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洪卫
老吴是A银行员工,是那种最基层最基层的员工,叫柜员。一进银行就是,现在还是,没挪过窝,稳稳当当,不离不弃。但很快就不是了。他今年六十了,再过几个月就退休,回家享清福去了。做柜员做到退休,不管是A银行,还是B银行、C银行,从县里,到市里,可能还没有,有也不多。一般五十岁往上,最多五十五,就考虑调个轻闲的岗位,比如加加钞,管管库,或者在大厅维持维持秩序。岁数大了,形象不佳,精力不濟,头昏眼花,动作缓慢,还在做账、数钞票,出个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是行里不照顾老吴,早就要调他,是他自己不愿意:哎,我就喜欢坐柜面,办办业务,别的不习惯。既然你爱坐柜面,你就坐吧。老吴的志向,是做个终身柜员。这志向很远大,但也简单,只需一个字:熬。眼看就熬到头了。
他上班从来都是步行,什么电瓶车、自行车,都与他无缘,更别说小汽车。所以他的身体很好,没有三高,唯一的毛病,就是胃不舒服。这也是柜员的通病,吃饭不太及时,时间长了,肠胃功能紊乱。但也不太严重,吃点药就好了。十人九胃嘛。
这天早上,他离开家,到隔壁“武大郎烧饼铺”挑了个烧饼,倒了碗豆浆。烧饼刚出炉,热乎乎的。他喝豆浆不放糖。他不喜欢吃甜的,喜欢原汁原味。掌柜的姓武,个头不高,最多一米五,敦敦实实,矮矮团团,身上围个大白围裙,看起来很滑稽。他比老吴大两岁,老吴叫他武大哥。武大哥在打烧饼。他的烧饼确实不错,好吃,黄黄的,脆脆的,里面是葱叶,外面叮着几粒白芝麻,咬一口喷喷香。如果加一块钱,白芝麻会多些,密密麻麻,咬起来更香。他的老婆坐在旁边卖烧饼,收钱。其实是后妻,比他小十岁,今年五十出头,长得比老武要高,也更白净些,鲜亮些,让人看了真能想起武大郎和潘金莲。老武跟前妻过不来,经常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就离了。当然费了好大的劲,前妻坚决不离,拖了好多年,老武的脸被拖得比烧饼还长还黄,本来一头黑发,几个月时间就像沾了面粉一样全白了。离婚蜕层皮,确实不假。好在解脱了,又娶了个少妻,老武的脸色又恢复了红润,精神头又足了,特别低下头炕烧饼时,在炉火的映照下,红光满面。大家都说是小老婆伺候得好,上面下面,两头都快活,所以心情舒畅,精神焕发。
老吴嚼着多加芝麻的烧饼,喝着不放糖的豆浆,心情不错。他看老武,心情也不错。那少妻闲下来,还过来扑扑老夫身上的面粉,捏下个草叶啥的,显得特亲热。老吴很羡慕他们,觉得老武有福气,都说再婚不好处,但人家再婚的比原配的还好,幸福满满。想着想着,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站起来,拿出手机,对着旁边桌上的牌子扫一下,微信支付,账就结了。现在信息技术日新月异,出门不用带现金,真好。
老武问,今天上午班呀?
老吴说,是的。
老吴以为老武要说什么,但老武低下头,又开始炕烧饼。老武这人是个闷葫芦,一般没啥话。除了干活,还是干活,要不就是泡一大缸子茶,在那呼噜呼噜喝,一言不发。据说前妻就是不喜欢他这种假深沉的劲儿,早早地跟一个卖鱼的眉来眼去上了。老武知道了,感觉很委屈:我一个卖烧饼的,除了沾点面,还是蛮干净利落的;他一个卖鱼的,浑身鱼腥味,难闻死了,有啥好的?他不明白,那个卖鱼的比他能说,会哄。老武要离婚,但妻子坚决不离。闹了几年,让他大伤元气。
算起来,老吴跟老武是朋友,挺谈得来。闲下来,老吴喜欢跟老武聊聊。他是老武的顾客,老武也是他的顾客。当然,准确地说是客户。这街上很多生意人都是老吴的客户。他们或多或少在A银行存着钱,算老吴的任务。老吴为什么要坐柜面,可能跟这也有些关系。存款任务完成得多,就可以多拿奖金。要是在后台管管库,加加钞,他接触不到客户。
老吴说,走了。老武嗯了一声。老吴走出烧饼铺,老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上午去找你。
老吴说了一声好,就顺着人行道,往班上去。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抬腿就到。
嗯,到了。
老吴到得早。他总是到得最早。这也成了习惯。老同志嘛,生活要规律些,时间观念很强,不拖那几分钟。不像年轻人,总是急上赶下的,踩着点儿来,到了就打开包,拿出牛奶或鸡蛋饼,开吃,好像早来一分钟就吃多大亏似的。而老吴那时候已经收拾停当,准备挂牌上岗了。
主任也来得早。主任今年四十出头,不上不下中不溜的年纪,生得壮实,豹头环眼,肚大腰圆,不怒自威,像是军人出身,其实一天兵没当过。他酒量奇大,没见他喝醉过,特别是跟客户喝酒,总是拿出一股拼命三郎的劲儿来。无论喝多少酒,他都不乱,回去倒头便睡,第二天上班,精神抖擞,迎来送往,应付自如。老吴心中赞他是条汉子。但就是这条汉子,上个月悄没声儿地失踪了三天,没履行请假手续,人不来上班,手机关了,老婆孩子亲戚朋友领导同事一应人等都不知其下落,可把领导吓坏了。一个网点主任突然消失,可不是闹着玩的,背后说不定能牵扯出什么惊天大案。赶紧组织人查账查库。账上没问题,库里一分钱不少。领导松口气,向上级行报告,上级行也吓坏了,担心又是一个网点主任跑路了。以前也有网点主任跑路,但都有些迹象,比如四处跟人借钱啦,有债主上门要债啦,发现跟社会上闲杂人等往来密切啦。可这位主任平时行正坐端,无不良恶习,上班时不是出去拜访客户,就是在大厅里引导客户,下班除了有点应酬,就是被老婆接回家,完全跟非法集资啥的搭不上界。就在上上下下慌作一团的时候,这位回来了,气定神闲,毫发未损。领导找去一问,他只说工作压力太大,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个人到青海湖去散散心,解解压。领导批评他一通,按上级行要求,降职使用,让他做大堂经理,办公室主任兼了营业部主任。过了一个月,这位又官复原职。因为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当网点主任,也是人才难得,行长力保他。他这冒失一走,虽然被领导批评,却被同事们力捧,都向他伸大拇指,说他有个性,有尿性,是英雄,是真正的男子汉。老吴也觉得他了不起,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率性一回,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唉,等退休吧!再坚持坚持,也就几个月的事儿。
主任对老吴挺尊重,叫他吴师傅。这里的人都叫他吴师傅,不论大小,为他数着时间,还有一年,十个月,八个月,半年,还有三个月啊。好像他们比他还着急。老吴希不希望早点退休呢?他内心是不希望的。退休了能干什么呢?他也没什么兴趣爱好,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也就半客户半朋友的,像老武这样的人。一旦退休了,客户关系就不存在了,朋友关系也就没了基础,就玩不起来了。还有,他舍不得离开柜台,舍不得离开同事們。一进营业间,一到柜台前,一看到同事们,他就感到特别踏实,有一种亲近感。这里他岁数最大,资格最老,别人都比他年轻。他看到他们,心态也平和,仿佛也年轻了。他是看着他们成长的,从门外汉,一步步变成业务骨干。闲下来,他喜欢跟这些年轻人说话,他的内心充满快乐。比如蒋晶晶,刚来的时候,才二十五六岁,朝气蓬勃,是个青春可人的少女,走到哪都笑声朗朗,现在已经是三岁孩子的母亲,浑身散发着好闻的乳香味,还是那么快乐,走路跟踩着弹簧一样,乳房一颠一颠,仿佛要跳出来,屁股一扭一扭,动感十足。老吴想,年轻就是好呀。有时也自责,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这么盯着人家看呢,是不是有点老不正经了?下次可得注意,别被人看出来。但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看。
吴师傅,你看我美吗?蒋晶晶歪着脸问。
美呀,当然美。老吴说。
吴师傅,你喜不喜欢我?蒋晶晶媚着眼问。
喜欢呀,当然喜欢。老吴说。
喜欢就收了我吧。蒋晶晶笑着说。
收你?老吴有些紧张,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意思。
收我做干女儿,给我买个金项链呀。蒋晶晶哈哈大笑,胸脯一耸一耸的。老吴的脸红了。
老吴说,你应该买个礼物孝敬我还差不多。
蒋晶晶装作不高兴地阴了他一眼,师傅小气死了,以后不跟你玩了。
老吴说,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还跟师傅撒娇呢。
他的内心是快乐的。
这时候,老武来了。
老武是带着他的少妻来的。少妻挽着老武的胳膊。由于少妻比老武要高,所以两个人胳膊跟胳膊不太对称,少妻的手几乎是搀着老武的上胳膊,看上去有些滑稽,好像要把老武拎起来,好像大人拖着小孩,就这样进入营业厅。那时正好过了业务高峰期,柜台上没人办业务。老武不拿号,直接就奔老吴的窗口来了。许多老客户都喜欢直接找老吴,这让老吴很有面子。老武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本存折;又掏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张存单;还掏,又掏出一张存单,都从窗口那个小槽子里递过来。老吴一拢儿地拿过来,摊在桌上看。存折上有十万多一些,两张存单都是定期一年,也分别是十万。
老吴疑惑地看着老武。老武冲他点头。
老吴说,取出来啊?
老武说,嗯,取。
老吴一惊,问,都取啊?
老武说,都取。
老吴问,一下子取这么多钱干啥?
老武说,用。
老吴说,有什么用呀?
老武刚要说话,旁边的少妻有点不耐烦了,说,吴大哥,我们真要用,你就取给我们吧。
老吴心里疑惑,主要是觉得老武不正常,怕老武被骗。但人家这么说,就不好再说什么,要过老武的身份证,开始操作。
老吴抬起头说,这两张存单是定期的,还差两个月到期,取了利息受损失呢!
老武问,损失多少?
老吴还没说话,老武的少妻说话了,吴大哥,我们真要用钱,损失个千儿八百的,不在乎,你就帮我们取了吧。
好像是为了配合少妻,老武跟着说,取了吧。
老吴只好也跟着他们的话说,取了吧。
于是,销户,取钱。
三十万整捆的现金递出去,老武的少妻拿过来,扒了一下,放到一个包里。老武则四处看,生怕被人看到一样。老武的少妻装好钱,拉了老武一把。老武说,好了啊。少妻说,好了。少妻一手护着包,一手搀着老武的胳膊,向门口走。老吴看着他们相亲相爱的背影,一阵发愣。
旁边的蒋晶晶说,吴师傅,是不是看人家老妇女好看哪?
老吴说,瞎说。
蒋晶晶说,你比那男的高、帅,你很有竞争力哦。
老吴还是没回过神来,自言自语,不会被骗吧。
老吴是个很认真负责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可为客户堵截了不少诈骗事件。有一回,卖旧书的老崔急上赶下地跑来,要转一笔钱。老崔急,老吴可不能急,他问老崔为什么要转钱。老崔说,儿子在外面打工,出了车祸,在重症室抢救呢!同事打电话过来,让打三万块过去,再迟就没命了。你看,这是人家的账号,快给我打过去,我要救儿子啊。老吴觉得事有蹊跷,说,你给儿子打电话没?老崔说,老吴,你傻呀,这时候打过去,能接得到吗?我儿子都昏迷了。老吴说,你打打看。老崔很不情愿,但还是打了,没人接。老崔说,你看,没人接吧。老吴说不对,应该有人接,儿子出了车祸,昏迷,手机应该在同事手里,同事才从他手机上找到你号码,打过来。他的同事怎么会不接电话呢?你再打。老崔说,老吴呀,你急死人了,这样拖下去,我儿子就没命了。正吵着,电话响了,老崔一接,是儿子的声音,爸,有什么事吗?老崔说,你同事说你出车祸了,让我打钱过去。那边说,瞎说,我刚才上班,厂里有纪律,上班时间不准接手机,现在是休息时间,才回给你的。我好好的,别上当受骗。老崔长出一口气,挂了电话,迭声地道歉,感谢,说,要不是你,我这钱就被骗子骗了呀。这时,老崔的手机又响了,正是那个骗子打来的。老崔接了,那边问怎么钱还不汇过来。老崔说,汇你妈的,你才出车祸,你们全家都出车祸,你出门就被车撞死!那边立即把电话挂了。老崔还在骂,狗日的,一出口就要三万块,你以为卖旧书能发财啊,三万块要卖多少年旧书,卖多少本旧本啊,你他妈高科技不知道呀,现在人都从电脑还有手机上看书了,谁还来买我旧书?说着,居然呜呜哭起来。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有时,客户不理解,还冲着老吴发火,我的钱,想转就转,关你屁事,你多揽啥萝卜蒿子!等明白遇到诈骗,口气立即就变了,事后又是写感谢信,又是送锦旗的。老吴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没被骗,我就开心。
今天老武取了三十万,虽然有些不对劲儿,可也没有可疑的地方。人家没有转账,只是取现金,或许真有什么大用。再说,人家是两口子来的,即便老武头脑不管用,他的少妻应该是很精明的,不会轻易上当。
话是这么说,老吴心里仍然有个结。接下来班上得有点恍惚,没滋没味。
中午十二点钟,交了班,老吴往回走,看到老武的烧饼铺门关着。应该关着,因为老武只有早上和晚上在这里打烧饼。
老吴想到老武的家去看看,可是他摸不着老武的家。他对自己的客户,或者朋友,是有感情的,他怕老武上当受骗。
老吴就这样心神不宁地回到家。打开门,屋里涌动着一团热气。他赶紧走到沙发前,打开电风扇。风裹着热气像一头怪兽扑向他。他脱掉上衣,又脱掉裤子,再脱掉背心,只穿一件三角短裤。衣服被甩在一边,热气也仿佛被甩出去了,风打在身上,打出阵阵凉意。他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凉爽洒脱的时光。过了会儿他睁开眼睛,看着甩在沙发上的一团行服,发现自己是那样地讨厌这身衣服。浅蓝色的衬衫,藏青色的西裤,刚发下来时,还挺刮刮的,下水一洗,就变了形。他是很认真的人,每次上班前都要用老熨斗简单地熨熨,出门时,不由得多了几分庄重。到空调房间还好点,干爽爽的,出来一透汗,衬衫立即就沾身上,湿了一大片,那种庄重感立即就显得“水”了。只有回到家里,脱得一身光,他才感到无比轻松。他打开手机,在“喜马拉雅”上听北京评书《聊斋》,一边起身到厨房,把电水壶放满水,烧起来。转身打开冰箱,几根青菜蔫头耷脑,还有两个西红柿,暗红色的,像失了血,灰头土脸。他思绪翻飞,终于做出选择,将西红柿拿出来,洗了洗,切了切,又打了两个鸡蛋,用筷子搅匀了。打着煤气,火苗子热烈地舔着锅底。倒进油,放进西红柿,锅立即炸开了,热气腾腾。他喜欢油锅炸开的声音,喜欢看这热气腾腾。西红柿滚了油,立即像化了妆的女人一样鲜亮起来。铲子迅速地炒几下,“女人”立即现了原形,变得疲沓沓的。这时,电水壶里的水正好烧开了。他把开水倒进去,一团火呼地升起来。迅即火没了,还原成水,浮着油花的水,卧着几片暗红底色的水。他打开抽屉,抽出一把挂面,扔进滚滚的水里,刚才还硬邦邦的挂面,立即瘫软下来。他想起了什么,就笑了。
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端到茶几上,热气袅袅。听着评书,吃着面,胃口大开的他心情有点舒畅了。
好听,真好听,鬼狐皆有情意,比人还有情意。
好吃,真好吃,西红柿,对前列腺有好处,正适合他这样的中老年男人吃。
他忽然就觉得心里发酸,比西红柿还要酸。
他放下碗,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关掉“喜马拉雅”,把手机扔在一旁,躺在沙发上,想简单地睡个午觉。两分钟后,又拿起手机,翻开一个号码,愣了片刻,退回,把手机又扔在一旁。反反复复,直到三点多钟,也没睡着。约摸着老武开门了,他坐了起来。
老吴下了楼,出了小区,拐进巷子,走不多远,就到了老武的门市。果然见门开着,老武在里面忙活。虽然是晚上卖烧饼,下午就得做好准备工作。老吴站在外面,喊他,老武,这么早呀。老武抬头看是老吴,笑了,老吴呀,下午不休息,出来找啥魂?老吴说,在家闷,出来玩玩。说着,他走进来,往里看看,老武的少妻没在。老吴问,你家娘子呢?老武说,她在家洗洗汆汆,等到下傍晚过来。老吴问,老武,你上午取那么多钱干啥?老武说,没干啥,买房。
老吴一惊,你不是有房子吗,还买房?是不是看房价涨得厉害,也学上炒房了?
老武说,嗨,咱哪会炒房啊,就会存点死钱。
老吴说,那你买啥房?嫌老房子旧,想住新房,改善住房条件?
老武说,像咱们这样的,住个老房子,挺好的,住新房还不习惯呢。
老吴说,那你买啥房呢?
老武说,不是我买房,是孩子买。
老吴说,给小大海买呀,他不是早就结婚了,有房子住吗?
小大海是老武的大儿子,在西街开个粮油门市。老武还有个女儿,也结婚了,嫁到南边去了。
老武说,不是给小大海,是小春子。
老吴问,小春子?你还有个儿子叫小春子?
老武说,是张桂花家的。
老吴明白了,小春子是少妻的儿子。张桂花就是老武少妻的大名。
老吴说,这钱是借给他的?
老武说,借啥,都是自家人,就算支持了。
老吴心里大大地吃了一惊,这老武也真够大方的,一出手就是三十万。三十万,对于别人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何况是老武。那是一个烧饼一个烧饼打出来的,打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才打出个三十万。而且,应该是老武的全部家当了。全部家当,不给自家的儿子,却给了后妻的儿子,毫无保留,这也太邪性了。這老武,真是吃错药了。
他还想说两句,这时,老武的少妻,也就是张桂花来了。看起来,张桂花好像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用一根黑皮筋扎着,穿浅色的暗花格子上衣,下身是咖啡色裤子,看起来比以前更年轻,心情也不错。
老吴心想,这个女人,怎么看也不像过日子的女人,怎么老武对她这么放心呢?
老吴心里不踏实,总有一种感觉:老武被这个女人骗了,当这个女人把老武的血汗都榨干的时候,就会一脚把老武踢开。那时候,老武一米五的小个子,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老武也不是笨人,怎么会不明白呢?你有三十万,拿出个十万来支持下,也是可以理解的;倾囊而出,一点后路不留,这是真情付出,还是作死呢?难道真的被狐狸精迷了心窍,摄了魂魄?
回到家里,老吴把中午吃剩的西红柿鸡蛋面热了热。要是年轻时,根本不用热,这样的天气,吃点凉面最好。可那时胃好,牙口好,现在不行了,不能多吃凉的东西了。儿子一再叮嘱他,不要吃凉的东西,不要吃剩菜剩饭,会致癌的。儿子有时也给他发微信,很少说啥,大多是转个文章,什么养生的,心灵鸡汤的,每次看了,他心里都暖融融的。凉的东西不吃也就罢了,剩菜剩饭哪能不吃?那得浪费多少粮食啊。
吃了面,他想给儿子发条微信,发什么呢?他想了想,发了个职场对抗压力的文章。那是前几天有个同事在群里转的。他已经没有职场压力了,反正要退休了,儿子正当年,压力肯定很大,让他看看。但儿子没有回音。这个时候,儿子一定又在应酬,陪客户喝酒。儿子不像他这样“面”,他不抽烟,不喝酒,儿子正相反,抽烟喝酒样样来。他想了想,又发了个怎样喝酒不醉的文章,儿子依然没有回话。他把手机放在一旁,倚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想事,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他拿起手机,发现儿子仍然没有回话,而时间已经是十点半了。他想了想,又给儿子发了条信息:生活怎样?需要钱吗?我手里有二十万闲钱,汇给你?
这回,儿子秒回了信息:不用!
他不死心,又回:你在大城市工作,压力大,肯定需要钱,要不,给你十万。
儿子回:我自己挣自己花,够用,你留着自己花吧。
他很遗憾,儿子不领他的情,想了想,回:你妈怎样?
儿子硬邦邦地回:你自己去问!
他苦笑,上床睡觉。
接下来,老吴一改隔天早上吃一次烧饼的习惯,天天来老武店里吃烧饼。他上的是半天班,比如说,今天上午上班,那么下午和明天上午就不上班,明天下午和后天上午上班,如此循环往复。往常,他是上班的那天早上来吃烧饼,不上班的那天早上,自己在家煮个粥,摊个饼,省得下楼。每天晚上也都是自己在家做点饭吃。现在他变了,不上班的早晨,也来吃烧饼,有时晚上也来。再好的东西,天天吃也腻,但老吴却在坚持着,吃得津津有味。其实,烧饼铺有他比烧饼更挂念的东西。
但,日复一日,没什么变化。烧饼铺也没什么变化:老武仍在快快乐乐地打烧饼,少妻张桂花仍在快快乐乐地收钱。
以前,老吴跟老武聊得多,现在他有意跟张桂花也聊了聊。他没发现什么破绽,相反,却对张桂花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认为这个女人确实有魅力,老武很有福气。
张桂花对老武很关心。老武打烧饼的时候,由于炉子热,脑门常常会沁出汗珠。张桂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拿湿毛巾给老武擦擦汗,降降温。张桂花还给老武准备了一个大玻璃杯,杯子里泡着枸杞、西洋参、山楂、决明子、黄芪等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张桂花就把杯子端过来,让老武喝上一口。老武的血压有点高,但也不算太高。老武不愿意吃西药,认为天天吃药不吉利。杯子里泡的都是清脂降压的东西,所以老武的血压一直维持得很好。据老武讲,每天张桂花都变着法地给他弄好吃的,荤素搭配,营养合理。晚上回家,张桂花给他打洗脚水,还帮他按摩。打烧饼是很累人的活,站了几个小时,腰酸腿痛,这么一捶打,甭提多舒服了。总之,他是找对人了。
老武最后说,以前,自己打烧饼打了一天,回去锅不动瓢不响,那个人不知在哪快活呢!你说,这婚不离,我还有得活吗?以前什么日子,现在什么日子,我自己心里最有数。我也不傻,好人坏人,好日子坏日子,好心情坏心情,还是分得清楚的。
说得老吴频频点头。
半个月后的早晨,老吴又来吃烧饼。刚进小巷,就见烧饼铺门前围着一群人。老吴心里咯噔下,心想坏了,是不是老武出事了。他紧走几步,到了烧饼铺门前,看到有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正在跟老武吵吵。看相貌,凭直觉,老吴猜出,那人是老武的儿子,亲儿子。中年男人火药味十足,手臂不停摆动,嗓门特大,看起来义愤填膺。
老吴没敢直接过去,而是站在后面看。他听明白了,那中年男子确实是老武的亲儿子。亲儿子是向父亲兴师问罪来的。
你们评评理,有钱不给自己的儿子,给别人的儿子,三十万哪!你现在还能打烧饼,再过十年,二十年,你还能打得动?到时候,人家儿子能养你?不还是指着自己儿子吗?扳扳脚指头都能算得出来的账,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難不成是鬼迷心窍了?人家给块糖球给你甜甜心,就被哄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等哪一天你生病了,不还是我们给你看,人家管你?等哪一天你死了,不还是我们给你送火葬厂去,难不成指望他们送,难不成你自己爬火葬场去!
话说得很难听。这边有人劝,往外拉。老武也在吵吵。老武的个头小,声音却很大,激动得脑门青筋暴跳。
老武说,我的钱,我想给谁就给谁!我打了这么多年烧饼,供你们读书上学,把你们养大成人,成家立业,可你们对我怎么样,帮我捏过一团面,还是点过一次火?做人要凭良心,你们有良心吗?
老武的儿子说,要我们怎么帮你,帮你打烧饼,你不嫌丢人呀?养儿防老,等再过十年,你就知道儿子的好了。谁没良心?把钱给别人的儿子,难道是有良心?良心都被狐狸精吃了!
老武的儿子跟老武吵着,老武的少妻张桂花也在旁边,没有往日的光鲜,有点憔悴,眼里泪花闪烁。她劝老武,别生气,儿子说两句就说两句吧,你可别生气。又劝老武的儿子,别在这吵吵,让人家笑话,有话回家说去,那钱我们会还的,我们是借的。
老武的儿子哼了一声,还,现在就还!
张桂花说,现在上哪还去?都交给人家了,人家不可能退的。
老武的儿子说,那还个屁,还不是空嘴说白话!
老武过来对儿子说,有话你跟我说,钱是我愿意给的,跟她没关系。
老武的儿子说,你倒是会往自己身上揽呀,这么多年,也没看你像个男人,现在怎么像个男人了?
这时,张桂花扑通跪在老武儿子面前,说,求求你,别吵了,你爸高血压,不能生气,求求你,求求你,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求你放过你爸吧。
老武过来拉张桂花。老武的儿子骂骂咧咧走了。人也跟着散了。
老吴本来想过来劝劝,可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要上班,赶紧跑了。
路上,他听别人在议论。
这老头也真是的,三十万的养老钱,都给了人家,也太大方了,难怪儿子来吵。
儿子也不像话,哪有这么对待亲爸的,老头也是伤透心了。
还有那个女人,也真狠心,居然把老头的钱都哄过去,一分不留。
唉,都不是善人呀,清官难断家务事,说不清楚,说不清楚。
那天,老吴是饿着肚子上了半天班,临近中午的时候,有点头晕眼花。但他心里还是挂念着老武,不知道老武怎么样了。
一连两天,烧饼铺都关着门,老吴不放心,打电话给老武,是张桂花接的电话。张桂花说老武生病了,在医院挂水呢。老吴决定去看看老武。
在医院的输液室里,老吴看到老武。老武正在挂水,张桂花在旁边陪着。
老吴把一袋水果放在张桂花旁边。老武说,哎呀,兄弟,难为你还来看我。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头晕。我说没事,可是小张说不能大意,还是来保养保养。查了一下,果然是血管有点堵,小脑梗。看得及时,没什么大碍,挂几天水,疏通下血管。
老吴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也想开些,别生气,身体要紧,儿子也就是一吵一闹,以后会后悔的。
老武说,你看,他那天吵成那个样子,丢人现眼,哪里把我这老子放在眼里。他成家后,从来不到我这烧饼铺来,也没见打个电话。不知从哪知道我把钱给小张儿子了,就来吵了,说到底,还是想我的钱呀。我挂了两天水,没见他人影,还是小张天天陪着我。养儿防老,养儿防老,那是老皇历了,自己有是自己的,不要指望儿子。
老吴说,是啊,还是对自己好点。
老武说,最让我伤心的,是他一直反对我。我跟他妈一直没处好,吵了近二十年。他们明知道我过得不好,不帮我说半句话,还劝我不要离婚,让我在地狱里苦煎慢熬。有时,吵急了,就说,你们的事我不管。这叫什么话?我把你拉扯大,我有手艺,也不指望你养着,就指望你说句公道话,你居然不管我,任我遭罪,你说这样的儿子靠得住吗?我现在过得不好,你们都不管了,等我倒了,你还能管我吗?就是管我,还有什么意思?年轻人不是说吗,活在当下,过好眼前,对不对?
老吴点头,是的是的,活在当下,过好眼前。这话说得真好。
老武说,我也劝你,向前走一步,别总是苦着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吴说,是啊,是啊。
张桂花拿起大茶杯,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递给老武说,不烫,喝点。医生说,挂这药要多喝水。要不要上厕所?我陪你去。
老武喝了一口水,说,正要呢。
张桂花扶着老武,老吴要过来帮忙,张桂花说不用,我能行。她把盐水瓶从钩子上取下来,举着,扶着老武去了卫生间。
看着他们相扶的背影,老吴叹了一口气。
老吴还有一个月就要退休了。
老吴突然做出一个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老吴出去一星期,到舟山群岛玩了一圈。他以前在那当过海军,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他决定回去看看。他一转业就在A银行,一直坐柜面,已经坐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来,他没有请过假,天天按时按点上班,从没有迟到早退过,更别说请一星期的假了。虽然每年他都有两个星期的年休假,可他都浪费了。
老吴去舟山群岛的时候,只跟主任请了假。他让主任不要跟别人说。他说,自己也想给大家一个意外,到时候跟你一样,关机,看看大家什么反应。主任答应了他。
老吴玩得很开心,还见了几个战友,喝了几顿小酒。
一周后,老吴回来了。他给同事们带了一些小礼品。同事们围着他,简单地问了几句,然后各自忙自己的工作了。蒋晶晶跟他聊得最多,说以为他生病了,打了几次电话都关机。她问主任,主任说不知道。现在老吴回来了,她很开心。
我不在家,没什么情况吧?老吴问。
有个鬼情况,正常工作呗。蒋晶晶说。
老吴有点失望。
晚上,主任请老吴吃饭,欢迎他平安归来,分理处的同事都参加。大家很开心,说老吴越来越懂得生活了,真是个浪漫的人。老吴也很开心,说我以后就是要浪漫地生活。一开心,就多喝了两杯,话就多了。
老吴说,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退休了,但是这一个月我不想坐柜面了。
主任说,好啊,明天把班交接一下。
老吴说,那我干点什么呢?
主任说,您什么也不用干,想来就来,报个到就行。
老吴说,好,聽你的。
老吴喝多了,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在舟山战友聚会也没喝这么多。他发现酒原来这么好,可以说平时没胆子说的话,现在他说了,心里畅快。他还想喝,主任及时控制局面,把他的酒杯收了。
大家尽欢而散,老吴被送到楼下,自己回到家里,澡也没冲,脚也没洗,就歪倒在床上。他忽然想给前妻打个电话。离婚几年来,都是前妻打电话给他,他从来没打过电话给前妻。他怕前妻不方便。但今天,老吴打了。当时已经十一点多了,管她方便不方便!
一打就通了,看来前妻还没睡。前妻好像有点意外,说,老吴,有什么事吗?
老吴说,没事就不能打呀!
老吴从来没用过这么冲的口气跟她说话。前妻笑了,说,能呀。
老吴也笑了,说,告诉你一件大事。
前妻说,哟,什么大事呀?
老吴说,我退休了。
前妻说,好呀,不坐柜面了,自由了,可以出去玩玩,别总是闷在家里。
老吴说,我已经出去玩过了。
前妻说,到哪呀?
老吴说,舟山,我以前当兵的地方。
前妻说,好啊,怀旧呀,还可以多走走。
老吴说,其实我还有二十天正式办手续,但我不坚持了,提前把自己退了。
前妻说,哟,不做终身柜员了啊。
老吴说,不做了,做我自己。
前妻说,好啊,做自己最好。
那天晚上,老吴跟前妻聊了很多。挂了电话,老吴还觉得奇怪,离婚前跟妻子几乎没话说,现在咋那么多话。
离婚前,他们家属于典型的男主内、女主外。家里有什么大事,老吴都很少过问,也不需要他过问。妻子几年前跟他离了婚,是在孩子结婚后不久。她受不了老吴的慢性子,也受不了老吴的愚讷。她是个喜欢浪漫的人。他接受了,没有求妻子,书上说,放手也是一种爱呀。这话说得太好了。不过,离婚后,他从来没想过再婚。妻子,应该是前妻了,有时也会打电话给他,问问他的情况。他很感激妻子,虽然离婚了,但感情还在。有时儿子还会打电话来。儿子其实也不喜欢他。儿子秉承了他母亲的性格,雷厉风行。儿子以前很少跟他交流,但后来也常常打电话给他。他知道是前妻关照的。前妻对儿子说,你爸也不容易,是个好人,你要多回去看看。没时间回去,也要勤打打电话,不能让他太冷清。儿子把妈妈的话告诉他,他很感动。儿子挂了电话,他竟然哭了。
这些年,老吴也攒下一些钱。银行的收入虽然不算高,但每年也有七八万,他省吃俭用,每年至少存个一半。妻子跟他离婚的时候,把房子留给了他。他想拿些钱给她,她不要,说你不容易,还要再找个女人,没钱没房子,谁要你?再说,你那么辛苦,工资也不高。儿子买房结婚的时候,他拿出了一些钱,儿子说不需要,你自己花吧,我自己工作了,钱够用。但他坚持给,说是做父亲应该给的。儿子也没再坚持,不过,逢年过节回来,还是还他一些钱。儿子说,我们不愿意做啃老族。
他很欣慰。但他还是省吃俭用,觉得以后能用到。
跟前妻聊完了,老吴就睡了,和衣而卧,睡得很香。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跟张桂花睡在一起。醒来后,老吴笑了,奶奶的,这梦做的。
第二天一早,老吴来到老武的烧饼铺,看到老武正在打烧饼,张桂花在收钱卖烧饼。
看到老吴,老武夫妻很高兴。老武说,老吴啊,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你哪去了啊?
老吴高声说,我旅游去了,去我以前当兵的地方看看,跟一些战友喝酒聊天,真是开心啊。
老武说,好啊。
老吴说,以后,我不上班了。
老武说,你不是还有几天退休吗?
老吴说,我提前退了,还有二十天,我只要到班上晃晃就行,主任不要求我坐班的。
老武说,好啊,自由了。
张桂花说,老武啊,我们哪天也给自己放几天假,出去玩玩。
老武说,好,好。
张桂花转身进屋收拾桌子,老吴跟了过去,小声说,小张呀,麻烦你一个事啊。
张桂花奇怪地问,什么事呀?
老吴说,你看有没有合适的,给我介绍一个呗。
张桂花一愣,随即明白了,哈哈笑起来,好啊,好,好,包我身上了。
老武在外边问,你们说什么呀?
老吴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我要一碗豆浆,再要一个烧饼,再裹个油条吧。
张桂花说,你等着,我给你去拿。
老吴坐下来,看到张桂花一手端着豆浆,一手端着烧饼油条,过来了。豆浆和烧饼油条的中间,是张桂花两个高高耸起、一晃一晃的大奶子。老吴想起昨晚做的梦,不由得笑了。
张桂花说,老吴,你笑什么?
老吴脸一红,说,没笑什么,就是想笑。
烧饼的芝麻香味和鲜豆浆的热气,一起氤氲过来。老吴深深地吸了口气,胃口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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