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歌（组诗）

伊甸

太湖之歌

在我脚下，太湖用虚无洗刷着

我悬崖般粗糙的脸庞，流血或者结痂的伤口

我沼泽般潮湿和沦落的一生

太湖把我洗得越来越虚无

在七米远的岸边，太湖用忧伤洗刷着

孤单的石头，疼痛的泥土

无家可归的青蛙和蛤蟆

太湖把它们洗得越来越忧伤

在十九米远的湖岸上，太湖用冷峻洗刷着

一只让大地和天空都生锈的铁锚

一片割伤了某个朝代的碎瓷

太湖把它们洗得越来越冷峻

在四十米远的地方，太湖用怜悯洗刷着

瘦骨嶙峋的芦苇，失恋的凤眼莲

被风雨任意作弄的浮萍

太湖把它们洗得越来越让人怜悯

在三百米远的湖面上，太湖用慈祥洗刷着

想去抚摸苍天的樯帆，想到水底打捞太阳的

天鹅，想和湖水合成一体的浓雾

太湖把它们洗得越来越慈祥

在六千米远的湖中央，太湖用神秘洗刷着

变幻莫测的风云，桀骜不驯的雷电

神出鬼没的彩虹，一滴雨以及一颗星球的命运

太湖把它们洗得越来越神秘

在湖水与天空拥抱的地方，太湖用浑浊洗刷着

人类的现状和历史，爱与恨，善良与邪恶

时而腾飞时而坠落的神话和梦幻

太湖把它们洗得越来越浑浊……

下弦月之歌

明亮和黑暗对它的争夺

快要分出胜负了。犹如一对闹离婚的夫妻

在争夺他们唯一的孩子

那个从悲哀中起身仰望下弦月的女人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她飞起来了

一座牌坊指着她：这是妖逆！

一个湖泊惊叹：女神！

她能够毁灭谁？她又能够拯救谁？

天和地都像过量服用安眠药的病人

沉睡不醒

被锯断身子的月亮

像蚯蚓一样挣扎

我们听不见它的呻吟、哭喊和呼救

我们在梦中也被谁锯着身子

血，是银白色的

榆树之歌

我如何收藏你的怜悯？

你垂下头颅只是为了看看

大地的伤口。那些昂着头走过的人

消失在石像的阴影里

在这个神经衰弱的时代

你撒下最多的榆钱

也治不好抑郁、失眠、贫血和肥胖症

我的兄弟曾在饥饿中

剥去你的一层皮。后来他常常梦见

自己的皮被魔鬼的爪子

一层层剥掉，他看见了断裂的骨头

和破碎的心脏

谁逼迫你来到庭院、私宅

学会沉默、圆滑、乖巧？

愿风凛冽些，愿你和我的躯体

永远像被刀割过那么粗糙

愿我们挺立，不发出一丝呻吟

湖水之歌

湖水徒劳地浇灌着记忆这根枯草

大地仿佛干了坏事又死不认错的

不良少年，把头扭向寒冷或者炎热

柳树低着头，它代替谁在这里忏悔？

鱼跳到水面上演出一场又一场

古老的悲剧。不同的鸟儿永远飞不到一块

我们听不懂它们的叫声是呼救、抗议

还是哭诉，它们也听不懂人类的笑和哭

雨抹掉的脚印，风这个助纣为虐者不会收藏

湖水为自己的失职，用手掌拼命捶打苍穹

这时乌云正在卖力地把一切涂成黑色

几个白蝴蝶躲在树叶下颤栗和祈祷

蚂蚁一看见湖水就把它当作头号敌人

它莫名其妙的宣战引起一片混乱

水柳和梭鱼草伸长脖子等待

一个关于善与恶的终极答案

水牛要去湖中捞回它丢失的头颅

一辆满载旅客的大巴在湖边恐惧的刹车声

震碎了天空的梦，它不打算趴在水底练龟鳖功了

它即将跃上湖岸拷问每一棵树：你是谁？你往

哪里去？

桑椹之歌

一只充血的眼睛

大地的心疼

仿佛凝聚了整個世界的忧郁

无数伤疤的集合

一颗心的碎裂

最完美的泪

一个饥饿少年用手指轻轻抚摸它一下

身上就布满紫色的皱纹

太阳想分一点儿光芒给它

阔大的桑叶一边紧张地拦截

一边厉声警告它——

你的使命就是痛苦、痛苦、痛苦……

它因灵魂的过于沉重而坠落时

大地往上一跃

雨点之歌

父亲般的天空。他用力射出的

一颗小小的精子

要来大地上孕育奇迹

它的内部藏着日月星辰

它宇宙般旋转

它骑在时间这头我们看不见的魔兽身上

一声呼啸就跨越了千年

它的舞蹈比邓肯还要疯狂

它的画一会儿像出自梵高笔下

一会儿像是米罗和毕加索的风格

它越来越像一粒子弹，越来越像

一颗被砍断的头颅

它在石头或者落叶上滚动的时候

我们听不到惊叫声。我们看不到

问号和感叹号的

怜悯和抗议

只有无数省略号像蚯蚓一样蠕动

它在寻找泥土的伤口

它相信

那里有一条通向大地子宫的道路

晴天之歌

天空终于甩掉抑郁症这条巨大的锁链

它扑入我们怀抱时，来不及擦去的泪痕

像一些感叹号提示着

命运的瞬息万变，而阳光已经迫不及待地

和泥土商量婚嫁事宜

大地上的喜庆气氛正在迅速弥漫

蝴蝶比人类的一些念头还要轻佻

它们肆无忌惮地挑逗着石头，而石头

专心致志思考着轻与重，生与死

存在与虚无。只有大地理解和宠爱这个

脾气古怪的孩子，它看着石头扮演的

诗人和哲学家，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鸟们总是耐不住寂寞，它们像诸神一样指点江山

而又争执不休。你温柔我偏偏尖刻

你祝福我偏偏诅咒

它们既想讨好青蛙又想讨好蛤蟆

结果它们得罪了蛇。它们在空中尋找上帝

而上帝躲在一只风筝背后，一声不吭

狮子和羚羊不约而同地到草原上散步

它们仰面相遇的一刻

连最喜欢恐怖情节的小说家也屏住了呼吸

他想跑到它们中间去做导演

谁也无法预测剧情的变化

只听得狮子缓缓开口：我毕竟是狮子

树兴致勃勃地扛起阳光，就像它

兴致勃勃地扛起风雨雷电

它总是圣母一样微笑，点头，给幸运者让路

更给不幸者让路。但我看见了悲剧——

人类用砍、锯、劈、烧等一系列可怕的动词

奏响了它的命运交响曲

鸟鸣之歌

鸟声温习着

一场平民和贵族间的谈判

太阳想发号施令，群鸟用翅膀

把最后一个皇帝扇落深渊

群山随着高高低低的鸟声

跳着各种传统和先锋的舞蹈

温柔和粗野，都是命运的呼喊

都是上帝的启示

百丈悬崖上一缕瀑布的决绝

草叶间一丝微风的忧虑

星星纵身一跳之前的犹豫

树木被闪电击中一刹那的惊恐

毒蛇爬过时玫瑰花的颤栗

猛兽的蹄子踩在石头上时青苔的叹息

老人长眠前虔诚而绝望的祈祷

少女第一次做爱时的失声惊叫

它们让时间疼痛，羞愧

它们让它垂下桀骜不驯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