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人三题

2019-09-25 05:24赵霞
文学港 2019年8期
关键词:棒冰大舅外公

赵霞

爷爷的酒和粥

爷爷年轻时有个响当当的绰号。打仗那会儿,有一年,一支部队开进乡来,驻在本村附近。队里有个班长,年轻壮硕,力大无穷。一日,走过村西头的石板桥边,他兴头起来,赤手擎起了桥脚下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子。那石板桥是村里男人们早晚聚集的场所,他这一擎,动静不小。瞧见班长的壮举,大伙儿虽感惊骇,也不肯轻易服气。几个村里的年轻人鼓气上去试了手,不成功,都赤着脸坐回原处。我的爷爷走过去,个头矮矮的,那班长不以为意。谁知爷爷不作声地蹲下,“嘿”地一声,也将那块巨石举了起来。众人哗然。从此后,大家都不叫他名字了,改叫他“明班长”。爷爷名字里原有个“明”字。

爷爷爱喝酒。饭前桌上必要摆一盅酒,他在酒盅前坐下,略吸一吸鼻子,满足地轻叹一口气,低头,就盅,嘬一记,眉毛都要飞起来的样子。奶奶过世得早,要他独自养活一双年幼的子女。儿子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大人两个小孩,日子过得越来越难,终于到了买不起酒的时节。吃饭的钟点,爷爷将饭做毕,盛上桌,独在桌前摆一个小盅,倒上白开水,当作白酒一般,有滋有味地嘬饮。桌上也无菜,就这样将一盅“酒”慢慢地饮尽。

后来连饭也吃不上了。大人忍得饥饿,却看不得小孩子挨饿。爷爷无法可想,只好跑回太爷爷家借粮。爷爷为人敦厚,性子却烈,当年因事与太爷爷吵翻,被赶出家来,在湖边自置房屋,成家立室。他的母亲,我的太奶奶,亦是烈性,见爷爷来,偏不肯借粮给他。爷爷回到家,眼见一双儿女啼哭,转头又折回去,径直闯进太爷爷家厨房,将米桶里的一小碗米,连米袋都拎了回来。太奶奶闻声赶来,直追到爷爷屋门口。爷爷早将大门由内闩上,闷头将那一小碗米倒到大锅里,煮了起来。我的父亲闻见米香,馋得忘了哭。外头传来太奶奶的怒斥及拍门的大响,爷爷只是不应。太奶奶气极,返身回家,取来一柄铁锹,一下一下,硬是将大门边壁捶出一个孔洞。等到捶毕,米已煮熟,她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这个孔洞,到我记事时,还原样留在那里。太爷爷为了此事,气得发昏,誓与这个儿子断绝情分。后来,他的墓碑上没有刻爷爷的名字。

冬天里,米粥实在不够吃,只好去挖狼棘根。狼棘就是蕨菜。挖起它的根,洗干净,剥开来,浸出里头的一层淀粉,可以做成充饥的糕饼。狼棘根吃多了,会害严重的便秘,但那时候人顾不得这些。近山的狼棘根早给人挖完了。爷爷起个大早,挑上一对大竹箩,摇船到河对岸,去高高的兰芎山上挖。兰芎山连绵幽深,山势复杂,据说上头曾有虎出没。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到日头偏斜才回来。去时,他的一个大竹箩里搁了一海碗稀粥,预备中午充饥。回来的时候,竹箩里是满满的狼棘根,一碗粥,原封不动地站在上头。爷爷想着家里的两个孩子,舍不得吃这一碗粥,竟饿了一天,再带回家来给父亲姊弟二人分食。

爷爷翻得好地,地里种得好南瓜。饥荒的时候,南瓜自然是吃不上了。后来,又能吃上饭了,他也跟别人一道,在地里栽下南瓜秧。夏末,南瓜成熟,沿着四下蔓生的瓜秧,一个一个横躺在草丛里。那时人人出门赚工分,割草头,看见这么大个南瓜,难免眼馋。不过村里妇人大多剽悍,发现自家的南瓜给别人摘了,站在地里或立在门口,能一直骂到偷瓜人祖宗十八代上。人人皆知,唯有“明班长”的南瓜,摘了是不妨事的。我的母亲当年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落魄的资产阶级小姐,为了赚十分之一个工分,也背着大筐去割草。割到爷爷的南瓜地里,看看无人,便用镰刀将一个南瓜斫下,装进大草筐里,再拿草掩上。一朝见了面,心里未免打鼓。爷爷却照旧乐呵呵地打趣:“大小姐,阿娘身体好弗好哟?阿囡心情好弗好哟?”

那一年运动,村里一群激进的青年人联合起来,要将一座山坡上的坟地掘平,破除迷信。太爷爷的坟就在这个坡上。因与太爷爷闹翻,爷爷从未去祭过坟。听闻这个消息,他背个锄头,走到坟地,就在那面不曾刻上他名字的墓碑边,一声不吭地守着。造反的年轻人围上来,他也不多讲话,只把锄头柄攥得紧实。他那一副罕见的凶相,边上的人也不敢造次,想等到晚上,再便宜行事。不想爷爷就在墓碑旁边,整整守了一夜。他的气焰大概吓坏了旁人。后来,那一面坡上,就只有太爷爷的一座坟,静静地坐在那里。

关于爷爷的事,都是听父亲说的。爷爷在上海医院去世时,父亲未及成年。一个多月后,他的骨灰被带回乡下。家里长姊已出嫁,族中又无其他往来亲戚,只有十四岁的父亲。他一个人,咬着牙将砖石、泥土一担一担挑到山上,终于砌起一座大坟。每年正月初一,不论诸事,他都赶早亲往爷爷的坟头祭拜,再转到太爷爷的坟地,從无贻误。冬夏两季家里的祭祀,必定要多备两瓶好酒。父亲沉默地给八仙桌上的十个酒盅一一添酒,添了一遍,再一遍。他望向祭桌的眼神总有些许的迷离,或许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和爷爷一起吃饭的那张昏暗的小桌。那时爷爷的桌上没有酒,只有一杯白开水。再没有人知道那杯水在他嘴里的滋味。

外 公

我三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回跟外公坐涡轮船进城,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大洋娃娃的玩具。那娃娃跟我一般高矮,碧眼睛,鬈头发,裸着可爱的粉色皮肤。它胖胖的手脚可以顺着与身体连接的关节自由活动。那是小乡村里不曾见过的奢侈玩意儿。我从涡轮船上下来,一手牵着外公,一手拖着娃娃,勉力而自豪地走回家的样子,妈妈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长大后,她不止一遍地给我描述那个情景,又说起外公怎么给我买的这个娃娃——百货商店柜台里的一排洋娃娃,我的眼睛只盯住了最大的这个。外公商量着说,买旁边那个小点的吧。我摇摇头,最后就真的捧回了它。我一点儿不记得这经过了,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娃娃。我给它穿我的裙子,戴我的发箍,也不管它其实是个男小孩。一直到我读初中,它还那样笑眯眯地坐在我床边的五斗柜上。

小时候,但凡有些了不起的玩具,想起来都是外公给买的。

有一辆小小的三轮车,红漆的铁皮座椅,银色的铁质轮毂,三个毂上各戴一圈灰色的橡皮轮胎。由前轮中轴伸出的两个塑料小踏板,被我踩得脱了皮,但还一直坚忍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全村再没有第二个小孩有这样了不起的“座驾”。夏天的傍晚,我把小三轮车推到门口晒谷场上,握紧把手,踩动踏板,一圈又一圈地骑行。过不多久,我就敢骑着它颠簸过各家晒谷场间的一道道小石坎,从家门口一直骑到村口。那年春节,一家人去外村姑妈家走亲戚,我很郑重地提出,我就骑我的三轮车去。大人们把这当作玩笑应承下来,待我一本正经推出车来,个个笑倒。

又有一副六色的水彩笔,是外公从隔壁县城带来的。红黄蓝绿紫黑六色笔管,整齐地排放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壳背的大舌头翻过来含住壳口,熨帖极了。图画课的时候,老师发下来小小的蜡笔,大家用力揿着笔上色,颜色还是淡淡的。我的水彩笔呢,一落到纸上,就是那样鲜妍饱满的色彩。同学一个个地围着我借笔。终于有一天,它们的笔尖开始变涩,颜色也慢慢变枯。我呢,也跟这些笔一样,悄没声儿地告别了那样光彩的日子。一个雨后的早晨,我挎着布书包走在上学路上,一不小心蹿进一片积水的小塘,裤子和书包全湿了。我就这么湿漉漉地走进学校。倒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下午的图画课。从书包里掏出水彩笔时,我还没多少精神,拔开笔帽一涂色,嘿,那些鲜妍和饱满竟然全回来了!我后来才知道,那天跌进塘里,书包里干涩的彩笔芯恰巧浸了水,润了色。但在当时,这桩意外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我想,准是有个看不见的神仙在用这法子安慰我倒霉的一天。这自以为是的玄想让我有段时间颇沉浸在一种神奇的生活氛围里。

三年级的时候,外公送给我一架小小的电子琴,赭黄的琴身,黑白的琴键。我热烈地爱着它。外公教给我一支曲子,《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风光……”那也是我学会弹奏的第一支曲子,每晚都要在电子琴上演习几遍。放了晚学,走在路上,想着我的琴,心里是蜜一样的甜。我的父亲平时上班下班,不苟言笑,向晚坐在床前,听着这欢快的琴音,也忍不住走过来弹了一支歌。他弹的是电视剧《上海滩》的主题曲,“浪奔,浪流……”

那么多年,我眼里的外公是最了不起的大人。天底下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他不会的事情。外公有许多传奇的故事。他给我讲自己十八岁时得脑膜炎,医生都说没救了,他在医院过道的加床上昏睡三天,居然生龙活虎地醒转来。他有缠绵多年的重症鼻炎,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中年时的某日,打了个特大的喷嚏,从此恶脓散尽,病灶全无。对于这些传奇的真实性,我从未有过怀疑。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外公本人就是传奇的一部分。他平时看书读报,写一手工整漂亮的墨笔字,夏天跳到河里游水,却是一等的高手。他是个斯文的读书人,然而院子里的那些花木和家畜,只要经他的手一养,必定饱满丰壮,油光水润。他能用大柴刀将粗硬的松木段劈成一堆整齐的柴火,也会用薄薄的小刀从竹片上削出纤长细巧的篾条,做成各式新奇的玩物。

我再长大些,更多地知晓了外公的不容易。他年轻时从沪上来到乡下老家任教,因书教得极好,很快由民办转正,却在运动中成了“四类分子”,也丢了教职。一些年间,他应过去学生的邀请,到他们自办的厂子里去做会计,聊补生计,日子其实过得拮据。然而外公生性慷慨潇洒,这些挫磨不曾影响他对生活的热情。读书的时候,每年暑假,我会去外公务工的城市度过一段时间,就住在厂里的宿舍。早起,外公带我走路到附近的市集,选一个干净敞亮的食铺,叫上两碗漂着碧绿葱花的小馄饨,两客热气氤氲的小笼包。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他会领我到隔壁小店,从冰柜里给我挑一支最时新的“大脚板”雪糕。到了晚上,再带我逛夜市,看电影。每隔一段时间,他从外城回到乡下,总有一个纸盒子给我,打开来,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是彩色的橡皮泥,闪亮的墨水笔,神奇的童话书……

那年夏天,外公低烧不退,住进医院。我从工作的城市赶到他的病榻前,眼看着没几天工夫,他由吃不下东西到说不出话,最后连水也喝不动了。他躺在床上,被单下瘦小的身体,几乎看不出来。我从没想过外公原来这么瘦,这么小。他看着我,想说很多话,却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他最后一次提起笔来,写下几个字,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他用浑浊发红的眼睛盯着我们,直到小舅说出一家医学院的名字。多年前,外公向它寄出过捐献遗体的志愿。

三天后,外公去世了。

那些日子,我在夜里流着泪想念他。我一遍遍地想起那一年,也是夏天,外公和我走在县城通往渡口的水泥马路上。我的怀里抱着新买的一架天蓝色电子琴——原先那架经不起我长日敲打,终于坏了。天可真热啊,一路上没有别的行人。我们走到一个树阴里,坐下来纳凉。闲坐无事,我把电子琴搁在膝上,一支接一支地温习外公教给我的曲子。外公坐在旁边,一手拍着膝盖打节奏,一边随着旋律轻声哼唱。太阳高高晒着,树阴下没有风,他的有些沙哑的声音穿越天堂的阻隔,今天还清晰地降落在我的耳边。

大 舅

大舅吃了一辈子苦。他从胎里便跟着我的外祖母服药,天生恶疮,经年不愈。每年暑热间犯症,总靠本乡一个妙手的郎中给药医治。这一位罗姓先生,治疗小儿症疾,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然而未及治愈,运动来了,罗郎中不堪凌辱,沉井自尽。外祖母得知消息,垂泪良久:“罗先生走了,阿二往后可怎么办?”

其时,我的外祖父也已家道中落,由家产殷实的书香门第被扫入夹着尾巴的资产阶级行列。病急乱投医。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捕蛇佬,一路捕蛇,一路乞讨,兼卖膏药糊口。他对外祖母夸下海口:“阿嫂,用我的药,保管药到病除。只一条,涂了药后,不许用手抓挠,若吃进嘴里,命在旦夕。”家里后来猜想,此药必是含有砒霜,这是拿命一搏的猛药下法,回想起来,难免后怕。好在夏天过后,大舅的恶疮居然痊愈了。外祖母深以为幸。

然而大舅自小并无半点孱弱孩子的习气,倒反生得精瘦结实,且顽劣异常。他长到五六岁上,但凡村子里小孩捣蛋闯祸的事情,往往少不了他的份子。偷桃摘李不用说了,好端端路过一片番薯地,偏要拿根长长的细木鞭子,一下一下,把路旁的番薯藤抽得支离断碎。于是今天东家来告状,明天西家来讨账。我的外祖母只好一一赔礼道歉。毕竟是瓜菜地里的一点子小事,众人又皆知外祖母的好脾气,来时虽气势汹汹,走时总都烟消云散了。

有一回,又有人走来家里告状,这次闯的祸却非同小可。原来大舅把学校礼堂墙上贴着的一个金色的大“忠”字,顺手撕掉了一角。学校按给他的罪责不小。外祖父待儿子一向严厉,又因丢了教职赋闲在家,心情本就极差,听得此事,怒上心头,一把拎起大舅,顺手直掼上平屋的屋顶。大舅顺着屋檐滚落下来,扑倒地上,一时不知生死。告状者见此情形,不好再多言語,没声响地退走了。这桩祸事后来也就没人再提起。

大舅这一摔,直摔得半条命也无。第二天,脑袋肿成平时两倍大,眼睛只剩了两道细缝。但他居然又神奇地恢复过来,依旧生龙活虎地在村子里闯荡。

我的外祖母病逝时,母亲十五岁,大舅九岁,小舅六岁。姊弟三人相依为命,熬到成年。大舅长成了一个精瘦高挑的壮小伙子,有田有地,自立门户了。

那是实行分田到户不久后的初夏,我还不满两岁。一日午间,母亲哄我睡下,打算趁此空隙,摇船到湖对岸的秧田里,去栽上一个钟头的秧苗。苗栽到一半,天色竟骤变,一时狂风四起,暴雨淋漓。待她匆匆赶回湖岸口,原先撑来的船早不知给谁趁乱摇走,避雨去了。大雨直灌下来,田头空无一人,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地扶着一根电线杆子,一面忍受着随雨水渗进衣裤的寒气,一面忧心我会否醒转下床,为了找她,从木楼梯上滚落下来。风大极了,一向文气的白马湖面居然給吹得立起青黑色的浪头,从浪尖上翻出白色的泡沫,在尖锐呼啸的风声里被吹卷起来,又飞溅回水里。

不知道大舅是什么时候来到对岸的。母亲看见的时候,他已经解开一条大船的缆绳,跳到船尾,飞快地摇起橹来。船头顶着风浪,行进得极为艰难,搏过几个大浪头后,咔嚓一声,橹断了。船在湖中央飞快地打起旋来。大舅将手中剩得的半个橹身往湖里一掼,奔向船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以手带索,居然凭着游泳的蛮力,硬是在风浪里将大船直拖到母亲站立的岸头。等人上了船,又愣是拽着带索拖着船,泅水回到对岸,就这样从大雨里接回了母亲。

这湖的两岸,有近百米宽啊。母亲忆起这桩旧事,每每落泪,叹说一人一命,大舅是这般刚硬的命,一辈子豁出力,一辈子吃尽苦。他的气力,轻易压折不了,一旦折去,便是硬生生两断。

我小时候听母亲转述大舅的这些往事,并不觉得他吃苦,倒在心里把他当作一个传奇似的英雄。他还卖过棒冰。那是改革伊始,人人忙着去寻补贴家用的新活计,大舅年轻轻的,也想找个挣钱的门道。不久,他便弄了个木头箱柜,柜面漆成浅蓝色,又请外祖父以红漆工工整整地书上“棒冰”二字,正儿八经卖起冰棍来。那个箱柜,后来长年摆在我家旧屋里。母亲说,当年大舅就用脚踏车驮着这个箱柜,在邻近的村子间穿行,叫卖棒冰。这在小时候的我听来是多么羡慕人的职业啊。大热的暑天,卖棒冰的骑着脚踏车,拖长了语调,神气地吆喝:“棒——冰——来!棒——冰——来!”可惜大舅卖棒冰时,我还不曾记事。母亲说,每听到他的吆喝声,总会抱我出门去看。大舅停下脚踏车,从柜里取出一支棒冰,揭去包装,放到我的嘴边。看我一舔之下,冻得一个激灵,他便哈哈地大笑。

然而大舅卖棒冰的生涯并不久长。他生性豪爽,朋友遍地,载一箱棒冰骑出去,总是分得多,卖得少,很快连本赔光,棒冰箱也终于搁起在阁楼上。

不久,大舅响应政府号召,到川边务工去了。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个贤惠的妻子,也在一项五金生意上立住了脚。几年后,他与舅妈一起来到乡下,他们的儿子也在这里出生。然而未及喜庆,大舅妈因产后染疾住院,病势益重。他们的孩子长到六个月,却在一天夜里噎奶窒息,意外夭折。几个月后,大舅妈也病逝了。

我的大舅,我忘不了他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在老屋的院子里悲痛地嚎叫,直嚎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我骇得躲进屋子里去。我不晓得他该怎么站起来。

然而大舅又站起来了。他回到了川边,重新开始生活。

一晃三年,在乡下再见到大舅,他已穿一身体面的西装,身边又多了一位美丽温婉的妻子。几年下来,他在川边一带闯出些名堂,生意做得红火,也结交了新的朋友。大舅妈正是其中一位好友的妹妹。我真喜欢这位舅妈,她的眉眼和声音都是那样软软的,柔柔的。外祖父的那一溜略显灰暗的平屋,唯有大舅的新房,推门进去是这样的喜气洋洋。梳妆柜上的白瓷瓶里亭亭地插着一束彩绸花,雕花的床架上也结着一圈喜绸的小花。我赖在房间里不肯走,居然给大舅妈留下来,在这里宿了一夜。晨起时分,我们懒在床上,大舅妈侧过身来,一面和我说笑,一面拿指尖笑吟吟地点着大舅脸上的痣粒。这样的亲昵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又喜欢得要命。不久,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寄回来一张张眉清目秀的相片。我们新鲜而雀跃地传看,再夹进外祖父的相册里。

再后来,传来了大舅罹患肝癌的消息。照医生的嘱咐,他带全家从重庆回到乡下,准备在这里休养一番。主治的医师正是舅妈的兄弟,他的连襟。他一面宽解大舅,叫他好生服药调养,一面暗配了多支杜冷丁,预备病情恶化的急用。大舅尚不知自己的病灶已入膏肓。煤炉子上炖着中药,他笑眯眯地给我讲药方里的门道:“这里头的一味藏红花,有奇效。”他的兴致极好,与小舅一起带着我们一帮大小毛孩,游杭州西湖,游绍兴咸亨酒店,又去商城给每人挑买礼物。那段日子,我从未见他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常常也忘了他是个病人。直到有一天,他住进了省城医院的重症病房,杜冷丁一支支打下去,依旧疼得浑身汗湿,却还咬牙挺着。几天后,他陷入深度昏迷,周身插满管子,唯有监护仪上的曲线仍在顽强地波动。家人被一一叫进去,做最后的探视道别,他的连襟好友在此刻向他道出病情的真相。刹那之间,早已不能动弹的大舅猛地抬起双腿,狠狠砸在床上,“砰——”,“砰——”,监护仪上的所有起伏在这一瞬间归为一条平直的线。

他以这出离寻常的举动,向命运做了最后的抗议。

这一回,大舅没能再站起来。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一年一年,大舅墓前碑石的簇新日渐黯淡,关于他的那些记忆却从未在我心里褪色。我永远记得的是他清瘦、刚毅、不服输的眉目。一辈子,生活的巨石是那样向他直压下来,他像一个持盾抵挡的武士,一再屈下膝盖,终又站立起来。轰然倒下的时候,在我的心里,他还是那个了不起的大舅。

猜你喜欢
棒冰大舅外公
好吃的棒冰
戒烟令
与大舅会酒
奶羊 奶娘
我爸只服我大舅
外公的节日
棒冰棒书签
外公的呼噜
蜜豆棒冰透心凉
吃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