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文学界的一次聚会。
我凑到汪曾祺的身边,说:
“我是诗人刘湛秋,安徽人。”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笑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并哈哈大笑起来,不停地笑。
并未再说什么。
我一直记得那爽朗的,有磁性的笑声。
他看样子个子不高。和我一样,也生得黑黑的。
我手头带有一本在街上买的《诗刊·创刊号》的毛边本。那时,主编是臧克家。那期上面登的都是毛主席的旧体诗词,很少登其他作者的作品。因此,汪曾祺的散文诗显得很突出。
大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蹭过一顿饭,是汪先生和其他文友的酒饭。我只喝了几口啤酒,他能喝白酒,且酒兴好。
汪先生一直专门写小说,和诗从不联系。他被划入“北京作家群”,我觉得他比很多其他北京作家更受欢迎,文笔更佳。他大概比较喜欢现代派,这从他写的小说《受戒》中也能看出端倪。
我刚到《诗刊》编辑部时,当评论组的编辑。领导让我去天津了解一个青年世界语诗人苏阿芒的情况。
我未去过天津,但我很兴奋,因为这让我想到一个我很喜欢且崇拜的作家,孙犁。
在现在的文学青年中,他的“粉丝”可能不多,而在那时,可谓不得了。
我知道他在《天津日报》。办完苏阿芒的事后,我很快打听到孙先生的住地。
我记得他家旧式的厅堂里,没有沙发,只有老式的桌椅。记不清外面有没有院子了。
孙先生很清瘦,白净秀气。师母穿着长衫,也白白净净,沉静少语的。他俩硬是请我在他家吃了顿午饭。
孙先生明确地表示帮不了我什么忙,但是欢迎我的造访。我说只是登门拜访先生,并没有其他什么事。
我真的十分喜爱孙犁先生的文笔,他描写的白洋淀宛若北国江南,水网生活如画。那些抗日人物美丽动人,尤其是他新近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看得我如痴如醉。我在这篇刊物的空白处写满了我的理解、心得、评述及评语。我喜欢他写的六儿、九儿、满儿。我从此后再没有看到过如此清纯动人的文笔。直到今天也没有。
我对他讲了很多,他却全是谦虚,更令我钦佩。
我一直等待有关《铁木后传》的发表,可惜终成绝唱……
回到《诗刊》编辑部,我立刻约孙先生写稿,并请他对诗发表些意见。他回信并寄来了稿件,字写得端端正正。我记得我只动了几个字,把他写的几个繁体字改成了简体。
他的稿件很快发了,我记不清有什么反应。
一个我和陈忠实先生都认识的刘静,办了个短期文学班,请我倆去当讲课老师。
我答应了。因为讲课地点在西柏坡,我很感兴趣。
不曾想,去后,我的哮喘病犯了,整天咳个不停,不能讲长话。
很快,陈先生把他带来的止咳药给我用了。他抽烟,随身总备着止咳药。
我这一喘终不可止。课讲完了,他的药也吃光了,我们才随车回到北京。
一次,他当我的面翻他的箱子,苦笑着说:“实在吃光了,怎么办?”
我说:“咳几天就会好的,没事。”
他确实是乐于助人的人,农民那样地憨厚。
回北京我很快好了,他却显得不好意思。
不久,我读了一些他的有名的长篇《白鹿原》,感到实在不同寻常! 他开篇气势就不一样,是那种《静静的顿河》式的手笔。
陈忠实,一如他的名字,忠厚老实。他没有经济后盾,就靠农民的基础,居然能写出一部如此宏伟巨著。听他讲,他就靠一个“省”字!用纸用笔省;吃饭菜省;抽烟省。他说自己没抽过一包好烟,可以说他写的一个一个的字,都熔铸着他一滴滴心血。
在写《白鹿原》之前,我记得《人民文学》也登过他的短篇,他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
他会讲话,也能编故事,常把我们这些文学朋友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印象中他经常在北京过“北漂生活”,他习惯了,也生活得很好。大概一直有人请他讲话、作报告。
一直听说有单位要把《白鹿原》改编成电视剧或电影,报刊上经常能看见他的消息。
我没有一次见他穿过像样的、笔挺的衣服。
陈忠实,他是一个怪人,但委实是一个普通的怪人!
我年轻的时候,李准这名字,像文学界的原子弹。他的小说《不能走那条路》竟然全文在《人民日报》上转载,哪个作家享受过啊?后来,他写的《李双双》,拍了电影,普及性更高,由张瑞芳、仲星火主演,火遍全国。那时,没有“网红”一说,红了,人们会记得很久。
一九八六年,作协调过一次住房。我搬到了虎坊路,接《文艺报》唐因住的三楼三居室,李准住的是四楼四居室。我们自然认识了。
李准没有架子。他夫人又是平常老太太。
李准的毛笔字写得好,是书法家,他习隶书,有品位!
一次,谈起字时,他居然说我的字好。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受宠若惊”,但后来也真的鼓舞我九十年代重练毛笔字,而且一发竟不能收!
我领了几次文艺青年到他家求字,他照例很客气,并不拒绝,送了他的字。
他主动送了我几张素描。我都保存了。
一次,一个云南企业家让我找几个名人到云南采风,由他全程招待。我请了李准。
采风后,我们在昆明住了两天。我拉他随便逛街,并买了些瓷器,回家后才知道全是假的、做旧的,我们相视而笑,也一起扔进垃圾桶。
他身材厚实,略嫌矮胖些,但人很有精神。
他有个儿子,也很有才华,写了很多中篇,有一篇好像叫《盗贼》,可能改成了电影什么的。他那个作家儿子后来在澳洲开了一家超市,也就是个体杂货铺吧,大概只能养家糊口。
李准死后,在楼道见过他夫人,后来,他夫人搬到儿子处住去了。听说,不久后他家住房就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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