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读书

2019-10-08 07:37李节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私塾沈从文读书

李节

沈从文在一篇散文中说,自己儿时有“逃学本能”。人塾半年起,就几乎无一日不逃学。因为在书塾逃学挨打,不逃学也挨打。哪个合算呢?小小的沈从文觉得,玩一整天所换来的代价是打二十板屁股,这是合算的。“每日那种死读书,我真不能发现一丝一厘是一个健全活泼孩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却比吃饭睡觉似乎还重要。”

鲁迅小时候,差不多是以同样的不解来看待入塾读书这件事。他觉得自己被送进全城最严厉的书塾是一种惩罚,挨罚的原因,无非是拔何首乌弄坏了泥墙根之类。

为什么要挨打?因为先生要检查背书,背不出,就要打。其实,儿时的沈从文,记忆力特别好,他背书的功夫常常能得到塾师的夸奖。一面逃学,一面却被人誉为神童,沈从文终究还是不愿做这“神童的事业”,为逃学编出各种谎话,就算父亲用砍掉一个手指来恐吓他,依然没能阻止他逃学去看世界。

儿童厌恶入塾读书的心理,多半与被剥夺了玩耍的权利相关;若书塾的先生再是个凶面孔的“老顽固”,动辄打板子,则儿童难有爱读书的。更严重者,简直是“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仇寇而不欲见”。

暂且不管塾师的严厉和打板子,私塾里的读书到底是怎样的安排呢?沈从文记载的每日读书的秩序如下:

早上——背温书,写字,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散学

吃早饭后——写大小字,读书,背全读过的温书,点生书——过午

过午后——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讲书,发字带认字——散学

“温书”指的是学过的旧书,“生书”指的是还没有学的新书,一般都以句数计算。学生年龄不同,程度不同,所读的书也略有不同。这样看来,孩子在私塾一天的功课,不过是读书背书,先背学过的,再读新学的,背了读,读了背,循环往复,好像永无尽头。看似机械枯燥的读书方式,对于生性贪玩的儿童似乎真是让人避之不及。然而,从儿童的年龄特点和教学方法的效率而言,这延续千年的读书法里头,是有其科学性和合理性的。

以明清两代的教学为例,私塾里的读书法基本上只有一条,那就是熟读成诵。古人的教育理念认为,十五岁以前多记性,少悟性,应读之书均需在十五岁之前读完。基于儿童记性好而悟性差的特点,私塾里的读书格外重视记忆力的训练。清代学者陈宏谋说“未有不能记忆而能有得也”。记忆是一切学问的前提,而且是只要下苦功夫,“中材皆能熟记”。当然,这种重记忆的教学方法,也造就了不少“两脚书橱”式的死读书的人,至于塾师的严厉,读经的枯燥无味、远离儿童生活现实等,这些书塾教学中不合理的成分,有待另文专述,这里只讲其发挥儿童记忆力、重视诵读的教学法。为了帮助儿童记忆,达到熟读成诵目的,古人用的是一套“温故知新”的读书法。

首先,强调遍数。朱子读书法说,古人读书亦记遍数,即荀子所说的“诵数以贯之”,“贯”的意思就是“熟”,读到一定遍数才能达到贯通的地步。“书需熟读,……读十遍时与读一遍时终别,读百遍时与读十遍时又自不同也”。为了记录读背书的遍数,塾师往往要设筹计算。用数珠或者计数板子计数,每小段读满二百遍,“以墨点销朱点”,对背诵遍数的要求极其严格,“宁剩段数,不可省遍数”。只有用此“看读百遍,背读百遍,又通背读二三十遍”的“百遍之功”,方可终身不忘。

其次,连日重复读背。学童在书塾所读之书,一般以五日为限,五日以内所读皆是生书。沈从文所谓的“背生书”,就是每天要将前五日内所学之书背诵到一定遍数才开始读背新书。比如《论语》中的一章,每天要熟读百遍,再背诵百遍,一章书起码要在口中习熟十天左右。既有遍数保证,又有天数保证,最终达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永久不忘的地步。

最后,规定每天读背的字数。优秀的塾师要根据每个人的情况,确定每天读多少字。天资好一点的,每天读二三百字,甚至四五百;差一点的,每天几十字。定时定量,因材施教。

现在人们提起“死记硬背”,往往视其为扼杀儿童天性的罪魁。笔者认为这里面是有误解的。死记硬背,在一定程度上说的是一种强学强记的读书方法,而非一种带有褒贬色彩的批评。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审周正逵先生曾讲过这样一段话:“学语文的初级阶段就是靠死记硬背才能打好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后续的训练如解析、鉴赏、研读等能力的培养都会落空。”学语文,很重要的一条途径是词汇量的积累,周先生认为,积累词汇不是从词典上学的,也不是听老师讲的,而是主要靠背书,把一部分好文章吃到肚子里,变成自己的营养才不知不觉掌握的。

从六岁到十岁,沈从文上了三年多私塾,背诵了几万字的古书,其所读过的书有《包句杂志》《幼学琼林》《论语》《尚书》《孟子》和三本《诗经》,这三年枯燥的读书生活,尽管不断逃学,但仍足以奠定沈从文的读写基础。时代处在新旧更替的边界线上,五四时期激进的新文化干将,无论是怨恨读经还是欢喜读经,都从中受益。鲁迅更不必说,他是中过秀才的,旧学功底非常人可比。所以他的一支笔能在文言和白话之间自由穿梭,游刃有余,他文中丰富的词汇量,以及信手拈来的诗文、典故,若不是来自诵读的积累,又是来自哪里呢?

与视人塾为受惩罚的怨恨一派不同,学者的文章大都从理性角度回忆儿时读书。这些回忆对私塾的诵读教学法的态度大都是肯定的,比如朱光潜在《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中写道:

五经之中,我幼时全读的只是《书》《诗》《左传》。《诗经》我没有正式地读。家塾里有人常在读,我听了多遍,就能成诵大半。于今我记得最熟的经书,除《论语》外,就是听会的一套《诗经》。我因此想到韵文入人之深,同时读书用目有时不如用耳。私塾的讀书程序是先背诵后讲解。在“开讲”时,我能了解的很少,可是熟读成诵,一句一句地在舌头上滚将下去,还拉一点腔调,在儿童时却是一件乐事。这早年读经的教育我也曾跟着旁人咒骂过,平心而论,其中也不完全无道理。我现在所记的书大半还是儿时背诵过的,当时虽不甚了了,现在回忆起来,不断地有新领悟,其中意味确是深长。_9

用耳读书,拉一点腔调熟读成诵的快乐,要是没有亲身实践过,恐怕还真不能体会其中的奥妙和乐趣。朱光潜所谓“韵文人人之深”,正是中国文章最突出的特点——讲究韵律、声调和谐、朗朗上口。并不单单是韵文讲究韵律,无韵的文章,如散文,在声调上也是十分讲究的。唐翼修《父师善诱法》中说:“人知四六之文,重在平仄,而不知散体古文、八股制义,亦重之也。音韵铿锵,便觉朗朗可诵。平仄不调,词句必不顺适。意虽甚佳,无益矣。”有的语文教师教学生作文的时候,常常让学生写完后自己出声读一读,读起来感觉不顺的地方,多半是字句需要修改的地方,这种似乎说不清楚道理的教学方法,其背后的道理则是,好文章必然声调韵律和谐有力,读起来气势贯通,文意与文辞俱佳。

邓云乡在《清代八股文》中则是这样回忆自己读私塾的情形:

据我幼年小学挂名,在家读私塾的记忆,老师虽是师范毕业生,但教读老书,还用老办法。读《论语》时,我一般每天读四十到六十句,都能背诵如流。而有的小同学,读三十句,背诵时还结结巴巴。而另外一名聪明记忆力特好的同学,每天读百句以上,也能背诵如流,在四五个读同样书的学生中,就有三四种不同的差别,不同的进度,如果人多了,自然差别更大。而这样按照学生不同智力的实际,不同数量、不同进度的教读办法,却是十分科学的。这样既不限制聪明学生的读书速度,又保证了智力较差的学生能踏实地慢慢掌握其学习内容。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保证了不同智力的同样教学内容。在教学效果上,比学校班级教育、留级生制度科学得多。

邓云乡对私塾的认可包括两方面,一是读老书得用老办法,那就是熟读成诵的办法——满遍数、定时、定量;二是根据学生的个性差异因材施教,实施差异化教学。

值得注意的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张必锟先生儿时也在曾受教于塾师,每日反复读背,熟读了几万字的古文。他说“这是名副其实的‘教读,塾师什么也不讲,只逐句领读几遍,接着就练习背诵,背熟一章再‘教读下一章”。“(塾师)教我们读出语气,通过语气来品味话的意思”。文言是一种脱离了日常口语的书面语言,只有通过熟读成诵,儿童才能熟悉文言文中的语言现象,才能建立文言的语感,进而熟练掌握。这是老办法中的科学之处。

现在的语文教师怎么教文言文?大多用的是满堂灌的方法。讲字词,讲语法,逐字逐句地落实翻译,用力在诵读上的很少,整个全是诵读的恐怕几乎没有。这样教文言的效果怎么样呢?学生到高中毕业,大多数还是读不懂文言文。原因何在?恐怕还是因为读老书没有用老办法的缘故。张必锟先生说:“词性的辨析、虚词的用法、一些特殊句型的模式等,都属于必要的积累,但这些积累若不以诵读为基础,便有落空的危险。”“我教文言的基本方式是一边疏通文意,一边让学生练习背誦,课堂上总是书声琅琅,用口诵耳听的办法来增强学生的语感”,因为“只有诵读才是培养语感的唯一正确的途径”。

张志公先生曾经说过,语文教育的效果不理想,因素是多方面的,“单从学术研究这个角度来说,有一个非常重要之点,即没有足够地重视传统、没有正确地对待传统”。我的导师饶杰腾先生,也曾经给我们反复说过这个观点:“语文教学是最具有民族性的,不能全跟外国学。”语言文字是最具有民族性的,它的教学法也必然是植根于本民族的,有源远流长的传统。

当下的语文教学改革提出要培养语文核心素养。什么是核心?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提出从语言、思维、文化、审美四个方面构建语文核心素养,这四个核心,从语文教学的内容或功能角度而言,规定了语文教学的范围。我所赞同的观点是,无论是教学实践还是学术研究,语文教学都不能忽视一个核心,那就是民族性这个核心。语言文字是固有的,不是外来的;语文的历史也从来不是割断的,文言和白话二者之间本来就没有断然分明的界限。因此,无论在教学改革过程中出现了多么花样翻新的说法,语文教学总有一条筋脉不断,那就是从古至今的语言文字的筋脉,守住这条“正路”之后,读古人的书,多借鉴一下古人的读书法,这里面的道理也就并不深奥了。

昔日的读书,给我们今天的语文教学的启示至少有两个方面:其一,慎重选材,要优中选精。只有那些语言文雅,声调优美,内容格调不俗的文章才适合作为学习的范本。文言文经过时间的淘洗,选择百儿八十篇经典文章不难;而现代文教材则相对难以取舍,更加需要研讨。温儒敏先生说,统编本教材多少有点“回归传统”,入学以后,第一篇就是识字课文,“天、地、人、你、我、他”,六个大写的楷体字扑面而来,“很传统,也很有趣”;而教材课文选篇则强调四个标准:经典性,文质兼美,适宜教学,适当兼顾时代性。把经典性放在第一位,可见向来强调守正创新的温先生对传统的重视。其二,把熟读成诵作为教学的基本方法,尤其是在文言文、古诗词的课堂教学中应当给诵读以应有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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