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进入五月,地里的麦子一天比一天黄。作为分管教育的副镇长,越是临近农忙,陈小刚越是忙。
随着人力外移,一部分孩子随父母去了城市的学校,最后留下的几个孩子,转学去了镇里的学校。这样村里的小学校基本都已经关停,目前只剩下一座临泉小学。
临泉小学靠近一个铁道,说是铁道,现在只能算是一个道口。这截道口,是专为运输战备物资修建的,在抗战时期是起了大作用的。随着战争的远去,这条偏僻的铁道被逐渐淘汰,荒废了。
在世间,凡是被人遗忘的地方,都会被杂草侵占。杂草们就像是说好了,它们有它们的默契和法则。它们借着光、水,以及自然肥沃的土壤,疯狂而热烈地疯长着。它们有自己的目标,它们不约而同地向着道口那边的杂草们,伸展着枝枝蔓蔓,伸长了身体,直到它们触碰到彼此,并且互相攀附,互相依赖,互相纠缠。
草苇遮天蔽日,看上去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隧道。
临泉小学的教室,破败不堪。偌大的操场上,密密匝匝,高高低低的杂草和杂草根交叉着,留下的是零零碎碎被砍伐的痕迹,却不曾有脚印践踏过。操场一圈種植着水杉、柏杨。即使水杉和柏杨上,也被一些藤蔓侵占,披披挂挂,摩肩接踵。整个学校冷冷清清,少有人影。
每次吴校长举着镰刀,在操场上奋力对付杂草的时候,心里就不是滋味。仅仅十年的时间,学校就已经不是一个学校了。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朗朗读书声,每到下课时间,操场上就像一锅煮沸的粥,到处都是咕嘟咕嘟的翻着泡泡的孩子们。可如今,你看看,一个学校,三个老师,三个学生,哪里还是学校的样子啊!
在校坚守的老师说,昂先国这孩子难啊!小学毕业后的昂先国还会不会继续读书,没人知道。放学后,昂先国就赶紧背着奶奶给他缝制的布书包,向隧道跑去。
昂先国,这大热天的,天黑得晚。你别跑那么快,小心绊着。吴校长在后面叮嘱。
知道喽,吴校长!
昂先国家离学校最远,在十里外的村子里,每天早上花一个小时来上课,下午放学又得花一个小时回家。他每次都是沿着这两条铁轨,一脚前一脚后地踩着枕木,像一个墨迹模糊的小数点一样,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隧道里。
吴校长立在教室门口,感觉眼睛里涩涩的。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就这样站在这里,目送着昂先国的背影。
这孩子,不容易啊!
早先,还有小朋友和他一起来来去去,可是六年下来,这两根轨道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有一次,魏老师忍不住地问道,昂先国,你每天一个人这么来来去去,怕吗?话一出口,魏老师就后悔了,她差点举起一只手抽自己!
不怕的,魏老师,我是男子汉,我什么都不怕。爷爷说,乡里娃瓷实,天亮了,幺蛾子不会招惹的。
昂先国说着,一蹦一跳地朝隧道跑去。布头拼凑的书包在他身后也跟着一蹦一跳。他还不时地伸手够草苇上拖挂出的杂草。他拽着那些杂草不停歇地往前冲,有些杂草就跟着他身体跑,跑着跑着,就咔嚓一下挣断了。挣断的草在昂先国的手中,忽而上忽而下地翻飞腾挪着。昂先国用杂草抽打草苇,抽打铁轨,抽打枕木。因为他手中的杂草,原本静寂的隧道里便不再平静,噼噼啪啪的声音,时而急速,时而轻缓。
偶尔也有那坚韧的杂草,昂先国拉它一下,它反扯昂先国一下。昂先国又恨恨地扯它一下,杂草还是那样顽固地,不依不饶地拽着昂先国。最后,昂先国觉得自己拽不过杂草了,他松开手,败下阵来。
除了这根草,昂先国还要面对很多。
昂先国奶奶说,昂先国出生后不久,妈妈就不见了,爸爸抛下家中的一切四处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即便那样,爸爸也不愿意回家,他就一个人在外面飘啊飘的,像无根的野草。他躺在街头、野地、田畴,吃烂菜帮、红芋秧,以天当被地当床。最后,还是爷爷把爸爸拖回了家。原本周正、亮堂、精精神神的一个人,已是目光呆滞、蓬头垢面了,而且衣衫褴褛,只剩骨头架子,比乞丐还要落魄。爸爸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痴痴傻傻地笑,呆呆愣愣地哭。笑起来天昏地暗,哭起来天崩地裂。
小时候,昂先国不明白,以前好端端和他玩耍,跳皮筋、踢毽子的爸爸,怎么突然就疯疯癫癫了。有时候,他突然抓着地上的一把烂泥,往自己嘴里塞。昂先国瞪大了眼睛,无比惊悚地看着爸爸。无数次,他觉得他是应该哭的,但最终他都没能哭出来。
每当这时,爷爷就冲过来,抱起昂先国,安慰道,别怕,先国,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爸爸又恢复了冷静,漠然地坐在小板凳上,张着口,喃喃道,吃,吃。饿了,我要吃饭。眼睛红红的奶奶就把饭端了上来,爷爷叹口气,自己端来米饭,他像是跟奶奶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吃饭,吃吧!这一大一小,还等着我们养活呢!咱们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我们两口棺材瓤有个好坏不妨事,这一大一小该怎么活啊!
爷爷捧起碗,哽咽地往口中拨弄着饭粒。奶奶什么也不说,端着饭碗蹲在锅沿,一口一口地扒拉着饭,看上去手里握着的不是筷子,而是两棵弱不禁风的草。
村子里的人家越来越少了,昂先国的小伙伴们也一个个随了父母去城里安了家。每次看着他们提着大包小包,上了一辆蓝色的大汽车走了,昂先国的心就觉得沉沉的。他默默地跟在车的后面,起先他还能跟上,后来,他开始小跑,最后,他飞奔起来。可是汽车还是越开越快,越开越远。
留给昂先国的只有大片的灰尘。昂先国突然觉得,眼睛睁不开了。灰尘和潮湿的液体缠绕着,在昂先国的眼睛里扯起了纱帐,一层一层的,抹也抹不掉。
昂先国就这样把他的伙伴们一个一个送走了。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他也想去看看,可每当他转脸进了家门,对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爸爸,他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更不知道该跟谁说。恍惚中,眼前这个他叫爸爸的人,又龇着牙,咧着嘴,一副狰狞的面容。
你为什么是我爸,你为什么要做爸爸?昂先国突然向他大叫。这一声叫,把蹲在墙角的爸爸吓得一哆嗦,手中拨弄蚂蚁的棍子也摔趴了。他怔怔地望着昂先国,脖子伸得老长。爷爷奶奶都说了,爸爸是生病了,不生病时的爸爸,是一个好爸爸。昂先国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混蛋,哪家娃子敢这样跟长辈说话?刚刚那个大叫的人不是自己吧,但又是谁呢?好像一直在自己的身体里潜伏着。
爸爸瞪着一双眼,迷迷瞪瞪的,好像这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谜,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还在地里割草打场的爷爷奶奶,一天到晚,除了忙活计,还是忙活计。他们闲不下来,也不能闲下来。两个人,四张口,两个白发人,供养两个黑发人。昂先国想,我要快一点长大,越快越好。最好,一夜醒来我就长大了。像房前的树,高过家里的屋顶。
可是,昂先国发觉,自己根本就不长。一日这样,两日三日,两年三年,还是这样。这不,现在都已十三岁了,还是这么点高。昂先国在心里默念,我要长大,我要长大。我要挣钱,我还要找妈妈。我要问她,为什么把我生下?我是魔鬼吗?我是讨债鬼吗?昂先国用头使劲撞了撞墙!大人的世界,昂先国永远不懂,但他懂自己的心。每次他看着爸爸,就会想到另一个人的面孔。其实,他没见过妈妈,他只是从爷爷奶奶的片语只言里,拼凑出她的模样——模糊的,含混的,似梦似幻。
六年,他在这两条铁轨间来去了六年,风雨无阻。即使在大雨倾盆的日子,即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老师都觉得昂先国不会再来了。可当老师准备给其他两个孩子上课时,班级虚掩的门却徐徐打开,泛白的油伞下站着一个黝黑的娃,一张黝黑却异常坚毅的脸。昂先国满脸的水渍,身上裹着的背心,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此刻它们贴附着昂先国,紧紧地裹着昂先国的身体,齐膝的短裤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淋着水。
一直盯着昂先国的董老师突然别过脸去,七尺男儿,竟也哽咽了。好不容易,他才平复下来,赶紧去接昂先国的伞,放在讲台的一边,又指指昂先国的座位,让昂先国坐下。他强忍着,他不能在一个已经被大雨淋透了的孩子跟前表现出什么来,他要比孩子更坚强。
董老师还记得,在上次美术课上,他让三个孩子和自己一起画画。邹立正和杨梅花画了房屋、小草、野花。而昂先国却画了小河,铁轨,以及一顶泛白的黄油布伞,伞下站着一个小人。
小人旁有一行字。董老师俯身看时,猛然就像遭了电击一般,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流出来。
“我在等你,你在哪里?”
立正,去地里挖点猪草。你看看这猪,一天三顿地喂,还整天哼哼唧唧的。
好,我去了。话没说完,立正就扔了书包,挎着竹篮,向地里飞奔而去。
邹立正的出生有点尴尬。他爸爸下了中學,第一年出去打工,遇见邹立正的妈妈。一个南,一个北,不知根,不问底,就搁一块搭伙住了。两个十八岁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活。他们大方地在一起,租房,同居,过着像模像样的夫妻般的生活。
有因就有果,小立正便不请自来。不过,对于年轻的爸爸妈妈来说,这不是福气,是累赘。妈妈来到邹立正的奶奶家,坐完月子之后,不声不响地走了。到底去哪了,没有人知道。
邹立正的爸爸起先并不知道,过了好长时间,好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他给家里打电话,才知道邹立正的妈妈失踪了。本来以为他会赶紧回来问明情况,急慌慌地去找立正的妈妈呢,谁知,立正的爸口气非常轻松,知道了。不在了就不在了,爱去哪去哪,谁离了谁不能过。不就是扔了个孩子吗?原来我以为她会因为儿子要挟我,赖着我呢!这回倒好,省心了。
这几句话一出口,立正爸舒坦了,立正爷爷可受不了了。有这样说话的吗?这过日子生娃还能像过家家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生出的娃咋办,谁领?
立正爷冲着立正爸喊道,立正怎么办?你们俩不管不问了,谁来服侍立正,谁来抚养立正?
爷爷心里那个懊恼啊,以为起了“立正”这名字,就真的能立正了、捋顺了,没想到,该乱的还是得乱。这造的什么孽啊!
立正爸撇撇嘴,爸,你和我妈不还年轻吗?一个小小的立正,你们还养得起!要是养不起,就把立正抱去送人。反正我是没这个能力带这娃,再找一个女人,还得一笔花销,你们总不能看着你们的儿子打光棍吧!
说什么混账话?好端端自己的娃,还能送人,那不遭天谴?你丢得起那人,我和你妈还丢不起呢!
那咋办?你们的儿就这个料,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一人在外,活得多凄惶。不是我不想承担责任,也不是心狠不认自己的娃,是我实在没这个能力啊!打工太难了,你们不知道儿子在外遭的是什么罪!
那你回来,立正爷说。
回去,那怎么行?我好不容易出来的,再说,回去我能干什么?至于立正,你们看着办吧。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也对我眼不见心不烦,免得我让你们闹心。
不久,立正爸就有了新欢,而邹立正在爷奶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一天天长大了。当村子里所有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的时候,邹立正的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明明爸爸妈妈都在,却又仿佛都不在。他一年到头谁也见不着,爸爸见不着,妈妈更是别想见。他想不起来爸爸是什么模样,对妈妈更是毫无印象。爸爸是谁,妈妈是谁,不知道。不知道就不再去想,想也想不出啥样子来。
邹立正干脆就想,他是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的人。他只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就是他的依靠。想到这些,邹立正笑了。他什么都不去想了,想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不想痛苦,他想快快乐乐地活着。他每天快快活活地啃馒头,吃米饭。他才不在乎碗里是啥饭食,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偶尔爷爷会去赶集,把编织好的竹席、竹筐拿去卖。中午的时候,邹立正估摸着爷爷要回来了,就颠颠地跑上那条村口的路,那是村里人去街上必经的路。果然,邹立正远远地就看到了爷爷,爷爷扛着一个空扁担回来了。邹立正知道,好吃的就藏在爷爷的裤兜里。爷爷的裤兜鼓鼓囊囊的,他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他猜不到那会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后来,邹立正长大了,爷爷奶奶就把他送到了学校。刚来的时候,班里还有三四十人,可如今,六年了,只有送往,却从来没有迎来。有时候,邹立正就想,有一天,昂先国会不会也被他送走呢,还有杨梅花。这六年,或者说从三年级朝后的一段时日里,他既盼望着早一天离开,也害怕离开。离开,他能去哪呢!这里离家最近,上学所有的费用全免,如果要离开也不会是他。也许是昂先国,也许是杨梅花。一想到他又要送走别人,空荡荡的一个学校里,就将剩下他一个学生,或者三个老师,或者就只留一个老师了,他的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邹立正就是在这样的恐慌与担忧中度过了小学时光。
现在,想着就要小学毕业了,邹立正的心里一阵窃喜。但邹立正也有邹立正的原则。上可负天,下可负地,他绝不负两个人,那就是爷爷奶奶。
六年了,他们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搁一块的。他明白他们的笑,也知道他们的哭。
不过,他心里也知道,爷爷奶奶待他再好,也代替不了另外两个人。
邹立正想,昂先国是个读书的料,昂先国至少还有爸爸能看到,比自己强多了。杨梅花也是,只不过杨梅花的心不在这。
咳!人为啥都这么复杂呢?邹立正抚抚脸额,有些迷茫地望着世界。
杨梅花常常觉得自己是经历了两个人生了。前一世是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她自打出生就是跟着两个腰板硬朗的老人过的。那时她叫他们爷爷奶奶,他们每天抱着她,牵着她,把一个庄子都踏遍了。走了东家到西家,走过西家再下一家。他们一边领着她,一边唤着,花儿,花儿,我们家花儿就是好看。把一个庄子都跑遍了,就数我家花儿好看。爷爷奶奶一边说,一边转着圈看她,她乐得咯咯的。
把庄子逛完了,奶奶又背着她去街上逛,逢集时街上的人可真多。奶奶边走边说,花儿,我们去找爷爷,爷爷一大早就来赶集了。他这几天放笼子捉了不少黄鳝,每个笼子都没落空。爷爷挣了钱,好给我们花儿买好吃的。
花儿,想好吃什么了吗?想不想吃大麻圆,牛奶糖果,还有芝麻饼?走,问爷爷要钱去!
杨梅花心花怒放,听得哈喇子就要流出来了,她高兴地在奶奶的背上抖着。奶奶乐呵呵的,一脚紧跟一脚地穿梭在茫茫人群中。
可是,杨梅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非常快乐地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着的时候,一个叫妈妈的人回来了。和她一起来的,不是爷爷奶奶的儿子,也就是说,不是她惯常的爸爸。本来杨梅花对他们也不是太熟悉,记忆有一搭没一搭的,就那一点点零零星星的。爷爷奶奶说,花儿,你也是有爸爸妈妈的人。爸爸妈妈为了挣钱,让花儿过得更好,他们就去外地打工了。花儿,你要记得爸爸妈妈啊,他们在外面也不容易。偶尔,爷爷就打开手机屏幕,从那上面给她灌输关于她爸爸妈妈的信息。杨梅花看到两个挤得有点扁窄的脸,他们哈哈笑着,说些杨梅花听不懂的话。而后杨梅花就把脸扭向了拿着手机给她看的这个人。她觉得他更清晰,他更亲切,他更让她心里觉得踏实。她看着爷爷,伸手去挠爷爷白白的胡子,爷爷就对着手机嚎了最后一句话,手机随即成了黑屏。
来的这两个人,一边拿走了妈妈的东西,另一边拿走了她。杨梅花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带走了。她哭,拼命地嚎,还扯开了嗓门喊,爷爷,拉我,你拉我。我不要跟他们走。爷爷却转过了脸,不看她。
奶奶,救我啊!你拉住我,拉住我。别松手,别松手啊!奶奶并没有把手伸过来,奶奶也把脸别过去。别过去的奶奶的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的样子。
奶奶以前从来都没有哭过啊。杨梅花心想,看来奶奶打不过他们。这个男的,凶神恶煞的,看起来凶巴巴的。
杨梅花的心惊恐异常,她知道她什么也抓不住了,爷爷奶奶也一定打不过他们俩,没人能救得了她了。她会不会死,会不会被卖了!杨梅花无力地被那个男人抱进了怀里,她不敢再挣扎。那个叫妈妈的人说,别嚎了,花儿,你本来就不是这家的,他们本来就不是你爷爷奶奶。他才是你亲爸。是妈不好,你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你爸来带你回家。走,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别嚎了。
杨梅花哭着嚎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突然又仿佛听见奶奶在叫她,嗓门很大,很响。杨梅花的心跟着抖了一下,她不记得奶奶会这么叫她。奶奶每次叫她,都是轻言细语的。奶奶说,花儿,我的花儿呢?小宝贝,你在这啊!怎么不回一声,奶奶叫你,不管什么时候,在哪,你都要回一声奶奶。要不然奶奶心里没底,没着没落,会着急的。
我在这呢,花儿在这呢!奶奶,奶奶。杨梅花就像条件反射一样,一骨碌从这个叫爸爸的人手里挣起来,伸长了脖子。她极力地回应着奶奶,可是,她不知道奶奶还能不能听到。
奶奶听不到我回应,奶奶会着急的。放我下来,我去跟奶奶说一声,说一声就走。
没有人理她。杨梅花本来是睡在那个人手里,这回换了个立的姿势。她立着,在那个人双臂里不得动弹。渐渐地,渐渐地,杨梅花端着的头就耷拉下去,眼睛也微微闭起来,继而完全闭上了。
途中,杨梅花觉得自己好像有几次惊恐地睁开眼,旋即又惊恐地闭上眼。这一路,汽车,火车,再汽车。当她被放下的時候,已经是黑漆漆的一个世界了,一个本来就陌生的世界。
原来我好像不叫杨梅花,那我叫什么花呢?不记得了,时间太久了。杨梅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从四岁时的记忆里去挖掘什么了。那里都已经成了碎片,不管她怎么小心翼翼,只要她去搜寻,总是会被扎得伤痕累累。她觉得疼。她不想了,她早放弃了。
那两个叫“爸爸妈妈”的人,把她带回来,撂在家中。家里竟然还有两个姐姐,她看着她们,她们也惊奇地看着她。杨梅花和这两个姐姐怎么也走不到一处。她成了附加数。在这个家中,还有“爷爷奶奶”,他们对于新加入的杨梅花没做任何反应,只说一句,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
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原本杨梅花是和两个姐姐一道上学的,她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姐姐们身后,加紧着步子,有时是一路小跑,生怕跟不上姐姐们。就这样,没过两年,杨梅花还是跟丢了两个姐姐,她们小学刚毕业就不见影了。这边的爷奶说,屎包丫头,上学干吗,还不如趁早赶出去打工,还能多给家里赚点钱,将来好过日子。
回头又看见背着书包的杨梅花,又说,你也是一样。说你爸妈真是混账,敢情不要他们自己带,依我们啊,你抱出去了,就不该把你要回来。即便要回来,人家那头愿意出一笔钱把你弄回去,还不愿意。咳!作孽啊!
杨梅花突然想起来,那年她回来后没多久,爷爷来找过她。那时候,他紧紧地搂着她,怎么也不愿撒手。爷爷很高兴。他摸摸杨梅花的脑门,对杨梅花说,花儿,等着爷爷,到年底,爷爷来接你回家。现在爷爷回去使劲放笼子赚钱,爷爷一定要把你带回家。
可是,那次之后,爷爷再没来过。杨梅花原以为爷爷奶奶老了,容易忘事,他们肯定忘了接杨梅花回去了。可是,她现在才知道,他们老了,赚不动要回自己的钱了,不知道他们该有多难过!
再无指望了,再不会有爷爷奶奶来接她回家了。她唯一的出路就是长大,快点长大!
临泉小学里就剩杨梅花一个女生了。杨梅花父母早说过,念毕业吧,混到小学毕业,人也大了,带出去多少干点活,能养活自己就行。
说到杨梅花,临泉小学的吴校长说着,就不再说了,她或许也不知道說啥。
其实杨梅花的学习成绩还是挺好的,这孩子,学啥会啥,真是一个好苗子。可惜了,可惜了……
这本来是一个戏称,堂堂几百人学校的校长,十年光景,竟然变成了只有三个学生的学校校长。这还是一个学校吗?她还是一个校长吗?每个星期一早上的升旗仪式,对她来说,就是活受罪。三个老师在台上,两个学生是升旗手,下面就只有一个学生站着。一个学生,孤零零的像一根木桩,或者一株草。仪式是例行公事的,但他们个个表情肃穆,不苟言笑。于是,这升旗仪式显得更加庄重。
然后,吴校长清清嗓门,拉调音节,一本正经地说道,升旗敬礼,唱国歌。来,跟我走。说着,吴校长就扯开了调子。“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虽然只有六个人,却依然有模有样地唱了一回《义勇军进行曲》。孩子们神情肃然,又有点亢奋。
三个孩子,昂先国略微大几个月,最小的就是杨梅花。学校里大多数时候,政策都会向杨梅花倾斜。女娃娃嘛,谁会跟一个女娃娃计较。再说,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越是朝前迈一天,离他们分离的日子越是近了一天。杨梅花是要远走高飞的人,指不定哪一天她回来了,就变得花枝招展,满面春风。
对此,杨梅花并不感冒。杨梅花不许谁说分离的事,谁说她跟谁急。杨梅花更不许谁去想象她的将来。对现在的杨梅花来说,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一次,邹立正就无意中脱口而出,杨梅花,你现在就长得这么好看,要是你跟你爸妈出去了,烫洋头,抹嘴巴,踏高跟,套丝袜,再披一件长裙,不知道会变得咋样好看呢!你变好看之后,大概不会忘记吴校长、董老师和魏老师,但不知道可还认识我和先国喽!
说啥,说啥?邹立正,我现在都懒得理你了。昂先国,走,我们去隧道玩,不带邹立正。
好,走!
邹立正被杨梅花晾在一边,小脸刷地耷拉下来,满腹不畅快。
邹立正,咋啦,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吴校长问他。
吴校长,杨梅花小气鬼,谁跟她计较。女孩子家家,好孬话听不懂。哼,不理我,我还不理她呢!她说我是三无产品,国家免检。
吴校长瞪眼瞅瞅邹立正,立正,你咋就成了三无产品了?
是三无啊,校长!我一无爸爸,二无妈妈,三无文化,这不就是三无?
立正,你胡说什么?你有爸爸,也有妈妈,怎么能说没有呢。
吴校长,我一年到头看见谁了?那个叫妈的人,我啥时候见过她了?她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我是有人生、无人养的人,我生来就是一个包袱,谁都想扔。
瞎说什么!你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吗?他们对你不好吗?
好,就是因为好,我才越是觉得不该来这世上,给他们添麻烦。
好了好了,邹立正,别一个人待这胡思乱想。去找他们玩一会儿,待会要上课了。
看着邹立正一个人慢腾腾地挪到外面,吴校长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作为临泉小学的末代校长,她心里真不是滋味!早在一年前,按县教育局的规划,临泉小学就该关门了。对于一个学校来说,没有了生源,保留着还有意义吗?
县教育局的领导首先找她谈话,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吴校长,你们学校的实际情况,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你自己考虑一下吧。三名学生由我们安排接收的学校,另外两名老师和你,我们都会考虑你们的实际问题。相信教育局,相信我们,一定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有最好的去处。
这是吴校长早就预料到的,她知道,早该这样了。面对严重缺失的生源,为了整合资源,让一个学校还有一个学校的样子,教育局和县里的领导制订了合理安排的方针政策。科学规划,化零为整,让真正好的学校存活下来,加强基础设施建设,优化师资力量,这是一件好事啊!
可是,可是……
她就是舍不得啊!这里是她和老师们辛辛苦苦,从无到有,一点点挣出来的啊!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多少个日子里,她的心都是提着的。在她准备移交,准备关了学校的时候,人也一天天地瘦下去。直到有一天,她捂着胸,疼得无法站立,她一直忍受的病魔终于再也不能被隐藏。一纸诊断书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生病了,是很严重的病,她必须动手术才能把病根除。
一场病,让吴校长从一个女人变成了半个女人。一个连胸都不完整的女人,还能算一个女人吗?不是了。吴校长给自己下了这个定义。因为这突然的改变,九月份学校并没有被关停。最后一年,最后一年吧!正好最后一年,三个孩子也要毕业了。一想到可能要关停学校,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昂先国。每天起早奔走十来里上学的他,风雨无阻,寒冬腊月都没落过一堂课,这个孩子,他的下一程该怎么走呢?
还有邹立正,杨梅花。没有了这个学校,大概就不会再有学校里的他们了。一个抉口,迟一天来也好啊!她能为他们做的并不多。偶尔她会想,如果因为要多留他们一年,自己就得了那场病,也算是值得。生命不是因为长度而有意义,生命是因为有色彩才有意义。
而吴校长,这个末代校长,她觉得她生命的色彩,就是这些孩子们。她爱他们,她用了半辈子的时间来爱他们。
丁零零,上课铃声响起,三个半人高的孩子从外面冲进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原先的痕迹早就不见了踪影。
今天的第一节课是吴校长的思想品德课,她翻开新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