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开“《宋江三十六赞》序”考论∗

2019-09-29 03:06·孙琳·
明清小说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宋江

·孙 琳·

内容提要 宋遗民龚开以采择史实的视角作《宋江三十六赞》,序中表面重史据却又始终不脱街谈巷语。实则赞为虚表,箴为实里,针砭之意既指向于贼子之“义勇不相戾”,更指向于乱臣之祸乱天下。李嵩为三朝待诏且画名远播、寿长过百,堪称高士,龚开引其为赞序之据实有深意。“圣公”在诸多学者眼中为“贼子”方腊之专指,实应以自称圣公之徒的“乱臣”泛指视之,如此则既与史实记载相承继,又易疏通跖、江与圣公之徒并论的逻辑,且符合龚开的褒贬原旨。龚开“宋江三十六赞序”是忠义归之于宋江等人的肇兴,始为诗人忠厚之心的虚指,经陆友仁、元杂剧的层层落实,忠义归于宋江,受招安、征方腊由侯蒙之死前建议成为日后小说情节的重要构成要素。

作为宋江故事传播中的一个重要环节,龚开《宋江三十六赞》不仅记录人物及其诨号较为明确,并且将“义”“忠”的评论以诗人忠厚之心加之于宋江等人之上,为后世《水浒传》中“忠义”主题的张扬以及招安等情节的演绎埋下伏笔,对于水浒忠义观念由虚入实具有重要意义。自元代起陆友仁、郎瑛、钱谦益、胡适、鲁迅、郑振铎等对《宋江三十六赞》多有论述,然多结合《水浒传》作溯源性或比较性研究,重在宋江本事有无的考论,实未曾厘清龚赞与《水浒传》之间的区别,甚至一些基本问题如“高如”“李嵩”“圣公之徒”等尚未阐释清楚。现存文献中涉及龚开者虽多,但真正深入探究龚开之生平、交往者实自袁世硕先生《解识龚开》一文始,在袁文基础上,知人论世或可真正展开,进而可对龚开“宋江三十六赞序”进行真正解识,以促进对《水浒传》主题生成的理解。

一、对史实的采择

龚开,宋元之交淮阴人,以画闻名,曾与陆秀夫等人同居李廷芝幕府,并赴抗元军旅,入元后晚年寓居杭州,与周密交往于故循王府学古斋,贫困终老却又声名在外①。涉及宋江事的传说在淮南地区流布甚广,宋江类人物的民间评话在杭州亦有流传,二地一为龚故籍,一为龚老年所居,宋江的故事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心头。龚开言及年少时即喜欢宋江等人的侠义故事,颇想付之于画赞,但因其史实观念作祟,始终未曾下笔,此赞写作时代应为入元之后。

龚开“宋江三十六赞序”文字不多,却细致介绍了其为文前的顾虑、为文的凭据,现摘引如下:

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为。及异时见《东都事略》中载侍郎《侯蒙传》有书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余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②

龚开言其作赞依据一者为高如李嵩辈曾传写,二者《侯蒙传》中有记载,而其对最早听闻的街谈巷语是最不看重的,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下面对此三点进行详细辨析。

1.高如李嵩考

关于宋江等人的事迹,在赞序中称曾为“高如李嵩辈”传写,创作者是二人还是一人,这一看似简单的问题却为很多学者所忽略。胡适曾在《水浒传考证》一文中在高如与李嵩之间加顿号,意指高如与李嵩同为曾传写宋江事的文士,然查现存文献中并无姓名为“高如”且与李嵩足可相提并论的人物记载,据此有学者指出此处“高如”并非人名无疑,且认为“高如”意为“高明的画师如”的意思③。如结合宋元笔记中“高士”一词的用法,亦可假定此处“高如”为“高士”的意思,因为宋代有些御用文人、画家包括具有杰出才能的人士皆可称作“高士”。在宋代叶绍翁撰《四朝闻见录》即载宋孝宗时诏山林修养者入都,置之高士寮,人因称之曰“某高士”,并有皇甫高士、谢高士等以从臣荐,讲《易》于宫中,甚至洒扫高士堂者亦称高士④,尤其是龚开亦被元明人称作“高士”。在无确凿证据指明“高如”是否人名的情况下,可权且理解为“高士李嵩”曾传写宋江之事。

李嵩,元代夏文彥《图绘宝鉴》卷四载:“钱塘人,少为木工,颇远绳墨,后为李从训养子。工画人物、道释,得从训遗意,尤长于界画。光、宁、理三朝画院待诏。”⑤同书载其养父“李从训,宣和待诏,绍兴间复官补承直郎,赐金带。工画道释、人物、花鸟,位置不凡,传采精妙,高出流辈”⑥。类似记载另可见明代朱谋垔《画史会要》、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王毓贤《绘事备考》、厉鹗《南宋院画录》、陆心源《宋史翼》等,似有同一来源。可知李嵩师承其养父李从训,人物画颇有独到之处。另兼父子二人皆曾为朝廷画院待诏,李从训更是自宣和间即为待诏,中经靖康之变,绍兴间复入朝为官,其经历与观念必将与绘画技艺同时影响李嵩。据清代厉鹗所辑《南宋院画录》,可知其画作流传较多,且评价历来较高。由李嵩少为木工来看,其诗文修养定不如其绘画水平高,既然未被士大夫所黜,可断定李嵩传写宋江事的作品应为画作。

李嵩为待诏的三朝为:宋光宗(在位:1189—1194年),宋宁宗(在位:1194—1224年),宋理宗(在位:1224—1264年),起迄时间75年,而从光宗在位最后年份1194年,至理宗即位1224年,则至少30年。由此推断李嵩曾在朝堂为待诏30至75年。明谢肇淛《五杂组》记《淳熙如皋志》中提到李嵩自80岁看花,至109岁而终,且称其蹉跎于壮年而徒于末景⑦。现存清嘉庆编《如皋县志》对此有详细记载:“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桑子河东孝里庄产牡丹一本,明年花盛开,乃‘魏紫'也。有杭州观察推官过此,欲移之,掘土尺许,见石剑长二尺,题曰:此花琼岛飞来种,只许人间老眼看。遂不敢移,后乡老生辰值花开必造花下,引觞为寿。间有刻日欲至,花先萎者,不吉。惟八十翁李嵩三月八日初度,岁必一造,一百九岁终,凡醉花前三十春,石剑所题卒验。”⑧牡丹为多年生植物,在刻意保护下,可存活几十年乃至上百年。记载中实未明言李嵩于哪一年开始看花,由常理来看淳熙四年(1177)之后都有可能。再一证据《如皋县志》卷十七《耆寿》中专门记载如皋长寿之人传记,80多岁者已有记载,遍查之下却并无同书中所记寿达109岁的李嵩,可推定李嵩绝非如皋人。《如皋县志》中既明言看花之人为异乡人李嵩,则其在当时应小有名气,杭州推官应识为待诏的李嵩,想来如皋亦有借名人以宣传及保护其地、其花之心思,可知如皋志中的李嵩与为待诏的李嵩实为一人。就两处文献推论,李嵩甚有可能在历任三朝待诏,达80岁时听闻如皋有此神异之花,直至109岁去世,这两处记载亦就完全合乎情理了。再者结合谢肇淛所称其蹉跎于壮年而徒于末景加以联系的话,可推断李嵩80岁时离开朝廷,借授徒作画为生,此时间应在理宗年间,以此推定李嵩出生大约在1144年以后,此为高宗绍兴年间,李从训复官补承直郎,收其为养子时间应在绍兴末年或孝宗在位期间。李嵩虽出身寒微,然作为李从训养子,且画作颇受赏识,兼之如此长寿,他的影响在南宋晚期可能会更大,尤其是李嵩无论故籍还是为待诏均在杭州,龚开晚年亦在杭州生活,利用李嵩的名气为自己创作《宋江三十六赞》增色成为应有之义。

李嵩为待诏期间,朝堂之上战和纠纷不断。尤其韩侂胄“开禧北伐”惨败的开禧三年(1207)前后,李嵩身在朝中亲眼目睹朝政的腐朽,对文臣武将失望之余,甚有可能将希望寄托在宋江等草莽英雄身上,怀着满腔激情而创作宋江等人事迹的绘画⑨,此举动本身即是对在朝文武的一种针砭与讽刺。结合李嵩现存的画作,亦可见其爱国心态,如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观潮图》,元代张宪题诗有言:“邦基削尽师臣逐,轵道人亡子婴哭。绣胸文颈踏浪儿,反首谁能报君辱。”⑩对于此图,田汝成亦称“披阅中,欲使人心目迟回,有感慨吊惜之怀,无追攀壮浪之想”⑪。此画题诗者众多,甚至不乏帝王名士,由此可知其影响力之大。他的画富有民间气息和爱国思想,而由宫廷画家画宋江等人也说明了当时宋江的故事在杭州一带流传得很广泛⑫。从“士大夫亦不见黜”来看,当时士大夫亦多将宋江等人视为豪杰,并不仅简单地视为贼寇。

可惜的是与“赞”相依的宋江三十六人“画”未曾保存下来,所以对于龚开所题赞之“画”的作者是否“李嵩”应审慎存疑。至少还有另一种解释,即此处之赞在当时应与画共生,而伴赞之画亦为龚开所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持此说,而相关记录如清代阮葵生《茶余客话》中载:“世传《水浒三十六像》,亦高士作”⑬。现存龚开传赞、题画诗等,传和赞大多皆其手笔,题画诗如题于他人所作画上者则明言“题某某图”,假设此画非其所画,似应题作《某某(李嵩)宋江三十六画赞》。阮葵生亦称其画作“卷后必题诗或赞跋,皆新奇……先生在日,当世已称得片纸如获连城璧,今日岂易多得”⑭。在仅有周密转引文字现存的情况下,龚开是否曾作宋江三十六人画实是应当存疑,只是“赞”为龚开所作是确凿的,而龚开利用李嵩的名气也是确定无疑的。

2.龚开对史实的关注

龚开为人虽以画名,但实诗文俱佳,且颇重史实。在《辑陆君实挽诗》序中,他自称在甫闻陆秀夫死事时,作为曾经的友人和同僚,虽甚为悲痛且壮其所为,欲以诗吊,却又不敢轻易为之,“惧传闻之失实也。及其既久,有闻于乡人尹圣予云,得其详于翟招讨国秀,翟得之莘侍郎来。莘侍郎,公安藕池人,仕海上,目击其事,可信无疑,然后得长句一首并为之序”⑮。只有在得其人、确其事的基础之上,龚开才肯将真情表露于诗吊之中,两传的写作无疑亦是借鉴史家的笔法,深具太史公意蕴之所在,至有“吴立夫称翠岩作文瑞、陆秀夫两传,类迁、固,陈寿以下不及”⑯。这也跟他创作《宋江三十六赞》的审慎如出一辙。另外像《宋文丞相传》文后之评,涉及权臣与重臣之分合、兵力与天时人事之相倚为用,《宋陆君实传》文后之评则论及陆秀夫与赵师旦死节之异同,其评皆从史中而来,初看离传记本身稍远,细究则可察史家褒贬之笔法。更有周密于《癸辛杂识》中亦有盛赞陆秀夫、文天祥的相关记载⑰,更借元北方百姓之口,盛称“赵家三百年天下,只有这一个官人”文天祥。而周密必然在与龚开交流过程中谈到过二人的事迹,两人的褒贬相似亦就顺理成章了。

龚开在《宋江三十六赞》的创作上对于史实却明确有所采择,这与他撰写文、陆二传时的审慎形成明显的对比。在赞序中,龚开明确表示虽甚喜宋江诸人事迹,且高士李嵩等人亦有画作,街头巷尾亦有传说,但在未见信书之前还是不敢轻为《宋江三十六赞》,而他所谓的信书指的正是《东都事略》。而在《东都事略·侯蒙传》除赞序中所引外,还有一句“徽宗曰:‘蒙居间不忘君,忠臣也。'起知东平府,未赴而卒”⑱。从此句可知侯蒙的建议虽好,实际上却未曾实施。《东都事略》中记宋江事除《侯蒙传》之外还有两处:一见于《徽宗纪》:“(宣和三年二月)方腊陷楚州。淮南盗宋江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夏四月)庚寅,童贯以其将辛兴宗与方腊战于青溪,擒之。五月丙申,宋江就擒。”⑲二见于《张叔夜传》:“(张叔夜)迁礼部侍郎,以徽猷阁待制出知海州。会剧贼宋江剽掠至海,趋海岸劫巨舰十数。叔夜募死士千人,距十数里大张旗帜,诱之使战。密伏壮士匿海旁,约候兵合,即焚其舟。舟既焚,贼大恐,无复斗志,伏兵乘之,江乃降。拜徽猷阁直学士、知宣州,又知济南府。山东群盗竟起,叔夜发精卒击之,以功加龙图阁直学士、知青州。于是群盗帖息,一方晏然。”⑳由这两处对宋江的称呼“盗”“贼”以及《侯蒙传》中“制贼计”来看,《东都事略》中对宋江是有所贬抑的,且其结局无论是“就擒”还是“降”,与“忠”“义”都没有丝毫关系。再者龚开为证实宋江辈之真有闻于时,为何选择侯蒙想当然的这段建议,而不选择载有宋江真实事迹的另两段为据呢?肯定不是龚开只见到了《侯蒙传》,而未见《徽宗纪》与《张叔夜传》。这恰可说明龚开对于史实论据的选用是有一定选择性的。另者在《东都事略》中涉及宋江之处均冠以“盗”“贼”之称,其褒贬意味明确,而龚开却将重心关注在宋江事迹的有无,以及“识性超卓,有过人者”之处,这种观点应该是违背了《东都事略》的史家观念。龚开之所以选择《侯蒙传》作为确指宋江之事为实有的依据,恐怕是因为侯蒙事迹中多引荐人才于天子,且称扬宋江人才了得,徽宗对侯蒙的称赞“忠臣”大有关系,即侯蒙之“忠”与龚开对宋江诸人“忠”的期盼无形中融合在了一起,只是此处之忠归于宋江只是虚指而已。

3.龚开对街谈巷语的态度

龚开“序”中一开始即明言自小获知宋江等人事迹于街谈巷语之中,在未见信史前未曾早著赞言。然而文中提及的《东都事略》包括现存史著中虽偶有记录宋江者,但记载又都语焉不详,尤其是三十六人姓名、来历、事迹、结局更是均未明言,余嘉锡在《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中虽多方取证亦只考索出有数的十余人㉑,而其涉及史传者如《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等刊行时间较迟,至于龚开是否见到抄本则没有相关记载可证。赞序中龚开只是从《东都事略》中知道宋江之事为实,但其余三十五人的名姓诨号包括宋江“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的事迹又是从何而知呢?只能是“街谈巷语”。由此看来,龚开作赞似又违背了他以史为鉴的初衷以及作史时的审慎。

由此可知,在《宋江三十六赞》的写作上,龚开对于史实是有所采择的,而三十六人赞的主要内容依据则是传说或小说。在宋代罗烨的《醉翁谈录》中著录小说有《石头孙立》《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㉒等,就类型“公案”“朴刀”“杆棒”和题目而言,似乎专述各人事迹,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宋江等人的故事确实在流传之中。而“石头孙立”与龚赞中“病尉迟孙立”绰号的不同,很有可能是当时宋江等人传说中存在着多个版本,以至于三十六人姓名、绰号有着些微的差异。

二、名为赞本实则箴体

龚开赞序中在介绍了颇为曲折的写作缘由与依据之后,紧跟其后即言写作的初衷:

于是即三十六人,人为一赞,而箴体在焉。盖其本拨矣,将使一归于正,义勇不相戾,此诗人忠厚之心也。余尝以江之所为虽不得自齿,然其识性超卓有过人者,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虽托之记载可也。㉓

其中既言明了写作的体例,另者也从一定程度上抒发了自己对于宋江之辈的基本看法。

1.赞箴二体合一

赞是古文体之一种,刘勰《文心雕龙》第九曰《颂赞》,称“赞者,明也,助也。……然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㉔,多四字成句,后常与传、像(画)共存,如“传赞”“像(画)赞”等。而《宋江三十六赞》为以宋江为首的三十六人人各一赞,每赞四句,每句四字,且赞多为由外号引发,与本人事迹牵涉较少,尤其是奖叹之意明显不足。

在“序”中言及“箴体在焉”即是奖中之贬。箴体亦为古文体之一,刘勰《文心雕龙》第十一曰《铭箴》,称“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㉕。由此可知,箴旨在规谏、劝谏,有批评之意味。所谓“将使一归于正,义勇不相戾”实提其不正,义勇相戾,规训之意显矣。

结合三十六人的赞语,可知此《宋江三十六赞》中实为二体兼备,一助一贬。助者,勇也,砭者,义也。像宋江“岂若狂卓,志犯忌讳”,吴学究“惜哉所予,酒色粗人”,阮小二“曷不监之,清源庙食”,鲁智深“与尔同袍,佛也被恼”,呼延绰“长鞭铁铸,汝岂其人”等,惋惜与针砭之意甚明。周密在引述龚赞之后特别地发表议论:“此群盗之靡耳,圣与既各为之赞,又从而序论之,何哉?太史公序游侠而进奸雄,不免异世之讥,然其首著胜、广于列传,且为项籍作本纪,其意亦深矣。”㉖周密自称戏书,而指其深意颇合于司马迁的褒贬意旨,且将宋江与陈胜、吴广、项羽并称,赞惜之意俱存。

2.借赞寓箴

《宋遗民录》中有龚开的小传及相关作品,结合近世对龚开资料的辑录㉗、生平事迹的辨识㉘,可知龚开生活于宋元之交,年岁较长,遗民心态多渗透于画、诗、文之中。而作为宋代遗民,最主要的思考焦点即是宋为何会亡?这一点在其现存诗画尤其是人物传记中都有所透露,以龚开的观点来看,宋之亡亡于乱臣、贼子,亡于对人才的忽视,而绝非仅是外虏所致,这是宋乃至后来明遗民共同的心态,这应与我国传统文化中向来重视“反躬自省”有一定关系。因此在“序”及“三十六人赞”中针砭之意甚浓,一针为臣者无才勇如宋江,一针才勇如宋江者祸乱天下。而源于“诗人忠厚之心”,非常希望具宋江之才勇者能拨乱反正,兼之以义,如果真能做到义勇相辅,则天下安矣。在周密的《齐东野语》中亦记有李全、崔福等为盗之人的事迹,其共同特点即是虽勇力过人,却不兼有义。龚开在与周密交往的过程中肯定会谈及以往的人物与故事,对义勇相戾的人物未免有着深深的婉惜与批评。

可见,“赞”之中明显寓有议论、批评之义,这一点在后世亦为常见。如郎瑛提到“史称宋江三十六人横行齐魏……今扬子、济宁之地皆为立庙。据是,逆料当时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江必有之,自亦异于他贼也”㉙。张岱《水浒牌四十八人赞》亦有类似态度,如托塔天王晁盖的赞语是:盗贼草劫,帝王气象;呼保义宋江的赞语是:忠义满胸,机械满胸。这些赞语中褒贬共存,赞中或以评价或以生平,大多本于《水浒传》之文本㉚。后张恨水亦撰《水浒人物论赞》,评价人物虽不再局限于梁山诸人,仍是以论为主,赞为辅。

钱谦益身历明清巨变,对于龚开有着更深的理解,他甚至将谢皋羽、龚圣予等宋遗民诗人与殉国的文天祥、陆秀夫等民族英雄相提并论,称为世之“砥柱”㉛,并且受《桑海余录》《宋遗民录》的影响,钱谦益亦有意作《续桑海余录》㉜,尤其是其在《淮阴舟中忆龚圣予遗事,书赠张伯玉》一诗中说:“幕府遗民尽古丘,长淮南北恨悠悠。龙媒画得神应取,鱼腹诗成鬼亦愁。青史高文留劫火,绿林激赏寄阳秋。对君沧海翻余录,老泪平添楚水流。”㉝其中所说的龚开激赏绿林,岂非他忠义报国心愿的真实流露?倪瓒在《瘦马图》一诗中也极力称赞龚开为忠义之士,有“淮阴老人气忠义”“孰知义士愤欲瘿”等句。后人的赞述或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龚开的忠义之心。

“诗言志”及“兴、观、群、怨”的诗论贯穿于整个中国文学史,而诗人之心即是言志之心,而忠厚之心则是寓褒贬于文字间的寄寓之情。由此也可以解释作为史感甚重的龚开,为何在仅引用《侯蒙传》片言之后,即赋赞于三十六人,而三十六人者除宋江外又大多史无实人、实事的记载,其对三十六人的赞实取自于民间传闻。旨在针砭,而非纪实,重在意而轻在事,可谓龚开写赞之出发点。

三、跖与圣公辨证

“赞序”中除提到写作缘由之外,还将盗跖、圣公与宋江等人相提并论,从龚开对“圣公之徒”与“盗跖”的态度以及对乱臣贼子的比较亦可见其浓重的遗民心态:

古称柳盗跖为盗贼之圣,以其守一至于极处,能出类而拔萃若江者,其殆庶几乎!虽然,彼跖与江,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无讳者也,岂若世之乱臣贼子,畏影而自走,所为近在一身,而其祸未尝不流四海。㉞

1.盗中之圣跖

跖的本字有蹶起、逃跑之意,而流寇又是居无定所、善于逃跑的。跖则相当于流,盗相当于寇㉟。且古籍中盗跖的出现往往在不同时代,最早的是“黄帝时大盗”㊱。盗跖这个名字见于《孟子·滕文公下》和《尽心上》,又见于《荀子·不苟篇》,《吕氏春秋》的《介立》《当务》等篇,然而以《庄子·盗跖》中的盗跖形象最为生动具体。在《庄子》中,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抠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㊲,世人便都称他盗跖。另有《庄子·胠箧》借跖之口说出“盗亦有道”㊳,在《吕氏春秋·当务》中更是借跖之道㊴和儒家宣扬的“圣人之道”针锋相对,借此讽刺了儒家的虚伪,并进而推论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只有打击虚伪的“圣人之道”,让人民一切顺乎自然,天下才能太平。如章太炎所言:“其诘责孔子虽虚哉,其辞旨则实矣!”㊵

在“盗亦有道”的阐释中,跖隐然与“圣人”处于对立的层面。龚开将宋江与盗跖并称,认为他们“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无讳”,且盗之有道,即能“守一至于极处”,尤其是宋江不单“识性超卓有过人者”,且“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迹”,远胜于“畏影而自走”致祸流四海的“乱臣贼子”。可见,在龚开的心目中,宋江出类拔萃,亦如跖一样堪称“盗之圣者”。学者萧相恺指出龚开借画赞骂那些实为卖国而怕人称己为盗贼的权奸,而这批祸流四海的人,比贼盗危害更大㊶。此论指出了龚开痛恨权奸误国的心理,以及借宋江故事抒写自己心胸的创作意图,只是他又过于强调宋江与方腊的不同,而对跖、江共同与乱臣的对比较为忽略,未指出盗与圣之间的同与不同。

盗与圣并举,虽非始于龚开,但以他宋遗民的身份与心态而论,《宋江三十六赞》序中明显将“盗”抬高到比“圣”高的地位,并以此诗人特有之心为宋江等人立赞。

2.“圣公之徒”专指方腊辨

在论述跖、江的盗亦有道之后,龚开发出慨叹:“呜呼!与其逢圣公之徒,孰若跖与江也!”㊷这里将“圣公之徒”作为直接批判的对象,置于跖与江的对立面。此处的“圣公之徒”到底指的是谁或者说哪些人呢?

大部分学者如徐士年㊸、聂绀弩㊹、张国光㊺、王齐洲㊻、张锦池㊼等因史料中有方腊自称“圣公”的记载,均指此“圣公”为方腊,并多引《宋史》卷四百六十八《童贯传》为依据。普遍观念认为龚开敌视敢于改元建号的乱臣贼子方腊以及祸国殃民的蔡京之流,而歌颂替天行道兼且“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强盗宋江,并以维护封建王朝的统治为目的,从反面暴露那些不替天行道的强盗的“祸流四海”,借此提醒人们要引以为戒㊽。此种论调更多地站在《水浒传》的视角上来返观龚开之赞,混淆了龚开赞序与《水浒传》主旨的不同,不能阐明圣公之徒与跖、江相提并论的逻辑以及与前文的关联,带有很强的误读性质。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宋江包括方腊之人之事在龚开看来皆已成过去式,龚开创作的意图表面上名为赞宋江,实为针“乱臣贼子”。

综观现存史料,涉及方腊者多见,但关于“圣公”的仅见于方勺《泊宅编》《青溪寇轨》和《宋史》卷四百六十八《童贯传附方腊传》,此三处皆言“圣公”为方腊自称,然而其中《青溪寇轨》脱胎于《泊宅编》,而《宋史》中的相关记载亦大多相类于《泊宅编》,除此外未见其他人尤其是臣子文人称呼方腊此号。方勺《泊宅编》在《遂初堂书目》《宋史·艺文志》《四库全书》皆收录于子部小说家类,其内容载宋元佑迄政和间朝野旧事,其中卷五记方腊起义之事颇详,然据其收录情况来看,时人将之视为小说类无疑,而“小说”则与“街谈巷语”甚为接近。另《宋史》撰写于元末,龚开虽有可能见过方勺《泊宅编》中关于方腊的记载,但结合其对“街谈巷语不足采著”的观点,似不会以民间传说为据称方腊为圣公。另此处如将“圣公之徒”仅理解为方腊之辈的话,则仅可指“贼子”,而以龚开宋遗民的心理看来,“乱臣”实比“贼子”可恨数倍。其所作《宋文丞相传》和《宋陆君实传》后面的评论均体现了此种观感。需要明确的一点是龚开肯定是未看过《水浒传》文本的,他创作“宋江三十六赞”的目的亦绝不是简单地赞颂距他百十年的宋江等人英雄仗义或替天行道,而是针砭现实中的乱臣贼子,而方腊之属不但距其时间较远,且被平叛的结局已经是既定事实,南宋末又未有如方腊辈的僭号称王者祸乱天下,单单批评方腊的话肯定无法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可推断“圣公之徒”并非方腊之辈的专指。

3.“圣公之徒”泛指“乱臣”论

假设此处“圣公”不专指方腊,而指以“圣公”之徒自称的“乱臣”能否说得通呢?“衍圣公”作为孔子后嗣嫡长子孙的世袭封号,始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三月,为取袭封之义㊾,历朝未绝,而据孔子五十一代孙孔元措撰《孔氏祖庭广记》㊿落款,可知蒙元之际“衍圣公”之称号依然存在。以孔氏后辈自居的文士在宋为道学家,虽无封号但亦可称“圣公”之徒,他们于宋亡之际所起正面作用甚微,在龚开的心目中甚至无法比拟于“盗亦有道”的跖、江之辈。周密在《癸辛杂识》中记载了大量对于所谓“道学”的批评,如称其“以雅流自居,而不屑俗事”、“万事不理,丧身亡国”,《开庆六士》中更是提及时人号为“六君子”的“(黄)镛知庐陵,文宋瑞起义兵勤王,百端沮之,遂成大隙。既而北兵大入,则如黄、如曾数公,皆相继卖降。或言其前日所为皆伪也。于是有为之语云‘开庆六君子,至元三搭头',宋之云亡,皆此辈有以致之,其祸不止于典午之清谈也”。

更有蹇材望在北兵未至时力倡死疆并自刻墓碑“大宋忠臣蹇材望”,感动乡里,遍告于乡人及常所往来者言只等北军临城则自投水中而赴国难。北军入城时,蹇已无踪可寻,乡人皆谓之溺死。正感叹之际,蹇材望却衣北装乘骑而归,原来已经先一日出城迎降。此等无耻卖国之行为同时发生在方回身上。平日自诩“君子”“忠臣”者,反不如某些有义之盗贼,这一观点或许是周密不但引述龚开“宋江三十六赞”且盛加评语的重要原因。

在《庄子》中,跖与孔子为辩论的双方,当然在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看来,孔子之道实不如跖之道,此处将跖、江与“圣公之徒”对比亦与前文能够有机地结合起来。“圣公之徒”指亡宋之乱臣,加之祸乱天下且畏影自走的描述,反而不如有勇之“贼子”,不如有道者跖、江。此种解释似更为合理。

以此种观点来看“序”,龚开出于遗民心态,名为赞宋江之辈,实则贬“圣公之徒”,贼子者尚具勇,如一归于正兼之于义的话尚可立功,而乱臣者则只会“畏影而自走”,既无勇又无义,只会祸流四海。而以诗人忠厚之心,宋江辈可如侯蒙之计云,报效国家,这也投射了龚开一厢情愿的遗民心态。

四、“忠义”归于宋江的虚实变化

正是这种虚拟的“义”与“忠”在后世的解读中,逐渐成为事实性的存在。如元代陆友(1301-1348)在其诗作《题宋江三十六人画赞》中说:“睦州盗起隳连北,谁挽长江洗兵马?京东宋江三十六,白日横行大河北。官军追捕不敢前,悬赏招之使擒贼。后来报国收战功,捷书夜奏甘泉宫。楚龚如古存画赞,不敢区区逢圣公。”陆友结合龚开《宋江三十六赞》,将睦州盗起与宋江并称,其依据来自于龚开赞序中的虚指,但已将侯蒙之未曾实施的建议当成史实,龚开所虚指期盼于宋江诸人的忠义亦由徽宗对侯蒙的评价归之于宋江。

龚开明之为赞,却又“只是些泛泛之语,且只在那些绰号的字面上做文章,一点也不能使我们明白这三十六位好汉的故事在当时是一个什么样子的”,龚开只是以虚赞勇力入手,而内含针砭之意,此针砭一者指向于贼子尤其是擅自僭号的方腊,当然也包括只有勇而实无义的宋江等人,二者也是更重要的是指向于乱臣尤其是自称“圣公”之徒而于亡国之际只顾自己而祸乱天下者。忠义由徽宗称赏侯蒙而转嫁于宋江之上,指向发生了变化,且宋江忠义论实肇兴于龚开的诗人忠厚之心,而诗人之心的核心是以虚指实、以赞寓贬,经陆友诗对画赞解读的实化,再经元杂剧中将招安、征方腊立功之事在唱词中落实,至成书刊行时亦名为《忠义水浒传》,忠义与宋江已经密不可分,而忠义之指也已不仅关涉招安、征方腊之事,更兼之以征辽这一明显与史不符的“忠义”之事,还有将征田虎、王庆之事复行添加,忠义之名在小说传播中日趋符实,“忠义”已渐由虚入实,到李贽时达至顶峰,“忠义”渐成为宋江等人事迹不可分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又反过来影响到后人对龚开《宋江三十六赞》的看法。

注释:

①㉘ 袁世硕《解识龚开》,见《敝帚集》,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139页,原载《文学遗产》2003年第5期。

③ 邵登瀛《“高如”不是画家》,《文史杂志》2009年第2期。

④ [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卷三丙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页。

⑤⑥ [元]夏文彥《图绘宝鉴》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版,第602、601页。

⑦ [明]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页。另见袁枚《随园诗话》卷八,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426页。

⑧ [清]杨受廷等编《如皋县志》卷二十四,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影印嘉庆十三年刊本,第2197页。

⑨ 陈松柏《水浒传源流考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9-40页。

⑩ [清]厉鹗《南宋院画录》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2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影印版,第603页。

⑪[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82页。

⑫ 马成生《水浒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页。

⑬⑭⑯[清]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二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10、509、510页。

⑮[明]程敏政辑《宋遗民录》卷十,上海图书馆藏明嘉靖二年至四年程威等刻本,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八八》,齐鲁书社出版社1996年影印版,第520页上。

⑱⑲⑳[宋]王称《东都事略》,齐鲁书社2000年版,第886、85、931页。

㉑ 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㉒[宋]罗烨《舌耕序引·小说开辟》,《醉翁谈录》甲集卷一,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

㉔㉕[南朝]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7、118页。

㉗㊶ 萧相恺《龚开资料辑录》,见《中国古代小说考论编》,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21、221页。此资料辑录亦见于《明清小说研究》(第三辑)。

㉙[明]朗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五,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71页。

㉚[明]张岱《琅嬛文集》卷五,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91页。

㉛㉜[清]钱谦益《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30、1607页。

㉝[清]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515-516页。

㉟ 马东盈《柳下跖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26页。

㊱[汉]司马迁《伯夷列传》,《史记》卷六十一,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690页。

㊲㊳[战国]庄子著,陈鼓应注释《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76、255-256页。

㊴[战国]吕不韦著,张双棣等译注《吕氏春秋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88页。

㊵ 章太炎《儒侠》,《章太炎全集》(第三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94页。

㊸ 徐士年《古典小说论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56页。

㊹ 聂绀弩《古典小说论》,《聂绀弩全集》(第七卷),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第397页。

㊺㊽ 张国光《水浒与金圣叹研究》,中州书画社1981年版,第46、46页。

㊻ 王齐洲《中国通俗小说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4页。

㊼ 张锦池《水浒传考论》,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页。

㊾[宋]王栐《燕冀诒谋录》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页。

㊿[金]孔元措《孔氏祖庭广记》,蒙古乃马真后元年(1242)孔氏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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