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维
李薇把几件事情串到了一起,就像做串珠手链那样。那时,游船驶过“九马画山”有一阵子了,新的景点还未出现,顶层观光平台上的游客渐渐变少。没有了人群的阻挡,风似乎吹得更猛了,夹带着江水的潮气一股脑都刮到了她一人的身上。头发,披肩,全吹得乱糟糟的。她的流感正处于鼎盛期,鼻子塞得一塌糊涂。她转过身,背着风,双手抱肩,让墨绿色的短夹克紧紧地贴着自己。
导游站在她左后方靠近船尾的栏杆边抽烟。他总能忙里偷闲,找个僻静之处解决他的烟瘾。他身边没有其他游客,因而十分地专注,望着山峰和江水,以及船尾螺旋桨卷起的白色浪花。
这是事件之一。穿蓝色马甲的地陪导游和他的烟。烟是当地产的,她没有刻意去留意那烟盒,牌子不记得,烟盒上广西XX卷烟厂的字样倒还有印象。
李薇想起小时候,除了偷偷地去穿母亲的高跟鞋——黑色,圆头,鞋后跟塞上一双成人的袜子才能把她的小脚固定住——还干了点别的事:她拿了张父亲前几天看完的报纸,卷了根烟。上数学课用的小尺子那般长。她去厨房找了盒火柴,到自家屋后面那棵泡桐树下,将烟点上。第一次没点着,第二次,点着了,风一吹很快就灭了。她浪费了几根火柴,成功地吸上了她的第一根烟。她知道自己学得很不像。父亲不抽烟,可父亲的男同事们几乎都抽。她看得多了。奈何家里找不到一根烟,她只能自己做一根。她把自己呛得要死,一点没有那些老烟鬼的潇洒模样。那根烟还没点完她就懊恼地把它扔了,去玩别的了。泡桐树下都是干枯的落叶,她很幸运,没引发一场火灾。
第二件事。她的一个初中同学回了趟老家,去了他们的母校。那也是李薇曾经的家。镇中学的家属区。她住过那排平房已经被拆了,建了座两层红砖小楼,看起来却比曾被果树美人蕉和夜来香簇拥的小平房还要寒酸。泡桐树仍在。李薇觉得也许不是原来那株。同学拍下照片,发给了她。那时刚过完春节,泡桐树光秃秃的,最末梢的细枝丫上挂满了圆圆的小球。这种树长得很快,不多久就能从一株小苗变成一棵大树。那所学校到处都是泡桐树,也许是校长期待着他的学生们可以如泡桐树一般,迅速成材。那同学还给她寄来了件东西,一片叶子,说是在那棵树下捡的。那叶片不像是泡桐叶,倒像是梧桐叶。她把那叶子随手夹进了一本正在看的书里。她已经不记得是哪本书了。
那个“老家”,李薇已经很久没回去。考上大学后,她就跟着父母一起迁回了父亲的家乡。她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仍旧联系,比如那位初中同学。她和他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二文理分科后又分到了同一个班级。他喜欢她,读高中时她就知道,可他从未当面和她说过。他是聪明人,让她的好友、与他们同一所初中上来的悦子旁敲侧击地告诉了她。让她成为了知情人。她觉得这事他做得十分的失败。有一阵子她因此不想理他,见了他也不说话。这种情绪没维持太久。他们还是和平友好地度过了高中的最后一年。之后,李薇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那位男同学没发挥好又去复读了一年,第二年的夏天,他考上了武汉大学。他考完就给李薇打了个电话,说感谢她,因为她他才变得更优秀。这话把她气得要死。莫名其妙。她突然就成了一件傻不拉几的工具,稀里糊涂地被人遗忘,又稀里糊涂地被人捡起来再利用。她说不谢,你考得好就好。她算准了他不会来她的城市,即使那里也有一所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
他说欢迎她来武大看樱花。包吃包住。她哈哈大笑,说谢谢。不过,一次都没去过。
第三件事。卢迪要结婚了。悦子问她要不要去参加他的婚礼。他在老家办酒,请了中学的老师和要好的同学。她把“要好”二字咬得很重,重得有点过分了。那时候,李薇正办理登机手续,她就把电话挂了,说下了飞机回给她。
飞机降落时,天已经全黑了,透过机窗,远远地望见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身体随着机身轻微地颠簸,迅速下沉,城市在视野中逐渐扩大,变得没有了边界。
取完行李,她给悦子回了电话。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卢迪的婚礼?”电话接起后,悦子便这么来了一句。看来,她飞在空中的那段时间,悦子和卢迪已经通过电话了。
“你难道不知道他最想见到的就是你么?你不去怎么行。”没等她回答,悦子又追问了。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什么叫最想见到的人是我?”李薇觉得好笑。
她没去武大看樱花,当然也不会去参加他的婚礼。他们的上一次见面,还停留在高考结束后班主任的单身宿舍里。一群学生围在一起,吵吵闹闹地填报志愿。卢迪看着她在志愿表上工整地用小楷写下了她的学校。接着,他在他的志愿表上写了另一所。和她的学校距离十万八千里。她是偷偷地看的,迅速地扫了一眼。她的视力很好,关键字眼尽收眼底。
“是真的走不开。太远了。坐火车还得转好几趟,费时费力,最近工作忙,我这边请假也不方便。”
“就当是去参加个同学会吧,这些人都十多年没见你了,高中毕业后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加了班级群也几乎不讲话。他们都记得你,每次回老家在聚会上都念叨你,说不知道你怎样了。”
他們都记得她,那个沉默寡言、瘦削、冷漠的女孩。仿佛过了这么多年,她在他们的记忆里已经发了酵,成为另一种甘甜而美好的东西,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她。
“你都不知道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很多人都胖了,成熟了,沧桑了...你看到一定会觉得滑稽死了...”悦子继续说着,接着提到一个李薇差不多忘掉名字的同学,说那个原来瘦得和猴一样的人,现在发育得像一个包工头,说肥头大耳也不过分,她还说了其他的人,问她记不记得。她很多都忘记了。
“真没良心”。悦子嗔怪。
李薇不否认,觉得她说得挺对。
她开始咳嗽,鼻孔又被堵住了,她从包里摸出纸巾,将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抽了两张出来,狠狠地擤了擤鼻涕。等她收拾停当,悦子的话头也没了,不再说了,让她好好玩。三八节旅游去桂林,难得。她说他们单位都已经很久没出远门了。
挂了悦子的电话,她将手里的大团餐巾纸扔进垃圾桶,小跑了一段,跟上了队伍,再抬起头来时,就看到了他们的导游,一个皮肤黝黑个子瘦高的年轻男人,穿着与导游旗相同颜色的马甲,天蓝色。
他高举着蓝色的旗子等在机场门口,几株不停闪烁的椰树彩灯下面。那一口典型的广西口音,她觉得亲切。大学毕业后她就没再听过那样的口音。大学时,她一改以往的沉默羞赧,交了一些朋友。在她的朋友中,有几个就是广西人。先是认识了一个,之后又通过那个认识了其他的,并和其中的几个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偶尔会聚一聚,在其中一人的出租房里开伙,做着各自的拿手好菜,醋溜土豆丝、糖醋排骨、啤酒鸭之类的。有时候会喝点酒,她不喝酒,也从没人勉强她。她喜欢喝橙汁,他们就去买来她爱喝的那种橙汁。他们把她当朋友。与他们在一起,她度过了一些开心的时光。他们说话语速都很慢,也许是普通话的发音不太好控制的缘故,她因而也慢慢地回应,慢慢地将那些话消化,不容易陷入一时反应不过来的尴尬之中。不过,她眼前的这个导游,说话的语速却要快得多。应该是是职业的缘故。在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之间奔忙,不能允许拖沓。
旅行社派来接他们的那辆中巴车又破又旧,连座椅都是凹陷的。车内散发着刺鼻的异味。女同事们一个个都捂起鼻子皱了眉。她正处于严重的流感之中,什么也闻不到。
导游解释,明天就会换辆车,这辆只是临时接机的。他说这话时表情自然,语速慢了下来。看起来,他早就习惯了游客的各种抱怨。用一种略带欢快的语气开始介绍起这座山水之城来。
车子稳稳地行驶在陌生的道路上。
这个城市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突然这样觉得。是啊,连机场出口的那几株闪烁着红黄灯光的椰树彩灯,都和她很久以前在那条不记得名字的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快十年了,这样的椰树彩灯却一点都没变样,只不过是从一条路上移到了另一条路上,在不同的地方闪烁着它标志性的光芒。让她仅凭这几株椰子树就认为这城市十年来都没有变化,还和她是个小女孩时所看到的一样。而那时不过是惊鸿一瞥。
她到过这个城市。大学时在宁波的一家工厂实习,跟着一帮哥哥姐姐出差,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晚上。现在回想起来,除了那几株闪亮的椰子树,的确没有任何其它印象了。还能再想起什么呢?她对曾经的那一个模糊的晚上感到疑惑。
椰子树并不是桂林的植物。那应该代表着海南,而不是桂林。闪烁的彩灯只不过是这个城市信手拈来的装饰物,也许当时正流行,在别的城市也有。这并不代表什么。
她对树总是有一些深刻的记忆。即使是树形状的彩灯。树是不会变的,在一个地方固定地生长,保留了那个地方的记忆。她“老家”——这个词总让她觉得怪怪的,把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当成故乡拿出来怀念——屋子后面的泡桐树,她的童年记忆都与它有关,练习抽烟,埋下养了两个多月却突然死去的黄鹂鸟,太阳好的时候搬把竹椅坐它繁茂的枝叶下看故事書。
一周前,卢迪在朋友圈里晒了一张照片。一本摊开的书,以及夹在书页里泛黄的树叶。与她的那片一模一样。像泡桐叶却绝对不是泡桐叶。她不是学植物的,没有这样的科普知识,也不想花心思去查网络。只是一片叶子。他在那棵树下捡到的。
他说这代表着一种联系。过去与现在。人与人。树是最忠实的旁观者。
李薇给他点了个赞。什么也没说。给他点赞的还有不少中学同学。有的已经收到了婚礼请帖,都在恭喜他。在结婚前感慨人生。还说得那么文艺。婚后就要被柴米油盐奶瓶纸尿裤给压死了。调侃和祝福他一一接受,一一回复。“都来啊!南都大酒店不见不散。”他这样回复所有人。
她把那张照片放大,辨认着书上的文字。是一本外国小说。她没看过。应该是文学性很强的那种。作者也许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即使没有,也应该获得了差不多的荣誉。
她已经很久没碰书了。无聊的时候会追一下网络小说。有一搭没一搭。没有营养,食之无味,却没有更好的替代品。那些积极的、有趣味的、高级的,似乎总也无法和她正经历着的庸常生活匹配。
游船上,她没有看网络小说,也没有逛淘宝,打开百度音乐听了会儿歌,看同事们玩了会儿牌,接着去了顶层的甲板上。之后一直没下来。那是个观景台,摆放了许多塑料靠背椅。大部分是蓝色,少量的白色。她坐一会站一会。每当临近某个著名景点,游船导游就会在广播里介绍,人们便呼啦啦地从船舱出来,涌到甲板上拍照。他们坐船不是为了观景,只是为了拍照。美图,发朋友圈。李薇打开微信,齐刷刷的全是女同事们发出来的大同小异的风景照片。她知道她们是站在哪个位置拍的。她在顶层的甲板上,把每个适合观景的位置都站了个遍。也拍了照片。只是没有发出去。
那位导游,也姓卢。广西有不少姓卢的。大学里,她的几位朋友中,就有一位。卢迪不是广西人,也许他的祖辈是从广西迁过来的。就像她一样,移民的后代。谁知道呢。
导游在靠近船尾的位置站了很久,抽烟,吹风,想心事——她觉得他是在想着什么,而不是只是在抽烟。
李薇一直认为烟对于男人比对女人要重要得多。抽烟能让男人放松,因而可以专注。那些搞设计的、写作的,但凡与创作沾点边的,烟都抽得凶。作家烟灰缸里的灰和作家的作品一样厚——卢迪曾经在朋友圈里发了这么一条。没头没脑。她不知道他真实的意图。也可能是哪里看来的话,觉得有趣,加上文艺青年的身份,就发了。卢迪不抽烟——这只是高中时代的印象,完全不准确。她对于他的了解也仅限于那么一点点。
他要结婚了。在二十九岁这个年纪。刚刚好。
卢导看起来比她要大两岁。三十出头。因为长期带团,脸上的皮肤显得十分粗糙,有些痘印,坑坑洼洼的。不过,看起来仍然十分健康,健康中透着几分疲倦。他将一只脚架在下数第二根铁杆上,不一会又换另一只脚。左手随意搭在膝盖上,有时也扶着船沿的白色栏杆。
他是唯一呆在游船上的旅行团导游。其他团的导游都跟着大巴车走陆路了,在阳朔等着游船靠岸。这挺奇怪。不过李薇的同事没人问起来这事。她也是突然想到的。这艘船上,她只看到了那一面蓝色导游旗。不锈钢伸缩杆缩到了最短,现在正别在他腰带上的卡口上。
她打算走过去和他聊两句,也许就不那么无聊了。
可他的香烟会让她咳嗽得更凶。上风口。她可以站在那里。那是个安全地带。
码头拥挤的人群中,他们的导游站在最高处,举着他的旗子。亮蓝色的马甲让他在人群中变得醒目。等李薇的同事们陆续赶到,他掐掉燃了一半的香烟,说,“等下安排去游西街,时间是一个小时。”
“西街不是应该晚上看会比较好么?”她说,声音并不大,像是自言自语。
他听到了。转过头来看她,眼睛像是飞进来什么异物似的眨了两下,头随即又扬了起来,转了回去,脸上露出微笑,语速放缓,解释道,晚上的节目是观看山水实景演出——印象刘三姐,虽然是八点开演,但如果逛得太累或太晚都不好,况且,晚上西街人太多,时间上也不好控制。
“随你们决定吧。”他最后说。
游客从船上不断涌出,李薇的右肩被一个急着赶上前的中年男人撞了一下,立在水泥台阶上的半只脚没站稳,滑了下去,被身边那位带队的男同事一把拉住。
“没事吧。小心点。别站太外头。”他说,手仍旧搭在她的肩上。
下午的太阳光线比在游船上要热烈得多。她感觉到后背的一阵燥热。她讨厌出汗,尤其是这个时候。
“谢谢魏主任。”她向里靠了靠,身体挨上了另一位女同事。那只手从她的肩头滑了下来。
女同事们开始动了起来。她们已经做好了决定。按着原定的路线行进,随着人群涌向前。去西街。
从码头到电瓶汽车站还有一段距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那像个小商品市场,满是做工粗糙沒有任何特色的商品。有人停下步子,看看那些没什么特色的工艺品。摸一摸,又放下。女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头碰头地聊着天。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们都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态与表情。李薇一个人,没有谁想要与她分享秘密,她也没有想要和别人分享的秘密。旅游期间和她同住的女孩叫阿绫,与她同一个部门,工作上她们一直配合得不错。阿绫小她两岁,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将选一个好日子,与她的第11个相亲对象完婚。
“到时候请你们来做我的伴娘啊!”不久前的一次部门聚餐,阿绫和李薇,还有另一位单身的女孩说。
“好呀好呀。”她与另一位女孩一道附和着,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去。
阿绫正和另一个部门一个叫LULU的女孩走在一起,头碰头聊着,边说边笑。短短的几天相处,她们似乎就像认识多年的闺蜜一样亲密了。也许,阿绫会请LULU做她的伴娘。比她更合适。
李薇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露出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魏主任向她招了招手。这次出游,由两位男领导带队,他是其中之一。他很快赶了上来,与她并排走着。因为热,他将藏青色夹克脱下,搭在手背上。微微沁出的汗珠让他的额头显得油腻闪亮。他问她的感冒好得怎么样了。这几天带着病出来,也够辛苦的。李薇再一次笑了笑,摇了摇头。
“小姑娘,一个人得好好照顾自己。”他拍了拍她的肩。
她并不习惯于这种“关怀”。她朝四周看了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他们的目光都在别处。倒有两位陌生的游客将视线投在了她的身上,不过很快挪开。人群中,她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那类人。魏主任将他的右手在她的左肩上停留了两三秒后放下。接着,开始了他一惯的提问式闲谈。昨晚睡得好么?这两天的菜有点辣,习不习惯?晚上看完演出有没有去活动的打算?西街的酒吧可是很不错的。
他的目的。李薇心知肚明。她从挎包里掏出纸巾——五月花。绿茶味的——狠狠地将堵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的鼻涕好好地清理了一番。魏主任不再说话,掸了掸搭在左前臂上的外套,似乎上面有什么脏东西。她重复着着她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擤鼻涕,以及左顾右盼地寻找垃圾桶的位置。
她看到了,离他们大概一百米,一只蓝色的铁皮箱子。
“我不喝酒啊。你知道我不爱喝酒的。”李薇看了他一眼,说。她没有说“您”。她是有意的。
魏主任低头笑了。抬头看她,手扬起,又很快放下,没有落到她的肩上。她加快了步子,比他向前了一个身位。不过很快,他又和她并排了。
用这种方式甩开他可真蠢。李薇想。只要他愿意,他会紧跟着她不放。而且一点不感到吃力。他最近正在健身,每周去健身房两到三次。每回发那种健身房的流汗照都能得到同事们一大堆的赞,说他的第二春很快就要来了。
半年前,他和妻子离了婚。孩子跟了他,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与他同住一个小区的父母家呆着。“大部分时间”也并不多。孩子上的是私立初中,住校。只周末回来。李薇不太清楚他和妻子离婚的真正原因。有不少传闻,她也没认真去考虑它们的真实性。其中之一是说他的花边新闻有点多,妻子受不了。没有人说他出轨。同事们都很仁慈。想到这,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您喜欢喝,就和徐总工一块去吧,叫上曼曼姐。你们两个加起来可能都喝不过她。
“刘曼啊,她要是去的话,你们几个小姑娘也可以一起嘛。感受一下气氛。鸡尾酒中有些很淡的,味道也不错。适合你们女孩儿。”魏主任说。
他特意强化了“儿”字的发音。他不标准的普通话的缘故让这一整个词都带着种令人腻味的做作。
“年轻人,要多尝试尝试,闷着可不是太好呀!”那只手依旧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左肩上。
一年前,他请她吃过饭,一顿莫名其妙的午餐。起因好像是因了她的一句玩笑话,“那您可得请我吃饭才行。”工作上的事?具体是什么她早不记得了。第二天上午,他给她发了个微信,名典咖啡308。
“真请啊?”她觉得难以置信。他们并不熟,也不在同一个部门。
“对啊,单位斜对面那幢楼的名典咖啡。我已经到了,先喝点茶。你慢慢来。”
“那您先等会,我手上还有点活。”她想要在句子末尾加个表情,却找不到合适的,能有分寸地代表她彼时的心情。
她没想过要推脱。为什么要推脱?只是一顿午饭。他选择在中午请她吃饭,而不是晚上。她只是有点好奇。这好奇和冒险没任何关系。
李薇十二点差十分出了办公室。他等了她四十多分钟。之后点了一桌子他们根本吃不完的菜。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他把她当成了一个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到的穷丫头——“你平常没什么机会吃,今天多吃点好的。”她以为还会有别的,比如礼物什么的。没有。什么也没有。仅仅是一顿饭。他问了她不少问题,像在做一个基础调查。她的家庭,有没有男友,大学有没有谈过恋爱。父母对她的终身大事是否上心。有没有去相亲。对于她大学里的恋爱史,他似乎很有兴趣。问了很多细节。比如,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交往了多久,有没有在外面租房子,以及,“你们女孩是不是介意和男朋友发生关系。”“这样的事情在大学里是不是普遍。”这样的事情——他用它代替“发生关系”时,脸上是一种略带优越感、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想,他接下来要是说出“你们女孩是不是也有需要”这样的话她就起身走人。他没有。他说他的大侄女马上要去读大学了。他们兄弟俩都挺担心的,就随口提起了。
他演得并不是很好。侄女是真的。也许并没有要去上大学。他问的是她介不介意和男朋友发生关系。要是大学里就不在意,现在也并不怎么在意。
“你别介意啊,我也是随口一提。”
“哈哈哈。”她笑得直不起腰——她觉得她自己装得挺像那回事,“其实我都是骗你的。我大学没交男朋友,怕没面子,就编了一个。你不介意吧!”她把一直以来的称呼“您”,改成了“你。”
他说不介意。表情难掩尴尬。那时的他还有点胖,啤酒肚也在。皮肤很白,圆脸——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再说,她对老男人没什么兴趣。
他被另外两位女同事叫住了。她们听到了关于“晚上活动”的对话——女人总是对她们在意的事情异常敏感。
李薇趁机加快了步子,很快走到了队伍前面,跟上了同样迈着大步、将他的队伍远远抛开的卢导。卢天华。这名字在她们刚下飞机、上了那辆破旧的小中巴时就已经存到了她的通讯录里。
“看你好像很熟悉这里啊,以前来过么?”他问她。
他是在说她刚才在码头上的提议。让他说了“随你们决定”。她们便在那个随时可能被人群冲垮的石阶上多待了几分钟。她差点被人撞倒,又被人扶住。现在,她甩开他又跟在了他身边。她放松了不少,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和他谈起了大学实习时在桂林呆过的那一晚,他们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那天,她第一次喝酒,半夜两点钟在街边的夜宵摊。喝了两瓶半啤酒。完全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坐在身边的男同事左脸上的痘痘比平常更显眼了,盯着它看的那一瞬间,它们像两只一触即发即将扑面而来的…..她说的是“苍蝇。”
他笑了,说她还挺逗的。
她也笑了,紧接着是一场剧烈的咳嗽。他停下脚步,等着她。
他没去关心她的咳嗽,没有假惺惺的同情,只是看着她。似乎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只是感冒,每个人都会感冒,一年,一生中,会经历无数次那样的感冒。总会好的,只是要经历时间。她这一次咳嗽的时间很长——或许是在船上吹了江风的缘故,久久停不下来。他一边看着她,一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通,他又对着手机按了一通,似乎是在发信息。等她的咳嗽停了下来,他们继续向前走。她换了个话题。她说她想去找一家店,她在网上看到那家店的一张照片,并不确定是否真的有那样一家店。她没告诉他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店,他也没问起。
在西街走马观花的那一个小时里,她并没找到那家店。等赶到车站,载满了女同事的电瓶游览车恰好从她面前开走。车站只剩了导游一人。他在等她,以及她的另外两个同事。
“车子很快就来,你们还剩两个人没到,她们去买冰激凌了。等下去宾馆,休息一会就去吃晚饭,吃完饭去看表演。”他的语速又开始变快。
和她闲聊时,他用的是另一种说话方式。他似乎能迅速切换,在两种模式之间来去自如。
正值午后光线最强烈的时候,有一点微风,一停下脚步便开始出汗。李薇脱了外套,站到了树荫下,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刚通畅的鼻子又堵住了。这个时候,手机响了。名字在屏幕上跳跃。卢迪,卢迪。她盯着那个名字,听着那阵隐藏在喧闹的人声中的急促铃声,手机传来的震动一阵阵波向握着它的手掌。很快,震动停止,铃声消失。她没来得及接上这个电话,它没响几声就挂了。
她把手机放回包内。它从开着的挎包口轻盈滑入,瞬间到达了单肩包的底部,无声地撞击着包内其余的物件,皮质钱包,纸巾,口红,眉笔,记事本,还有一盒火柴。印着“XX宾馆”字样的方形纸质火柴盒里,盛着满满的一盒火柴,白色的木质细杆,红色的火柴头。那是入住桂林的那家宾馆时她放入包内的。它原本躺在宾馆房间靠窗的那个玻璃茶几上,一只陈旧的白瓷烟灰缸边。李薇用手指轻轻将它捏起,观察了右侧那没有一丝划痕的灰黑色磷面,和左侧白色的光滑表面。之后,她将它收入自己的挎包内。
她没有把酒店提供的免费洗漱用品和个人护理用品拿回来的习惯。除了火柴。似乎未来会有一个特殊情境,需要用到它。那些拿回家的火柴被她收在一个抽屉里。各种颜色,各种规格,以及火柴盒表面的五花八门的宾馆名称。那代表了所有她去过的地方。她用它点过蜡烛,在燃气灶打火装置失灵时用它点过火,用它烧掉过一份文件。把屋子里弄得烟熏火燎的。那气味足足停留了一个礼拜。
卢迪的结婚请柬,她肯定不会烧了。她会收起来。谈不上好好保存,但起码,不会扔进垃圾桶。
她開始向卢天华描述那家有许多猫灯的店。说点别的,忘了那事。去他的婚礼,卢迪,魏主任,还有酒吧。
“好像是有那么一家店。你逛的时候没看见?”
“没有。一路上我都很认真地看过了。”她说。
“可能不在你走的那条主干道上,旁边还有小路,你应该没走过。给你们的时间紧张了些。”他有些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没关系。”她对着他笑了笑。
他的食指弯曲,在鼻翼上蹭了蹭。暂时没说什么。她不知道他这个小动作代表了什么,便也不再说。
阿凌和LULU来了,各自端着一杯冰激凌。电瓶游览车紧接着也来了。他又恢复了导游的表情,招呼着剩下的几个人上车,李薇、阿凌、LULU,她们与几个素不相识的游客一起,一同坐到了电瓶汽车上。他独自坐到了最后一排。车子很快就开了。
她回过头去看他时,他正看着右边那幢挂满了红灯笼毫无特色的木质建筑。臉上是那种正陷入思索既严肃又迷茫的表情。
高二文理分班时,卢迪到了李薇的班上,位置被安排在她后面。他们的关系谈不上亲近也不算疏远。有时聊聊天,或者讨论一下习题。更多的时候,他们各忙各的,卢迪和同桌的男生很要好,每天开开玩笑,打闹打闹。李薇偶尔会听一听他们谈笑的内容,不是刻意地,那些声音总会俏皮却又从容地钻进了她的耳朵,混进了她专注的思绪。他们的谈话多和她无关,除了一次,他们讨论起她是把头发扎起来好看还是放下来好看。他会给她带点小零食——他自己也吃,水果硬糖,辣条,薯片之类,买两份,一份给她,也会送她小礼品,比如书签,漂亮的记事本。他总是会多买几份,让她从中选她喜欢的。剩余的,他留着自己用。
送小礼物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很频繁,没让她感觉到压力。至于零食,她也常买,一买就是一大袋,分一些给他。零食上互通有无。学习上也是一样。
他们之间的那些细节许多她已经记不得了。她努力想要想起点什么来,可并不那么容易。那时她在《印象刘三姐》演出的露天剧场里——这真是一个可以偷偷陷入回忆的好地方,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却没一个人注意到你,谁都在留意实景山水中上演的那场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美轮美奂。她可以想起来的故事远不如她眼前的那一幕那么美丽、完整。具体的、清晰的,在许多年后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收到结婚请柬时她所想起的那短短的一小段。那是他们刚升入高三时的某个晚上,卢迪用钢笔套轻轻戳着她的后背,指着手上像扇子一样排开的三张书签,问她哪张最漂亮。她指着其中一张,印了泛着淡紫色光晕的芦苇荡。他把那张送给她了。她将它随手夹在正在看的参考书中。下了晚自习,他把剩下的两张书签都送给了她。“喜欢就都拿去吧,下午在书店刚买来。” “你一张都不留?”“不用了,都给你吧!”他把书签放她桌上就走了出去。晚自修已结束,大半的同学仍留在教室,吵吵闹闹的,那些声音一层又层,最终在她周围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吵闹声她都听不见了,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将书签收到了抽屉里,连同夹在参考书中的那张。继续做着习题。卢迪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趴在水泥栏杆上唱歌。刘德华还是张学友的?她记不得歌名,也忘了歌词内容。只记得透过教室的窗户能看到走廊上那个白色的背影。白衬衫上有浅浅的竖条纹。她记得那件衣服。现在还清楚地记得。
夜幕下,那个世界上最大的山水剧场,灯火摇曳。
这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一场演出。山水实景被炫目的灯光和渔火映衬得如梦似幻。她看得挺专注,只开了一次小差——那三张书签。演出结束时,刘三姐换上红色的嫁衣乘船远去。音乐飘渺,让人感动落泪。
散场后,李薇被拥挤的人群推着向前,从山那边吹来的风让她感觉到冷。她的喉咙还是痒,咳嗽又回归了。这让她有点懊恼。她吃的那些药对流感并没有什么作用。有作用的是时间,以及自身的免疫力。
她停在一个蓝色垃圾桶边处理她的咳嗽、鼻涕,以及喉间的黏液,魏主任赶到了她的身边。他喘着气,像是走得很急。其他几位女同事在后面五十到一百米的人群中三三两两地走着。她没有和他寒暄的心情,只是礼貌一笑,扔了手中的纸巾便又向前走去。
他和她说着演出的事。好看。精彩。刘三姐的爱情很美。张艺谋果然是张艺谋。他看起来兴致不错,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这场演出,好像这场剧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种情怀。让他收不住话,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滔滔不绝起来。谈了一些关于人生关于爱情关于艺术的话。那些话很书面。不像是他会对别人说出来的。他在单位从来不说这些。上次请她吃饭时也只字未提。他说了和爱情有关的话题,用那种猎奇式的提问。重点在于性,而不是爱情。
他妈的。她在心里骂道。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脸,那张正在谈艺术的脸。依然带着那种令她反感的优越感。
“你们晚上是不是要去唱歌?”她的问题中止了他滔滔不绝的表达。让他有了两秒的停顿。
“你都知道了?消息挺灵通啊。”
“有人在群里说了嘛。我就不去了。身体不舒服,江边看演出,风吹得头疼。阿绫也不去,她还说要是看到你就和你说一声呢。请个假。”
“哦哦。那你们先休息一会。能来就来嘛。”
“这嗓子,也唱不了了。”
“我也不会唱,玩玩嘛。你先回房间休息会儿,不想唱歌,干别的也行。”他拍了拍她的肩。
看到了那面高高地立在人群之上的蓝色导游旗后,她便加快了步子,撇下了魏主任,一路小跑地穿过人群,赶到了那面旗子下面。之后,她转过身去,用她那沙哑得别有一番味道的嗓音大喊着,“快来啊!这边这边!在这边!”
她想装得像有什么意外发现似的。她做到了。
李薇在房间里呆了约一刻钟后下了楼。这二十分钟里,她画了个眉毛,描了眼线,擦掉嘴上残余的薄薄的樱桃粉色唇彩,换了另一个色号的唇膏。更深一些的珊瑚红。她把衣服也换了。套了件更厚的外套,把加绒牛仔裤换成了及膝呢子裙。
阿绫一直呆在卫生间。她有一回宾馆就先洗澡的习惯。洗澡,换上睡衣睡裤,躲在被窝里刷手机。李薇把换下的文胸和内裤塞进了宾馆的羽绒被里。抚平,被角仍旧保持刚进来时皱成一团的模样。
接着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和阿绫说出去一趟。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赴一场约会。她最初约他的时候并没有这么想。补妆时也没有。她只想自己有个好心情。甩掉一整天积聚在身上的糟糕情绪。那些时不时就掺插进流感深处来打扰她的回忆,陈芝麻烂谷子。她换了衣服。带着某种情绪,想也没想就把衣服全脱了,就像阿绫去洗澡前做得那样——她把空调开到最大,脱光了走进卫生间。十多分钟后,在突然变得温暖的房间里,她重复了阿绫刚刚做过的动作。
“不好意思。久等了吧!”她对等在路口的卢天华笑了笑。让自己尽量表现得自然些。
“没关系。我也刚下来。你想去哪?”他看了眼手机。尽管他在她在之前,一直看着它。
半小时前,在他们走回宾馆的路上,她说想去逛逛,问他能不能带她去时,他也是这个动作,看了看手机,像是在确认什么,接着说,“時间还不算太晚,行吧。”
“你们明晚就要上飞机了,想去的地方就去,别留下遗憾。”他紧接着又说。
那时她想到那家挂了许多猫灯的店。可她并没有对他说出来。现在,又觉得没必要了。
她实在没必要非要找到它。她和他说去酒吧。西街的酒吧。她没去过,去瞧瞧呗。他说好吧,就去他熟悉的那家。他带团来这里有时候也自己去的。要是喜欢清静地儿,那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宾馆到西街不算远,步行十几分钟。他们走得比白天要慢很多。她观察了他的表情,并不勉强,也不十分犹豫。他像是在想什么,一些和她无关和这次夜游也无关的事。一路上,她听到他接了几个电话,也有打出去的,关于装修的事,似乎进行得不那么顺利。令他头疼。他也要结婚了么?他可能有女朋友。但在电话那头说话的却一个都不是。
要是阿绫向他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会答应吗?不,不会,他会找借口推脱。这点她突然十分肯定。
“你和你团里的客人常聊天么?”她问他。
“不,并不经常。”他说,“其实还挺少的。我只有在工作时话才多。”
“和我算多的?”
“是吧。是这样。”他笑了。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她这种提问的方式是否太直接了。他看起来还好,并不介意将这个事实呈现出来。他会觉得她这是在提示什么吗?她只是想确认,确认她是不是应该和他这样走在这条路上。
如果她并非处于这样一种糟糕的状态,流感,卢迪,结婚请柬……她就不会在甲板上站那么久,也不会走向他。她不喜欢抽烟的人。以前是那样。她父亲不抽烟,唯一一个和她有过交集,却并不是恋人的男孩,也不抽烟。她和他约会过两次,一次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一次是在美术馆及美术馆后的那条仿古街。美术馆逛完,他们在仿古街的快捷酒店呆了一个多钟头。他们没进行到最后。她觉得她其实并不爱他。他也是。他吸引了她。他很清楚,也许也觉得她还有点可爱。可他对她若即若离。两次约会间隔了半个月。第一次约会是他主动,第二次是她提出要去美术馆看几位当代画家的联展。看展时他说要给她画像。他爱好美术。从小学五年级一直到画到大学。她答应了,和他去了仿古街的快捷酒店,让他按着他的喜好摆弄姿势。他画了几笔,之后诚实地告诉她,他的意图并不是给她画像,而只是想要她。这想法,第一次在小树林吻她时就有了。她竟然接受了他的直接。他的直接让她感到兴奋,和一点点的优越感。毕竟曾经喜欢过她的人可从没有这么直接的。后来,是他的驾轻就熟刺激到了她。他实在太熟练了。那绝对不是仅仅从“教育片”里看来的。在他卖力地表现了二十分钟之后,她推开他,说他不该给她那么长时间思考。现在她后悔了。
“下回和女孩子在一起时,前戏别那么长,免得人家看清楚真相拒绝你。”这是她留给那个美术爱好者最后的话。
“你觉得他会后悔么?”李薇哈哈大笑。问卢天华。
那时,他们已经喝了点酒,各自两三瓶。她刚刚让他说了他的第一次——当然是成功的。接着她说了她的。“那你的呢?”他这样问她。
“一定会后悔的。哈哈哈。”他用酒瓶子碰了碰她的。深绿色的喜力。付账是AA制,来之前就说好的。
他从蓝色马甲的侧袋里掏出烟盒及打火机。点了根。问她要不要。她摇摇头。
烟雾升起的时候她想咳嗽,但控制住了。她觉得她的感冒快要好了。这几天的行程下来,辣椒和山路上漫长的石阶都起了点作用。还有酒精。她不清楚它是不是有麻痹作用。但它的确暂时压制住了她的咳嗽。他将身子侧过去一些,稍稍避开她,不时用手挥一挥,驱散那些即将飘向她的烟雾。可酒吧里还有别的烟。他们旁边那一桌刚坐下的两男一女都抽烟。那位女士,画着重重的烟熏妆,深红色的口红,她抽一种细细长长的过瘾嘴部分是亮金色的女士烟。吐烟圈时她总喜欢将她笔直的长发往后轻轻一甩。
“出去吧。烟味太重你可能受不了。”他拍了拍她的胳膊。
在酒吧一侧的巷子里,他掐了他的烟,开始吻她。她手里还有半瓶没喝完的酒。她握着它,双手和冰凉的瓶子一起环住了他的腰。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瘦——瘦真是种错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吻过一个人。握着酒瓶子的那只手的手心开始出汗。瓶子差点落到了地上。她将瓶子换到另一只手。手心的汗,她擦到了他后背的皮肤上。他的皮肤干燥而光滑。
那股浓烈的烟草味至始至终伴随着她。后来她主动停了下来,将手伸进他马甲的侧袋,拿出了那包烟。
他帮她点了火。她吸了两口就咳得不行,把它扔进她没喝完的那半瓶酒里。之后他们去了最近的一家酒店。
酒店的老板娘认识他。当然,这里所有酒店的店主应该都认识他。也许她不是第一个跟他来的。可他说她是第一个。
“她看我的眼神很怪。因为我从来没这样带一个女孩子来住店。我总是带一群。”他说。
“一群。”她学着他的发音。自我嘲弄地笑了笑。他以为她是在嘲笑他的口音,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老板娘给了他一个位置不错的房间,窗口可以看到西街的夜景,以及远处黑乎乎的群山。她让他先去洗澡。她看会儿景。
卫生间很快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想到了雨。她站到了窗前,被夜幕及灯火包裹的城市干燥无比,一滴雨也没有。卢天华带着他们上那艘游船前,说这里整整下了一周的雨。他们来时天刚刚放晴。游船行驶在漓江之上,满眼都是泛黄的江水。雨水带下了山上的泥土。这让她有点失望。她原以为江水是碧绿清透的,就像画里、照片里那种不断蔓延开的绿带子。
她坐在宽大的木质飘窗上,听着那水声。同时,也听见了别的声音。来自隔壁那扇开着的窗户。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还有个女人的。男人的稍重,女人的很轻。男的在调情。女人——是个女孩,却没有他那么大胆,至少言语上是。低声而娇气地嘟哝。
魏主任。这个名字从她脑中跳出来。带着七八分的肯定。她将身子往隔壁的方向挪过去,双手扳着窗框,头朝外伸出去。她听到了女孩的一阵笑声,过后,他们中的一个把窗户关住了。声音弱了下去。笑声仍在继续。是那女孩的。阿绫么?
她为她的想法吃惊。阿绫快结婚了。第十一个相亲对象。她看过照片。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斤之间,脸上有几颗痘痘但并不影响容貌。脾气尚可,工作尚可,家庭背景尚可。工作日每周大约来接阿绫两到三次,和她一起吃晚饭。她总在办公室窗下看到他的那辆黑色的锐志。生日、情人节、三八妇女节他都会送花。红色玫瑰。阿绫有时候会抱怨总收玫瑰好单调。
她会喜欢魏主任那样的老男人?被他吸引?中年男人的风度?她知道有些女孩就喜欢那样的。阿绫也许不会。她不能这么主观臆断。她想推翻它,却又找不出充足的理由。普通同事。她们仅仅是普通同事。这事其实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不了解阿绫,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她喜欢吃甜食。冰激凌,提拉米苏,还有杨枝甘露。
一股粘稠的液体从鼻腔下行,喉咙口堵住了。蠕虫一般的粘液。她的咳嗽声也许能穿透那两扇木质窗户。如果她继续留在这里,穿透窗户的还会有别的声音。那些声音将抵达他们彼此的耳膜。他们隔着木质窗户和隔音不佳的墙做着同样的事。
喉间的粘液让她口舌发干。她想喝点什么。最好是橙汁。对,就是橙汁。甜甜的,带一点橙子皮特有的苦味。她的手指在衣角上揉搓着。她想起了刚刚才留在她手指尖的皮肤触感。干燥而光滑。她是因为这个留在这里的么,对美妙的憧憬?她有绝对把握吗?她已经不确定了。她可以确定的是,她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没必要管他们。谁也别管了。她只需要管好她自己。去买橙汁。
卫生间水流声停了下来。她拿起了她的包,开门走了出去。
她在外面转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家仍旧开着的小卖部买到了她想要的橙汁,很浅的黄色。不带果粒的,也不是十分的甜。一点点橙子皮特有的苦味。她一口气喝完了它。喉咙间粘液终于消失了。她没有咳嗽。一声都没有。她觉得明天她的感冒就要好了。
之后,她通过手机导航回到他们入住的宾馆。她的房间黑乎乎的,只有玄关下壁的一盏小夜灯还亮着。阿绫躺在床上。她睡着了。
李薇去拉开了窗帘。让外面的灯光照了进来。她能看清楚隔壁床女孩散在白色枕头上的长发。她整个头都蒙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了那一头黑色的长发。
她不用去怀疑那是不是阿绫。第二天早晨,那个用女孩特有的甜脆声音和她打招呼的一定是她。
“薇薇姐早啊!”
就像昨天、前天早晨一样,她的同事阿绫。
李薇將包放在窗前的圆形小茶几上,借着窗外的光线,从一堆女人随身必备的杂物中翻出那一小盒火柴,让它像之前一样靠在玻璃烟灰缸上。她去拿了放在电视机柜上的皮质本夹,抽出印着酒店名字的信笺纸,把它卷成了一支烟的模样。就像她小时候做的,细细的,长长的。
推开窗,她点燃了她的“烟”。
很快,她便闻到了纸张燃烧的气味。和烟草的气味不同,不那么呛人。在那股熟悉的味道里她想到了干草、灌木、地上的落叶和烘干的柴火垛,以及那场即将到来的婚礼。
如果她请她去做伴娘。她会答应。她还没做过任何人的伴娘。没人请过她。
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鲜花,气球,满地的拉花碎片,拥挤的宾客,灯光璀璨的酒店宴会厅。身穿白纱的新娘背对着她,将手里的圆形捧花抛出去。那个美丽的、闪烁着幸福祝愿的花球。
纸烟很快燃尽。她看着褪了色的火光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灰,全都散落于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有一些失落,却没有预想的那么深。她甚至不感到难过。仿佛今天的这一切,她早就提前经历过一遍似的——倒是这点,让她内心为之一震,泪水差点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