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巍
新世纪随着中国电影产业的转型升级,电影票房逐年攀升。2008至2018年间,年度总票房由43.41亿元上涨至609.76亿元,实现了跨越式增长。尤其是近年来,一些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作品,不仅取得票房佳绩,而且得到了社会的关注和认可,如《中国合伙人》《亲爱的》《红海行动》《我不是药神》等等。而香港电影在CEPA后,和内地的合拍创作日益紧密。就以警匪片为例,也出现了一大批现实主义题材和风格的作品,如《寒战》《毒战》《窃听风云》《反贪风暴》《湄公河行动》《追龙》《无双》等。这些影片不仅在票房上取得了成功,而且在艺术上也屡有突破,甚至还能引起社会的广泛热议。通过对这一电影创作倾向的梳理,也能为新世纪华语电影的健康发展提供不少启示。
立足社会现实
近年来的香港警匪片逐渐从肆意想象和随意夸张的编剧套路中跳脱出来,立足现实社会,直接从现实中提取素材,对社会中出现的热点新闻和突发事件给予积极关注,许多影片的创作灵感即来源于此。
由杜琪峰执导、韦家辉等编剧的《毒战》一片,就是以鄂州市杨叶制毒案件为原型。虽然部分情节被编导们进行了艺术的加工和处理,但尽力保留了案件的真实性。如片中的两名残疾毒贩,就与杨叶镇制毒案件的当事人有直接关联。而片中孙红雷饰演的缉毒大队长张雷的人物原型,则来自云南省公安厅禁毒总队的缉毒英雄刘军。在影片上映时,他已经因公殉职。难怪《毒战》结局惨烈,令人瞠目,因为现实是如此沉痛。《湄公河行动》则是以2011年震惊中外的“10.5湄公河惨案”的侦破作为故事原型。面对如此重大的现实题材,影片历经五年筹备。剧组做了极为充分的调查和准备,收集和整理了几十万字的资料,还以纪录片的形式记录了主犯糯卡庭审的全过程。剧组多次赴金三角地区收集材料,与当地警察深入交流案情,不断获取第一手的详细资料,并从一线公安干警身上提炼素材,塑造人物特征。《追龙》则将目光投向上世纪70年代贪腐横行的香港,紧紧围绕几個关键性的原型人物,如吕乐、跛豪、葛柏等。虽然关于同类题材的香港警匪片,已经拍了不少,但是《追龙》则将他们几人的故事紧密融合在一起,影片也就自然过渡到廉政公署的成立,以及黑恶势力的最终灭亡。而《廉政风云》(2019)也改编自真实事件,故事原型为2003年香港烟草走私大案,在当时可谓轰动一时,世人瞩目。真实案件中证人在开庭前被杀害,导致案件最后只能无疾而终。而影片中,作为案件证人的许植尧也在开庭前有意逃走。后来廉政公署想要通过电影来警示民众,才主动联系了导演麦兆辉,委托其出品了这部电影。可见,近年来诸多的香港警匪电影,日益关注影片的现实性和真实性,其创作大多来源于现实的真实事件和案件,现实生活不仅给它们提供了原型故事,还提供了原型人物。于是编导们将电影创作的灵感和冲动深深扎根于无比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之中。
事实上,近年来香港警匪片的现实主义创作不仅体现在对大量现实题材的关注,同时它们也大都寄予了编导们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往往一部影视剧的成功与否,能否引起社会轰动,其根源就在于此。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警匪片常常触及当下大量的社会问题。如在《毒战》《湄公河行动》《追龙》等片中所反映的毒品问题,在《树大招风》《追龙2》《解救吾先生》等片中所突显的绑架问题,在《反贪风暴》等片中涉及的贪腐问题,在《廉政风云》等片中所揭示的走私问题,在《夺命金》等片中试图探讨的高利贷和投资理财问题等等。这些社会问题的客观呈现同时也赋予影片一定的超越性和启示性。
据《2017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底,中国现有吸毒人员255.3万名,毒品滥用问题总体仍呈蔓延之势。对于近代以来深受鸦片之害的中国人来说,不得不引起全社会的警示。于是近年来就出现了不少反映缉毒题材的电影,如《毒战》即开宗明义,直接点明主题,“缉毒与贩毒之战”。缉毒警们废寝忘食,千里追踪。队长张雷甚至乔装打扮,打入贩毒者内部。为了取信于毒贩,不惜以身试毒。而制毒者和毒贩们个个狡猾异常、心狠手辣,并且私藏枪支、手雷等武器,毒战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影片的结局,在一场枪战中,毒贩们纷纷被击毙,但张雷和他的部下也不幸壮烈牺牲。电影确实为观众呈现出毒品和毒贩的可怕与凶残,也凸显出缉毒环境的困难与危险,引发观众们对毒品问题的思考。此外《追龙》则通过对上世纪70年代香港黑社会的追溯,警匪勾结,造成毒品在香港的泛滥,黑帮火并时有发生,社会动荡,终于促使政府不得不在制度上进行改革。可见,这些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创作来自编导们对社会现实的积极关注,更为重要的是,来自他们对现实问题的深入思考。电影的拍摄不仅仅是对事件真实的还原,还在于引发观众对社会热点问题的讨论与思索,不乏教育与启迪。
写实主义美学追求
近年来香港警匪片不仅重视对现实题材的挖掘,更为重要的是,影片在拍摄中往往追求一种写实主义的美学风格。电影的编导们尽量避免对拍摄对象进行主观的、脱离实际的演绎,强调对现实事件的实录和客观再现。当然,在实际的拍摄过程中,完全摒弃主观干预,采用纯自然主义的实录也是无法实现的。毕竟,电影不是监控录像。正如路易斯·贾内梯所认为的那样,“现实主义者描绘外在世界时,尽量不添加人工化渲染或扭曲,尽量使世界看来透明。……现实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叙事都依循及操弄一定的公式,只不过现实主义者说故事时尽量隐藏其公式,用仿佛自然发生的戏剧世界将其掩埋殆尽。”1不难发现,近年来的香港警匪片在总体上追求类似纪录片的美学风格和拍摄手法。
杜琪峰执导的《夺命金》就把镜头对准了金融危机之下的香港中产阶级生活。银行职员陈小姐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拼命卖理财产品;警察太太康妮一直在担忧楼价上涨,为买房而奔波;古惑仔三脚豹则忠于义气,始终在为自己的老大和兄弟卖命。杜琪峰显然对一部原本类型化的电影进行了纪实化处理,探讨了人们在当代金融世界中无可逃离的困境,由此生发出一种存在主义式的荒谬感。据该剧编剧介绍,在开始写电影剧本前,他正在根据真人真事的改编,创作一本反映香港不同专业人士的小说《投资爱情》,其中就有银行客户经理的故事。所以在创作剧本时,他已经对银行客户经理有所了解。此后,他又对大大小小的银行作了详细的资料搜集,了解到许多银行实际运作的细节,以此满足电影拍摄的真实感。可见,纪实和客观是影片从始至终追求的目标。
由三位香港新锐导演合作拍摄的《树大招风》(2016)则是以上世纪90年代香港著名的“三大贼王”——季炳雄、叶继欢、张子强为原型拍摄的。影片伊始就打出“本故事取材自真实人物”的字样,突显其纪实性的特点,片中几个贼王的犯罪事实都被一一呈现。不管是季正雄枪杀三名便衣警察,烧掉身份证;叶国欢打劫金铺,与飞虎队枪战,被居民录像;还是卓子强绑架大富翁儿子等,影片都予以了真实还原。而《追龙》在电影开始时就用快速剪切的方式加入了大量黑白历史影像资料,复原出上世纪70年代的香港。香港街景,妓女接客,瘾君子吸毒,英女王与王储的电视画面,赌档掠影等等。电影还全景还原了真实的九龙城寨,脏乱差充斥,黑社会横行,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说话都听不清楚。这些写实主义创作手法的运用不仅如实地再现了历史场景,更赋予影片中的故事、人物以生动性和鲜活性。
此外,越来越多的香港警匪片日益重视对细节的把握,努力营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及其社会面貌。《湄公河行动》就始终秉持着客观求实的创作态度,对影片中的敌我双方没有任意地拔高和贬低,而尤其注重细节刻画的真实。电影开头,奇夫向高刚介绍金三角当地的情况,当地原住民被毒贩残害的现状,那些因为不愿意种罂粟而失去双臂的农民,虽然身体残疾,但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不免令人动容;商场激战中,拿突摔倒的地方给了一个汽车钥匙的特写,所以他才能驾车逃跑;因为是跨国行动,所以片中出现的只是普通民用直升机,这也非常符合真实情况;等等。而《寒战》则将目光对准了香港警署的高层,展现了警局内部高层间的权谋与斗法。在警匪片的外壳之下,导演几乎完整真实地再现了香港警署管理层的全貌,执法权力的制衡规则与运行逻辑,突发事件的应急机制等等。为了吸引观众,《寒战》极为重视细节的真实性。安乐公司老板江志强看完剧本后,首先关心的问题就是所有细节是否真实,而且当即表示,“如果是假的我一定不投资。”这种对于细节真实的强调也是影片成功的重要原因。而《无双》则以极为写实的手法,为观众再现了犯罪集团制作和贩卖伪钞的全过程。这样的细节刻画在此前的电影中很少反映,从找仿画高手进行高清晰度地仿真制版,在东欧剧变后乘机获取印钞专用的凹版印刷机,到假扮出版商购买印钞专用的酸性纸,从汽车油漆获取灵感,独立调制出特别的变色油墨,从制作伪钞成功,到与世界各地买家进行秘密交易。不仅如此,这些伪钞制作者还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找到美其名曰的理由:制作仿真画。影片正是通过一系列细节使电影生发出引人入胜的魅力,这样才为影片的叙事圈套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影片一举斩获第38届香港金像奖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等七项大奖,细节的处理无疑功不可没。
现实主义与在地化书写
CEPA后,面对内地充沛的资金和庞大的电影市场,香港电影人纷纷北上。最初形成了“内地资金+香港制作”的合作模式,意图复制香港商业电影曾经的成功经验,积极打造华语商业大片。于是一时之间,神怪、魔幻、武侠等题材纷纷抢占市场。然而这些脱离现实的大制作却受到了内地和香港观众的冷遇,胡编乱造、随意改编的剧情设计也往往屡受诟病。CEPA合拍初期的“水土不服”,终于使香港电影人开始面对当下现实,扎根中国广大的现实土壤,逐渐摆脱香港的地域限制,创作出越来越多的现实主义佳作。陈可辛继《中国合伙人》的成功之后,又推出了发人深思的现实主义力作《亲爱的》,今年还将完成以女排姑娘为原型的体育电影《中国女排》,令人期待。而这种在地化的成功路径也使得主旋律电影可以实现有效的现实表达,在完成其意识形态建构功能的同时,也生发出更具吸引力的观赏趣味。
于是《湄公河行动》这样一部现实纪录题材电影,在主旋律的外壳下,进一步融合了新闻纪录片、警匪片的类型要素,成为一部商业大片。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湄公河行动》更像是一个客观严谨的新闻报道。时间、地点、人物,简明扼要,清晰地做出交代,所有场景、人物力求真实复原。其中也不乏以往主旋律式的宣讲和介绍,然而影片的主体却被置换为香港警匪片的类型模式。影片对原本更为复杂的缉捕过程,做了一些简化处理。按照类型片的节奏,场景从闹市、车站、商场到毒贩老巢的丛林、山洞、河流,逐次展开。情节则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片中中国缉毒警们面对的是性格极为凶残,火力极为猛烈的国际大毒枭们,可见抓捕行动的困难和重重险阻。由此影片不仅歌颂了中国的缉毒英雄们,还宣扬了中国政府和中国警察在禁毒方面所做出的不懈努力,更展现了在微妙复杂的地缘政治上,中国所体现出的大国姿态和强国风范。这样的处理在复原事件的同时,无疑大大增添了观众的观影乐趣。
如同好莱坞大片中往往寄予着美国精神一样,《寒战》则通过严密而紧张的剧情宣扬了香港的法治精神。正如片中香港保安局长在公开演讲中所说的那样,“香港的法治和法治精神是香港成为国际金融中心和亚洲最安全城市的核心价值。”于是,片中管理层在面对危机时,都能确守职位,恪守中立,互相制约,成为实践普通法之优良典范。如香港警队公共关系科主管面对上司的命令毫不畏惧,据理力争,坚持市民的知情权。“新闻归新闻,安全归安全。你让我完全不按照既定程序而是按照你的指令办事,这是人治,不是法治。”这样的话掷地有声,发人深省。由此看来,《寒战》被归入主旋律电影的名下也实属必然。
面对中国政府这些年反腐力度的不断加大,贪腐问题也成为香港警匪片所热衷讨论的问题。从2014年开始,《反贪风暴》已经连续推出了四部,总计取得了15亿的票房成绩。而尤为重要的是,在这个系列电影中,编导将其视角对准廉政公署及其在港反贪行动,于是各种形式的贪污问题被揭示出来。如《反贪风暴1》中廉政公署首席调查主任陆志廉要面对一个庞大的贪污集团,包括退休高官、警队高层、商界富豪、资深律师、会计师等,事件更牵涉到香港政府用作扶贫的150亿“关怀基金”。《反贪风暴3》中则涉及了大陆某部级高官指派情妇来港洗钱,大陆警方和廉政公署通力合作,最终将其抓捕归案。《反贪风暴4》中,为破获监狱行贿案,陆志廉不惜“身陷囹圄”,获得大陆富二代曹元元的信任,由此掌握关键证据,破获这个涉及百亿的行贿大案。在这里,“贪污”“情妇”“洗钱”“行贿”无疑是当下中国社会关注的敏感问题。在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指导下,香港合拍片确实走出了“水土不服”的困境,发生了实实在在的蜕变。
曾经创造了辉煌的香港警匪片虽然在新世纪后呈现出下滑的趋势,然在电影人的努力之下,对已有创作类型和模式的积极突破之后,日益回归现实,体现出对现实问题的积极思考,写实主义的美学理念也得到了深入贯徹。香港合拍电影终于突破了地域限制,在历经CEPA初期的阵痛与磨合后,逐渐形成在地化的成功模式。CEPA后香港警匪片的现实主义创作无疑具有着重要的社会价值、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其现实探索与成功经验必然对新世纪华语电影的不断发展和成熟带来积极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