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清
一顶大红花轿从官道远处浮来,宋妈扭着脚丫儿兴冲冲直奔绣楼。绿袖正懒洋洋翻着父亲绿天庭留下的那本线装《西厢记》,读到“云雨初度,流丹溢席”一句有些好奇。三月春风夹杂着花香与草香,鲜美四溢,绿袖似醉非醉,轻轻将云鬓搁在红棕色的窗棂上。宋妈一边扭着脚丫儿,一边高叫,小姐,小姐,恭喜你呀!抬你的花轿来了。绿袖往窗外望去,那顶大红花轿正浮上石拱桥,一路唢呐声欢快而来。于是说,宋妈,恭甚喜呀,嫁给一个老朽,还算得上喜吗?宋妈一脸尴尬。
绿袖上轿时孤身一人,妆奁也显得单薄,唯有迎亲的鞭炮声和唢呐声把气氛渲染成橘红色。绿袖身穿一件桃红色绸衣,在宋妈搀扶下迈出门槛时,轿夫把大红花轿悄悄作了倾斜。绿袖看了一眼宋妈说,宋妈,你保重。宋妈看绿袖已撩起花轿门帘,喉咙哽咽,也回了一句,小姐珍重。宋妈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时候,绿袖已稳稳当当地坐在花轿中,一时唢呐声鞭炮声闹得沸反盈天。宋妈转过身,泪水便涌了出来。宋妈急急的跨过门槛,去拉两扇沉重的大门,樟木门响起苍老而心力交瘁的呻吟声,接下去便是一声沉重的闷响,两扇樟木门合在一起,陈旧的朱红漆被震得脱了皮,纷纷剥落在青石板上,两只青铜门环叮当作响。宋妈反手靠在门柱上,一时不觉得门外还有太阳,她正在想绿袖的父亲绿天庭。
绿天庭曾为宁海盐官,显赫一时,那颗大印二十年来为他赢得了许多笑语与颂歌,更为他带来了殷实的家底。可惜的是绿天庭的妻子绿夫人在生产绿袖时撒手而去,幸亏催生婆的努力,才将已满脸紫色的绿袖唤回了人间。绿天庭郁郁寡欢几年后,发现女儿绿袖一如其母,才渐渐以绿袖来抚慰创伤,亦不觉有年。
民国七年,十六岁的绿袖正人面桃花,绿天庭把她送到省立女子中学。绿袖走后,作为父亲的绿天庭总感落寞和惆怅,便日日借戏消愁。同僚们劝他续弦,绿天庭总是一笑了之。其实,绿天庭自己心里明白,不是不爱红装,只是知音难觅。同僚中也有几人懂他的心思,便四处张罗,但总无善听琴者,绿天庭只好抱拳作揖,谢各位美意。这年夏天,宁海出奇的闷热,整个府城的人夜不能寐。六月十三,恰好有班戏子路过城门,知府大人一时兴起,便请戏班留下消暑。知府大人请了同僚,绿天庭当属之列,不想三生有缘,戏班里那位旦角一上台就对着绿天庭暗送秋波,绿天庭接了她的目光,竟然酒不醉人人自醉。不想,坐在知府大人旁边的帮办也把目光粘在那位旦角的鼓鼓的胸部上,于是便演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争夺战,结果以绿天庭家破人亡而告终。帮办买通一位高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绿天庭的那颗官印盗走,以致绿天庭惶惶不可终日。数日后,帮办让人复制一方,将原物悄悄放回绿天庭的书房,暗中把那件复制品卖给盐贩。绿天庭正在庆幸官印的完璧归赵时,帮办又买通知府大人,暗中告了密。于是,绿天庭便臭名昭著,自然被送进监狱。宋妈还清晰地记得,绿天庭绿老爷被官差投进监狱这一天,正是这一年中最后的一个大热天。绿老爷临走时,还关照宋妈说,先不要告诉绿小姐,说是到福建办差去了,过些日子我会回来的。可惜绿天庭话如是说,但人却为黄鹤。在他走后的当夜,万贯家财被洗劫一空,绿家的家丁、佣人全作鸟兽散,只有宋妈彻夜啼哭,直到东方泛白,才躺在伙房里睡去。后来,老爷绿天庭一直没有回来。到了绿袖从省城读书回来的当日,宋妈还不知道如何向绿袖交代时,两个官差送来一个木盒,宋妈和绿小姐打开一看,木盒里装着的竟是老爷绿天庭的牌位,绿袖歇斯底里尖叫了一声父亲,便昏死过去。
绿袖自然辍学,后来的日子一主一仆过得寡淡无味。新年将近时,宋妈说,小姐,还是嫁人吧!绿小姐说,嫁给谁呀?宋妈。宋妈说,小姐的意思是什么?绿小姐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有钱人家,做小的也行。宋妈没有说话,单是叹了一口气。
绿袖的大红花轿抬到白家时,已是掌灯时分。白家的灯火一片辉煌,绿袖浑然不知。等到大红花轿停在白家大门口,一个作为伴姑的俏女子撩开花轿的门帘时,才看见绿小姐睡着了,施过粉黛的脸上还留有泪痕。那位作为伴姑的俏女子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三太太,三太太,到家了。睡梦中的绿袖仿佛听见遥远的他乡有人在呼唤,于是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睁开眼,见外面灯火辉煌,一位俏女子正对着她浅浅一笑,便问道,到了吗?那俏女子说,三太太,您看呢?俏女子说话时侧过身,指着白府大门门楣上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轿夫把大红花轿微微前倾时,俏女子搀扶着绿袖走出轿来,霎时间,鞭炮声、唢呐声在白府上空回荡。绿袖给弄懵了,一时不知所措。俏女子指着地上通向白府门口的红口袋说,三太太,您从上面走过去吧!绿袖一脚踩在红口袋上,一股新鲜感油然而生。绿袖走了三步停下来,回过头看花轿一眼,唢呐声便戛然而止,看热闹的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俏女子俯在她的身边说,走吧!走吧!三太太。绿袖记起了什么,便急急地在红口袋上走过。霎时鼓急锣密,唢呐声也显得急促而嘹亮,看热闹的人便哄堂大笑。
到了亥时,白绅士手执一柄檀扇,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两位婢女向白绅士道了个万福,白绅士笑意盈盈。两位婢女退出房门,坐在绿袖旁边的那位俏女子也站起来向白绅士欠了欠身子。白绅士并不在意俏女子的举动,只是把目光落在绿袖鼓鼓的胸脯上。绿袖穿一身桃红色绸衣,青春的曲线流水行云般美妙,烛光照过去,一个毛茸茸的剪影画在墙壁上。俏女子迈出门槛时,绿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干瘪的老头子对着她微笑,绿袖一脸迷茫。白绅士走过来,把檀扇搁在红木桌上,一手捧起水烟枪,坐在绿袖旁边的龙椅上。绿袖无所适从,站也不是,坐也不稳,心里有些发痒。白绅士见她把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便伸过手来轻轻地放在绿袖白嫩的手背上。绿袖一惊,想抽回来,又觉不妥,便也不动。白绅士把拿水烟枪的手也伸过来,绿袖粉嫩的小手如同羊羔般温顺。白绅士一边揣摩,一边啧啧赞叹绿袖春笋般的手指。过了好一会,白绅士把水烟枪也搁在红木茶几上,站起来去抱绿袖。绿袖的臀部很沉,白绅士走了几步,绿袖的身子便从他手中滑落下来,白绅士满脸愧色。
绿袖躺在红木雕花大床上,闭着眼,桌上那高烧的红烛仍在她眼前闪烁。白绅士轻轻褪掉绿袖身上的衣裤,见绿袖洁白如玉,一时有些昏昏然,等他再定眼看时,这高高低低的胴体便清香四溢。白绅士捻着山羊须吟道:“半榻清风,一庭明月,洞房相会情难说。美人兀自更多情,做个翰林风月。回头一笑生春,却胜酥胸紧贴。尤云滞雨,听娇声轻聒。疏竹影萧萧,春花香拂拂。”白绅士一边吟,一边把嘴和手同时引向胴体,漫游了很久之后,白绅士趿着鞋,来到红木桌前,打开抽屉,捡起一根玉麈。绿袖正有些兴致,开始湿润起来,突然感觉少了什么,便睁开眼,见白绅士手里拿着一根玉麈走过来,有些纳闷。白绅士让她挪开双腿,绿袖一阵紧张,刚才的兴致烟消云散。白绅士借着烛光,用玉麈轻轻点拨,不多时,绿袖便欲仙欲死,将那身子上下起伏,左右摇摆,几粒雪白的糯米小牙咬着粉红色的下唇,额头上早已渗出点点香汗。白绅士也哆哆嗦嗦去解裤子,绿袖有意瞟了一眼,白绅士的东西像一只干瘪的大龙虾。无论白绅士怎么努力,总是无法进入绿袖的身子。白绅士尴尬地站在床前,绿袖抓过一个枕头压在自己脸上,泪水与香汗一并渗入枕头。过了好久,白绅士和绿袖躺在床上相对无言,白绅士想打破沉默,便说了很多好听的话,绿袖却毫无反应。白绅士又打开小盒找出两粒翡翠戒指,轻轻地套在绿袖手指上,绿袖仍然一脸厌倦。
绿袖醒来时,白绅士早已起床。绿袖隐约中听见有小鸟啁啾,一时还以为在自己闺房里,睁开眼来看时,知道自己已是白绅士的三姨太了。绿袖慵懒地伸伸腰,让自己清醒一下思绪,披了一件丝织短衣,把头靠在红木床沿上,昨夜的情景又历历在目。白老爷瘦骨嶙峋的躯体让人恶心,那龙虾更是让人欲哭无泪,唯有他手中的玉麈,却是一根法力无边的魔棒,这漫山遍野的少女春潮看来要毁灭于这根玉麈。三姨太想到昨夜的情景有些发怵,她叹了一口气,一时觉得有尿意袭来,便趿着鞋下床,完了事,房间里便荡漾着一股淡淡的臊气。三姨太打开窗门,新鲜的空气弥漫过来,那是春的气息,连沉睡了一冬的泥土也散发出诱人的芬芳。三姨太看窗外有几株柳树和桃树,小鸟在桃树枝头叽叽喳喳地吵闹,还不停地上下扑腾着,柳树的枝条柔嫩无骨,春风过处,便舒舒缓缓地飘荡。柳树和桃树的外面便是一个偌大的湖,湖边还有水榭,水榭有两处,一为樵云,一为浣月。水榭画栋雕梁,红得深沉。湖面上微微凸起的水波款款有致,一时看来,让人想起国色天香的女子金莲缓移。三姨太见了,倒也心旷神怡。
三姨太懒洋洋地穿好衣衫,早有一位婢女捧着铜盆在门口等候。三姨太开了门,见婢女手中的铜盆里是一泓清水和一条白色毛巾,便知是让自己漱洗。婢女怯生生地说,三太太,您请。三姨太说,你叫什么名字?婢女说自己叫碧云,萧山人,来这里两年了。三姨太又说,你几岁啦?婢女碧云说,过了八月,就十五岁了。婢女碧云说完便低下头。三姨太看了看碧云白嫩的颈项,把手浸在水里,捋起毛巾轻轻绞了一下,那水便落在铜盆里,溅出几粒水珠。三姨太说,老爷呢?婢女碧云说,老爷玩鸟去了。三姨太想问什么,听见大门口有人高叫道,老爷回来了!婢女碧云说,我给您先梳一下妆吧!待会儿便要开饭了。
三姨太梳好妆从楼上下来,随婢女碧云穿过右厢房走廊来到饭厅时,白绅士正和两个太太说笑着。见是三姨太来了,两位太太都亲亲热热的拥她入座。三姨太一一道了万福,坐在白绅士身边。早饭是燕窝糯米粥,又稠又香。三姨太本来有些饿,见两位太太吃得斯文,自己又不好放肆,便也细嚼缓咽。饭吃了一半,白绅士说饭后要给她们看一样东西,让众太太先猜。两位太太便叽叽喳喳瞎猜一通。白绅士捋捋山羊须一股劲摇头。三姨太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白绅士说,你说呀!三姨太微笑着把一匙燕窝糯米粥放在嘴里。两位太太都在出神地思索。白绅士抓起三姨太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裤裆上,单薄的白绸衫凸出那东西的轮廓。三姨太的脸上迅速飞起两朵红晕。坐在对面的大太太说,老爷艳福不浅哪!三妹这么漂亮。白绅士说,你们猜呀!猜对了赏一只翡翠玉镯。白绅士轻轻地在三姨太手上捏了一下。三姨太看着碗里的燕窝糯米粥说,老爷,是鸟吧!三姨太说话时满脸通红。白绅士哈哈大笑说,到底是多念了几年书。两位太太都嚷嚷说,三妹是怎么猜的?三姨太说,早晨我看见老爷提着鸟笼从外面进来,老爷走过西厢房走廊时还看着鸟笼笑呢!两位太太一时欣然,都说三妹真聪明。又问老爷什么鸟。白绅士说,是只漂亮的画眉,项庄项爷的宝贝。大太太与二姨太都知道项爷是古董商,遇到收了好字画的时候,都到府上来请白老爷过目。
早饭后,大太太说自己要给远在北平念书的少爷纳两双布鞋底,便独自回房,二姨太围珠和三姨太来到白老爷的书斋,白老爷书斋有个名,叫云古斋。云古斋三字刻在樟木板上,黑底金字,气度恢宏,出于康有为之手。书斋里东面是两只红木橱,橱里层层叠叠,摞着线装书;南面一张红木长方桌,桌前是一把红木嵌白玉太师椅;西侧靠墙壁处放着两把红木椅,椅中间是红木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盆兰花;北墙上挂着四幅屏书法,是郑孝胥的墨迹。三姨太正想着那只画眉鸟,不想头上鸟声婉转悦耳,便仰起头,见一只白藤鸟笼悬在梁上。白绅士伸手摘下鸟笼,二姨太连说好鸟好鸟。三姨太定眼看时,见鸟背羽毛绿褐,下体金黄,腹部一片灰白,体态如蛾眉。白绅士说,韩偓不是有两句诗吗?“不如寄与星郎去,想得朝回正画眉。”二姨太围珠无心在诗,便说,老爷你说过的呀,要赏三妹翡翠玉镯!白绅士忙说幸亏你提醒,不然我倒忘了。白绅士把鸟笼递与三姨太,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翡翠玉镯、一块玉佩。三姨太接过翡翠玉镯,谢过老爷恩典,套在藕一样的玉臂上,玉臂便清辉四溢。二姨太也收了玉佩,谢过老爷,两个人又围着画眉逗弄。
春天的日子很快就过去,白府门前的红绢灯笼逐渐褪了颜色,该熟悉的都已熟悉,该了解的也已了解,三姨太对白府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日子一天天索然无味,唯一能为她解闷的便是坐在水榭中闲读那本线装《西厢记》。可书中某些段落的描写却更加撩起她荡漾的春心,这种欲望越来越炽热,三姨太几乎不堪重负。大太太和二姨太都沉迷于打牌,打牌一般是下午的事情,大多请人家来府上,有时也出去到人家府上,上午的时光除了睡懒觉,便是做些女红。两人也让婢女来请三姨太打牌,但三姨太一打牌就头晕。该和的不和,不该和的,又迫不及待地把牌推倒。于是便包牌,包牌自然处罚。一圈尚未下来,三姨太便输得粉脸通红。要是这时候白绅士进来,自然会坐在她旁边帮着打,不几回,就会赢得神采飞扬。但白绅士很少来,白绅士养鸟品茶,读画抿酒,几个高人凑在一起常常海阔天空,聊得飘飘欲仙。有时候也把新鲜的话语带回家里讲给太太们听,说孙中山这次又受桂系军阀和政学系的挟制,去了大元帅职务到了上海,“中华民国”党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中国国民党;又说“二十一条”是套在中国人脖子上的绳索。白绅士说这番话时,往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斜躺在红木躺椅上抽水烟。婢女碧云蹲在他旁边,轻轻捶着他的腿部。过一两刻钟,白绅士便呼噜入睡,手上那杆水烟枪捏在手里。三姨太便让婢女碧云给轻轻地取下来,千万不要把老爷惊醒。婢女碧云先将白绅士手中的水烟枪松动一下,见无反应,再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有时抽了一半,白绅士突然捏紧烟枪,婢女碧云便会惊出一身冷汗。这时候,三姨太就会走过来,站在白绅士前面,让婢女碧云去抱一条毯子给老爷盖上,自己伸手去取烟枪。
这年夏天,白府来了一位男佣人,消息是婢女碧云告诉三姨太的。那天天气闷热,三姨太来了身子,白绅士嫌臭,又怕染了白绸衫,便去了二姨太围珠房里。这是白绅士的规矩,三姨太第一次来身子时没有告诉他,他闻到异味,半夜里开了房门要出去。三姨太说,又不会脏你,何必半夜三更去敲人家的门。白绅士说,我想了就恶心,下次要早些日子告诉我。白绅士没有叫佣人,自己打着灯笼拂袖而去。那次是到二姨太围珠那里,二姨太睡得沉,让白绅士站在门外敲了好久,以致白绅士第二天接二连三打喷嚏。那鼻烟壶真管用,白绅士整天拿在手里。后来的日子三姨太真的很留心,到了该提醒的日子,就红着脸悄悄地说与白绅士。白绅士皱皱眉,点一下头说,完了再告诉我。三姨太便待这东西流尽后,再让火房烧上一木桶暖水,把整个身子浸在里面,上上下下地梳洗一遍,然后再喷些香水,换一套艳服。这时候,白绅士见了便会拈着山羊须,摇头晃脑地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晚上被窝里的事情,白绅士仍是无能为力,只好借助于玉麈。这一次,三姨太小解时见来了消息,便把白绅士堵在门外。婢女碧云是替三姨太送东西来的,三姨太便让婢女碧云留在房里说悄悄话。三姨太说夏天冗长,一个人闷着好烦,让婢女碧云说些新鲜事,婢女碧云便把来了男佣人的消息告诉三姨太。三姨太听了,问婢女碧云,佣人哪个时候来的?婢女碧云说,他是中午到的,太太们都睡了,管家蔡先生带的人,听说早几天老爷吩咐过管家蔡先生,还是要个干重活的男人,蔡先生便四处张罗。三姨太知道蔡先生就是管钱管田的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头,他常常戴一顶黑色西瓜帽,穿一件丝绸蓝马褂,不穿裤,穿裙,白老爷很信他,大小事情由他一手操办。管家蔡先生还写得一手好字,早年亦为大户人家修过谱,文墨尚好。所以白老爷有时也让他来书房坐,一主一仆,说古论今。但管家蔡先生总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话尽拣好的说,把白老爷心里熨得舒舒服服。婢女碧云见三姨太呆呆地不说话,一时怀疑自己说错了什么,便要出去。三姨太说,我又不困,你别走,你拿扇子扇我好了。婢女碧云便取下挂在床边的真丝团扇,坐在三姨太旁边轻轻摇着。三姨太说,碧云,什么算是重活?婢女碧云说,三太太,重活很多,比如挑水、劈柴、舂米、倒尿桶都算重活。三姨太说,这些过去都是谁干的,为什么到现在找人?婢女碧云说,过去有个叫顺发的男人干过,去年冬天他老婆病死了,家中还有一个患羊痫风的老母无人照顾。他走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重活便让女佣们凑着干,这几天,不知老爷又怎么想的。三姨太听婢女碧云这么说着,让她去点一根檀香,薰薰房间。婢女碧云点了檀香后,又坐在三姨太身边继续给她摇扇。一股香气在屋里流淌,婢女碧云说,好香啊!三姨太说,真的吗?碧云,老爷都嫌臭呢!
三姨太非常的日子很快就过去,尿桶里猩红色的纸重重叠叠,垒得跟小山一样高。三姨太想,该是老爷回来的时候了,这些脏东西要先倒掉,人当然要洗洗,免得老爷一脸苦相。三姨太正想着,婢女碧云把点心送过来,盛点心的碗放在一个木盘上。婢女碧云端着木盘从西厢房走廊右角转过来时,三姨太便看见她,站起来隔着半开的窗门喊:碧云,碧云,有什么好吃的呀?婢女碧云在楼下应着,是莲子汤,三太太您爱吃吗?三姨太听说是莲子汤,便觉得满口甜腻腻的,等到婢女碧云上楼来,便说赏给你吃吧!我又不想吃。婢女碧云谢过三姨太,便站在一旁吃了,喝完了还贪婪地顺着碗沿舔了一圈。三姨太坐在一旁见了,便笑着说,看你这副饿相,好像是半辈子没吃东西了。三姨太一边说着,一边让她去找那个刚来的男佣人,婢女碧云便端着空碗下楼。过了片刻,那男佣人便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抖抖地说,三太太有什么吩咐?三姨太正打开樟木箱找衣服,找了七、八件都不如意,花花绿绿地堆了满床。听见门口有人怯生生地叫她,知道是男佣人来了,便回过头来,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站在门口,熊腰虎背,皮肤黝黑,上身穿一件兰粗布衣褂,半裆裤,赤脚,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突起。三姨太便合下箱盖,让他进来,那人一直没有抬头。三太太绿袖说,在我屋里你随便吧!那人听了这话,才抬起头看了三姨太一眼。三姨太见他浓眉,阔嘴,眼光却有些浑浊。问他名字,那人说自己姓陈,叫陈宝宝。三姨太听了,差点笑出声来,这样一个彪形大汉怎么取个娃娃名字?陈宝宝说,三太太有什么吩咐?三姨太指着墙角边的尿桶说,你把这东西倒了,洗刷干净后再送回来。陈宝宝点了一下头,把尿桶提了出去。这一下午,三姨太坐在木桶里沐浴时,被香草水的香气熏得有些迷茫,水汽中闪烁的全是陈宝宝的影子。
白绅士从项庄回来天已擦黑。白绅士一踏进门槛,就听说三姨太下午吩咐过婢女碧云让吴妈烧水,便知道那个令人厌恶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姨太坐在院子里纳凉,听见屋里有白老爷的声音,对坐在一旁摇扇的婢女碧云说,你去吧!上楼点支檀香,婢女碧云明白了三姨太的意思,便说三太太体贴人,难怪白老爷喜欢你。三姨太见她打趣也不恼她,一边抬头望望天空,十五的夜晚,月光真的如水一样流淌。小时候听宋妈讲玉兔和嫦娥的故事有些伤感,是为嫦娥的寂寞。读女子学校时,父亲绿天庭告诉她,这是传说,不是真的。但绿袖对父亲绿天庭的话只记了个大概,因为这伤感的故事太美丽、太动人,她舍不得抹去。
上床时,白绅士发现三姨太依然风采照人。他想,女人真有点不可思议,来的日子无精打采,去了的日子春意盎然。三姨太看了白老爷一眼,笑得妩媚。窗外月华如水,灯台上红烛高烧。三姨太身上只有暗红色的肚兜和墨绿色的短裤,鼓鼓的胸脯和滚圆的大腿使白绅士兴奋不已。白绅士便让三姨太下床,自己斜躺在竹椅上抽水烟。三姨太说,老爷你干啥呀?白绅士走过去摸摸三姨太的胸脯和臀,示意她去了身上的东西。三姨太有些不好意思,解下肚兜和短裤,赤裸裸地站在白绅士前面。白绅士乐呵呵地说,走吧!走起路来看看。三姨太忸怩地走了几步,站在白绅士面前。白绅士亢奋起来,便扔掉手中的烟枪。三姨太知道他抱不动自己,就走过去躺在床上,见白绅士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估计自己的胴体可能唤醒了他沉睡的功能,心里一阵暗喜。但白绅士始终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只不过是在边上一擦,就垂头丧气。三姨太见了,也不说话。白绅士一脸愧色,又去拿那柄玉麈。三姨太便急急地穿了衣服,一个翻身,把脸向着床壁,弄得白绅士拿着那根玉麈站在床前一时不知所措。第二天,婢女碧云发现三姨太的眼睑上多了一圈青晕。
江浙的初秋其实要比夏天闷热,初秋的一段时间里,太阳有秋老虎之称,一整天下来,连房间里的草席都被烤得发烫。黄昏时,白绅士大多跟太太们玩牌,婢女则站在一旁打扇,消暑的东西往往是西瓜和绿豆汤。三姨太并不喜欢,有时玩着玩着就觉头晕。便让婢女碧云去请人家来,自己则一个人去水榭上坐坐,说是清静清静,免得闷着不舒畅,有时还把脚浸在水里凉快。有几次让婢女碧云看见,婢女碧云说,三太太使不得,那会着凉的。三姨太总是笑笑说,着什么凉呀!这样的大热天,要是男人,我还要把身子都浸下去呢!婢女碧云听了,不敢把话学给白老爷听,她怕白老爷生气。
离水榭不远的地方有两间柴房,孤零零的,四周没有房屋,柴房的南面有一口清水塘,靠西边是一个土丘。男佣人陈宝宝就住在柴房里,陈宝宝来的那天,婢女碧云便告诉了三姨太。有几次婢女碧云出门找三姨太时,看见三姨太一手捧着那本线装《西厢记》,目光却呆呆地落在不远处的两间柴房上,连婢女碧云的脚步声也未曾察觉。婢女碧云走近时,将身子隐在水榭廊柱的背后,轻轻抽去她手中的那本书,三姨太才惊醒过来。婢女碧云想,三太太真的不像这家子的人,一个人孤独着,也怪可怜的。
初秋将尽时,婢女碧云接到家里捎来的口信,说母亲得了伤寒,病得很重,要她赶紧回家。婢女碧云听了,也忘了谢那位带来口信的庄稼人,一时待着,怔怔地站在大门口流泪。管家蔡先生刚好从外面收账回来,见了婢女碧云这副模样,问个究竟。婢女碧云便一一告诉了管家蔡先生。管家蔡先生叹了口气说,圣人早就说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吃五谷杂粮,这自然难免,你还是去将此事说与老爷,借几日时间,到我屋里支些盘缠,早早回去吧!婢女碧云听了,谢过管家蔡先生,直奔白老爷书房。白老爷和项庄的项爷坐在书房里一边抿酒,一边谈古论今,地上还摊着一张古画。项爷肥头大耳,像弥勒佛一样,脸上荡漾着迷人的笑意。白绅士见婢女碧云一脸慌张,问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婢女碧云说她母亲得了伤寒,病得很重,万望老爷开恩,让她赶紧去一趟,见上一面。婢女碧云说到伤心处,便泪流满面。白绅士听了,转身在一个青花瓷瓶里抓了一把药,用宣纸包了,递给婢女碧云,又交代了煎法,让她立马就动身。婢女碧云跪在地上给白绅士磕了三个响头,便去自家房里收拾了几件衣衫,把药放在中间,用一块土布包着,在外面按了两按,再到管家蔡先生那里领了三块大洋,急急地上楼来找三姨太。三姨太见婢女碧云这副模样,问过仔细,开了红木箱,掏出一只羊脂玉镯递给婢女碧云,说万一急了,就换些钱。婢女碧云谢过三姨太,一路急急而去。
婢女碧云走后第二天,天气异常闷热,白老爷去了项庄。三姨太睡过午觉后,总觉得浑身难忍,洗了身子,带了那本线装《西厢记》去了水榭,见旁边无人,就脱了鞋与丝袜,把脚浸在水中,一边读着《西厢记》。正着迷时,忽然感到脚痒痒的,定眼一看,见一条小鱼正在挠她脚底的痒痒,便放下书,逗弄着小鱼。过了一会,三姨太觉得有些头晕,便抬起头来,看见陈宝宝从屋里出来,赤裸着上身,系一条短裤,光脚板。三姨太看见他走到外面柴堆上搬了一捆柴爿,走进屋里。三姨太有些好奇,想去看看,便不管脚上还留有水珠,就匆匆穿了丝袜和鞋,合了那本线装《西厢记》,沿着湖岸走过去。到了柴房,三姨太便从北面绕过去,站在东面的窗口边,往屋里一看,陈宝宝正好背着她,挥动着一把白晃晃的斧子,正在劈柴,短裤已被晾在一边,三姨太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过了一会,陈宝宝有些累,放下斧子坐在小木凳上抽烟斗,三姨太早已侧过身,偷眼看个正着时,心想,要是老爷也这样健壮,做个小的倒也无妨。
第三天,白绅士也出了远门。这么热的天气,白绅士本来不想出门,无奈项爷的一张油嘴。项爷听说省城有一家古玩铺开业,那古玩铺就开在西湖边,气派大着呢!买卖场上看瓷器宝玉自己心里有底,看古旧字画眼力不济,只得请白绅士出山。白绅士好久没去西湖了,也想去西湖画舫找些精于管弦的歌妓乐上一夜,便应允了。项爷说,白兄,你想这秋夜西湖,皎月当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丝竹管弦,柔胸玉臂,何不谓人间仙境哉?白绅士被他说得心旌摇荡,那天早晨玩鸟回来便对三姨太说自己要去省城,少则三五天,多则十来天。三姨太听了,心中窃喜,嘴上却说,碧云不在,老爷又要走,我一个人闷在屋里会寂寞的。白绅士捉过三姨太的粉手,在她白嫩的手背轻轻拍打了几下说,好好看书,我早些日子赶回来不就行了吗?三姨太乘机坐在白绅士的大腿上,搂着白绅士的颈项,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白绅士心花怒放。第二天一早,白绅士和项爷坐了两顶软桥,由轿夫抬着去了省城,三个太太和管家蔡先生等站在白府大门口与老爷道别。
这天太阳快下山时,三姨太便去找男佣人陈宝宝。男佣人陈宝宝说,三太太有什么吩咐?三姨太说,天黑时给我拎一桶清水来,我想洗。男佣人陈宝宝说,三太太,水拎到西厢房吗?三姨太说,不,拎到我内房来。男佣人陈宝宝一时明白不过来,他想,三太太今天怎么啦?将洗身子的地点改为内房。三姨太见他懵了,便走过来轻轻地说,晚一点吧!省得别人看见。男佣人陈宝宝听了越发好生奇怪,知道不宜再问,便点点头,一个人去井里打水。下午他看见水缸里的水并不多,明天早晨太太们还要漱洗。
到了天黑,三姨太便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梳妆,好久没耐心化妆了,重新认真起来也并不顺手,洗了两次,第三遍才感到效果还可以,照了几遍镜子,又改了改蛾眉,换了一身水绿色绸衫,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便坐着读《西厢记》。过了一会,男佣人陈宝宝拎了一桶清水进来。三姨太见了,便让他把水倒在木盆里,自个儿去找浴巾,翻了几下红木箱里的衣衫,淡淡地笑着说,宝宝,你去拿一壶暖水吧!这水太冷了,我怕受不了。男佣人陈宝宝嗯了一声,便去提暖水。等到陈宝宝提了一壶暖水进来时,站在他面前的三姨太竟然是一身清香四溢的胴体,清朗的月光下,那胴体熠熠生辉。其实,从夏天到初秋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里,只要白绅士不在,三姨太就常常寻找各种适合的理由,让男佣人陈宝宝来到自己房间,走多了,陈宝宝也渐渐随便起来,但对于三姨太火辣辣的目光,男佣人陈宝宝却不敢正视。这回男佣人陈宝宝见三姨太这般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转身欲走。三姨太说,宝宝,暖水呢?男佣人陈宝宝这才发现手里还提着暖壶,又折了回来。三姨太说,三十如狼,四十似虎,你怎么跟老爷一个样呐!说着,将身子靠在男佣人陈宝宝的身上,热浪一阵阵漫过,男佣人陈宝宝一时不能自持,便抱起三姨太迷人的胴体放在床上,两人折腾了半夜,苍茫的月光透进窗棂,把淡淡的水色掺揉在一团疯狂里。
接连几天的朝露使三姨太鲜艳欲滴。二姨太围珠见了,好生奇怪。这几天也闲着无事,便天天来找三姨太打牌。三姨太虽然不乐意打牌,但这些日子情绪一直亢奋着,再说婢女碧云与白老爷都不在家,独自一个人过着也寂寞,便没有推辞。牌局大都设在客厅,除了二姨太围珠和三姨太外,还有大太太和管家蔡先生。二姨太围珠坐在三姨太的对面,有时看管家蔡先生老眼昏花,便暗中换张好牌,大太太牌龄不长,只顾自己手里,唯有三姨太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二姨太围珠有时看看三姨太白嫩的脸蛋,呆呆地打不出牌来。众人见了,觉得好笑,这笑声惊醒了二姨太围珠。二姨太围珠说,三妹,老爷弹得破吗?说着,啪的一声,把二洞打在桌上,推到三姨太面前。三姨太说,二姐,没有碰的,想吃又太远,真难为我了。
婢女碧云第五日便回到白府。婢女碧云回来时带回一大袋香菇,说是她家乡的东西,味道十分鲜美。婢女碧云到白府时已过中午,太太们都已午睡,她把香菇交给管家蔡先生,草草地吃了些菜泡饭,便上楼来找三姨太。三姨太躺在竹椅上翻着那本线装《西厢记》,见有响声,侧身一看,见是婢女碧云,便问她母亲病得怎样?婢女碧云笑着说,托三太太和白老爷的福,母亲服了白老爷的药,第三天便能下床了。婢女碧云一边说,一边把那只羊脂玉镯还给三姨太。三姨太说,碧云,给你的东西怎么又拿回来?婢女碧云说,还是三太太您放着吧!三太太的恩典我记下了。三姨太接过玉镯把它放回红木箱。婢女碧云说,这些天不见三太太,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越发漂亮起来,比刚来的那阵子还水灵。三姨太侧过身,浅浅一笑,说,是吗?碧云,我自己怎么一点也没有感觉。
又过了三日,白绅士从省城回来,见了三姨太,一时呆了半晌,想不到他的三姨太竟然眼含秋水,面若春桃。三姨太见白老爷看了自己好久,白嫩嫩的脸上飞起两朵胭脂晕。站在一旁的二姨太围珠走过来,牵了三姨太的手说,老爷不在的日子,三妹越发漂亮了。三姨太听了,便笑着说,怎么能跟二姐你比呀!白老爷见了,心里一阵欣然。
下了几场秋雨,天气便开始转凉。过了中秋,花园里的菊花一团团、一簇簇,竞相怒放。每年到了这样的季节,白绅士总是要请项爷来府上赏菊品酒,说古论今,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约了日子,白绅士让婢女碧云将书房整理一番,桌椅茶几,花瓶字画,全用鸡毛掸帚掸了两遍,再到花园里端了两盆菊花,摆在红木茶几上,菊花一黄一白,流光溢彩。项爷来时,白绅士又吩咐厨房,蒸些梭子蟹。不一会,一盘梭子蟹便端上来,蟹壳黄里透红,光芒四溢。白绅士随手捡过一只,用力扳开蟹壳。一阵香气袭来,项爷顺手捡过一双箸,夹出一块肉放在嘴里,慢慢品味,顿觉清香满口。白绅士拍拍项爷的肩膀说,项兄,《石头记》林黛玉林妹妹的菊花诗可曾记否?项爷抿了一口酒说,不曾记得,不曾记得,只记起有一句叫什么“秋风起,蟹正肥。”白绅士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兄,我也只记得这么一句了。白绅士一边说,一边在书橱里取下《石头记》,翻了一下,送到项爷跟前。项爷定眼看时,书上那一句话已被白绅士用红笔圈了起来。两人边喝边聊,项爷已有三分醉意,便大谈将纳的小妾如何的美貌。白绅士听了,便让婢女碧云去请三姨太。三姨太正在花园里与二姨太围珠一起赏花,听说老爷有请,知道要见客人,便急急地赶回内房,着意修饰了一番,来到老爷书房。项爷见了,一时两眼发愣,目光在三姨太的脸蛋上留了好久,惹得三姨太小脸潮红。白绅士见此情景,不恼不怒,把鼻子凑到菊花瓣上说,好香啊!项爷听了,便清醒过来,连连作揖道,白兄艳福不浅,艳福不浅哪!得此女子真乃三生有幸。白绅士听了,捋捋山羊须说,项兄,比起你那位赵飞燕之态、杨玉环之貌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项爷说,哪里哪里!项爷说这话时,酒已醒了一半。这时候,白绅士便让三姨太坐在旁边,那倚红偎翠之态,让项爷见了眼热。三姨太也抿了两口酒,一时觉得不适,还来不及起身,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站在一旁的婢女碧云便扶了三姨太到门外。白绅士见了,一时不觉雅兴全无。项爷说,三太太不胜酒力否?白绅士说,项兄哪,抱歉,抱歉!
三姨太接连几日的呕吐搅得白绅士心烦意乱。白绅士说,是否找个郎中来看看?三姨太不让,她说见了郎中就心寒,过几日肯定会好的。白绅士见她这么说,也就由着她。又过了一两日,三姨太的呕吐不但没有停止,反而一日更甚一日,有时候简直是翻江倒海,吐得天昏地黑。白绅士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打定主意,先不告诉三姨太,私下却说与管家蔡先生,让他找个郎中。郎中是这天中午来的,五十多岁,戴学士帽,穿一身青布长衫。郎中由管家蔡先生陪着来书房见过白绅士,白绅士正坐在椅上看书,见管家蔡先生提着一只箱子,领着郎中来,便请郎中坐定。管家蔡先生喊了婢女碧云,让她给郎中倒茶,又问三姨太怎么样了?婢女碧云说,睡去半个时辰了。喝了两口茶,郎中问了一些该问的话,郎中说先看病,茶等会儿再喝。白绅士觉得在理,便引郎中上楼。几个人上了楼,见三姨太睡得很沉。白绅士说,是否要叫醒她?郎中说,不必,看样子三姨太累得很,让她睡着不碍事。郎中说着,一边打开箱,取出一个土布做的软腕枕,轻轻地放在床上,把三姨太的手腕放在腕枕上,在上面搭了三个手指,俯下身,听了一会,郎中立起身说,白老爷,恭喜,恭喜,三太太有喜在身。白绅士心一沉,人有些恍然,一转身便独自下楼。大家见了,一时都不明白,也跟下楼来。郎中说,底子虚弱,好好调养,千万不可造次。白绅士说,多谢!多谢!一面吩咐管家蔡先生叫过软轿送郎中回去,临别时,还关照了一句话,别忘了给先生付钱。管家蔡先生说,知道了,老爷,我这就去叫人。白绅士听了,便闷闷地向书房走去。婢女碧云站在那儿呆呆地想,老爷今天怎么啦?
三姨太醒来时,看见婢女碧云坐在椅上打盹,便懒洋洋地下床去小解。婢女碧云听见响声,睁开眼一看,三姨太正趿着鞋从尿桶边走回来。婢女碧云揉了一下眼说,三太太醒啦!三姨太伸了一下懒腰说,这一觉睡得沉,又做了好几回梦,梦见了家里的宋妈。婢女碧云说,你睡着的时候屋里来过一位郎中。三姨太浑身一震,问婢女碧云是谁请的?婢女碧云说,不是老爷谁还敢做主?那郎中给三太太您号过脉,说是有喜了,三太太恭喜你呀!三姨太突然间觉得地动天摇,大声说,碧云,碧云,快扶住我。婢女碧云一把抢过去,扶住三姨太说,三太太,三太太,您怎么啦?三姨太说,碧云,碧云,你把我扶到床边去,我想躺下,快,我想躺下。婢女碧云便把她扶过去,让她躺下。
白绅士回到书房,一时无所适从。从红木橱里取下那本《节妇传》,翻了几页,觉得满纸尽是些娼妓味,便将它摔在书案上,坐在那里独自寂寞。吃过晚饭,白绅士让管家蔡先生来书房,说是有些交代。管家蔡先生听了,估计事情有些疙瘩,也不敢怠慢,匆匆收拾了手头活计,便急急地直奔书房,见了白绅士便问,老爷有何吩咐?白绅士正在用一根小竹棒无聊地逗着画眉,听见背后是管家蔡先生的声音,便侧过身说,你先坐吧!我等会儿有话对你说。管家蔡先生惴惴不安,坐在一把红木椅上,一时间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何处最合适。白绅士玩了一会儿鸟停下来,将门掩上,拿了水烟枪,吸得很有样子。
三姨太躺了片刻,感到有些饿,让婢女碧云去吩咐一下吴妈,让她挂一碗阳春面,辅上两个鸡蛋。婢女碧云从西厢房走过来时,看见白老爷书房里亮着灯,想起老爷晚饭用得也不多,这回是否也想吃点什么?这样想着,婢女碧云便朝白老爷书房走去。北风有些紧,婢女碧云手中的灯笼晃荡着。到了白老爷书房窗前,听见屋里有说话声,略一迟疑,站着想,该不该进去?里面的声音很沉,有些苍老,像是管家蔡先生。婢女碧云正准备敲门,听见里面说的是把三姨太活埋的事情,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笼也差点儿掉在地上,把挂阳春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急急忙忙上楼来,看三姨太正对镜梳妆,眼泪便流下来,一时说不出话语。三姨太见了,放下手中那柄木梳,走过来拉着婢女碧云的手说,碧云,碧云,什么事委屈你了?婢女碧云听了,越发哭得伤心。三姨太又是一阵呕吐,婢女碧云去拿木桶。三姨太已吐不出什么污秽,只有少许黄水。婢女碧云扶着三姨太说,三太太,你快逃吧!三姨太一时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婢女碧云便把听到的话说与三姨太,三姨太听了,浑身战栗,两腿发软,双手竭力扶住床沿。婢女碧云见状,便用力搀住,等三姨太缓过气来,坐在床沿上,婢女碧云催三姨太赶快拿个主意,趁晚上月黑风高,一走了之。三姨太说,云妹,逃得了吗?与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不如来个鱼死网破。三姨太说这话时,婢女碧云看她满脸寒光,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二天夜里,白绅士去了二姨太围珠屋里,二姨太围珠的脸上流光溢彩。上床时,二姨太围珠百般柔情,但终究无法唤醒白绅士早已逝去的活力。二姨太围珠的一腔热情最终还是在白绅士的玉麈下熔化。第二天清晨雾很紧,白绅士一早便提着画眉,哼一路小调从大门口出去。吴妈正在打扫大门口台阶上的落叶,见了白绅士说,老爷,您早。白绅士说,人老了,再不早起就没时间了。吴妈听了,觉得老爷一大早就说不吉利的话,甚是刺耳。吴妈想说什么,白绅士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大雾中。
这天上午白绅士一直没有回来。早饭时,大太太问过众人,老爷有无什么吩咐?大家都说没有。三姨太说,老爷昨夜不在我屋里。过了半个时辰,去项府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说,老爷这几天没有去过项庄,项爷大后日娶小的,正想送帖子过来,请他过去喝两盅。过了中午,仍不见白绅士的影子,大太太急了,便让家丁出去寻找。到了下午,从邻村传来一则消息说,在大官路边的河塘中发现一具尸体。白府的两个家丁跑去一看,正是白绅士。白绅士已被人捞上来,直挺挺躺在河岸的草地上,双目紧闭,大口洞开,两只胳膊弯着,肚皮挺得老高,有几只绿头苍蝇在他灰死的脸上飞舞。那鸟笼还半浮在水里,画眉鸟翅膀直挺挺的,漂浮在水面上。
两个家丁把白绅士尸体抬回白府时,太阳正要落山,出来看热闹的村人围了一大圈,白府的三位太太见了这副惨状,一时呼天抢地,哭声震天。哭得最伤心的是三姨太,她三番两次要扑上去,都被婢女碧云拉着。在一边搭丧棚的男佣人陈宝宝见了,头皮一阵阵发麻。
哭过几场后,大太太便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让人叫了管家蔡先生过去。管家蔡先生来到大太太内室,见大太太昏睡着,便立在一旁等候。过了两刻左右时间,大太太很疲惫地睁开眼睛,见管家蔡先生立在一旁,便想撑起身子。管家蔡先生忙说,太太动不得,您躺着吩咐就是了。大太太把撑起了一半的身子又重新躺下,对着管家蔡先生说,屋里也没办大事的人,老爷的丧事还是你多操些心思吧!赶快让文儿回来。管家蔡先生一边点头,一边老泪纵横说,老爷是个大好人,这么早就走,也难为你了。大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泪水溢出了眼眶。
管家蔡先生回到账房里,第一件事便是给远在北平念书的少爷白文渊拟了一封电报稿,意思是令尊大人身体不适,万望速归。电报稿拟好后,无奈当地无邮局,只好派了家丁连夜赶往县城。家丁走后,管家蔡先生又将白府男丁排了一遍,两人一组轮流守尸,男佣人陈宝宝是个单数,便一人守着。晚饭后,丧棚已搭好,管家蔡先生让家丁把白老爷的尸体停在丧棚里,尸体用白布裹着,头和脚分别放了一盏铜灯,灯亮着,守尸的家丁便坐在丧棚口。这时候,夜幕早已滑下笔架形的山峦,北风呼啸,坐着守尸的两个家丁各自裹紧衣服,感到寒意蜿蜒而来。
第三天夜里,下起几点小雨,坐在丧棚门口的男佣人陈宝宝只好把凳子移到棚内,棚外的沙沙秋雨和棚内的黄灯死尸让他心寒,白绅士一个踉跄扑入水中,他手中的鸟笼在空中翻滚的情景在他眼前不断变幻。男佣人陈宝宝便毛骨悚然,跪在地上对着白绅士的尸体拜了三拜,扭头便走。男佣人陈宝宝穿过西厢房,又轻轻地踩着木楼梯,上楼来敲三姨太的房门。三姨太早知道晚上该轮到陈宝宝了,便给留着房门,用热水洗了身子,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见有稔熟的敲门声,轻轻地说,进来吧!我正等着呢!男佣人陈宝宝便掩上门,闩好,走到三姨太床前,用手去抚摸三姨太时竟然有些哆嗦。三姨太便坐起身子,把灯点亮,倒了一杯开水,捧过一个盛点心的青花瓷瓶说,先喝口水,吃些点心,暖暖身子吧!男佣人陈宝宝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又随手在青花瓷瓶里抓了几块绿豆糕塞进嘴里。三姨太见了,笑他像饿狼一样。男佣人陈宝宝还没等三姨太说完,便一把搂住她,将一团温香软玉贴在自己胸前。五更时,男佣人陈宝宝回到停尸棚时,吃了一惊,白老爷头前和脚后的灯全灭了。
过了几天,少爷白文渊从北平回到了白府。少爷白文渊回来时,三姨太哭过一回后正站在窗前凝视院子里的两株桃树,枯瘦的枝丫显得有些单调,根本无法想象昔日戏蝶流连的融融春色。这时候,三姨太看见了一道风流倜傥的风景。一顶软轿在白府大门口停下来,一位穿藏青色中山装,理西式头的白面书生,提着一只白藤箱走进白府大门。三姨太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正好顺手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见三姨太一身素缟,满面泪水,真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少爷白文渊呆了一下,又快步迈上青石台阶,不知谁喊道:少爷回来了!三姨太似乎明白了什么,揪心撕肺地叫了一声老爷,那哭声便裂帛一样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三姨太哭下楼来,走进白绅士的灵堂时,少爷白文渊早已跪在白老爷的灵堂前以泪洗面,那只白藤箱也扔在一边。大太太刚跨过门槛,见了少爷白文渊的背影,叫了一声文儿,便昏了过去,女眷与家丁们一时间手忙脚乱。折腾了一会后,大家都觉得有些乏力,大太太也醒了过来,叫人把少爷白文渊的行李送到自己房间,又让管家蔡先生去腾一间厢房,让吴妈与婢女碧云去掸过灰尘,铺上被褥,好给少爷歇息。管家蔡先生便在白绅士书房边开了一间房子,问白少爷是否称心?白少爷说,这样方便,闲着时我想整理一下父亲的书籍字画。吴妈与婢女碧云便去掸过灰尘,三姨太打了盆清水过来,婢女碧云和吴妈见了,忙说三太太歇着吧!三姨太没有说话,找了块抹布,卷了袖口,在红木板凳上慢慢擦着,把一截白藕一样的玉臂露在外面,寒光一片。
白绅士出葬那天,西北风刮得很紧,人走在路上有些艰难,少爷白文渊坐在八抬大轿中,两手捧着父亲的牌位摇摆不定,女眷们被风噎着,几乎哭不出声来,即使唱出一两句,也马上被西北风给扫得老远。
下了一场秋雨,空气自然冷了些,白府失却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比过去落寞了许多。少爷白文渊整日闷在父亲书房里整理遗物。到了第三天,便觉得有些累。听说三妈绿袖读过省立女子中学,便想请她来做个帮手。三姨太正懒洋洋翻着那本线装《西厢记》,婢女碧云走进来说,三太太,少爷请您。三姨太听了,一时愕然。婢女碧云笑着说,白少爷说整理的事儿太累人,想请您过去做个帮手。三姨太听了,便说,碧云你先去吧,让吴妈热些参汤,我等会儿就来。婢女碧云走后,三姨太便换了一件月白色旗袍,略略施了粉黛,看来若有若无,却又匠心独运。做了这一番后,吴妈已热好参汤,三姨太把参汤放在红木盘子里捧到书房,少爷白文渊见了,有些心神不宁,把目光落在三姨太的纤纤素手上。三姨太说,先喝了吧!补补身子,这两天也够累的。三姨太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对着白少爷的目光。少爷白文渊接过参汤时有些慌乱,把几滴参汤溅在一本《明史》上。三姨太掏出真丝手绢在上面轻轻一按,手绢上便渗出几点淡黄色的水晕。少爷白文渊见了,忙说,谢过三妈。三姨太说,都屋子里的人,还用得着谢吗?说话间,三姨太便翻起案头上的书籍,少爷白文渊从一个侧面看过去,发现三妈绿袖的柔胸真会诱人。白老爷的书籍大都是史籍和文学,还有一些是书画典籍和碑帖,《明史》和《资治通鉴》就差不多装了一大箱。三姨太整理一会便觉得有些累,掏出手绢坐在椅上擦汗。少爷白文渊在一只红木箱里翻了一会后,翻出一柄玉麈,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为何物,就转过身来说,三妈,这是什么?三姨太正在看窗外的夹竹桃,见白少爷叫她,便回过头来,看见白少爷手里拿的是一柄玉麈,倏地满脸潮红。少爷白文渊见了,一时闷纳,便放在手里揣摩。
三姨太侧过脸,忽明忽暗地说,不知道叫什么,但是个好东西,我房里也有,你喜欢吗?三姨太说话时,抛给白少爷一个媚眼。少爷白文渊接了,心里痒得难受,便说,三妈,能让我看看吗?三姨太说,夜里来吧!免得大娘看见了,难为我。
到了夜间,三姨太早早地洗过澡,便把自己脱个精光,躺在红木雕花大床上,上面盖着一条红缎龙凤被,又从床头翻出那柄玉麈,学着白绅士的手法,放在被下给自己轻轻点拨着。少爷白文渊上楼的脚步轻得几乎无声,但三姨太却早已有感觉,等到白少爷立在门外轻轻叫唤时,三姨太便笑着说,进来吧!蹑手蹑脚地像个小偷。少爷白文渊轻轻地推开门,见三姨太躺在床上,脸上流光溢彩,便走过去立在床前。三姨太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了白少爷一把,少爷白文渊便坐在雕花大床的床沿上,见了三姨太的一支玉臂和半个裸胸有些飘飘然。少爷白文渊说,三妈,你说的东西呢?三姨太说,在被下,你自己找吧!三姨太看着白少爷笑意盈盈。少爷白文渊酥了半个身子,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三姨太随手将龙凤缎被轻轻撩去,灯光如豆,那柄玉麈在三姨太的手中欢快地跳跃着。少爷白文渊周身发热,浑身奇痒,一时呆在那里。三姨太便坐起来,一手勾住白少爷的颈项,柔柔地说,知道了吗?它叫玉麈。少爷白文渊一下便扑上去压在三姨太的身上,三姨太随手一扬,把那柄玉麈扔出窗外。少爷白文渊的动作十分稚拙而慌乱,三姨太一时觉得从未有过的新鲜,吃吃地笑着,少爷白文渊找不到准确位置,急得满身热汗,热气一浪一浪地喷过来。三姨太舒展了一下身子,突然间感到白少爷已经陷入了深渊。
第二天,男佣人陈宝宝起来挑水时,看见少爷白文渊从三姨太房间里出来,便远远地避开。
过了两日,三姨太在白绅士书房里打开一轴郑孝胥的书法时,婢女碧云推开房门说,三太太,府上送来信件。三姨太接过信件,婢女碧云看见白少爷手里拿着一柄玉麈,差点笑出声来。三姨太拆开信,知道是宋妈病了,病得很重,让她回府上—趟。三姨太草草地吃过中饭,让家丁抬了回去。
三姨太在家里住了三日,见宋妈的病情略有好转,一边思念着白少爷,便回到白府。软轿停在白府门口时,出来迎接的婢女碧云说,白少爷昨日启程回北平去了,听说还要到法国留学。三姨太听了,呆了好久没有说话。这天晚上,三姨太的下身竟然见红了。第二天,三姨太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婢女碧云。婢女碧云说,都是千刀万剐的郎中。三姨太听了,十分疲惫地说,人难免有错,郎中也有误诊的时候,你让宝宝提些热水来。婢女碧云说,三太太,陈宝宝回江西老家了,你走后的第二天就走了。三姨太一下子瘫在红木椅上,想哭又想笑,想笑又想哭。
第二天一早,三姨太在自己的窗前草地上走来走去,站在大门口的二姨太围珠远远地问道,三妹,你找什么?三姨太便把捡起的玉麈塞进袖口,回过头,对着二姨太围珠说,二姐,你看明年这菊花还会盛开吗?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