛喝,草料也要换干净的。父亲似乎第一次在生产这件事上找到了满足感,将母牛从头摸到背,骨节粗大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眨巴着眼微微地笑,五官向四周舒展。父亲说,丫头,生得好啊!他把母牛当成一位女性了。他对母亲一味忍耐屈从,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温情。领男偷偷看母亲,担心她要发脾气。母亲肚子已经现怀了,她低了头,目光并不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只搁在脚尖前,她对自己的肚子很没信心。她因生育过多而松弛下来的脸皮红了,皱褶里也红透。父亲拿一头刚生产的母牛同母亲来比,领男为她感到难堪。领男看那头母牛伸长黑色的舌头,把小牛一寸一寸地舔。这个哑巴畜生也能说话,说的全是作为母亲的骄傲。
包衣下来了,父亲嘱咐领男找个结实的土筐,盛着。一只狗跑到门口,冲土筐看了两眼,被父亲一脚送出老远。父亲让领男把土筐送到后山咀,挂到树上去。领男出门时,父亲赶出来说,挂高点,让野狗吃了,小牛就不好养了。
此时,领男看那土筐,觉得刺眼,她想,难道人就不能同牛一样吗?牛都活着,人却逐渐零落了。砂石裸露在月光下,像浸透了荒凉一般,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领男数了数,一二三,第四个坑也凹下去了,这还是一年前的。领男仔细打量这些坑,里面的月光淡些,但茅草更密些,长些。领男向每个坑打招呼,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领男说,你们别怪她,因为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还有牵挂,所以来了又得回去。领男选了个地方,用镰刀挖了第五个小坑,捡几块石头埋进去,多多地拢了土,拍出一个小坟。领男回头看箩筐,说,老幺,别人都会觉得你死了,只有我知道,你还活着。
领男站在山咀上,回望自家黑黝黝的屋脊,月亮离那边远了,只将光明散落在这个荒丘上,这里依旧散发着生命腐朽的气息。领男轻叹了气,拍拍箩筐,对女婴说,老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这样才能减轻她的罪过!领男说完,鼓起一股气,壮了胆子,捏紧镰刀,扶稳箩筐,大踏步下了山咀,向河沿走去。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领男跟着月亮走。月亮照着领男的双脚,扶着影子慢慢地移,离家越远脚底越轻快,心底也越轻松。领男觉得自己像一匹脱缰的马,载着女婴信步慢行,像托着一个使命送往一个地方。这样想着,领男便开心,路上经过一处乱坟岗子也不怕。领男瞥眼看坟面,苍白色的石头上面,字迹褪了墨,但是故先考、故先妣、孝子孝孙之类的字都看得清。领男想,什么时候,人们把孝女孝孙女也刻到坟上去呢?
领男走了很长的路,在她逐渐恬静而愉悦的心坎里,生出许多念头,跳出许多话,领男便絮絮叨叨地说给女婴听。
老幺,你马上要去你的新家了,那时你爸妈该是多么开心,肯定会放三千响的鞭炮欢迎你。
你爸妈都是很洋气的人,他们总是并排着走路,不像别人,男的走在前面,女的走在后面。听柳新月说,你爸常给你妈画眉毛呢。用的是眉笔,不是烧的杨树枝。眉笔什么样子呢?我没见过。领男仰头看月,想了想,说,你以后会看到的。你爸有一辆自行车,常把你妈带着,他们家在离县城不愿的镇,比较远,不然,我今晚就可以把你送回家的。
你爸骑自行车带你妈,你妈在后面抱着你爸的腰,蓝色乔其纱的围巾往后飘。好看得很。有的女人说那是丑相,那是她们嫉妒,她们可不会抱腰,只坐在后面,像木桩。等你去了,你爸把你放在前面,你妈坐在后面,到时看你美不美!
听柳新月说,你爸找你妈的时候,家里不同意,因为你妈身体不好,不能生孩子。你爸坚决要你妈,为这事还跟家里闹翻了。现在好了,你到了他们家,就是女宝了。
你妈妈叫红玉……
想起红玉师娘抱着女婴做母亲的样子,领男笑了笑,又说,你妈妈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母亲。她给你打了好多毛衣,够你穿到十岁。将来,你像妈妈一样好看呢!
你爸爸叫范……领男向周围看看,旷野空阔,一个人影也没有,但是范良生三个字,刀子似的要来割领男的舌头,领男说不出口。领男缓了好半天,才说,他……他他,他懂得的真多!他对学生真好!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他过生日时,我班女生送他一把花,把他弄了个大红脸。范良生做你的爸爸,你会骄傲一辈子的。
此时月亮照着领男,黝黑的瞳仁里关进两只亮晶晶的影子,像亮堂堂的屋子。领男回忆着范良生和红玉师娘,讲了许多有趣的话,竟然不必女婴听得懂,也不必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到达柳家塆对面,隔着一口塘和几块田,望见柳新月的家。
柳新月家跟柳家大塆隔着一个小山埂,是单门独户的庭院。领男作为柳新月要好的同学来过,那时是从畈中间的大路上,大摇大摆地走上塘塍,走到稻场上去的。领男记得那稻场左边有猪圈,是旧木搭的围栏,支着一个斜坡的草棚。右边有两条晒凳、几张晒筐,在夜里都顺到墙壁边靠着。几样东西都离得远,都可以避开而不至于弄出声响。窗外悬着一根长竹篙,由屋檐上垂下的两条绳子各系一端。那绳子领男有印象,还相当结实。如果把箩筐挂上去,就不担心猪、猫、狗什么的,还有,柳新月家的狗最近不知去向了。
但是此时,柳新月家的稻场上,有两三个人影在忙活。隔得远,领男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只有砰砰砰砰的声音传过来。声音闷,像打在棉物上被吸进去一部分。等到领男辨清那人手中拿的是两根棒子时,才明白他们正在杀猪。
那么他们之中有人将猪后腿割开一个口子,正嘴对着口子细细地吹。领男想想,他们干完活还得好半天。月亮向西山斜去,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将寸步难行。领男心里急,但只能等。
领男便抱起女婴,轻轻摇摆着,在树林子里钻来钻去。如何把箩筐挂到柳新月家的竹篙上去,领男把每个细节想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她选定一个位置站着不动,向上盯着月亮,向前盯着柳新月的家,直到人影消散。
柳新月家里的灯光到底灭了。领男看看月亮,圆盘子光线幽暗了,正向西山沦陷。只一会,那山形的缺口也快没了,领男给女婴喂了红糖水,就着薄薄的天光,深一脚,浅一脚摸索到柳新月家门口。事情做得很顺利,领男不敢多停留,弯下身子,踮起脚尖儿,顺着塘塍疾走,也顾不得脚底下是否稳妥。
小山埂上也长了一片桐树。林间枝桠交错,大片桐树叶巴掌似的重叠。领男摸过去,上了一棵树,抱着枝干坐稳。领男听说,送女婴出去,必须等女婴进了人家的门,才能偷偷离开。否则,就会被野狗扯着吃了、被老鼠啃了脸或者被饿死。传出这些话的是凡细奶,据说她能对生儿生女未卜先知。她说孕妇过门槛时,左脚先进生儿,右脚先进生女;说酸儿辣女;还说孕妇肚子尖尖的是儿,圆圆的是女。有些人家请凡细奶去断儿女的时候,少不了送她一丈布料或者几升米。领男知道凡细奶坚决反对冒险生产、再把女婴送出去。
凡细奶的那些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现在,领男跟柳新月家只隔着一口池塘,对面的丁点动静都跑不脱她的耳和目。领男坐在树杈上,摸了一朵桐花,摘了,放在手指间搓来搓去。才坐了一会儿,便听到女婴的哭声。
最初女婴哭得不紧不慢,领男愿意她省着力气哭,多哭哭,好使柳家的人听到动静。后来一声紧一声地,女婴哭得密不透风。有一股韧劲从她那小小的身子冒出来,领男觉得那是老幺的求生欲望,是这个新生儿的原始力量。稚嫩的声线穿透空旷的野地,使领男感到心痛。一个时辰过去,柳家的门依旧紧闭,似乎同女婴拼了命的哭声较着劲。领男越来越焦虑不安,怕女婴像凡细奶说的那样哭断了气。领男在心里重复着一句话来按捺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柳家的门到底开了,传来吱的一声长响,使领男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身上起了一层疙瘩。柳新月的母亲出来了,一出门就扯开喉咙大骂。
柳新月的母亲领男见过,一个凶狠的女人,把烦躁的情绪努力按捺着,对人流露出粗糙的客气。领男上次跟柳新月去她家时,一进门,她就冲过来逮住柳新月又打又骂。那时她才跟大塆那边的人吵了一架,正怒火中烧,在家里走来走去找不到发作的由头。她揪住柳新月的马尾辫,使劲按她的头,好像要把她按回某个地方去,让她消失。柳新月的母亲这么骂她:你个死鬼,不是你,老娘儿子早生了。不是你,大塆那个狗日的就不得笑我没儿。除了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你有么事用?你还这么胖,长一身肉……柳新月不哭也不喊,甚至不护头,由着母亲把她的小身子当成草把子,甩过来,甩过去。她那根小脖子,几乎就要给弄断了。而这位盛怒的母亲打骂起她的女儿来,竟像野兽一样凶猛。打完,柳新月的母亲虚脱了样,慢慢进了厨房,关上门。柳新月这才悄悄跟领男说话:我母亲自杀过,得看住她。领男透过门缝,看到柳新月的母亲打开一只小壁橱的门,那里供着送子观音。菩萨是白瓷的塑身,光洁细腻的质地使菩萨更显得慈眉善目。柳新月的母亲上了香,跪下去,膝盖下面垫着一把扫帚。她一磕头,匍匐在潮湿的地面上,抖动肩膀,一长声一长声地哎哎哎地痛哭。柳新月的嘴角被她母亲留下一条抓痕,已浮起一条红印子。柳新月深捯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说,我妈不能再生了,打我骂我,她心里好受点。领男什么都没说,只用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她。那时,柳新月那张圆脸非常严肃,绷得像一张满弓,神情刚烈,显得十分苍老。
这个女人怨气冲天,也不是个好母亲,领男当时这么想。
此时,柳新月的母亲又在泄愤一样地喊叫。她在稻场上游走着,朝向不同的方向,没头没脑地骂,声音里有股粗砺的狠劲、不兜底不罢休的野蛮。她又与烧香时那个伤心的女人面目不同。凶杀、丑闻、暴虐、丑陋的性和性器官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像打开水塘里的涵洞,那里泥沙俱下。藏在枝叶里的领男,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双眼在黑暗中瞪得溜圆,手里的那把镰刀一下一下盲目地锯在桐树身上,白色的浆液像渗出的血。那些令人屈辱的话,刀一样割她的耳朵。
柳新月的母亲渐渐矮了气焰,摸起眼泪来,拖长声调哭:你这剁头的啊,你么不死啊!我家的猪刚被人毒死,你又给我送来一张嘴!为么事死的不是你,而是我家的猪啊!
原来她家里遭了殃,心里憋屈,骂来出气!领男抹干净眼泪,理解着她,小声说,对不起啊!你把她送给红玉师娘就好了!
你这千刀剐万刀剐的啊,你也太狠心了!你连一件好衣服都不给她,一袋奶粉都不给她,一分钱都不给她,难道她生出来是头猪!
领男听了这话,含在心头的一股憋得生痛的硬液,珠子一样从眼眶里迸出来,拉成线。领男说,老幺,对不起你!姐……领男有话说不出口。给老幺扎了脐带后,领男拿出自己的一件七成新的秋衣,要给老幺包上,被母亲一把扯下来。母亲像跟新生儿有仇、故意为难她样,说,别糟蹋了!无论如何领男都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舍得自己的一块肉,却舍不得一件秋衣。
柳新月的母亲突然大声嚎啕起来,一字一句都像是从悲痛的心窝里掏出来的。她哭着说,女人啊,你何必为难女人!哪个不是父母所生,哪个不是生儿养女,你又何必非得生儿啊?你只管屙,不管养,还不如像我家的猪样,死了干净!
孩儿啊,你来这世上作孽哦!等你懂事了,晓得你一生下来亲生的把你丢了,心里么样过得去啊,还不如像我家的猪样,死了干净……
夜光散尽,山林、田畈沉入黑暗,连附近的那口塘也消失了最后一点水光。领男知道天快亮了,此时正是天光一黑的时候。柳新月的母亲还没有一点松懈的意思,她的那些咒骂,像春蚕到死丝方尽,总也不甘心停,颗颗粒粒在黑暗中像浮雕一般突出。她用自己毕生不得志的怨恨开骂,歇斯底里地开骂。她用一个新生儿死得、活不得的命运来骂,句句都在放狠,句句割肉刮骨。领男觉得,她那骂不只是冲自己的母亲来的,是冲天下女人来的,还冲她自己来。她像要跟谁算个总账。柳新月的母亲在山埂这边撒泼,山埂那边的柳家大塆,十几条狗没有秩序地狂吠,领男觉得柳家塆的这个夜晚,显得无比凶险。
天快亮的时候,领男看到一个小个子的身影出门了,那是柳新月。借着微光,领男看到柳新月把箩筐取下来,抱在怀里。柳新月的母亲扬手就打,说,你找死,我家女的还嫌少?赶快给我放下。柳新月挨着拳头,但不放手,说,表叔表婶不是想要孩子吗?我给她送去。柳新月的母亲收了拳脚,安静了,进了屋,关了门。
柳新月启程了,领男知道母婴会安全到达,松了一口气,从树上溜下来,沿着柳新月上学的路走。一只辫子在领男身后摆得很盲目,一只扯在她手里,来回地捋,像要把乱麻样的心思理顺。路旁林子里,有鸟在“挖坑挖坑”地叫,领男知道那是一只不祥鸟。柳新月母亲的那些话,一直跟在她脑门后,咆哮个没完。本以为女婴去了红玉师娘那里,就有活路,但柳新月的母亲说,还不如像我家的猪样,死了干净……领男望着那林子发了一会呆,忽地蹲下身子,一镰刀砍在地上,嚎啕大哭着说,老幺,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叶牡珍,女,湖北省作协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黄冈市作协会员。在《长江丛刊》《中国故事》《东坡文艺》《赤壁》《黄石视听》等文学刊物上发表散文、诗歌和小说多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