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场(外四篇)

2019-09-25 05:24岑燮钧
文学港 2019年8期
关键词:姨太卫东

岑燮钧

半 场

一九七九年的早春,还是那么冷。太阳出来后,姚桂娟还坐在被窝里,不敢出来。她喘得紧。身子已瘦得没有一点肉,只有一层皮松塌塌地贴着骨头。

这些年来,三天两头盗汗。不盗汗的时候,失眠,两眼鳏鳏,直到天亮。若是睡着了,就做梦。梦里,是无数穿着绿军装、红袖罩的小将,把她押送到车上,游街。太阳炙烤着,蝉声响到让人失聪。有时,是站在台上,下面是一操场的人头,愤怒地呐喊着,声讨自己。她垂着头,脖子上挂着牌子。裤管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尿。“我有罪,我有罪啊!”她一遍又一遍地忏悔……一睁眼,是漆黑的长夜,心狂跳着,下身已经失禁……

虽然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她似乎像一株枯萎的老树,已经抽不出嫩芽。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摸摸索索起来,裹着老棉袄,坐到门口。太阳明晃晃的,闪得人睁不开眼。隔壁人家在唱半导体,她就有听没听地呆坐着。

官(啊)人你好比天(啊)上(啊)月,

为妻可比月(啊)边(啊)星。

月若亮来星也明(啊),

月若暗来星(啊)也(啊)昏。

……

突然,一种久违的旋律重又响起,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这唱腔,不就是四十年前《前盘夫》的录音吗?声音沙沙的,夹杂着老唱片的噪音。

难道解禁了?姚桂娟一个激灵。这唱腔分明是自己的剡剧老调,衬着那么多的“啊”字;后来的新腔,就没那么土气了。但是,当年自己凭着《盘夫》一剧,那可真是红过半爿天呢。

“各位观众,刚才大家听到的是姚桂娟的《前盘夫》。这是解放前的老唱片,唱腔质朴,带着泥土的气息。下面,我们来听听张月娥的《后盘夫》……”

播音员的声音糯糯的,用的是本地方言,与这些年慷慨激昂的播报大不一样。姚桂娟不由得有点瑟瑟发抖,她捋了一把脸,两眼湿润。难道春天真的要来了?那院外叽叽喳喳叫的,当真是喜鹊?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种恍惚的感觉。

四十年前的自己,那可真是“谁与匹敌”啊。剡劇就是姚桂娟,姚桂娟就是剡剧。姚桂娟穿什么时装,戴什么首饰,小报都报道得不亦乐乎;姚桂娟舞台上出点新花样,不出半年,就风靡剡剧界。那时,她日进斗金,也挥金如土。身边,时时刻刻都围着人,不是张家姆妈“乖囡囡啊,姆妈给你买了一件真丝衣裳啦”,就是李家伯伯让她去唱堂会,还没起身,一只老凤祥的金镯子已套在她如玉的手腕上。她撒一个娇,跟她一起演戏的小姐妹们都能得到好处。“伊拉真苦啦,侬看,只有一碗霉干菜!”“囡宝啊,姆妈明朝让她们都吃鱼吃肉!”早有过房娘应承下来。

她的周边,有一个太太团。她们互相争宠,众星捧月一般捧着她,岂有不红之理?

《前盘夫》就是那时录的。《后盘夫》她让给了表妹张月娥。当初,张月娥只是个二肩旦,“表姐,你后半场让我演嘛!”因为肉子戏都在《前盘夫》中,她也就答应了。

那时,帷幕后面,她总能看见一双眼睛。她讨厌有人偷艺,“小红啊,你安安心心演你 的小丫头!”她提醒过她。祖师爷赏的饭,谁都能吃吗?有一次,她在前台演戏,又瞧见小红在上场门口偷看自己。当时,她正跪着。于是,站起来时,她顺势将跪垫踢向小红,给了她点颜色。

这时,她看见院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她感觉这人慢慢走近,仿佛是认得的,却愣是没动弹。她似乎沉浸在四十年前,眼睛却又看着四十年后。显然,那个人是走向自己这边来的。她耸了耸身,却又迟疑着。

“大姐,你好吗?我是小月红啊!”

“是小月红啊?!”姚桂娟擦了擦昏花的老眼,又看了看,想站起来,小月红按住了她,自己掇过一把凳子坐在了她对面。

“小月红,你还好吧?”

“我好,我好,我落实政策了。我听说你身体不好,特来看看你——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

“是啊,十多年了——难怪我今天在电台听见了《盘夫》,你们一帮姐妹都好吧,又能演戏了?”姚桂娟挣扎着站起来,想去倒一杯茶。

“大姐,你吃苦了……”小月红把她扶起来。

两人又坐下后,小月红从怀里摸出一叠钱来:“大姐,我听说你那病要动手术,还是早点动吧。这些钱你收下,我落实政策了,补发了不少钱!”

姚桂娟得的是子宫癌。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过意不去啊!”姚桂娟把钱推了过去。两个人又推来推去了一番,姚桂娟还是收下了。

“大姐,我要向你负荆请罪,我要向你坦白——这钱就算我还你的!”

姚桂娟疑惑地看着小月红,她想不起有什么事要让小月红向她告罪。

小月红说,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有一回,姚桂娟化妆时,发现一支玉簪不见了,就向人喊道:“谁看见我的簪子了,谁把簪子放哪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承认。“不是小红最后一个离开后台的吗?小红,小红……”张月娥喊起来。小红从外面进来,她怯生生地说:“我没有啊,我没有啊!”边说边流下了眼泪。姚桂娟使着性子,说没有玉簪,我今天不演了。“乖囡,该你上台了,姆妈赔你!”张家姆妈摘下自己的一只钻戒,就戴在了姚桂娟的手上。姚桂娟故意嘟着嘴,走过张家姆妈身边时,拿起她的手指,忽地嘬了一下,“谢谢姆妈!”才算破涕为笑,“小红,没你事了!”她上台前,喊了一声。

“大姐,要不是你不追究了,我怕是要出洋相了。你知道,我胆子小……我心都在发抖!”原来小红的父亲病得气息奄奄,小红当了这支玉簪去救命的。“这桩事,我在心中搁了四十年了,不说出来,我心里不安……”

“啊呀,都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了有这回事啦!”

“大姐,我忘不了你教我学戏,还给我取艺名‘小月红!”

“你别这么说,当初我待你不够尽心啊,可你却还记着……”

这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张月娥还好吧?”

小月红摇摇头,叹了声:“她太要强了,得罪的人也多,这些年,可吃了不少苦,腿脚也不灵便了,眼睛模糊得厉害,怕是再难上舞台了!”

姚桂娟长叹了一声。当年,解放军的枪一响,张家姆妈去了香港,李家伯伯被枪毙了,树倒猢狲散,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她,不知时世。可是,张月娥转得比谁都快,她检举了不少人,包括她这个表姐,而且很快加入了国营剧团,成了头牌,把《前盘夫》也窃为己有了。而姚桂娟,最后被分流到一个三流剧团,唱老旦。就这样,她的时代永远过去了。

“看来,人这一辈子,都只能唱半场啊!”

两人相对唏嘘。太阳被树遮住了,姚桂娟感到有些冷。

补 裘

小月红崭露头角时,还只有二十岁。她长得干干净净的,人也文气,说话柔柔和和的。她显山露水只在舞台上。

那会,她演《晴雯补裘》。散戏后,剧场里接生意的老胡进来说,有位王先生和太太们想来看看她,他们很爱看她的戏。小月红看了看狭窄的后台,有点犹豫,但她还是说,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月红小姐,我们打扰你了!”进来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男人,穿着长衫,身后跟着两位穿旗袍的女眷,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月红小姐,你的戏演得真好,我们的手绢都湿了。”一位太太说。另一位只笑着,一直看着她。

事后才知,一位是王先生的四姨太,一位是六姨太。六姨太是去年刚娶的。王先生是纱厂大老板,是此间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王先生说:“月红小姐一天两场,很是辛苦,我们不便多打扰,只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月红小姐明天中午吃顿便饭,不知肯赏光否?”小月红刚想婉拒,王老板补充道:“我的两位太太都是你的戏迷,她们差不多天天来看你的戏。”然后转向六姨太,“她学过一点京昆,也算是懂戏的。”

站在一旁的老胡连声答应,小月红就不好拒绝了。

那天快近中午时,他们派车来接她。大太太做东,几位太太都陪着,四姨太就坐在她身边,六姨太对面。王先生不在,小月红感觉自在多了。她微微笑着,听她们说东道西。原来这样的宴席,并非第一次。去年梅兰芳来的时候,王先生就在锦江大饭店请的客,六姨太拜了梅兰芳为师。四姨太更喜欢剡剧,因为她是剡县人。饭后,他们就在四姨太房间说话,六姨太陪着。

六姨太說:“月红小姐的晴雯演得真好,就是那件给宝玉补的孔雀裘太素色了,不够华美,我和阿姐说过,阿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转向四姨太,“侬说是伐?”

四姨太连说“是啊”,两人就给她想办法。小月红也知道行头简陋,只是须自己添置,到底手重。六姨太就说可以给她的那件衣服添上闪光的缀片,她有自己的行头,这样的“珠宝”很多。她们当即说定,等她夜戏散场,派人来取那件戏装,也来个“晴雯补裘”,连夜补好,不耽搁她明天的日场。小月红一连声道谢,她们说,谢什么,我们喜欢,不碍着你就好!

第二天开戏前,四姨太和六姨太早早地来到了剧场。六姨太补了一个通宵,四姨太一起帮忙的。六姨太一边“补裘”一边哼京剧《晴雯》,四姨太也让她唱了几句剡剧。“我听着蛮好,可以跟月红小姐相比了!”她们一边说趣,一边拿出戏装。小月红一看,果然不同凡响,珠光闪闪,平添几分富贵。等到上台后,灯光一照,更是流光溢彩。她偷觑了一下台下,两位太太正指点着说话,好像很满意的样子。到夜场时,她们又来了。她约她们散戏后一起吃夜宵,谁知她们竟又抢着买单,很是让她过意不去。

有一回,梅兰芳来南方演出,她们让小月红也一起作陪。梅兰芳在两位太太的提议下,还给小月红题词道:一枝独秀。有了梅兰芳的加持,小月红更红了。

小月红演戏忙,两位太太从不添乱。她们总是坐在台下,很投入地看戏。即使要聚会,也是趁小月红歇夏时或者没戏时。凡是小月红的戏,她们都看了。小月红在哪个剧场演,她们就跟到哪个剧场。有时给她打电话,闲聊闲聊,有时给她出点主意。小月红总觉得,她们 比起那些黏着她围在后台的,更让她觉得像是自家人。只是,一旦成了红伶,有时也难以自主。围的人一多,难免冷落她们,她心里有点隐隐的歉疚。

后来,她们看戏渐渐少了。“公私合营”后,王先生已不再是纱厂的老板。

有一年过年,没戏,小月红打算去看看她们。一打电话,才知她们早已搬离花园洋房,做了寓公,靠吃利息过日子。王先生已经过世了。“等你演新戏了,我们再来看。”四姨太说。 六姨太说:“你的戏越演越好了!”自从王先生殁后,六姨太已难得唱戏。梅兰芳南下巡演,她都没好意思去见他。没想到,不久,梅先生竟也作古了。

小月红的好日子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结束的。她下放“干校”劳动,比起那些死去活来的,她算是没吃大苦头,起码没有伤筋动骨。她就演戏出彩,在台下随缘随份,不抢风头,不瞎参与。人说,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运动来时,她就陪着,不是主斗,自然,“吃风”就小。那日,她从干校回来,正好起风,经过公园时,远远看见白杨树晃呀晃的。谁让它长得高呢,吃风厉害啊。她穿过这片林子,抄近路回去。已是秋天,树丛里发出爽爽的声响,群鸟乱噪,不见身影,声音里带着几分动荡和不安。她抬头看看天色,暮云飞渡,仿佛要来台风的样子。

出了这片林子,她看见旁边废弃的客车车厢,竟然也住着人。她以为是捡破烂的,回头看见一个女人在起炉子,有点眼熟,不由停下了脚步。这时,从另一间车厢里走出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旧的毛线背心,端了一脸盆的水放在凳上,衣服的领子都塞进脖子里,大概是想洗头。呀,这不是四姨太和六姨太吗?她们怎么——哦,论她们的身份,肯定是被扫地出门了。那件毛线背心有好几个洞,不知是穿破的还是扯破的。她看看四下无人,就走近了,她们也发现了她。小月红看着她们憔悴的脸色,轻轻问了句:“你们还好吧?”两人苦笑了一下,想请她坐,却没位置。小月红安慰道:“难是难一点,挨一挨,风头总归会过去……”“我听说你也被斗了——你也要好好的!”六姨太说道。她也老多了。

她们住的车厢,冬冷夏热,一下雨就进水。

小月红很是牵挂。她们的样子,总在眼前,挥之不去。当日锦衣玉食,如今衣衫褴褛,真是恍然如戏啊。想起那时进府,楼阁相连,花团锦簇,没想到她们竟会是这样的下场。如今,自己不能唱戏了,房子也被占去了一半,也帮不了她们什么。一日,整理箱子时,翻到几件旧毛衣,本来打算拆了之后,翻新一下,自己穿的,可最后还是决定送给两位太太,各人一件。她是在天暗了之后,偷偷送过去的。

“旧毛衣,你们不要嫌弃才好……”

“哪会呢,你现在也难啊……”

车厢里,她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里面很狭小,转个身都难。堆着的破家什,透着难闻的气味。出来后,她有点后怕,但随即又安慰自己道:“划清界限是应该的,但现在她们已经没钱了,我稍微帮助她们一点,应该不要紧吧。”

八十年代初,有人也曾提议重演《晴雯补裘》,小月红总觉得没心情。

那时,四姨太已过世了,只留下六姨太孤苦伶仃。唯一让她安慰的是,她托人帮忙,为六姨太争取养老院的名额,申请了好几次,总算成功了。

击 鼓

这是罗卫东第二次面对面看见王素琴,离第一次看见她已经有八年了。

与第一次见面不同的是,如今王素琴已经成了隔离审查的对象。这是一个瘦削的女人,颧骨高耸,带着病态的苍白,脸上已经掩饰不住隐隐的皱纹。那时,她穿着军装,脸色红润,比现在好看多了。

罗卫东是军宣队的审查员,自告奋勇来剡剧团的。

一夜之间,剡剧团贴满了王素琴的大字报,有说她是“剡剧祖师婆,破鞋小老婆”的,有说她是国民党特务的,有说她为宋美龄唱堂会的。王素琴一概否认。她说,你可以去查当年的报纸,她拒绝为宋美龄唱堂会,曾是一条热门的新闻。

这次审问的是另一位同志,罗卫东负责记录。他感觉这可能是真的,但他提醒自己,要站稳立场。

“那你为什么要买八袋米栽赃革命群众?”

这是最新贴出来的大字报。大字报说,解放前夕,王素琴私屯大米,当局来查,罪名却让大家承担,居心叵测,而她自己拿的却是大把大把的银元。

“有也没有?”审问的同志一脸正色,罗卫东也抬头瞥了一眼王素琴。

“有啊,”王素琴也是一脸正色,“却是血口喷人!”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别兜圈子!”审查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原来,国民党败退之际,物价飞涨,纸币贬值。王素琴是头牌,拿的是银元,大多数演员,只能拿纸币。为了大家都能吃上饭,王素琴用银元为团里买了八袋大米,藏在戏台下。当时,囤积商品可是死罪。王素琴召集大家,说:“这些大米是买给大家以备不时之需的,万一被当局发现了,你们就说是大家一起买的,不是我王素琴一个人的就行!”

“当时,男人们激动地站出来说:‘杀头枪毙,我们去!到如今,却说我陷害他们。同志,你想,如果说是我王素琴一个人的,这八袋大米还保得住吗?”

罗卫东握着笔,虽然没有抬头,但时不时斜瞟一眼王素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王素琴的不一般。那说话的口气,俨然就是八年前的“梁红玉”。当时,金门炮战正炽,她带团来前线慰问演出,演的就是《梁红玉》。此剧说的是宋金大战在即,军心浮动,梁红玉面对那些惧战畏战的将士说:“我一个弱女子尚且愿意为你们击鼓呐喊,你们堂堂男儿,却不思为国尽忠,奋力杀敌,羞也不羞?”那时,王素琴可谓是英姿飒爽,没想到,今日竟成了阶下囚。

這一天,是罗卫东值班,管理这些隔离人员。黄昏时分,一个老太太怯生生地探身进来,她问王素琴是不是关在这里。罗卫东提高警惕道:

“你是什么人?”

“我是她姆妈,给她来送衣裳。”

“你放在这里吧。”

“同志,同——志,能不能……让我见见她?”她近乎是祈求。

罗卫东本想一口拒绝,但是不知怎的,沉吟了会,还是说了声“好吧”。老太太一叠声说“谢谢”,罗卫东看到她的白发在一颤一颤。他把她带到会见室,让她等着。一会儿,王素琴来了。她一看见老人,眼圈发红,但还是强自镇定地说:

“姆妈,我没事,孩子们好吗?”

“好好,你放心,就是小的,一直哭着要妈妈,又买不到奶粉,只能给他喂米汤!”

罗卫东监视着母女俩,他尽量不去打扰她们。但是时间很快到了,他有意无意地延长了一会儿。只听见老太太叮嘱道:“千难万难,你要挺住,千万记住,你还有两根尾巴!”他诧异了一下:两根尾巴?后来明白,是说还有两个孩子。

但是,事情很快就升级了。罗卫东亲眼看见王素琴被押到万人广场,被台下冲上来的群众打得头破血流。一个群众说,她穿金戴银,我们吃腌菜,她日进斗金,我们累死累活!罗卫东也是第一次听说,解放前,王素琴演戏,一天有一锭金子。一锭金子是多少,罗卫东不知道,但他知道,那该是很多很多钱。但他没有恨,真的,他对王素琴恨不起来。

王素琴被单人关押,这一天似乎情绪很不好,眼神呆滞,像一条死鱼。罗卫东怕她做出傻事来,就盯着她。因为有好几个关押人员,拿头撞墙。他趁其他人员吃饭去了,走到她跟前,向她招了招手。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依然是一副死相。他就直接喊了声:“王素琴!”“到!”王素琴如梦方醒,蓬头散发地移过来。半晌,罗卫东轻轻地说了声:

“你认得我吗?”

“你是——?”王素琴不明就里,不敢说话。

“还记得吗,八年前,你们到金门前线来慰问演出,你还特地到小岛上来给我们唱戏,当时,我们只有四个士兵,你说,就是只有一个士兵,我们也要前去。当司令员打电话告诉我们做好掩护工作时,我们是多么兴奋。真的,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别的人了。”

“你就是那个剡县的士兵?”王素琴的眼睛活过来了,闪出一丝亮光。

“我们用望远镜看着你们渡海而来。当你们离开时,一发炮弹就落在了码头上,真是危险!”

“比起你们,我们的那点危险算得了什么!”

“就凭你这么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要挺住!”罗卫东虽然没法跟她细说,但是,当时她在小岛的山洞里唱的《梁红玉》,的确曾鼓舞了他们的斗志。尤其是他,听到了乡音,犹如见到了家人。

“当时你来前线鼓舞我们,现在,这里就是前线,你要自己鼓舞自己!”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了,罗卫东示意了一下。

从此,王素琴的脸上只有伤痕,再也没有绝望。在她押赴八一劳改农场前,罗卫东还替她通风报信,让她的老妈妈带着孩子来见了她一面。见到孩子,王素琴女人的心又复活了。如果没有罗卫东网开一面,也许,她还真不一定能挺下来。

后来,罗卫东因为把关不严,立场不够坚定,也被审查过。当上下易位时,他想起了王素琴对那八袋大米的辩称,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与他的慌乱相比,着实让人汗颜。此后,在被关禁闭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梁红玉”。他记得,当年王素琴在山洞里唱了一曲之后,因他的请求,为他们加演了一段“击鼓”。山洞里什么也没有,她就用战士们的头盔当大鼓,用筷子做鼓槌,敲着头盔虚拟击鼓的情景。那段唱是高腔,他印象非常深刻——

望长江激流东去浪叠浪,

八千健儿伏桅樯。

看金山峰锁江心披绿被,

万杆刀枪林中藏……

说的仿佛就是他们驻守的小岛。他也常常记得“堂堂男儿,羞也不羞”的话。老实说,他对王素琴还是蛮佩服的。

罗卫东真正看上这出戏,已是八十年代初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当帷幕拉开,舞台的背景竟然是一个山洞。他一下子明白了,那就是他当年驻守的小岛。台上的王素琴,尽管难掩岁月的风霜,但精气神依在。她背挂靠旗,头顶雉尾,手执鼓槌,“咚咚”两声,一个亮相;接着,一阵紧锣密鼓,声音由轻而重,如风如雷,声震霄汉,不由让人热血沸腾。一段高腔,尽管已显吃力,但是唱得更加沉稳老辣,仿佛百年陈酿,一酬知己。

其时,王素琴重任剡剧团团长还不到半年。她再次披挂上阵,全赖他的一句话。那次,两人劫后重逢,王素琴紧握着罗卫东的手,一再向他表示感谢。罗卫东说:

“我要向你感谢才对,你当年岛上的一出‘击鼓,对我可也是鼓舞不小啊!”

一年后,他軍转到剡剧团任书记,第一次讲话时就说,忘不了那鼓声。

莲花落

剡剧是小生小旦戏,最多加个老生,小丑只是鱼肉虾蟹上的葱花。

竹琴香是演小丑的。当年跟王素琴、苏兰珍她们是同一剧团的。她们都是剡县人,苏兰珍是祖籍剡县,但县上已没什么亲人了。

八十年代,剡剧第二春,那可真是热闹。她们虽是国家大剧团的,但也不忘乡情,总会有“剡剧回娘家”之类的演出。八五年那一次最隆重,一团二团都来了,十大头牌轮番上演,轰动了小县城,十里廿里的乡下都有人摸黑前来看戏。竹琴香是剧团里的当家小丑,戏份虽不多,但几乎每个戏里都要撒葱花。她跟苏兰珍合作的是《李娃传》,里面演一个唱莲花落的乞丐李四,很是出彩。

演出结束后,县里组织联欢,每个头牌都要唱一段。竹琴香是葱花,是绿叶,只有在苏兰珍上场唱莲花落时,因为有一两句对词,她坐在底下补台了一下。等到苏兰珍唱完了,团长王素琴看看场子,侧过身来,对竹琴香说:“老竹,你也来一段!”“我就算了!”“你不上台不热闹!”

竹琴香走上台,下面先有人笑,她自己不笑。她演《相骂本》里的奇怪刁,摇着一把芭蕉扇,一边唱,一边这里点一下,那里搭一下,真是活灵活现。她唱一句,音乐烘托一句,然后开始有人跟着节奏鼓掌。掌声很是整齐,拖尾调时,十大头牌和所有在场的人,一起帮腔唱“呤哦调”。这是剡县的乡音,人人都会唱。整个会场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连团长王素琴都笑得很开心,仿佛到了家里,不用再板着一张脸了。

这一次联欢,没想到,小丑压轴,抢了十大头牌的风头。竹琴香心里美滋滋的。

所以,当剡剧一百年时,她若有所待。

自从退休后,她住到了剡县姜家村。老伴过世了,她只有一个女儿,就跟着女儿过,舞台是越来越像一个梦了。她完全成了一个乡下老太太,与村人搓搓麻将,到剡溪边舒活舒活筋骨。

这一次,剡剧一百年,县上有活动,省城有活动,电视台还要同步直播,搞得轰轰烈烈。十大头牌,除了一两个过世的,都走上了省里的红地毯,更是县里的座上宾。竹琴香吃了晚饭,早早坐在了电视机前,拿出了一本八十周年的纪念册,跟曾外孙女瞎掰。

“太外婆,这个是你吗?”

“不是,这个才是。”

“这个像要饭的,我不喜欢,你为什么不演新娘子呢,那才漂亮!”

“太外婆是演小丑的,小丑知道吗,鼻子里点着一块白……”

“那好玩,有趣!”

当夜,女儿陪着她,一直看完了直播。出来一个,她就感叹一番:这个老了很多,那个还是那么有精气神。临到末了,名誉团长王素琴出来讲话,她说:剡剧能有今天,除了一朵朵红花为剡剧增光添彩之外,我们也不能忘了那些绿叶,那些幕后工作者。

“是啊是啊!”竹琴香擦着昏花的老眼,一阵唏嘘。

“这一次,兰珍阿姨怎么没有上场啊?”

“呀,对了,你不说我倒没在意,是啊,她咋没来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第二天就接到了苏兰珍的电话,说要来看她。苏兰珍说,来一次剡县不容易,以后怕是难得来了,无论如何得来看看老姐妹。

竹琴香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八点多点,就等在了村口的大树下。女儿说从县上到姜家村,起码得一个小时,可是她坐不住。早上挺冷的,她包着个头,拄着手杖,一次次翘首远望。

“竹阿婆,你等谁啊?”一个小年轻问她。

“我等苏兰珍,你知道吗,《李娃传》里演郑元和的……”小年轻摇摇头。

“竹家阿姆,这一次剡剧一百年,来的人真多!”

“是啊,都是我们团的,苏兰珍要过来看我……”

“那敢情好,她来了,我们也去瞧瞧,平时只能电视里看看,这一回能看到真菩萨了!”

……

她一直看着那边,看了又看,不知看了多久,另一边走下一个人,一头银发,捧着一束花,旁边是一个陪同的人,扶着,像是要向人问路。两人目光一交会,似乎都愣了一下,又马上认出了对方。

“老竹!”

“兰珍!”

苏兰珍把花送给竹琴香。“这……你还破费这个……”竹琴香有点不敢接似的。两个人好一阵亲热,都颤颤巍巍,相互搀扶,往里走去。原来苏兰珍电视直播那天,发烧了,本来想第二天赶回城里去,后来好些了,就心心念念来看看竹琴香。

“我与你都有十多年没见面了。”

“是呀是呀,我也想你们啊。本来我想,这一次你们来县上,说不定他们也会请我去,我们老姐妹也可聚一场……”

“啊呀,她们实在太不重视丑角了,无丑不成戏,怎么可以把丑角忘了呢?”

竹琴香与苏兰珍手扶着手,并排坐在沙发上。苏兰珍说当初演《李娃传》时,我是郑元和,你是李四兄。戏里,是你一口气一口气把我救活,教我唱莲花落;排演时,你竹琴香是真的教我唱莲花落。你是演小丑的,师傅教过你莲花落;我是演小生的,哪里学过这种讨饭调?喏,你还教我怎样边唱边演呢。苏兰珍轻轻哼起了莲花落——

卑田院的下司刘九儿宗枝,

郑元和当日拜为师,

传与我这莲花落的稿儿。

抱拄杖走尽了烟花市,

挥笔写就了龙蛇字

摆摇着唱一个鹧鸪词

怎的不是贫虽贫的风流浪子

莲花莲个莲花落哟嗬

……

竹琴香也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拿起拐杖,当作叫花棒,敲敲手,敲敲脚,敲敲肩膀敲敲背,仿佛戏里,拿着叫花棒,边唱莲花落边舞叫花棒边向人讨饭。两个人越说越高兴,越唱越响亮,引得女儿走出来,不由笑了起来。门外站满了乡亲,都伸着脑袋往里看。

“这个就是苏兰珍,我教她莲花落的——喏,这束花是她送我的!”竹琴香对乡亲们说道。

“我苏兰珍是红花,你竹琴香是绿叶,没有绿叶,红花也是光秃秃的,大家说是不是?”

“小丑有趣啊,没小丑,戏就不好看!”一个乡亲说。

“当年观众也是喜欢看我的戏的。我一出场,下面就笑成一团啊!”竹琴香很自豪地说。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话。苏兰珍要走时,外面已人头涌动。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向村口去。

“这个就是苏兰珍,她是来看我的!”竹琴香不断向乡亲们介绍。

几个麻将桌上的老太太走过来,她见一个说一个:“我们一起唱戏的,她演小生,我演小丑!”

这时,村路上也站满了看好戏的人们,剡剧之乡的人们都来看苏兰珍,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真人。竹琴香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簇拥了。住在这个山村,她几乎已忘了当年去北京、去香港演出的盛况。

苏兰珍上了车,乡亲们也散了。竹琴香在村口的大树下看着苏兰珍远去,恍惚觉得是戏散场了。往回走时,感觉手头空落落的,原来手杖忘家里了。

门口,乡亲都走了,女儿也忙家务去了。只有茶几上的一束花,让人觉得这里刚才来过客人。她慢慢走着,若有所失。坐下时,才发现手杖就在沙发边。

她拿起手杖,轻轻地敲敲手,敲敲脚,似乎又听见了莲花落的歌声——

摆摇着唱一个鹧鸪词

怎的不是贫虽贫的风流浪子

莲花莲个莲花落哟嗬

……

戏迷赵阿婆的幸福生活

赵雅珍梳着两个羊角辫,蹦蹦跳跳地跟伙伴们走在田塍路上。田间地头,洋溢着春天的花香,还有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放学很早,书包里只有几本书,有的背着,有的拎着,有的甩着。

他们从田塍路上斜抄过去,是为了去李庄看戏。

赵雅珍唱着《童子军军哥》,这是刚学的:

中国童子军、童子军、童子军,

我们,我们,我們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

年纪虽小志气真,

献此身、献此心、献此力,为人群。

……

大家都跟着唱起来,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故意把音拔得很高很高,正好菜花地里的蜜蜂飞出来,在他们脸上嗡嗡地叫,他们用手一拨,有人尖叫一声跑起来,大家也跟着跑起来。

下午的戏果然还没散场,赵雅珍老远就听见一个女子在唱,调子很好听。走近时,出来一个小生,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女人扮的。她喜欢女人扮的小生,男人骨头太硬,唱起来像黄牛叫,她不喜欢。那个小生好俊,脸蛋儿粉嫩粉嫩,跟画上的一样。她不由得痴痴看起来,一直盯着那个小生转,没怎么在意那个花旦。花旦的嘴巴有点大,她不喜欢。

这时,有人拉了她一把,“杏花就在后台,我们快去看!”赵杏花是她的同学,她爹生病死了——听说她学戏去了。

后台,果然看见了杏花,她想去拉她的手,却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她是古代的人,头上梳着髻子,插着簪子。这时,师傅催了她一下,她要上台了。赵雅珍看着她提着拖地的裙子,走上台去。戏台是由稻桶搭起来的,上面铺了门板。他们又迅速转到前台,挤在人群中。只见赵杏花陪在小姐身边,挡住了那个小生。这么俊的小生,为什么要挡着呢?

那天回家,她就跟母亲说,她要去学戏。晚饭时,母亲把这个意思说给了父亲,父亲的脸就拉黑了:去做戏子?你这是不学好啊!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多年之后,她才知在男人的眼里,戏子跟婊子是并列的。难怪父亲甩下两个字:“休想!”

但是,她喜欢看戏,李庄的戏看完了,她就跑到周庄,周庄的戏看完了,他们赵庄也演戏了。有几天父亲去地头,回来晚了,她就搬着饭碗在台前看,直到母亲来找她,她就把饭碗一塞,自管钻到里面去。

她一辈子最难忘的是去省城看戏。她是跟着男人去的,男人在省城工作。他们逛马路时,看见了一个大戏院,正在演出剡剧《西厢记》,由剡剧名小生白玉凤主演。

“白玉凤是我们剡县人,我要看《西厢记》!”她对男人说。男人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省城的戏院果然不一样,灯火辉煌,如梦如幻。她是第一次坐在戏院里看戏,紧张得手上出汗。当帷幕拉开,白玉凤翩翩上台来时,她的眼睛都要直了。这样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她忘了身边的男人。看着看着,她忽地明白,小时候在李庄看的那个戏,其实就是《西厢记》,但是比起眼下的《西厢记》来,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她不由得想起了赵杏花。她不知道赵杏花到哪里去了,显然,她没有红起来。

赵雅珍当夜失眠了,脑子里全是白玉凤的唱,白玉凤的影子。

这次去省城,之所以难忘,还有一个原因,是回来时,父亲被关了起来,因为他是地主。这让她一下子跌入到惊恐中。其实,父亲也亲自种地的,但不管。听说李庄的李伯就被枪毙了。好在,她家的地虽然全被收了起来,他父亲到底还是放了出来,但已经奄奄一息。他是气的,不久就死了。

她的男人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不久,也从省城回来了。当时,她还隐隐有点高兴,可以团聚了。他在中学教书。一九五七年的时候,被抓走了。起先,还有点消息,后来,信也没了,她写信去,也没回音。听说他被转到了大西北,她想去找他,但被四个孩子围住了,没法脱身——小的一个还嗷嗷待哺呢。

最难过的是六零年。孩子们说饿,她说,妈妈给你们唱戏吧,戏里有好吃的。她一个人时,常常唱剡剧《何文秀》。《何文秀》里的王兰英,仿佛就是她自己。王兰英听说男人何文秀死了,常常一个人哭;她不知道男人的死活,也一个人哭。但她的心里,藏着期盼,何文秀后来做大官回来了,她不指望男人衣锦荣归,只指望他能平安回来。戏里唱的是何文秀从窗外往里看,发现王兰英在祭奠他,供桌上摆着一碗碗的小菜。她就唱给孩子们听——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

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

第三碗香芹蘑菇炖豆腐,

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

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

第六碗酱油胡桃醉花生。

……

“妈妈,我更饿了。”

“我这些菜都不想吃,我只想吃饭!”

“什么菜也不用,只要酱油浇饭,我就能吃三碗!”、

“我能吃五碗!”

“我能吃十碗!”

她熬到晚上,给这些“活虫”熬粥吃。她把锅底的粥给小儿子。大女儿剩了小半碗留给她,她烧了一锅的白菜根,把剩下的一点粥倒了进去。白菜根是晚上从生产队的菜地上偷来的。其实,也说不上偷,只是不想让人看见。菜根不是菜帮,是底下留在地里的一截,根本不能吃,全是渣渣,就像苋菜头,但不如苋菜头好吃,也根本吃不饱。她就这样吃着,算是吃过了。

这样那样的运动总算过去了。她的男人“回来”了,只有一张通知单,连个骨灰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那一阵,乡村广播总是唱剡剧《祥林嫂》。她一边洗菜,一边听着《祥林嫂》发呆。有时天黑了,她菜也不洗,饭也不烧,一个人坐在门口流泪。祥林嫂唱得好悲惨,仿佛就在唱自己。祥林嫂说道——

(白)我要告诉去……我一定要告诉去……我到哪里告诉去啊?

(唱)我只有抬头问苍天,

苍天不开言。

我只有低头问人间,

人间也无言。

……

所以,她后来每唱这一段时,总是眼泪汪汪。女儿总要批评她:“妈,你哪一段不好唱,干吗老唱这一段呢?”她在心里说:“妈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有男人,有儿有女,妈这一辈子,风风雨雨,都是一个人在过,这样的日子,你们知道吗?”她不能忘怀的是,拿到这张通知单时,手簌簌地抖。她想出门去,但不知出门去干啥;她又往屋里走,屋里空无一人。她想去问人,人谁知道?那通知单上,连个具体的日子都没有,她就把接到通知单的这一天当做他的死期,开始戴白花,为他守孝,为他做“头七”、“二七”、“三七”……她知道,现在自己真正成了寡妇,虽然,她已多年一个人过。在那些日子里,她听到乡村广播里似乎一直在唱“哭夫”的戏,一会儿是《法场祭夫》,一会儿是《英台吊孝》,一会儿是《孟姜女哭长城》。她听着这些戏,天就黑了。

日子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转眼她成了老太太,大女儿的女儿都生了娃。看着一茬茬新庄稼长出来,她想起了早年里自己做姑娘时漫天的菜花黄——现在到处都是房子——自己和同伴们走在田塍路上跑来跑去。有一回,外孙女带着玄外孙来看她。这小家伙很可爱,她很喜欢。外孙女突然有点事,离开了一会,她就跟玄外孙一起唱歌。她教玄外孙唱《童子军之歌》:

中国童子军、童子军、童子军,

我们,我们,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

……

她就把手放在额前,像是行军礼。玄外孙也照着她的样子,唱着“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外孙女跑回来时,看见他们这一老一小,行着军礼,唱着“童子军”的歌,笑得咯咯响。她也不知道外婆唱的是什么。她告訴外婆,过几天带她到大剧院去看“白马”的《西厢记》——刚才,她拿到了戏票。

“白马?白马是谁?”

“白马你都不知道?你不是看过白玉凤的戏吗?她是白玉凤的弟子,姓马,长得非常非常帅,戏迷都叫她‘白马,你看过就知道了!”

是的,她后来还看到过一次白玉凤。那次,白玉凤回乡义演,可惜她只站着唱了一段。听人说,她的腿已经废了,六十年代去沙家浜割芦苇,得了风湿病。当她提起当年曾在省城亲眼看过白玉凤的《西厢记》时,没有一个戏迷不眼红的。

她又进了一次大剧院,离上次进省城的大戏院已经半个多世纪了。那次去,很隆重,轿车来接的。子孙满堂,大家围着她,她穿着一件吉祥色的唐装,高兴得乐开了花。邻居们都看着她,仿佛她当年做新娘一样。

“外婆,你说她唱得像不像白玉凤?”

“像啊像啊,比白玉凤唱得还要好!”

白马扮演的小生面如冠玉,器宇轩昂,果然不同凡响。当“他”得意的时候,轻轻一踢前后褶子,身子一旋,前后褶子飞起来,那真是神采飞扬,好看极了。

她想起了那一天看白玉凤时,也是这般光景。那时,她几乎忘了身边的男人。这些年,她真的已忘了男人。她几乎想不起他清晰的面影。也许,哪天在街上碰到,他们都会擦肩而过呢。

热闹总是很快过去。一个人冷清时,她就看戏曲频道。有一回孙辈们在唱卡拉ok,她凑过去。他们让她也唱一曲,她就唱了一段《西厢记》。大家都很惊诧,她很得意地说:

“我当年也是读过书的!”

女儿补了一句:“你们外婆,那时可是地主家的小姐呢。”

有一回病后,小女儿带她去“文化礼堂”的戏迷俱乐部唱戏,是现场伴奏的。那些人一见赵阿婆也来唱戏,都鼓起了掌,祝贺她重新康健起来。她坐在轮椅上,接过女儿递过的话筒。她耳朵有点重听,女儿帮她起了调。她就唱起《西厢记》来,有腔有调,虽个别音有点不准,那也是没办法,都九十多岁了,嗓子不听使唤,就像小孩子唱歌走调一样。她在唱的时候,很投入。她唱的是白玉凤的老调,白马的调她接不上。

月殿神仙归洞天,

此地空余杨柳烟。

门掩了梨花深院,

粉墙儿高似青天。

……

这么美的词,她苍老的嗓子还是唱得美滋滋的。大家都拿起手机给她录像。女儿老是来干扰她,一会儿替她把正话筒,一会儿理理她的头发。当女儿再次来把正她的话筒时,她恨恨地用手挡了一下。大家发觉,老太太还是蛮有脾气的。一曲完了,大家都为她喝彩,她说:唱戏比吃补药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没想到,这竟成了赵阿婆的绝唱,一个月后她就过世了。

临死的时候,也没什么痛苦,嘴巴轻微地动着,隐隐约约听出好像是“杏花”这两个音,没人知道它的意思。有人说,说不定她在唱戏呢。

大家都说赵阿婆无疾而终,是她的福分,仿佛她一辈子都这样幸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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