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梦者

2019-09-25 05:24谢青皮
文学港 2019年8期
关键词:游乐园老头电话

谢青皮

史飞有天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困在梦里出不来了。我第一反应是他在跟我开玩笑,但是想到他那冷漠寡言的样子,我又有点相信了。我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梦里面,其次梦里面他怎么能打电话给我。他不是很会说事情的人,所以先沉默了一会儿,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开始讲。

史飞告诉我,最开始的时候他行走在一片白雾里,周围是巨大的香樟、水杉和榕树,道路两旁杂草丛生,四季桂、苏铁、海桐、火棘交缠在一起,像是他小时候走在贵州黔西的山道上。他在白雾中行走,丝毫没有不安。穿过白雾之后,一座游乐园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游乐园里的门卫告诉他这个时间段游乐园还在试运行,他是前一百名游客,所以可以免票。史飞对门卫说:许哥你别装了,又不是不认识我,我是阿飞啊,算起来我们还算是表兄弟,你结婚那阵我来你家讨喜糖的,我妈给你包了三百。那门卫听了,仔细打量了一下史飞,突然猛拍了一下史飞的肩膀,说:原来是你小子,好几年不见长大了,行啊,以后带女朋友来这里都不用买门票,哥帮你办妥。史飞有些怕生,但是对熟人又是另外一个样子,说:没问题,得先找一个女朋友,许哥你都没怎么变啊,和结婚的时候没啥两样,我记得你本来是去城里酒店当大厨的,怎么在这里了?门卫说:厨子太累了,刀劈火烧的,整天一身油,你嫂子嫌弃,就托人在这里帮我找了个活,手底下管着七八个人,日子悠闲不累心,这不才保养得这么好。来,这是你哥现在的电话,等晚上哥找你喝酒,你先进去吧,不然等会儿人就多起来了,排队都得排一个小时。

史飞进了游乐园,果然园里没什么人,连工作人员都没几个,而且都离他远远的。

这之前他只去过一次游乐园,那是在小学的暑假里,他爸和一个叔叔开着电三轮把家里的臭豆腐干运到县里去,他偷偷卸了一半豆腐,藏在白布下面。一路上三轮车很晃,平日里闻习惯了的臭豆腐味道此时变得可怕起来,让他觉得头晕又恶心,终于吐了出来。他爸和他叔本来在前面说着些荤冷段子,听到后座响声,停下车,掀开了白布,看到吐得不成样子的史飞。史飞说他本来以为会挨上一顿毒打,没想到在家里少言粗暴的父亲和他叔并没有露出想象中暴怒或者阴沉的神色,反而爽朗地大笑起来。他爸跑去林子里找了一圈,拿过来一团草,嚼了几下,塞进史飞的嘴巴中,一股又苦又辣,同时带着清香和父亲口中土烟味的气息充满史飞的鼻腔,让他一下子从头昏胸闷的境地中醒转过来。此后史飞叔叔稍微清理了一下后车就让史飞坐在后面,史飞背向他们,后脑勺迎着早上清爽的风,刚刚因为难受冒出的冷汗被迅速吹干。

到了县里,他爸和叔叔卖了豆腐就到麻将馆子里捉鸡去了,留给他十块钱让他到处逛逛。史飞沿着路走了一阵子,天下起雨来,他跑到一个院子里躲雨,抬头一看,院门口写着“水西游乐园”。他往里面张望了一下,果然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设施。院口小屋里一个人探出窗外,冲他喊道:哥皮,进去玩玩?二十一个人。史飞说:我没钱,就十块钱。那个人说:看在下雨没人的份上,十块钱也行,来这里交钱。史飞把十块钱从窗口递进去,那人拿了钱,示意史飞院子里没锁,可以随便进去,又如同起初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在窗口后面。史飞走进水西游乐园,其实就是院子里一块巨大的空地,上面没有盖子,所有的设施都暴露在雨水里。黔西有一半时间都在下雨,很多设施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绿锈,史飞心里有点懊悔,觉得不应该就这样随便买了票。他其实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刚刚是被门口那个人一句“哥皮”晃了神,二十多岁的人和他这个小孩称兄道弟,一方面让他觉得那个人不像好人,另一方面又让他觉得很受用,于是稀里糊涂地买了票。水西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没有通电,或者是已经坏了,史飞无师自通,先助跑推了几圈,然后跳上去,没一会儿他的屁股就湿了,黏糊糊的。他觉得无聊,就下来,到旁边的蹦床上去了。弹力网上挂满了水珠,随着史飞跳动,那些水珠也上下疯跳,在最高处,水珠和史飞都静止下来,然后同时下坠。史飞看着那些跳动的水珠入了迷,下意识忽略了蹦床外架发出的吱吱啦啦的响声。随后那蹦床就突然塌倒,史飞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的时候史飞感受到了熟悉的晃动感,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就在父亲和叔叔的电三轮车后面,豆腐已经卖干净了,比早上来的时候空敞很多。此时天色已经黑了,电三轮开得不快,空中飞舞着一群萤火虫,周边的树木、草和花都影影绰绰,还没有它们的气味鲜明。他轻轻叫了声,前面开车的父亲转过头来,问他怎么回事,到处乱跑,害得他和史飞叔叔跑了一下午才在一个破院子里找到他,昏倒在地上,还在发烧。史飞说跑到水西游乐园去了。他爸说从来没听过有这么个游乐园。史飞辩解,说自己还花十块钱买了张门票。他爸说,放屁,十块钱你手里攥得牢牢的呢。史飞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果然有一张十块钱。之后他就不说话了,他爸也没怎么责怪他,只是告诉他别再乱跑了。

史飞说,这就是他之前关于游乐园的所有记忆。这次在梦里的游乐园要高级很多,所有设施都不需要人工操作,只要检测到有人在上面就会启动。这并非有人告知他,而是他一看到那些设施就自然产生的想法。他坐了一趟过山车,然后又试了一次跳楼机,在跳楼机到达最高点的时候他想起了蹦床,以及蹦床上的那些水珠。他向游乐园外望去,潮湿的白雾笼罩着游乐园,来时的那些植物都看不真切。史飞说,那个时候他特别想再玩一次蹦床,然而他举目四望,没有发现蹦床的影子。他想,这么大的游乐园,不可能连一个蹦床都没有的,于是他离开跳楼机,去寻找蹦床。史飞在游乐园里逛了好几圈,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蹦床的影子。有几次他看见几个管理人员在前面,想走过去问问,但是短短的距离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底,所有的管理人员都和他隔着十几米路,背向着他,无论他怎么大喊大叫都不转过身来搭理他。

这时候史飞还没有觉得奇怪,他打算去找门口的许哥,打听打听蹦床的事情。许哥大名叫许志强,小时候经常带着史飞下河钓鱼抓小龙虾,皮肤黝黑,个子不高,但是一身肉非常结实,像是一头黑牛。许志强高中读完之后就去海南当兵了,回來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手厨艺,到县里一个馆子当起了厨师。有一次正午,史飞钓了鱼回来,路过许志强家门口,许志强正好在门口田垄上抽烟,见了他,问他有没有吃饭,史飞说没有,准备回家吃,然后许志强硬拉着史飞到他家吃饭,随后花了几分钟给史飞炒了碗咸菜年糕。史飞说,许志强做菜有点随心所欲,行云流水的感觉,那盘咸菜年糕的味道他至今难以忘怀。想到这里,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忘不了那盘年糕的味道了。因为许志强已经死了,再也不可能给他下厨炒年糕。

许志强死在结婚的那天晚上,史飞说它们那边的风俗是新郎必须要和所有来贺喜的男子喝上一杯,不能马虎。当时前去吃喜酒的史飞也被算成了一个男人,许志强到史飞这桌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黝黑的脸成了红炭一般,被家里几个堂兄弟扶着,机械地对所有人重复:我干了,你随意。然后一饮而尽。史飞当时没有随便意思,也莽得喝下了一整杯土烧白酒,之后又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哭,他辨了一会儿,听出来是许志强老娘的声音,史飞得叫她四姨。原来许志强喝了酒之后突然兴起,趁着大家不注意,拿着电瓶出去电鱼,不小心栽进了河里。那河都算不上河,像是一条溪,只有半人多深,听说许志强倒立着插在那条溪水中,路过的人看见了,拉上来已经没了气儿。史飞告诉我,想到许志强已经是个死人之后他恍然大悟,没有害怕,反而有些释然,觉得找到了许志强面容不变的原因。之前他一直有些烦闷,觉得自己已经从小孩子长成了大人,凭什么许志强可以一点没变。

游乐园门口并没有许志强,史飞抬头看天,天空中没有太阳,但是呈现出黄昏的样子。他回首,身后的游乐园像是一滴巨大的水珠被白雾包裹着,他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有一座电话亭在游乐园外面,史飞掏出之前许志强给的名片,上面有许志强的电话,他定睛一看,发现号码很熟悉,是我的电话。于是他走进电话亭,拨打了我的号码。

以上是我要交代的一切,我对面前的曲鲤说。

那天我接到了史飞的电话,电话里史飞告诉我他现在是一个模具师傅,月薪七千,考虑到他的年龄,在我们县城里算非常不错,但是房价已经涨到了一万出头。我们这地方有些排外,本地人和外地人泾渭分明,起码得有套房子才能让这种隔阂稍稍消弱点。为了这套房子史飞省吃俭用,租在城西一个旧小区的一居室。说是一居室,其实是个隔断间,每个月三百,非常便宜。我跟着电话的指示来到史飞说的小区,找到了那栋楼,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白背心的老大爷,问我什么事情,我说你这里有没有房子对外出租。老大爷摆摆手说没空房了,我问他房客里有没有一个叫做史飞的。大爷说我肯定是找错地方,他来这里住了三年了,没听说过有这个人。我说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大爷很大方,可能跟我说的是本地方言有关,大手一摆就让我进去了。我进去看了看,按照史飞电话说的,到了厨房边,指着一处问大爷这边以前是不是改造过。大爷说好像听房东说过,以前是隔断的,不过不赚钱,还不如拆了。

我出来小区之后觉得不对劲,准备打回去问问史飞,史飞的来电是个未知来电。我打过去,手机里传出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曲鲤。自从我离开上海回到老家后,相亲一直是我的日常活动之一,曲鲤是其中一个姑娘。我俩对彼此印象都不太好,她嫌我沉闷冷淡,我觉得她无趣粗糙。其实曲鲤算是我喜欢的那一款长相,她皮肤很白,有些娃娃脸,剪了个中学生似的波波头,身材高挑,胸部很大,美中不足是骨架子有些宽,眉毛很浓密,显得有些壮实。只是恰巧那段时间我刚回来,整个人不在状态,对谁都打不起精神,见面约会的时候非常怠慢,闹得两边的介绍人都不怎么开心。曲鲤老娘在政协工作,老爹是个警察。曲鲤说她名字起得好,她就像条河鲤,从小皮糙肉厚,刺多,一心想着长大接老爹的班,当一个女警,多年以后她果然穿上了一身警服。

我和曲鲤约在姚江旁边的一座咖啡館里,周围都是高中生初中生围在一起做作业。这天刚好是周天,曲鲤穿了一身便服出来,牛仔裤加白色羊毛高领,身材毕露,一米七三的个子走在大街上非常扎眼。一见面我就夸她今天漂亮,想弥补些当初的不愉快。曲鲤很不领情,反问我这话是不是她那天穿着警察制服不好看。我忙说各有千秋,今天主要是强调下她身上这种白色的高领毛衣一般人穿不了,显黄显黑,也就像她这样皮肤又白身材又好的人能驾驭了。她笑着坐下来,说之前不知道我这么滑头,还问我干吗把地方定在这里。我说习惯了,之前读高中的时候周末经常来这里抄作业,风景好,楼下就是姚江和大柳树,空气清新,抄作业都抄得快一点。她听了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曲鲤笑起来很好看,她牙齿整齐,一笑就全部露出来,还带点牙龈,叫人看了也跟着开心。曲鲤说:这次突然叫我出来肯定有什么事情,对不对?反正不会是回去以后突然觉得我这个人不错、想再聊聊这种。我说:瞧,多正确的废话啊,之前没想再聊聊的事情,现在倒是有些心动了,不过应该没戏了,听说上次回去后那个介绍人把我说成了一泡烂污泥。曲鲤没接我的话,直接问我究竟有什么事情,我要她保证听完之后别把我当神经病,她把手放在自己丰盈的胸前,笑着保证,用自己的良心发誓。

听完史飞的事情,曲鲤没有说话,身体前倾,下巴压在手背上,牢牢盯着我。我被盯得有些心慌,说:我讲完了,你啥看法。她问:后面的呢?这小说蛮有意思的,我知道你平常写点东西。我说这不是我编的,然后把手机调到拨号界面,给她看了看之前的未知号码来电,然后打过去,过了会儿手机里又传出那个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曲鲤说有没有可能是我朋友在耍我,我说他不是这种人。曲鲤重复了两遍“他不是这种人”,咀嚼了一番,然后说:行吧,排除你得去三院看看以及你朋友耍你的可能性,假定这是真的,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我问她能不能在户籍系统里帮忙查查,有没有史飞的资料,我想看看。曲鲤说:这违反规定。我说:是啊,不然我干吗跑来求你。曲鲤说:你没一点求人的样子。我说:求人的样子什么样?下跪道歉我可做不来,这里有两张电影票,我请你看电影,怎么样?曲鲤接过电影票,勉强认可了我的请求。

说是电影票,其实是之前朋友开私人影院时候送的两张单次体验券,一直没机会用,放在钱包里,顺手掏出来了。曲鲤开了车来,是辆宝马X3,我坐在上面,一路上都有点不自在。我们这边习惯女生出嫁的时候随辆车,男的出房。所以基本女孩子大学一毕业,留本地的家里就给备了车,出来玩经常是一个姑娘家开车,后面坐着三个老爷们儿。影院里我朋友不在,前台给了一把钥匙,可能是见我用的体验券,态度也不是很好,随便指了下路就又开始自顾自看剧了。

我和曲鲤按着房号找过去,曲鲤看着地下铺的地毯,说:怎么看个电影感觉跟开房似的?我说:可不就是开房么,就是房里投影仪大了点,不过床没酒店里的舒服,唯一的好处是电影能够自己选,最近电影院里都没啥好电影。曲鲤说:你第一次约会就带姑娘来这种地方?我说:这要算约会,咱俩也是第二次了,怎么,慌了,没开过房?曲鲤白了我一眼,没马上接话,顿了下,好似警告一样的语气说:开过。

房间里是一张折叠床,带个小冰柜,投影屏挺大的,我估摸着有一百二十寸,我问曲鲤:沙发还是床?她说:什么沙发床?我指了指折叠床:可以调,你要沙发还是要床。曲鲤说:床吧。我说:佩服。曲鲤说:你什么意思,觉得我不自爱,信不信你要是敢动手动脚我五秒钟就把你放倒?我说:你说话用词挺有意思的,很复古,好久没听过自爱这个词了,上次见估计还是在批判女德班的新闻稿上。曲鲤说:我就这样,挺无趣老派一人儿。我说:没有,挺可爱的。曲鲤没接话了,脱了驼色外套,挂在衣架上,很自然地上床,抱着一个大枕头,问:看啥呀?我说:黑白爱情喜剧片,热情似火。曲鲤说:我以为你会找恐怖片,不都说恐怖片拉近男女距离。我说:不行,我从小胆子小,别说看恐怖片了,小时候我爸妈晚上回来得晚,我都会把家里所有灯打开,然后怀里搂着一个枕头才睡得着。曲鲤说:小时候都差不多吧,晚上上楼梯的时候故意走得飞快,生怕楼梯底下黑黢黢的地方跑出什么东西来;闭着眼睛洗头发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害怕,连忙把脸冲干净然后睁开眼;坐在马桶上,心血来潮张开腿,看着屁股底下的马桶底部,担心会不会有只手伸出来,现在没那种感觉了。

虽然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但是节奏很快,六十年过去了剧本也不算落伍。曲鲤看完之后很兴奋,说好久没看过这么有意思的电影了,她一开始觉得我挑黑白片又是一种自我表彰的手段,肯定是让人昏昏沉沉的文艺片,没想到这么好看。曲鲤说,同样都是光,打在梦露的脸上会显得更加好看。这是她第一次看梦露的电影,发现之前被那个手捂白裙的刻板印象欺骗了,抛开热情似火,更多的还是一种少女特有的天真单纯,终于能理解大家对她的狂热。我告诉她,既然带她看了这么好看的电影,作为回报,希望她能好好完成我的委托。

回去的时候曲鲤想把我送到家门口,我拒绝了,说这样的感觉太奇怪,让她提前把我放下。她笑了一下,没有坚持。老家这里随处都是河流,我沿着一条不知名河流,想走到自己的小学去,不过听说早就搬走了,后面被改造成了村办公大楼。我家在城北,算是最早发展起来的一块地方,塑料城和模具城都在这里,小学的时候这边一个好铺子年租金就要五十万了,拆迁改造费用太高,现在市区周边四处发展的时候这里依旧一声不响的,前些年为了建动车站还把城北的一个公交车站迁了,显得更加萧条了,唯一的好处是这么多年了城建变化一直不大。走到一半,我拿出手机,盯着上面的未知号码,忽然觉得有些没劲儿,转身回家了。

曲鲤第二天打电话过来,说史飞四年前就失踪了,报警的是他的雇主,不过由于没有直系亲属要求,当时嫌麻烦就没有立案,只有当时的情况说明。假如打电话给我的真是史飞的话,算得上一件好事,起码可以证明他还活着,说不定活得不错,还有心思打电话开玩笑。我顿时有种受骗的感觉,对自己又有些气馁,困在梦里这么奇怪的理由也会信,还特意按着电话去了趟城北。

老实讲,我和史飞已经快五年没有见面,一开始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都有些认不出来。他不是很会说话的人,但他当时在电话里确实吸引住我了。一接通他就问我是不是黄春,我说是,他说他是史飞,现在困在梦里,出不去了。我听完他的描述,鬼迷心窍地相信了。史飛说他曾经有过清明梦的经历,也就是说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奇怪的是,梦里面的自己只有在做梦的意识,却不会意识到身处梦中世界会有的各种便利,所以和其它的梦也没什么两样。而且关于梦的记忆都是醒来后回忆才有,像这样完全能够在梦中思考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史飞有点分不清这是个好梦还是噩梦,也不知道出去的方法,甚至怀疑正在和自己通话的我也是梦的臆想之一。我说:我是真的。史飞说:好,我相信你,那你现在就去我家里把我叫醒。然后他给了我他现在住的地址,顺便告诉我他家大门没锁,进去之后右拐的小隔断就是他房间,推开来就能看到他躺在床上,还准备了几种唤醒他的计划。史飞说,首先可以尝试的是大声呼喊,要是叫醒了最好,没有的话他可以忍受让我用水泼他,要是还不行可以试试抽他耳光,但是不能多打,抽十下还没有反应就只剩下最后一招。我说:什么?他说:你看过盗梦空间吗?我说:看过。他说:那就成了,按照那个来,失衡,把我绑在椅子上倒推进浴缸,不过这个你很麻烦,我租的地方浴室是淋浴。我说:没有问题,倒在床上也一样。他说:聪明还是你聪明,就这么办吧,我先挂了。

我回想着电话里和史飞的对话,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想到曲鲤说他已经失踪四年,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电话里史飞完全没有多年不见的生疏,好像我们昨日还在厮混一样。

我和史飞在一个绘画班认识,当时我每天晚上放学很早,没事干了就去黑网吧和游戏厅鬼混,在外面晃悠到八九点钟才回家。我爸妈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不行,就托人把我送到了绘画班。我一开始死活不肯去,后来我爸答应我,要是画画学得好就买台电脑给我,我才答应。我知道他俩的心思,巴不得我有点特长,然后帮我找个特招生名额送到好点的高中去。绘画班老师是个退休的美术老师,姓董,快七十了,身材不高,整个人已经开始往回缩,常年穿一件深蓝色中山装,戴一副玳瑁眼镜,头上顶个瓜皮帽,据说他儿子一直在美国,老婆死了十几年了,一直一个人住。我妈说要仔细算起来,这个董老师还算我的远方亲戚,得喊声爷爷,我心想,就算没有这层关系,这个年纪我也得喊爷爷。董老头家里房子是一栋四层楼的别墅,上面两层常年空着,连带着周围几亩地都围了起来,造得跟个园林似的。董老头比较推崇因材施教,每个学生教的内容都不一样,其实说白了就是闲得慌,收的学生又少,同时会的东西也比较杂,不知道具体怎么个教法,就随着我们,想学啥就教啥。我第一次见他在书房,他问我学没学过画画。我说没有,他又问我想学什么。我问有哪些可以学的。他说多了去了,水墨水彩,油画素描。我没大没小地问他什么比较在行。董老头听了眯着眼笑起来,说他最擅长画菊花。我说行,就学画这个。他说学这个晦气。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白菊就是死人的时候放在花圈上的花,以前有的人穷,花圈上面不放真花,就让人画些花上去,他年轻下乡的时候就是靠这一手没饿死。我说行,挺好的,我就学这个了。

史飞比我晚来几个月,不过他不是来当学生的,他是董老头的孙子。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我去得早,董老头家里一个学生都还没来,我在楼下就听到上面有人在争吵,上去之后看到地上泼着一地墨水,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男生穿着件绿色背心,蹲在门口流眼泪。董老头见我来了,指着那个男生说:来,黄春,过来认识一下,我孙子史飞,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蹲着那个男生听了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想和我握手。我没有接受过这成人式的礼仪训练,有些不适应,但还是伸出手。史飞握住我的手,红着眼睛说:你好,我叫史飞,历史的史,高飞的飞,我不是他孙子,我是个孤儿。后来史飞真的成了我同学,那次见面的下一个礼拜,他就转学到了我的班里。史飞皮肤黝黑,说话还带着一点老家的口音,刚进来就碰上了月考,成绩出来之后惨不忍睹,英语更是前所未见地拿了零分,班里的人因此都不是很待见他,不过还算不上排挤。史飞对这种情况仿佛非常怡然自得,每天依旧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主动交谈,当然,我除外。史飞说,和我握过手就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麻烦谁也不能麻烦朋友。所以但凡他有什么问题,不管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都会记在一个本子上,放学后向我请教。他从不在人前表现出和我关系很好的样子,这一点让我甚为满意,觉得他不像外表那样莽撞呆愣。因为史飞的缘故,董老头那边我也去得更加勤快,這来自于董老头的要求,他说史飞初来乍到,学习跟不上,需要一个人帮忙带带他,我就是最佳人选,相应地他也会免除我的学费。我爸妈巴不得我每天晚上都有个地方托管,没问过我就替我答应了。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唯一的好处是董老头家里的保姆做饭很好吃,每次去都有不少零食,随我吃喝。

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史飞马上就扭转了众人的印象。首先是成绩方面,期中的时候史飞从班级倒数一下子窜到了班级第三,其中数学考了满分,要不是英语太拖后腿,史飞都能去争一争年级前五。我们初中算是比较好的升学型初中,尚智的氛围相当浓厚,大家对学习好的人都很感兴趣,逐渐一些团体活动大家都开始叫上史飞。第二件事和我有关,那时候我们初中开始学其它学校早上跑操,跑操的时候得有人放音乐。我就在主席台下负责这个事情,同时每周的升国旗还有一些国旗下讲话的音乐播放也由我来管。因为暗房里隔音效果很好,经常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我向老师要了一个助手名额,拉史飞过来帮忙。平时我俩经常利用这个名义躲开早自修,在暗房里用电脑玩纸牌和扫雷,后来通了网,我俩就开始上网玩些双人小游戏。有天跑操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个女老师,气势汹汹地问我怎么放这种歌,勒令我换歌。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那个老师歌有什么问题,女老师说:这是日本歌你不知道吗?我说:知道啊,怎么了?女老师说:你觉得这个场合下放日本歌合适吗?我说:没问题啊,这歌挺有节奏感的,也挺积极向上的,很适合大家跑步的时候听。女老师说:你没学过历史吗?日本侵华战争知不知道?我有些恼了,觉得听个歌的事情,不应该上升到这个高度,说:那还有八国联军侵华呢,我放英文歌西语歌怎么没见你进来?那女老师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冲撞她,愣了两秒,说:你懂得多还是我懂得多?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老实讲,这句话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迄今最后一次在现实世界听到有人讲出来,我觉得一方面是因为这句话太书面化,好像只适合出现在文学作品里,另一方面是这句话本身就有种倚老卖老不要脸的感觉,现在大家普遍喜欢讲逻辑,哪怕逻辑很差,也要把自己包装成有逻辑讲道理的样子。所以我听到她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一时也有些楞,找不到反驳的话,慑于她的气势,换了歌。那女老师终于满意,准备离开,一直默不吭声的史飞突然叫住了她,说:老师,我有个问题。女老师回过头来,问:什么?史飞说:那为什么你要开日本车呢?暗房里,女老师脸上阴影重重,我有些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她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就出去了。这件事本来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是我们没料到的是当时话筒麦克风没关,所有的对话都被放出去。女老师出去没多久,政教处的老师就赶来,询问当时的情况。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我和史飞被认定不尊重老师,放音乐的职务没了,还被记过处分。此后校园突然流行了一阵用“我有个问题”造句的风潮,句子的出处史飞也瞬间全校闻名,不过他本人依旧冷漠寡言,习惯于独来独往,从不主动加入谈话,但对于社交的邀约也不会拒绝。

我回老家之后一直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有几个相熟的编辑定期跟我约稿,所以收入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家里人也没怎么催我去找工作,反倒是相亲的事情饭桌上提了不少次,这让我有些抵触,下意识地不想去找曲鲤。但是一闲下来,史飞那个绿背心的样子就经常在我眼前晃,对我说,他叫史飞,是个孤儿。

我有些烦,就出去晃悠,走到了曲鲤的派出所门口。我心想为了这种事情打电话再问实在显得有些傻,要是偶然路上遇见,顺嘴问上一句,就不算什么了。派出所门口的看门老头见我来来回回转圈儿,显得可疑,出来拦住我问我找谁。我递了根烟,说等人。老头问等谁。我说曲鲤。老头说:这什么烟?没抽过。我说:七匹狼,厦门那边抽的人多,我们管这个叫狼七,七块钱一包,现在涨价了,得八块了。老头听了,把烟点燃叼在嘴里,问:你厦门人?我转用方言说:不是,之前在厦门读书,现在跑回来。老头说:行,厦门好地方啊,有个鼓浪屿,我去过一次。里面坐一会儿,曲鲤跑外勤了,还得再等些辰光。我没推辞,到值班室里挑了个凳子坐下。老头也没再管我,拿着老花眼镜自顾自地研究起了六合彩。

值班室的电视里在放《亮剑》,刚好到了楚云飞跟着国军败走台湾,临走前又回头拿了一捧土。我读了小说,知道他之后再也没能回来,我想此刻楚云飞一定被某种宿命感击中了,让他窥见了一丝自己的未来,他才有了这个动作。被宿命感击中这个表达太文艺,我一向讨厌特别文艺的表达,但是此刻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我想大体上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恍惚中脑海中出现未来自己的画面,然后在某一刻得到验证。我上大学的时候史飞来送我,给我带了一个自己编的稻草平安符,我俩上了高中之后就不在一个学校,董老头也死了一阵子,之后画室不再开了,我俩见面的频率少了好多,已经没有那么熟稔。史飞把平安符给我,又给了我一袋苹果,稍微寒暄了下就走了。我在高铁上摸着平安符,觉得里面有些空,捏的时候又有奇怪的响声,像是宣纸摩擦的声音。我观察了一下平安符,抽出一根稻草结头,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正方形的宣纸,上面画着一朵水墨白菊。我看着那朵白菊,忽然有种再也见不到史飞的感觉。事实上,后来我确实和他失联了快五年,直到再次接到他的电话。史飞没有手机,那次分开之后我在网上联系过他几次,都没有回应,过往我找他都是直接去董老头家里,董老头死了之后他的住处换到何处,他也没有提过。大学的时候我过节回家,跑去董老头家,那别墅和周围的亭子都拆了,变成了一个练铝厂,臭气熏天。

我想到一半,值班室的老头戳了戳我的手臂,指向外面,曲鲤开着一辆普拉多非常招摇地回来了。老头声音很响,朝曲鲤喊道:小曲,有人找你。曲鲤摇下车窗,看到了我,说:你等下,我去停个车。随后曲鲤领着我去了她办公室,一进门就脱了外套,今天她里面穿了件宽宽松松的白衬衫,但身材还是被很好地勾勒出来了,房间里的空调一直开着,非常暖和,她拿出茶叶,问我:喝茶吗?前阵子丽水的朋友刚寄了些早茶过来,换个地方就当西湖龙井卖了,听说贵得很。我说:行啊,什么级别,都有独立办公室了。曲鲤伸了下腰,开始煮水,说:没啥级别,空房子多,待遇就好一点。什么事,还特意上门来了。我说:没啥事,闲得慌,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你们这门口了,心想做人得有点礼貌,过来和你打个招呼。曲鲤说:介绍人跟我说过你家在哪一块,你这散步散得挺远,是不是过来打听你朋友那事?我说:曲警官真乃女子包公,明察秋毫。曲鲤说:这比喻不行,听着高兴不起来,我有那么黑吗?我说不光不黑,而且白得像瓷,晃得我头晕,才胡说八道。曲鲤听了捧腹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我看着她,觉得这姑娘笑点不高,很好相处,要是结婚住一起的话也好像不坏。曲鲤笑完之后抽出一份文件,说之前打电话的时候在想我会不会过来找她来了解情况,特意把情况说明留下来了。我伸手准备去拿,曲鲤又把文件收回去,说我不能直接看,违反规定,但是她可以复述告诉我。我说:行,你看怎么方便怎么来。曲鲤说: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说:你问吧。曲鲤说:你有没有精神病史,或者你家里人有没有精神病史?我思考了一会儿,说:据我所知,没听说过,当然假如我是个精神病人,我的话也没有可信度,所以你这个问题不是很有意义。曲鲤盯着我的眼睛,说: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

接下来曲鲤跟我讲了四年前史飞的大致情况,报警的是史飞工厂的老板娘,说自己下面有个模具师傅好几天没来了,怎么样也联系不上。当时的负责人赶紧走访了史飞的工友和房东,都没什么线索,一开始觉得史飞可能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查了下身份证的交通信息,什么都没有发现。最后一个看见史飞的人就是报案人,那个老板娘,说史飞当天没什么异样,下班前还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回去了。之后负责人把史飞家里到工厂各个街区的录像调取排查了一遍,发现史飞出门后确实回到了自己小区,然后再没有出来。但是房东和邻居都声称当晚史飞并没有回到自己的租房。因为史飞直系亲属都已经不在了,那個老板娘也没坚持找人,当时就没有立案,毕竟立了案事情就大了,说明这个人不是死了,也肯定是出事了,就只留下一份情况说明。我说:这就完了?曲鲤回答:嗯,就这样,没啥稀奇的。我说:所以现在史飞就是个失踪人口。曲鲤说:还不算,时间够了,但是没有利害人向法院申请,所以法律层面还算不上失踪人口。

曲鲤问我和史飞什么关系,我就从怎么认识史飞开始说起,说到高铁上看到那张白菊花时诡异的宿命感。曲鲤听完之后问我史飞和董老头到底什么关系,我说我也不知道,史飞从来没提起过,董老头也讳莫如深,我没敢打听。我本来觉得总有机会问清楚的,所以也没着急问,没料到现在这个情况。要是下次接到他电话,我一定问问清楚。曲鲤说,按照我的描述,史飞应该是个高智商天才,怎么跑去当模具师傅了?我指出她这句话里有歧视的嫌疑,然后告诉她史飞确实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当时我给他辅导功课,史飞一开始大概就只有小学水平,过了几天就差不多把数学和语文自学完毕了,英语稍微学得慢一点,但他是从零基础开始学的,我记得他一年之后就可以看原版的大仲马的小说。问题的关键在于史飞的志趣和常人有很大的不同,他考了几次前几名之后,就懒得再看教材,觉得读书没什么挑战性,跑去自学计算机了,结果初三的时候编程比赛拿了个省一等奖,保送去隔壁市的一中。保送之后省队有集训,来叫他,他直接拒绝了,说没有意思。班主任劝了好久,校长也出面了,拉了董老头过来学校一起劝,都没啥效果。史飞从办公室出来之后我问他接下来准备干吗,当时距离中考还有三个月,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待在学校里,可以开始漫长的暑假,这让我非常羡慕。他说他准备开始练拳,目标是到贵州的地下拳馆里靠打拳为生。之后史飞还是按时来学校报道,但是上课的时候从来不在,不是在外面跑步就是主席台下练脚步和拳架。我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能够看到操场,经常看到史飞赤膊运动的样子。不过史飞的身体天赋明显比不上他的大脑,他练了几个月,皮肤黑了不少,但整个人依旧骨瘦如柴,看不出什么训练的痕迹。我对史飞说,拳击不像是个可以自学的运动,你看电影里,不管怎么牛的拳手背后都有个默默付出的老头教练。史飞否认了这个观点,表示所谓教练也只是经验主义的产物,只要是能够拆解研究的东西,都可以自学。他说他研究了数百个录像,对比了几十种训练方案,已经逐渐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现在需要的只是练习和时间而已。说完他弓起手臂,让我戳一戳他的肌肉,然后说他现在虽然身材没怎么变化,但是反应已经比之前快了不少,闪避能力强出了一截。说罢他起身,和我拉开一小段距离,双手护住脸,示意我用拳头攻击他,我没有客气,上去就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曲鲤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问:后来呢?

我说:后来,董老头死了,史飞就没再练拳了。

董老头从他家四楼的阳台跳下,头撞在自家院子的太湖石上。那天我和史飞一起回去,远远的就听见董老头家里的狗一直在叫,史飞开了门,狗扑过来,头上沾着血,往我俩怀里拱,然后飞快地往房子后面跑。我俩知道不对劲,马上跟了上去,就看见董老头光着身子,躺在那块他很喜欢的太湖石旁边,头凹进去一大块,石头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渍。我想起来董老头曾经在旁边的亭子里招待我们吃蛋糕的时候指着这块石头,说自己从金华花了好多精力才运回来。现在董老头本人就像一块稀烂的蛋糕,我没忍住,马上吐了出来,靠在墙边。史飞看上去镇定很多,问我要手机,我把手机从书包里拿出来,他来接,我才感到他的手也抖得很厉害。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电话里警察问史飞是谁,史飞停了好久,才说自己是董老头的孙子。史飞报警之后,到屋里拿了一条毯子,帮董老头盖上,然后我俩到房子前面的地上坐下。那时候是夏天,五点多的时候太阳还很大,地面被烤得烫烫的,烧得屁股有些疼,但是反而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史飞,往日里学画的时候史飞基本没怎么和董老头有过交流,相处的时候也从来不提起,让人很难窥见这两人之间的具体关系和感情。董老头说他有想过让史飞学画,但是史飞拒绝了。我问史飞他怎么不怕,史飞抬头看我一眼,说他有过类似的经验。之后我俩都不说话了,我有几次忍不住想问他和董老头到底什么关系,都被炙热生硬的空气堵了回去。

警察来得很快,有個女警察专门负责安抚我俩。具体样子忘了,只记得她身上很香,声音糯糯的,先抱了一下我俩,然后细声问我俩状况如何,能不能说些进门后见到的情形,得知我家在别处后,还专门送我回去。走之前,史飞突然跑过来,说谢谢我没一早就跑回家。后续消息是我从我妈那边听说的,董老头美国的儿子回来了,低价处理了别墅,而董老头跳楼好像是因为和保姆纠缠不清,一些风言风语,没什么意思,而我妈感叹最多的是董老头每个月六千多的退休工资太可惜了。没过多久高中开学,史飞去了隔壁市,我留在本地,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出来也都是去网吧打游戏。后面的情况知道很少,我看得出他也不是很愿意提,就没有问过,只知道他高中都没怎么读书,高二期中考的时候被教导主任抓住在多媒体教室里打游戏,之后就被开除了,学籍保留,可以参加高考,但是平日里上学不用去了。

以上,就是我知道的关于史飞的一切,我总结道。

之后我和曲鲤又约会了几次,算是确定了关系,没多久曲鲤就跟我说她一个人住家里非常冷清,我顺势搬进了她家。曲鲤父母都在宁波,她一个人住老家的房子,三层楼,两个人住进去还是觉得大。以前我住不习惯小区那种商品房,后来在上海租了一年房子,反而又住不惯这种整栋的民房了。

曲鲤和我上床之后跟我说,她高中的时候就听说过我,那时候我写东西拿了个奖,算是我们那个县级市里第一个,学校宣传了一下,连带着上了电视和报纸。她说那时候空间里有不少人在转我的小说和号码,她有天试着加了我,结果没有回应,没想到多年以后竟然能在枕头边看我的裸体。我有种当上门女婿的感觉,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说幸好当年没有认识,不然那时候的好印象肯定留不到现在,说不定就在通讯录里面躺尸,自然也没什么上床的机会。她听了过来挽住我的脖子,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史飞没有再打电话过来,好像那天的电话只是我的臆想一样。我在我阿姨厂里找了个活儿,负责日常维护和人员管理,主要是处理一些意外,比如说员工突然不来了、机器坏了、次品率提高了这种,整日里非常闲,于是又把画画这件事捡起来了,没事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画画。有天厂里的机器坏了,我叫了个模具师傅上门来修。师傅修好之后在办公室里喝茶,盯着我画的菊花盯了好久,说他以前有个同事有空也会画白菊花,和我画的很像。我问他那个同事是不是叫史飞,他说是啊,问我和史飞什么关系。我说是初中同学。他问我史飞最近在干吗,有好几年没见了。我说我也不清楚,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说可惜了,史飞学东西快得很,走人的时候已经是厂里最好的模具师傅了,要是现在还在做,一个月一两万随便挣。我问他史飞怎么到他们厂里的,他说这得问老板娘,然后还揶揄地笑了一下,说他们老板娘和史飞关系不太一般。我想起来,曲鲤和我说过,史飞失踪的时候报警的也是这个老板娘。模具师傅告诉我,老板娘姓王,结婚没多久就死了老公,后来就没再结婚,一直独居,非常有钱,底下有好几家厂。我问师傅有没有联系方式,他给了我一个地址,我觉得非常眼熟,按着地址找上门去,才发现就是多年以前董老头的家,现在是一家炼铝厂。我上门的时候正好有两个人抬着蓝色的塑料桶出来,里面装满了水,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我问老板娘在不在,其中一个头朝里面点了点,说就在办公室里。

老板娘叫王安娜,不高,一米六不到,脸上没什么皱纹,皮肤白皙,扎着马尾,穿得很时潮,看上去像是刚刚二十出头。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翘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在电脑上斗地主,见我进来了问我什么事,那种随意老练的口气又让我觉得她好像已经三十多了。我说我找史飞。她听了,合上笔记本,脚尖吊着的拖鞋掉了下来,说:你是史飞的朋友?我说是。她起身,伸了一下腰,说:人早不知道去哪里了,有四五年了吧,怎么,他欠你钱吗?我说:没有,我跟他也有很多年没见了,前一阵子接到过一个他的电话,然后跟一个警察朋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失踪了,挺奇怪的,正好知道几年前是你报警的,顺路过来问问。王安娜说:电话?电话里他跟你说什么?我说:你听了别觉得好笑,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在做梦,然后醒不过来了,就在梦里跟我打电话。王安娜听了突然直愣愣盯着我,问:跟你打电话的史飞怎么说的?我说:他说他穿过一片白雾,在一个游乐园里面,然后碰上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然后他走出游乐园,在一个电话亭里给我打电话。王安娜说:你相信他说的话吗?我说:按道理不应该相信的,太离奇了,觉得他可能只是躲在某个地方给我打电话,但是又觉得他没什么理由这么做。王安娜说:一开始我也是不相信的。我说:什么叫做一开始你不相信,你也接到过电话吗?她点了点头,然后拿起外套,说:史飞失踪一年之后我也接到过一个电话,你跟我过来吧,给你看样东西。

王安娜开的是一辆路虎揽胜,巨大的车身和娇小的司机组合在一起有种奇怪的魅力,车上的香水很清冷,像是让人行走在雪后的森林里。我问王安娜车上喷了什么香水,挺好闻的,她听了显得很开心,说是绿松果,很多人都闻不惯这个味道。

我试图找些话题,问她和史飞什么关系。她很爽快地回答,告诉我是史飞主动找到她,上来就说想和她结婚。当时她三十岁,老公死了没多久,史飞十八岁出头,穿着有些不太合身的衬衫,但是表情很认真,没有那种毛头小子的青涩。王安娜说,她和她老公没什么感情,家里人撮合的,门当户对,结婚没多久,死得非常突然,醉驾撞树上,她跟着亲戚哭了几天,人还迷迷糊糊的,就碰到这样一个少年,当时她觉得挺有意思的,问史飞是谁,怎么认识自己的。史飞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说他的主要目的不在于和王安娜结婚,只是想通过结婚获得王安娜名下的一块地,就是炼铝厂那块,史飞说,换句话讲,他这是准备入赘。由于史飞非常年轻,而且说话毫无遮掩,认真坦荡,所以哪怕是想要入赘这样的理由也没让王安娜觉得无耻,相反王安娜对史飞产生了好奇,她询问史飞为什么想要炼铝厂这块地,以及怎么就想出入赘这样的法子。史飞对第一个问题一直含糊其辞,他说本来有很多种方法赚钱然后买下来,但是现在都用不上了,正好王安娜死了老公,综合来看,入赘是最好最快的手段。

王安娜说:我当时问他本来有什么办法赚钱,他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好像钱很好赚似的,但他身上有种奇特的自信,那种自信很能感染人,让人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然后我又问他为什么现在用不上这些法子了,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说他现在只能画画,要是不画画,他就会疯掉。我看了他带来的画,什么都有,水彩素描,油画国画。我对这个没什么研究,只记得他画的最多的是白菊花。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就问凭什么他说要和我结婚我就同意,对我有什么好处。他说首先他没有婚史,身材长相都不算差,练过拳击,体力很好,性事上不会让我失望,同时脑子很好用,基因非常优秀;其次但凡我厂里有任何技术性的问题他都可以帮我解决,最后他所有的画都可以留给我。史飞说,根据他的练习量和天赋,有朝一日成为一个书画大师是可以预见的,届时他留下的画作会变得非常值钱,综上来看,和他结婚对于我这样一个寡妇来说,绝对算上一个好的选择。当时我还没有寡妇的觉悟,我还觉得自己才二十出头,听他这么形容我突然有些难过,就说他提到的第一点和第三点都太虚了,第二点听着还可以,让他证明一下。他问我现在有什么麻烦。我说厂里缺好的模具设计师。他说了声好,转头就走了。半个月后他又来找我,那时候他已经能有模有样地画工艺图和建模。我说行吧,我信你,但是结婚不是小事,我们先处处看。他说好,然后就开始在我的厂里帮忙。

我听完告诉王安娜,说我认识的史飞对画画完全不感兴趣,但一样是个天才,学什么都很快,也确实练过拳击,不过练到半路就放弃了。

王安娜把我带到了她家,一块太湖石赫然立在她的花园中间。王安娜说:过去看看吧。我看到太湖石的时候就想会不会是董老头家里那块,凑近之后果然在上面看到了暗红色的血迹。

王安娜说:史飞失踪前完全没有征兆,前一天我还在跟他开玩笑,说史飞画这么多画,为什么不给我画一幅肖像。史飞打量了一会儿我,点头说可以,第二天他就没有出现,之前他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厂里,我觉得有些奇怪,想打电话问问史飞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史飞的联系方式。过了几天,史飞依旧没有出现,我就报警了。警察排查了周边录像,走访了一圈,也没得出结论,史飞好像忽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样。一开始我莫名其妙非常伤心,比死了老公还难受。我反思了一下这种情绪,发觉是因为平日里我觉得史飞和我自己之间,我是那个强势方,没想到他才是真正的主导者,一旦他想消失离开,我没有任何一种方式找到他,而且他对我了解很多,而我对他的认识则少得可怕。大概过了一年,有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史飞打来的,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接到他电话,之前我们从来没有用手机联系过。电话里,史飞也是说自己困在梦里面,但他不是很慌张,告诉我他待在梦里挺好的,没有饥饿的感觉,也不需要睡觉,可以专心画画。我第一时间觉得非常荒谬,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问他一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他在电话那边说他没有不告而别,只是睡了一觉,然后醒来就在一片白雾里,穿过白雾之后进了一座游乐园,在游乐园里面他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然后他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让那个朋友去叫醒他。史飞说:看来那个朋友失败了,或者说那个朋友只是梦中我自己一个臆想,同理,你也可能是我的臆想,是假的。我说:我是真的。史飞说:那个朋友也说过一样的话。我说:你不可能是在做梦,你失踪一年了,我报警,警察去你住的地方看过了,没有人。电话那边史飞沉默了一会儿,就挂掉了。

我对王安娜说,史飞嘴里的那个朋友应该就是我。但是很奇怪的是,我是前不久才接到的电话,中间大概隔了三年。

王安娜说:对,因为史飞的时间是混乱的。

这个是王安娜和史飞一起得出的结论,王安娜说,假如史飞被困梦中这件事成立,那么史飞那边的时间维度和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假如现实层面时间流动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史飞那边的时间可能是二七一五六四三,完全混乱而无序,举个例子,王安娜一共接过七个来自史飞的电话,除了第一次两人都是初次通话,后面第二次王安娜接电话的时候电话对面的史飞已经打过四个电话。事实上,正是打了四个电话的史飞告诉第二次接电话的王安娜关于混乱的时间这个观点,而史飞知道这一点则是因为第三次接电话的王安娜告诉第二次打电话的史飞。

祖父悖论,很有名的悖论,我插嘴道,顺便强调,说这样看来,这件事越来越荒谬,像是一个很厉害的恶作剧。王安娜听了,指了指那块太湖石,让我仔细看看。我心里有些抵触,多年前董老头死在这块石头面前的景象在我脑海中闪现,但好奇还是促使我凑上前去。

我蹲着转了一圈,发现那块太湖石背面有一块相对平整的平面。平面上画着大大小小的菊花,所有的菊花连在一起,凑成了一张女子的脸,正是王安娜的样子。我认出这是董老头一脉相传下来的菊花的画法,比当初史飞藏于平安符当中的白菊技法上又成熟了不少。我忍不住惊叹画得真好,问她这是怎么来的。

王安娜说,最开始她也以为就是个恶作剧,但是通过交流,电话里困在梦中的史飞告诉她自己正在履行承诺,画她的肖像画。史飞告诉王安娜梦中的他并非无所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多数时候梦是失衡无序的,他只能随波逐流。偶来他逐渐掌握了一种方法,可以靠念想打造出一块空白的立方体,立方体中间是一块太湖石,在这块立方体内,他可以不受外面梦境的影响,随后他又造出了各种绘画工具,接着他打磨了那块太湖石,在那块太湖石上反复练习绘画。王安娜听了之后鬼使神差地跑到自己家里那块太湖石面前,发现果然有一个平面,上面布满了各种奇特的线条,像是绘画的痕迹。这块石头她之前从炼铝厂搬来,之后再没有注意过,无法确定上面的痕迹是史飞失踪之后才有,还是本來就存在。隔了几天,她又一次接到电话,这次她告诉了史飞石头上发生的情况,打电话的是打过五次电话的史飞,他告诉王安娜不用担心,说梦中的自己和现实似乎有种奇特的联系,就像他能够打电话一样,他在石头上的绘画会影响那块太湖石,顺便还强调了这个信息来自于第五次接到电话的王安娜。王安娜没有相信这种说辞,她把太湖石锁在了房子的一间厕所里,然后用摄像机24小时拍摄太湖石的平面,直到下次史飞的电话响起。她告诉史飞,根据监视屏现实,太湖石根本没什么变化,打了七次电话史飞告知她这是观察者的问题,关掉摄像机,然后再去观察石头的平面,就会有不一样的发现。王安娜按照史飞的指示撤掉了摄像机,再亲身去观察,果然平面发生了变化,之前紊乱奇特的线条逐渐统一柔化,显示出一张脸的轮廓。七次电话过后,那个平面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之后再没有变过。而王安娜接的最后一个电话来自于只打过一个电话的史飞,也就是说梦中的史飞只有第一次电话的经历,王安娜告诉了他之后发生的一切,电话里的史飞说:一切都无所谓,总之我要画画。从此,她再没有接到过史飞的电话。

我轻轻摸着那块太湖石,上面的菊花线条简洁清晰,无数朵这样的白菊组合成眼前王安娜的脸,实在太过奇妙,让我心中的怀疑又少了几分,觉得除了史飞,再无人能画出这样的画。

王安娜随后表示自己这里还有许多史飞的画,问我需不需要拿走。我说我俩根本没认识多久,她怎么放心把东西交给我。王安娜说她认识的史飞根本没有什么朋友,既然他电话中称我为朋友,那我对史飞应该也算得上是重要的人了。自从史飞消失后,她时常看那些画作,总产生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那些画作上会流出一股死人的气息,但她又不舍得销毁,现在我来了,正好解决她的麻烦。我指着那块太湖石,问画作里包不包括这块石头。她盯着石头上的画想了一会儿,表示假如我愿意的话,自然可以带走。

我没有跟王安娜客气,带走了石头和画,然后把石头带回乡下老家对面的小荷花池里,有绘画的平面正好没入水中,随后烧掉了那些画。

我和曲鲤的事情很顺利,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再没有跟她提起过史飞这个人,也改掉了在闲暇时候画画的习惯。

除夕的时候,我带曲鲤回去,发现门口的荷花池已经被填了。

凌晨十二点,我和我爸都喝了很多酒,跑到天台上放烟花,我问我爸池子怎么回事,他说正好准备再盖个车库,就填了,没和我打招呼。我问他池子里的那块石头呢。他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说处理掉了。我问他干吗不留着,放在后院里也挺好看的。他说一开始他有这个打算,后来搬动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石头顶部掉了一块,不好看。我说太湖石磕掉一块确实不好看,填了也算了。之后他没接话,用烟头点燃了烟花。

我爸转过头来,盯着我,说:我看到了。我问他看到什么了。他说:石头磕了一块,里面是红的,渗出来的。说完他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碾了两下,下去了。

烟花升空,村里四处都是鞭炮声,曲鲤和我妈在楼下看电视,阳台上,我拿出手机,找到之前那条史飞打来的通话记录,按了“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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