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植物世界与情感世界

2019-09-29 03:06郑秀琴
明清小说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潇湘黛玉红楼梦

·郑秀琴·

内容提要 《红楼梦》呈现出一个丰富的植物世界。作家在小说中涉及到的花草树木主要服务于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的发展。在植物世界与情感世界的交相辉映中,使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更为丰满,并赋予《红楼梦》中的文学世界以浓郁的诗情画意。《红楼梦》中的植物多具有隐喻性,不仅突显了人物的个性,映衬着他们的命运,还丰富了语言的表达,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内涵。

一、植物世界与中国古典文学的情缘

自古以来,花草树木构成的植物世界就与文学作品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些草木和花朵被人类赋予了各种感情色彩和象征意义后,不仅有植物的自然之美,更具有人情之美。本文中的“植物”一词包括有生命的植物及其附属物,如果实、落叶、落花等等,不含以植物制作的器具。古代文学中的植物世界和情感世界向来都是息息相关的:据笔者统计我国诗歌现实主义的源头之作《诗经》①共有150篇涉及到植物,这些植物寄托着人类的种种情感,如《周南·桃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②,明媚艳丽的桃花点燃了新婚女性的生命之火;《汉广》一诗中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息”③,写到高大的树木引动了男子的情思,想到爱慕的姑娘却难以追求,心中不由升起的怅惘之情;《秦风·蒹葭》篇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④细致入微地描摹了一幅秋景,蕴含着男子对在水一方的心上人的无尽思念;《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⑤更是难得的以乐景写哀景的佳句,那随风吹拂的杨柳是征人对故乡和亲人难舍难离的情感外化;而古代诗歌浪漫主义的源头之作《楚辞》⑥收入诗歌65首,其中有59首出现了植物的身影,那些香花香木(出镜率最高的是白芷、泽兰)、恶木恶草(蒺藜、荆棘等)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前者象征品性高洁忠贞的君子;后者则代指奸佞邪恶的小人。其中《湘夫人》中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⑦和《山鬼》一篇“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⑧都是具有植物意象的优美诗句,其后的历代诗歌中都出现了众多植物,它们的存在为这些诗歌营造了独特的意境,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不仅是诗歌,古代章回小说中也有诸多种类植物出现,明代四大奇书除了《三国演义》涉及植物较少外,《水浒》中有植物102种⑨,《西游记》有植物253种⑩,《金瓶梅》有植物210种⑪,其中不少植物都是小说结构故事时的重要道具,如读者耳熟能详的《西游记》,这部神魔小说中涉及到的仙家植物不是让人吃了长生不死的仙果(蟠桃、人参果等),就是神通广大的兵器(芭蕉扇等),它们在孙悟空成长的道路上为他设置了重重障碍,最终又被他一一克服,作家以此为基础创作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传奇故事,也为读者倾力塑造了一位理想中的古代英雄。这些植物是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作家幻想的产物,正是因为它们,使小说充满了奇情异彩,为读者带来有别于现实题材类作品的特殊审美感受。

二、《红楼梦》的植物世界与情感世界

在我国古典小说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中,作家以他的奇思妙想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与情感世界交相辉映的植物世界。其中涉及到的花草树木并非仅限于对自然风景的描摹或只是为小说提供一个故事发生的背景,而是首先服务于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的发展,因而这个植物世界成为了作品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就是在植物世界与情感世界的交融中,使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变得更为丰满,并赋予《红楼梦》中的文学世界以浓郁的诗情画意。曹雪芹将传统文化中多种典型的植物意象如桃、柳、杏、竹、梅、松、芭蕉、海棠等巧妙地与人物和情节相联系,使《红楼梦》成为文学史上独具魅力的一部诗化小说。

《红楼梦》中的植物多具有隐喻性和象征意义,不仅突出了人物的个性,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映衬着他们的命运,还丰富了小说语言的表达,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内涵。

《红楼梦》中共出现各种植物242种⑫,前八十回植物种类较多,后四十回植物种类则呈锐减的趋势。全书叙述大观园中栽种或自生的植物共78种⑬,出现频率最高的8种花草树木依次为:竹(38次)、荷(38次)、柳(37次)、桃(26次)、梅(24次)、桂(22次)、杏(17次)、松(15次)⑭。这些植物都具有悠久的种植历史,能够凸显出中国庭园的特色,至今仍被广植于人们住宅的房前屋后和园林中。同时这些植物在中国文化中具有深层的象征意义:竹意象代表着正直、谦虚和孤高;荷花象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梅和松则代表着傲霜斗雪的坚韧品格……凡此种种,作者对这些花草树木的描写构成了与《红楼梦》中的情感世界相辅相成的具有隐喻和象征意义的植物世界。

(一)作家在《红楼梦》中运用花草树木本身所具有的自然属性和传统文化赋予它们的丰富内涵来映射人物个性,突出人物形象。

在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贾宝玉在父亲贾政和他的一班迂腐幕僚面前展现了自己过人的才华,为大观园中诸多院落和景致拟出了不落俗套的名字,当然这也是贾政有意为儿子提供一个炫才的舞台,因为他近来“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⑮,所以命宝玉随行一游。作家借宝玉一行人的视角对大观园的植物世界做了详细描述。小说重点描写了曲径通幽处、沁芳亭、有凤来仪(元妃赐名潇湘馆)、杏帘在望(元妃赐名浣葛山庄,即稻香村)、蓼汀花溆(元妃赐名花溆)、蘅芷清芬(元妃赐名蘅芜苑)、红香绿玉(元妃赐名怡红快绿,即怡红院)等处的布局和植物。经笔者统计,共出现植物三十余种,如:桃、杏、柳、竹、海棠、芭蕉、梨树等花木和种类纷繁的香草等等,姹紫嫣红,各有风姿,与后来各个庭院的居住者的精神气质十分契合:潇湘馆中有千百根翠竹,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再加上后院墙下有泉水“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⑯,这些植物为庭园增色不少,使仅有几间精舍的小小潇湘馆色彩协调,空间层次感极强,衬托出环境的清幽雅致,得到了元春和黛玉的喜爱,最后成为林妹妹的居所,直至她泪尽而亡。黛玉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曾说到“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的更觉幽静”⑰。作家还在第三十七回结海棠诗社时借探春之口引出“湘妃竹”的典故,指出潇湘馆有竹,且主人爱哭,为黛玉取了笔名“潇湘妃子”,得到众人包括黛玉本人的认可。潇湘馆中的植物,以竹为主,梨花芭蕉为宾,构成了一个色彩和谐、静谧高雅的环境。至真至美的黛玉以此为背景吟诗作画,却不知自己也俨然成为画中之人。而潇湘馆中最为重要的植物意象——翠竹自然成为我们解读黛玉形象的一把金钥匙。这些翠竹究竟种属于哪个品种,迄今为止尚未有权威的认定。有人附会探春之说,认为潇湘妃子居所环绕的自然应是湘妃竹(斑竹),但笔者认为这种说法可以直接加以否定。在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探春调侃黛玉:“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⑱,这句话充分说明当时潇湘馆的竹子并非斑竹;而黛玉“潇湘妃子”的笔名不过是把她住所的名称、庭院内多竹和她爱哭的习惯三者融为一体联想出来的结果罢了,和具体的竹子种类并无直接关系。从小说中对翠竹“凤尾森森”这一情状的描写来看,笔者据此推测潇湘馆中的竹子很有可能是生在南方的一个竹种——凤尾竹,它原产中国,华东、华南、西南以至台湾、香港都有种植,性喜潮湿、温暖,竹竿中空,枝叶秀丽挺拔,摇曳多姿,观赏价值较高,多在寺庙、庭院丛栽,也可以作为盆景植物供人观赏。中国境内所产的竹类超过150种⑲,可以说种类纷繁,作家在小说中并未指明潇湘馆竹子的类别,很多研究者也没有去多方考证。毕竟作家和读者关注的焦点不是竹的外形,而是竹所承载的文化内涵。

“竹”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具有世人公认的美好德行,它在诗词散文和小说中都蕴含着巨大的正能量。初唐诗人陈子昂的《修竹篇》中所塑造的修竹形象“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⑳,充分阐释了竹刚强正直、不屈不挠、高洁儒雅、超凡脱俗、坚守本色、坚贞简傲的品格。当然我们也不应忽略竹的外表之美:这些翠竹秀丽挺拔、清疏淡雅,蕴含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感,这与林黛玉的外在形象之美、之雅是相通的;更与黛玉清新脱俗的气质如出一辙,把人物衬托得更加气韵生动。林黛玉作为一个孤高敏感、目无下尘的少女,渴望在大观园中有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心灵栖息地,因此选择了翠竹环绕的潇湘馆。她喜爱幽静,总是渴望远离蝇营狗苟的世俗纷争,对现实抱有一种疏离的态度。潇湘馆这个居所完全可以满足她的愿望。作家借这个翠竹掩映、悄怆幽邃的院落,展现了她丰富的性格特征,并自然而然地预示了黛玉的悲剧结局。同时作家把黛玉放在这样一个以竹作为典型特征的环境中,表现出居所的主人尽管处于寄人篱下的困境,却仍然与风刀霜剑相抗衡、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性。从这个层面上看,林黛玉和翠竹一样,外表纤弱,却内心强大,在她身上集中体现了竹意象所承载的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内涵,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再者,潇湘馆之竹与梨花、芭蕉繁盛的生命力相比,隐含着一种寂寥落寞的情致,突出了孤女黛玉内心的凄楚与忧伤,展现了她作为一个仰人鼻息的孤女的尴尬处境。由此来看,潇湘馆中的翠竹,不仅暗示了黛玉爱情和命运的悲剧走向,衬托出她的傲岸坚韧,也细致书写了她灵魂深处的伤感与孤寂,此时人与竹已经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不可分割的整体。作家以敏感的心灵和如椽大笔为我们塑造了中国古代小说画廊中一个至真至雅、至洁至美的少女形象——林黛玉,她的独特魅力使其成为历代读者心目中最喜爱的红楼人物。

当然,作家之所以把黛玉安排在竹林掩映的潇湘馆居住,笔者认为与“林下之风”的含义也应有密切联系。“林下之风”常常用来形容有才华,有诗韵,有风度,巾帼不让须眉而且又不失女性美的奇女子,并以此称颂其娴雅飘逸的风采。在《世说新语·贤媛》中济尼曾评价王凝之的夫人谢道韫有“林下之风”(林下:竹林之下,实指隐士所在之处)。众所周知,谢道韫是有咏絮之才的东晋女诗人,而在《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堪怜咏絮才”却是针对林黛玉的一句判词。这一类比反映出作家对大观园中最有才华的诗人——林黛玉的高度评价。在叙写林黛玉的文字中,我们会经常发现曹雪芹对黛玉的才情和人品、气质极为推崇,在这里以颇受文人钟爱的竹意象来映射此间的主人即是明证。由此可见,作家对于潇湘翠竹的全力刻画已经成为黛玉形象的有机组成部分,竹所具有的文化内涵就是林黛玉精神、气质和品格的外化。这个形象自问世以来,就赢得了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众多读者的喜爱,与作者人竹合一的塑造人物的独特手法密不可分。

作家还对怡红院的周边环境,尤其是其中栽种的植物进行了细致地描摹和展示:“院中点缀几块山石,一边种着几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㉑,后院也是“满架蔷薇、宝相”㉒,海棠和芭蕉,一红一绿,相映成趣,色彩鲜明,生机勃勃,但又有着浓重的脂粉气,与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中借酒醉的刘姥姥视角所观察到的宝玉卧室内陈设的精致华美风格极为相似: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㉓

一般来说,居所的布置都是以主人的好恶为原则去进行的,因此和主人的性格气质颇为契合,从上述描写我们可以看出,宝玉热爱一切美的事物,从花草树木的自然之美到器物的精巧之美都是他所钟爱的。由此来看,最初宝玉为怡红院所题“红香绿玉”比元妃所改的“怡红快绿”作为其居所的名字更为恰切,尽管后者显得格调更为高雅一些。

在怡红院中,还出现了“岁寒三友”的身影,这一意象的出现绝非偶然。这三种植物不是栽种在院落中,而是被能工巧匠妙手雕镂在玲珑的木质隔板上。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松、竹、梅被称为“岁寒三友”,向来在中国庭园中被普遍种植。其中松竹四季常青,不惧严冬酷暑;梅花在最寒冷的季节却能傲然绽放,这些花木所具有的长青不败、傲霜斗雪的自然属性被文学作品频繁地深化,最终承载了古人最为推崇的“君子”所具有的优秀品质——坚韧不拔、顽强不屈,自然,“岁寒三友”也被世人公认为植物界的君子。元妃之所以把怡红院赐给最疼爱的弟弟宝玉居住也是别有深意的。作为荣国府未来的接班人,贾宝玉自衔玉出生就被家族所看重,封建家长希望他也是一位谦谦君子,具有如“岁寒三友”般高贵的品格,能够把贾氏家族发扬光大,所以怡红院中出现“岁寒三友”,充分表现出贾府这个簪缨世家对晚辈的巨大期许,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作家构思的独具匠心。

在第十七、十八回中,曹雪芹以工笔对蘅芜苑的房屋和周边环境进行了细致地描绘:“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㉔就连作为封建卫道士的贾政都觉得“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㉕。而后作家又写到院里没有一棵花木,只有各种散发出异香的奇草藤蔓。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可以看到,宝钗的居室内也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㉖,帐幔和被褥也极其朴素。可见薛宝钗作为一个芳华正茂的女子,却时时以封建闺范自觉约束自己,贞静守礼,并努力扼杀自己的所有欲望,对具有自然之美的植物和具有人工之美的器物以及怀春少女对爱情的渴望都是她想要摒除于生命之外的会乱了人心性的“坏东西”。恐怕她的内心世界也如她院落中的植物一样贫乏、冷漠,过于理性和现实。尽管她是那样一个美丽又颇富才情的少女,但她的自然天性已被封建礼教的禁锢彻底地摧毁了。当然她也会在偶尔松懈时流露出真性情的一面,在无人注意时去扑蝶,在怡红院中拿着袭人的绣品继续刺绣,守护在心上人宝玉身边。可她却总是刚刚才流露出少女的天真浪漫,马上又给自己带上重重的枷锁,这岂不也是一个可怜的“套中人”?宝钗蘅芜苑内的植物与黛玉的潇湘馆、宝玉的怡红院所栽种的颜色明丽、姿态优美的植物形成鲜明对照。从这些文字中映射出的三个人物各自的性格特征,显示出宝黛之间的默契,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热爱一切美的事物,对自己的爱慕之人能够付出全部真情;与此同时也可见他们和宝钗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这也是黛玉宝钗无法成为真正的好姐妹,宝钗宝玉无法成为互相挚爱的夫妻的根本原因所在。

(二)《红楼梦》中的花草树木等植物已经成为小说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作家根据其在古代传统文化中所具有的约定俗成的象征意义和内涵来安排相关的故事情节,使自然美和艺术美相互交融,形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宝玉、黛玉在沁芳闸桥边桃花之下共读描写青年男女追求自由爱情和自主婚姻的经典《西厢记》,这一场景在作者笔下被描写得如梦如幻,极具诗情画意之美: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在落英缤纷中一起沉醉于一部阅读之后令他们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㉗的爱情戏,这种痴迷既有对剧中人莺莺、张生在克服种种障碍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艳羡,也有他们在见证了一对才子佳人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历经重重磨难最终走向成功的结局后,更加强烈地期盼自己也能像剧中人一样得到幸福。这里的灼灼桃花象征着爱情,却也象征着美好的幻灭,更是对黛玉红颜薄命的一种隐喻。桃花的花语是爱情的俘虏,在古代诗人笔下桃花和爱情始终有着紧密的联系。唐代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中写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㉘我们从字里行间体会到的是诗人对年轻貌美的爱人和真挚爱情的回顾与向往,以及诗中的桃花意象所隐含的对芳华易逝的慨叹;诗鬼李贺的《将进酒》也有“桃花乱落如红雨”的诗句,以桃花的凋零象征着美好爱情的幻灭,写得凄美至极。可以看到,在这些诗歌里桃花对红颜薄命和爱情幻灭的隐喻,表达出诗人对人生的思考和深沉的忧伤。《红楼梦》中的这段故事,同样借助了桃花意象及其隐喻性,作家在这里对春天桃花盛开的描写暗示了宝黛爱情正在如火如荼地发展壮大,然后又从落红成阵引出黛玉葬花的言论,预示了她如桃花般青春正好却终究薄命的结局,使读者完成了从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欣喜,又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无奈和感伤的情感流转过程,见证了就如飘零的桃花一样,宝黛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美好的爱情最终只能是镜花水月,尤其是林黛玉竟然像随风飘逝的桃花带着对春天的留恋一样,在豆蔻之年怀着对宝玉的无限爱意泪尽而逝,这种惨烈的悲剧结局与艳丽灿烂的桃花相映衬,构成了一曲震撼人心的青春和爱情的挽歌。桃花的出现还引出了黛玉在梨香院外听小戏子们唱《牡丹亭》时的情景:

……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㉙

《皂罗袍》一曲写杜丽娘看到大好春光无人欣赏,产生了伤春、怨春之感,联想到自身又有了一种青春难在的感伤,因此对禁锢人身心的封建礼教进行了控诉。作为生活在封建贵族家庭中的林黛玉,与杜丽娘境遇相似,所以也和她有着同样的感受,曹雪芹用这支《皂罗袍》和下面唐代诗人崔涂的《春夕》、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和《西厢记》中对落花这一植物意象的描写,烘托刻画了林黛玉内心深处对青春虚度、韶华易逝的慨叹。作家在这里提到的《西厢记》和《牡丹亭》两部作品,尽管剧中男女主人公历尽波折,但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表达了林黛玉对自己和宝玉爱情归宿的期许,同时这两部戏曲的大团圆结局又与宝黛的爱情悲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增强了《红楼梦》的悲剧色彩,与落花意象的内涵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二十三回中的黛玉葬花之言也推动着后面情节的发展,为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黛玉葬花、哭花的情节埋下伏笔。可以说桃花已经成为宝黛读《西厢》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见证了他们志同道合的爱情,预示了黛玉的不幸夭亡,同时又为后续情节的进一步发展预留了线索。而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作家再次为我们展示了植物世界与人物情感和故事情节融为一体的范本。芍药花和史湘云是这个故事的主体:酒醉的娇憨少女枕着芍药花在石凳上酣眠,“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㉚。这是怎样一幅美丽的画面,而这种美又是何其脆弱!芍药被古人视为“花中之相”,只寥寥四字对其风韵的赞美就跃然纸上。它还有一个别名——“将离”,学识渊博的作者不会不知道,而他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大做文章。湘云如芍药花般貌美、可爱,但她和她喜爱的二哥哥贾宝玉终究还是要各奔东西。悲莫悲兮生别离,盛开的芍药不仅暗含了对湘云青春之美的礼赞,更预示了人物命运的走向。当生别离的悲剧发生后,再回头看这幕美得令人心悸的画面,这种喜与悲的对比不能不让人叹息人生之无常,正如《牡丹亭》中杜丽娘所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令人倍感心酸,无法释怀。一幕幕与青春和爱情相关的故事在具有特殊文化意义和内涵的植物的参与下,预示了一个个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

大观园中的诗社也“多次以花作为主题,不仅因为花开娇艳、惹人怜爱,更重要的是花的意象代表着不同的品性,如菊花的隐逸、桃花的艳丽、梅花的傲骨、兰花的清幽、荷花的高洁……”㉛。作家善于把植物的特性与故事情节融为一炉,以更为细腻的笔触打动着人的心灵,我们不能不被作家超凡的创作才能深深折服。

(三)小说中还注意到以植物独特的生长季节和环境为某些故事的发生提供了特定的背景,令读者印象极为深刻。同时,植物形态的变化又提示着时间的迁移;在这里植物既是人物命运的参与者,也是见证者。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为宝玉和众姐妹的聚会提供了最适于故事发生的环境。这段环境描写是以宝玉的视角展开的:

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㉜

红梅只在冬季盛开,傲霜斗雪,深受文人雅士的钟爱。而这里的梅花,作家特地指出是栊翠庵的红梅,实际上他是用红梅卓尔不群的姿态和超凡的艳丽勾勒出方外之人妙玉的仙姿。她虽然身处佛门,却仍是一个正值韶龄的绝色少女,她自然有着自己对爱情的无限憧憬,那就是对贾宝玉的爱慕之情。然而由于身份所限,致使她内心对爱的渴望和追求,只能像雪地中的红梅,在寒冷中寂寞的绽放,无人怜惜,无人关爱。作家用红梅独特的开花季节与环境为读者打造了一场视觉的盛宴——一幅美到极致的《白雪红梅图》,但最终仍以画面背后蕴藏的孤寂和疏离映衬出梅花的主人妙玉身不由己的青春的感伤,暗示了她的悲剧人生——看似红火美丽,却只能在冰铺雪盖的恶劣条件下绽放、生存,何其不幸!这也使读者的情绪变得极为低落。然而此刻作家笔风突然一转,又写了一场充满着欢声笑语的热闹聚会。作者让这群青年男女进行了一场情趣盎然的雪中烤肉大会,为刚刚描绘过的这幅美则美矣却寂寞凄清的白雪红梅图增加了几分人气。同时作者还借用这个场景充分展示了各色人物的性格特征,如湘云的豪爽直率、李纨的细心周到、平儿的随和机敏、黛玉的促狭尖酸、凤姐的精明强悍等,与此同时又为下面以白雪红梅为主题的诗会进行了必要的铺垫。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诗会正式开始。大家热情洋溢,连不会做诗的王熙凤都凑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在一片笑闹中各个人物的才华得以展现,湘云敏捷好胜的个性在此处也显露无遗,在和众姐妹联句时,“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㉝,下文又一连几句“湘云忙道”,此时的她才思如涌,所作诗句最多,成为联句的赢家,这与她醉眠芍药裀时的娇憨、吃烤鹿肉时的豪爽率真有所不同,作家这种全方位、立体化地呈现出人物性格的多个侧面的写法,使人物形象被塑造得更为饱满鲜活。

宝玉联句落了下风,李纨罚他去栊翠庵找妙玉乞梅,宝玉取回红梅后,红梅又成为大家作诗的题目,薛宝琴的 《咏红梅花》一诗得到众人的交口称赞,显示出她过人的才思,为五十一回中薛小妹新编怀古诗的情节进行了必要的铺垫。栊翠庵的红梅——这一冬季特有的植物,引发了读者对妙玉命运的深层思考,还为众人的烤肉和诗会提供了最为适合的环境和话题,同时作家又在故事的讲述中集中展现了李纨、湘云、黛玉、宝钗、宝玉、平儿、王熙凤、邢岫烟、薛宝琴等人的性格特征和才华,并为下面的故事情节埋下伏笔,可谓一举多得。故事起于红梅,又以其收结,形成一个完整的叙事单元,作家构思的缜密性可见一斑。

有时小说中植物形态的变化还提示着时间的迁移和人物命运、家族命运的变化,在这里植物既是故事的参与者,也是无言的见证者。《红楼梦》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开始,众人赏菊后咏菊,做了大量文采斐然的菊花诗,《忆菊》《种菊》《访菊》《咏菊》《画菊》《菊影》《问菊》《菊梦》等,每篇都是秋天应景、应时的佳作,黛玉技高一筹,她的 《咏菊》拔了头筹,展现了大观园中最有才华的女诗人的风采。直到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贾府的荣华富贵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后急转直下,这时贯穿这一时段的特定植物——菊花也从盛开到凋谢,暗示了贾府盛极而衰、不可挽回的衰败命运。

总之,《红楼梦》中的植物世界是小说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把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赋予植物的意义与作品对人物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设置紧密结合,使小说具有了更为丰富的文化意蕴。另一方面,这一手法的运用也使小说中深厚的艺术内涵反作用于曹雪芹笔下的植物世界,使其具有了更高的审美价值和深刻的哲理意味,赋予这个植物世界以新的生命力,正是二者的相辅相成,造就了 《红楼梦》这部天下至文。

注释:

① 刘毓庆、李蹊译注《诗经》(全二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

②③④⑤ 同①,第17、23、314、413页。

⑥ 屈原、宋玉等著、林家骊译注《楚辞》,中华书局2015年版。

⑦⑧ 同⑥,第50、73页。

⑨⑩⑪⑫⑬⑭⑲ 潘富俊著《草木缘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95、95、95、94、99、95、184页。

⑮ ⑯ ⑰ ⑱ ㉑ ㉒ ㉓ ㉔ ㉕ ㉖ ㉗ ㉙ ㉚ ㉜ ㉝ 曹 雪 芹 、高 鹗 著 《红 楼 梦 》,人 民 文 学 出 版社2000年版,第169、171、238、391、177、179、445、175、175、433、240、242、691、535、539页。

⑳㉘[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全二十五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96、4148页。

㉛ 阳达、胡瑞瑞《〈红楼梦〉及其续书中的女性结社》,《明清小说研究》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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