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平
一入冬, 土地就成了冬地。寒冷、冰冻和枯叶是它的特有符号,看上去一片颓然,还有几分死皮赖脸的肃穆。冬地的身份决定了它们对诗意的遮蔽,对力量的蕴藏,和对未来的孕育。
山包上的三十多亩冬地被划成了一块一块的格子,一共三百多块,用阿拉伯数字按照顺序进行了编号。格子与格子之间用竹竿或木桩做成的篱笆隔开,分割成三角形、长方形、正方形……地块的形状不同,但大小相同,都是一分地。化整为零之后,山包由悠缓的田园牧歌变成了清新的田园小调。来年春天,这些格子里面会种上种类不同、风格各异的农作物,把荒芜打扮成一个彩色的山地妖精。
这是陕西省镇坪县钟宝盐道小镇的扶贫公益项目。土地来自镇上的贫困户,他们将把这些划成格子的地块按照一块地每年一千元的价格租给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爱心人士认购后, 摇身一变就成为客户。然后,他们根据各自需求来决定种植什么样的粮食和蔬菜,由贫困户负责耕种和管理,并使用农家肥,确保绿色无污染。山头布满了摄像头,客户们可以在千里之外对整个种植过程进行全程监控,随时随地查看庄稼长势并提出建议。农作物成熟后,由贫困户用快递速递给全国各地的客户。
这个扶贫公益项目是“互联网+”扶贫项目的子项目,是镇党委书记、镇精准扶贫总指挥部总指挥张建设提出的主意。张建设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年轻干部,喜欢别出心裁,喜欢与众不同,梦想着他所领导的这方土地在他的任期内焕然一新,让贫困与落后迅速消亡。他还梦想着让这里的土产与现代科技和现代物流巧妙嫁接,让山水与中国古典诗情画意融为一体。不仅如此,这个扶贫公益项目还埋藏着他的一个“巨大阴谋”:他要用田野作诱饵,勾起城里人对乡村和土地的深情向往,唤醒他们浓浓的乡愁,激发他们对乡村和荒芜的热爱, 让他们获得“ 我在乡下有块田” 的满足感。而他们付出的,仅仅是在爱心上搭载的一千块钱。
张建设将他的策划植入了一个微信公众平台,迅速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当天就有上海和北京的爱心人士租了五块地,并用微信转账付了款。张建设站在已经没有了芳香的桂花树下,举着手机惊呼起来:我们要让大都市的人们感受大巴山的田园风光,并且还要让他们乐意掏钱!
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柯克己是被纳入此次爱心计划的重点贫困户之一。尽管他觉得这个计划有点不靠谱,可他没有反对。柯克己也有手机,他的手机是二百元买的,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贫困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不知道手机与手机之间的差距跟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一样大。他只是很务实地想,现在骗子那么多,你在微信上发个广告就有人响应,是爱心行为也好,公益项目也好,都是菩萨心肠。可是,当伪善成为骗子的最佳选择的时候,谁知道你是真的假的?再说,就算人家相信你是真的,可你那地也是薄瘦不堪的黄土,能产出多少作物? 一亩地一万元,是不是天价?也许只有那些没有上过当的人才会当这种傻瓜。柯克己心里是这样想的,但他没有说。
没说是为了静观其变,这也是他的高明之处。
这些年,柯克己一路风风雨雨,穷来穷去地熬过来,已经慢慢学会在心里装事了。对政府的一些带有意见性的想法他不会随意往外说,害怕自己说出来之后才发现并不正确。世事变化快,不是他能一眼看懂的。他以往认为不靠谱的事情,总是朝着相反的结果走,毫不留情地打他的脸。打小,他按照普通青年農民的一般规律生活着,种庄稼,修房子,找老婆,生孩子。高中毕业不久,媒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他全拒绝了,因为他骄傲自满。他最得意的也是最过硬的本钱就是自己有文化,长得帅。他的眼睛、鼻子、嘴唇等面部的所有器官都是用精细的线条做成的,轮廓清晰,边界精确,一般人长不出他那个样子。同样的劳动,同样的太阳,别的村民都晒黑了,他却是白白净净的,像个关在屋子里长大的书生。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白净,他说,可能是我晒的太阳没有光,是假的。别人就笑,太阳只有一个,紫外线是可以把人晒黑的,凭什么晒不黑你?柯克己说,可能是太阳不喜欢我。他这样跟你歪着说,大家就一起沉默了。镇上稍稍有点能耐的年轻人都到南方打工挣钱,他也去了,半年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让爹爹非常失望。他说南方吃不好住不好,饭菜不如咱家的土菜有味,集体宿舍也不如自家的土房子踏实宽敞。出门全是汽车的味道, 汽油味太浓了,城市简直就是个大汽车,走在马路上都有晕车的感觉。总之,让他不舒服。他说回来看到土地和庄稼心里就热乎, 就浑身来劲。爹爹说他天生是山野人的命,根太深,拔不掉了,真可惜了一肚子文化。柯克己对父亲说,你太高估我了,我哪来的一肚子文化。一个高中生, 充其量是个半吊子,外面大学生比比皆是。父亲也不是好呛的。只见父亲收回目光, 冷不防地戳他一下,哦,难怪你在外面混不下去。这话太伤人了,把柯克己噎得半死,好久缓不过气来,明白了父亲除了面上严厉之外,还有一张刀子嘴。
过了几天,邻村的姑娘车艳艳来串门,问他为什么不在南方发财,要回这个穷地方来?柯克己的回答让车艳艳很惊讶,他说,舍不得这里的穷。车艳艳就笑,笑他有病。车艳艳也想去南方,是向他来打听一些情况,问他去南方的女孩多不多的。柯克己说,不少,听说有的漂亮女孩子一去就会有人看上的,她们比男人有优势。比如像你这种的,有的是大老板把你包养下来,不愁吃不愁穿。那时车艳艳还没听说过包养这个词,就问,什么是包养?柯克己就给她含糊其词地解释了一下,就是那样的、那样的。车艳艳听得脸都羞红了,问,包养是一辈子吗?柯克己说包一辈子的恐怕很少吧,只是一段时间,有了更中意的,就换人。这样说吧,反正一旦让人包了,什么都由不得你了,命运就不在自己手里了。车艳艳愣了下,说,那不是找死吗?我也不去了。柯克己说,你在家里种地也很好的,可你得找个婆家吧。车艳艳说,没人。柯克己说,我不是人吗?柯克己本来是半开玩笑的, 却不料成了他们恋爱的开端。两人一来二去,都发现了对方身上的优点,第二次拉手之后就私定终身了。次年车艳艳生下了一个胖小子柯小安,长得又俊又壮,谁见了都想摸摸抱抱。村里人都说,柯小安就是柯克己的复制品, 眼睛、鼻子和脸形,无一不像柯克己。车艳艳说得更形象,把柯克己缩小了就是柯小安,把柯小安放大了就是柯克己。
那时节的柯克己谈不上富裕,日子却也过得温馨自在,井井有条。他父母健在,大哥成家之后就分家了,有个姐姐刚满二十岁就嫁人了。柯克己小两口和父母住在一起,一家子三大间土房,外加一群羊和几头猪, 它们都是能叫会跑的现金。车艳艳每天在家带儿子,做饭。牲口和土地,则由父母和柯克己共同负责管理。
可是,一件意外的事情,把一切都改变了。
车艳艳把儿子弄丢了。
车艳艳当然不是故意弄丢儿子的。两岁的儿子拉肚子,拉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就把儿子抱到县医院看病。人太多,她就抱着儿子在门诊大楼里面等待挂号。在闷热的天气和医院特殊气味的共同作用下,他们昏昏欲睡起来。儿子柯小安一阵东张西望后,就倒在妈妈怀里睡着了。车艳艳也来了倦意,一个盹打完,才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问周围的候诊者,我小孩呢? 我小孩呢? 你们看没看见我小孩哪去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目光绷成了一束一束的直线。门诊部闹哄哄的,多为病人或陪同病人来的,没人在意别人。只有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人看到了,告诉她,刚才一个十多岁的姑娘从她怀里把小孩抱走了,他以为是她的妹妹或其他亲戚,就没说什么。车艳艳一下子冲出门,恨不得长出一百双眼睛同时看向各个不同的角落。她开始了疯狂寻找,结果是一无所获。有人说你还是到公安局报案吧,她说我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 那人就带她去了公安局。
报案回来,她就坐在醫院里发呆,期待有奇迹出现。天色发黑的时候,柯克己急匆匆地跑进来,看到媳妇坐在急诊室门口哭泣。柯克己一看她怀里没娃,只说了一句话,完了。
这是 1989 年的暮春, 却是他们命运的寒冬。
柯克己的人生从此开始邋遢起来。儿子是他们的命根子,夫妻两人开始四处寻找,拿着儿子的照片逢人就问,看到这个孩子没有?这张照片是儿子满两岁时拍的,也是儿子唯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儿子拿着一个照相馆赠送的布娃娃,眸子透亮, 闪着波光。他似乎并不喜欢布娃娃, 但他明白这是一个道具,要抱着才好看。他们拿着这张照片在省内外陆续找了三年,在很多城市的角落张贴了儿子的照片,但都没有柯小安的消息。种地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边远的土地荒了,没荒的也是草草播种。不是没有好好耕地,不是没有好好种庄稼,是他们人活着精神垮了,整个人变得有气无力了。锄头挖下去,不像以前那样深了,只能浅浅地触及土地的皮毛。长出来的庄稼也不旺,不死不活的。
人的精神、土地的精神和庄稼的精神是联系在一起的,任何一方精神垮了就不行了。一个没有精神的人是耕不好地的,没有耕好的地是长不出好庄稼的,长不出好庄稼又影响到庄稼人的精神。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恶性循环的结果是,连几只羊也卖了,作为他们出门寻子的盘缠,家里只留下了两头小猪。在这三年里,车艳艳思子心切,消瘦了许多,见到任何一个两三岁的小孩, 她都觉得像她的儿子,都要凑近看看。小孩不计较,但是大人受不了她的目光,她目光里面的东西装得太多了,有针尖一样的锐利,还有剽窃、掠夺、羡慕和渴望,能够把抱小孩的大人刺痛,让人不由自主地躲闪她。这期间车艳艳怀孕过一次,但是流产了。大的弄丢了,小的没出世就没了,柯家处处不顺。那段时间,他们两口子的脾气变得非常坏,天上地下都看不惯了,眼里全是仇怨。父母受不了,一气之下不和他们住一起了,搬到了大哥家。
没过多久,一场大雨过后,车艳艳的哥哥开着农用车载她去县城卖菜,遇到泥石流,把她连人带车埋进了泥浆里,抢救出来时已经没了呼吸。
车艳艳走了。原本一个好好的三口之家,从此就剩下了柯克己一个人。他的生活在悲怆中迅速倒退,他由一个衣食无忧的农民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贫困户。他远离了人间所有的愉悦和欢乐,至少有十年时间没有痛快淋漓地笑过一回。
四十来岁的时候,柯克己是彻底蔫了,目光拖泥带水的,脑子也不如以前灵便了。老鼠在他脚跟前嗅来嗅去,他也不知道踢一脚。他的衣服很少有自己买的,要么是大哥穿过的旧衣服,要么是姐夫穿过的旧衣服,要么是外地人捐助的旧衣服。一年到头不分季节地乱穿,倒春寒的时候他穿着秋衣,夏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姐姐和大嫂对他很好,每隔一段时间,去帮他收拾一下屋子,洗一次衣服,帮他凑合着过下去。可柯克己的生活是缺乏动力的,他原本做得一手好菜,可一个人的日子他总是能不吃就不吃,能饿就饿。不是缺粮食,而是不愿好好做饭。姐姐和大哥离他家不远,起先是经常叫他去吃饭,后来他也不愿去了,连吃现成的他也不愿去。父亲就很不高兴,说,你们以后莫叫他吃饭了,由他去。我没见过穷成这样还翘尾巴的!父亲把当时包村的干部张建设叫来,让他教育一下柯克己。张建设耐着性子跟他讲了半天,柯克己一直爱理不理。张建设急了,苦口婆心地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我真不愿看到你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柯克己说,我儿子没了,老婆没了,富了又能怎样?有意思吗?张建设从他的话中得出一个结论,说,我现在知道了,你就是一个精神上贫穷的典型!你的消极情绪,决定了你对脱贫致富的冷漠和无所用心。柯克己向张建设讨了一支香烟,点上,喷出一口烟雾,说,你说得对,否则我就不会穷得理直气壮了。张建设看看他不思进取的表情,叹着气走了。
有一年冬天,村干部提着一包城里人捐赠的衣服扔在门口。正在屋里烤火的柯克己听到声音就开门出去,一看屋外有一个大包,送东西的人已经走开了。柯克己说, 哎, 是不是给我的?那人回头说,是的,以为你不在家,我们还要送很多。柯克己开口骂起来,你他妈的这是送温暖啊?邮差也没像你这样的。老子下次不选你当村干部了!他还没骂完呢,那人早就没影子了。柯克己把包拎进屋,打开一看,五彩缤纷的全是女人的东西。他又骂,狗日的,连男女都不分,我家有女人么?
骂归骂,东西还是要看的。他一件一件地翻开看,先是一条裙子,他把裙子收拾起来。接着是一件粉红色的风衣,有一根腰带,胸部还有花瓣样的饰物。他拿出剪刀, 把饰物剪掉,把腰带环剪掉,然后就穿在自己身上了。他觉得腰带是不需要的,抽下来,放在柴火堆上,可以用来捆扎东西。顺手再掏一下口袋,居然摸出五百元钱来。他拿着钱琢磨,是她们粗心忘了钱,还是专门放在里面的?是该交公,还是该自己用?想想,既然是捐献之物,就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再往下翻,发现一条黑色的又宽厚又柔软的带子,他思考它的用途,折腾了半天,最终将它缠在了腰上。适逢给大哥家搬砖瓦,他出汗嫌热,脱了粉红色的风衣,就剩下腰部黑色的一圈,在白净的皮肤上非常醒目。大嫂一看,笑得死去活来,说这是人家城里女人用来减肥束腰的,你缠在身上不难受么?柯克己一脸的无辜,说,我以为是保暖的啊。柯克己他爸见他穿得怪模怪样的,就烦得慌,说,你能不能有点人样子?就这样破罐子破摔了?柯克己最敢顶撞的人就是父亲。他一翻脸,说,没有人样子也是你的儿。你说说,我是像猪还是像狗了?父亲扬起巴掌扑过来,被老娘一把拉住了衣襟。母亲说,他心里苦,你少说一句行不行?父亲一回头,矛头转向母亲,你真会生!
柯克己亏得有副好身体,怎样折腾都不生病,连感冒都极少。奇怪的是,村里那些已经致富的同龄人,甚至比他年龄小的人,早就满面皱纹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已经渗入农村,一些做生意的男人开始学着老婆的样子偷偷使用男式面膜。可柯克己不一样,他有时连脸都不洗,面子对他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他的容颜与岁月和年龄严重脱节,还是那样白净,还是那样五官清晰。为此,很多同龄人都不服气。按说,未老先衰的最应该是他。他经历了丢子别妻的人间苦难,凭什么没在他脸上留下一点痕迹?这从情理上是说不通的。村子里一个读过博士的文化人说,适度的忧伤确有养颜和延年益寿的作用,脸上的纹路一般都是因为开心产生的。柯克己成年累月都不笑,哪来的皱纹?皱纹就是脸上的道路,没人走就没有路。有人反问,那他为什么晒不黑呢?博士就没法解释了。而柯克己却像以前一样回答, 我晒的太阳没有光,是假的。
他爹妈、他大哥大嫂都为他的单身着急,陆续给他介绍了几个女人,他都不见面,连看都不看就说,肯定没有车艳艳好。这让他们都很心冷。在中学教书的侄子对父母说,你们不要再给叔叔介绍对象了,他活在回忆里。大哥说,车艳艳早就化成土了,回忆也能管用?有本事让她活过来。日子要过下去,总得找个老婆呀!大哥的儿子对父亲说,爹,你不懂。大哥板了脸呵斥儿子说,我怎么不懂?他读了几本书就变得深奥了?
侄子说,你真的不懂。侄子每周末回家看一次父母,路过柯克己家的时候,有时顺便进去坐坐,给他捎几本书,偷偷给他塞一百块钱,有时也给他带一些从超市买来的零食。柯克己告诉他,你以后不要给我钱和吃的东西了,你也有一家人要养活,给我带点书来就行,看完了你取走。侄子看看破烂不堪的房子,说,我看到你过得这么苦,心里难受,我又帮不上你。柯克己说,苦是有寿命的,苦满了,就不苦了。
镇坪县与重庆和湖北相邻,钟宝也是镇坪的边界,这一带的方言民俗都一样,三地通婚者甚众。前几年,柯克己快到五十的时候,媒人给他介绍过一个重庆的胖妹子,是个强壮劳力,两百斤重的身体,第二天晚上就把他家的床铺压垮了。当时柯克己家原本平坦的床铺变成了一个斜坡,两人的睡姿在坍塌的瞬间严重变形,由紧贴变成了抛开。这是柯克己多年来第一次开怀大笑,笑得一身雪白的肌肉不停地颤抖。妹子的身体歪曲地压在凹陷处,她不仅没受到惊吓,反而十分镇静。她说,不是我太重,是你家床铺太烂了。柯克己以俯视的姿态拉着她说,你不要在意, 只怪我没有提前把床铺加固。妹子翻身下床,两手抓住床铺坍塌的一端,轻轻向上一提,就把垮掉的床鋪扶起来了。这个轻而易举的动作让柯克己自愧不如。他连忙下床,弯腰下去,找来矮板凳和石头垫在床下,好歹凑合了一夜。天亮之后,胖妹子从包里掏出三百元钱递给他,说,你把床铺修好,我不会再睡了,可你还得睡觉呢。未等柯克己回话,那个重庆女人已经跨出大门,消失在凉飕飕的晓风中了。几天后,媒人问,重庆妹子怎么样?柯克己感慨说,人不错,就是太费床了!
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纠缠了他几十年。这些不如意汇聚起来,凝结成一股深幽而沉重的怨气。几十年来他每天都在骂抱走他儿子的人,骂社会的黑,骂干部的贪,他家的田间地头都飘动着骂人的声音。他是只要逮住机会就要骂一回。村干部和镇上的干部既同情他又惧怕他,他成了村民中事情最多的人。
房子漏水了,他找干部;小猪不吃食, 他找干部。由于年久失修,他的三间土屋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大梁凹了,椽子烂了,屋基松了,他做梦都在担心哪一天房顶会塌下来。别人家房子塌了有人呼叫救人,他要塌在里面,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岂不是白死了?他就不明白,他的房子这么危险,还不是危房?真要天穿地漏了才算危房吗?再说,看到很多村民开始修楼房,他心里急,他就找到村干部,说自己天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的房子要塌了。村支书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说做梦归做梦,我还经常梦到我被人杀了呢,我能跑到派出所报案吗?于是他就找到镇政府,找镇长和镇党委书记,说自己天天梦到房子要塌了,好像确实要塌了。镇上的干部当然是不相信梦的,可房子的事情确实比梦现实得多。人民政府是不允许房子倒塌的,出了人命,追责到底。于是就派人到他住处去查看,得出的结论模棱两可,柯克己的住房不算危房,但也有不安全因素。主要是土墙根基不太牢固,部分墙体严重脱落。房顶木梁下沉,恐有断裂之虞。换句话说,再严重一点就算危房,再好一点就算安全房。这年头的乡镇干部是十分谨慎的,制度的螺丝拧得很紧。
柯克己不仅早就摸清了干部的心理,而且他深知破旧立新、不破不立的道理。为了缩短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差距,柯克己精心策划了一次具有建设意义的破坏活动。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一个伟大壮举。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夏日,他用提前准备好的一堆石头,半身赤裸地站在房子后面的山坡上,野蛮地投向自家的房顶。石头穿过大雨划出一道道模糊的弧线。每一次投掷,他都有一种告别贫困获得新生的快感。直到自家的房顶千疮百孔,落汤鸡似的他踩着一路稀泥回到屋里,连忙打扫战场,把那些石头捡起来,放到门前的菜地里去了。
此时,一股山洪从后山滚滚而下,绕开房子流向低洼的地方。在柯克己的眼里, 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他邪恶地笑起来,扛起锄头,重新冒着大雨出门,来到屋后的山坡开沟引水,直接让山洪冲向屋基。看着山洪奔涌而下的样子,柯克己脑海中的新房正慢慢建立起来。他甚至盼着暴雨越大越好,山洪越大越好。无论哪种形式的对房子的破坏,对于他来说,都是在建设新房。
下午天空放晴,青山如洗,泥泞依旧。适逢防汛人员巡查,目睹了他家的破败场景,直接找到镇党委书记张建设报告险情,请他迅速派人查看。张建设带着几个人去了。满屋泥浆散发出浓重而怪异的水灾味道, 这是一种来自自然界的特殊腥味。一脚踩进屋,张建设的登山鞋就被淹没了。他使劲拔出来,发出扑哧的声音,声音圆润而暧昧。仰面向上一看,从房顶上的破洞照射进来的阳光,变成一道一道的圆柱体斜线,像舞厅里的射灯。卧室里,一堆黑色的垃圾赫然醒目地堆积在床上,但这并不是垃圾,而是柯克己家产的一部分,是他乌黑的被褥。张建设掏出手机,一一拍了照片。他又转身到房外,顺着房子周围走了一遭,便看出了门道。墙角处还有锄头挖掘的新鲜痕迹。张建设笑而不语,责成村委会安排柯克己马上转移,此地不可久留。
回到机关后,张建设当即决定,将柯克己的房屋纳入危房改造工程,用专项资金在原地上建造一套两层楼房,柯克己本人出一万元。若暂时拿不出钱来,可以贷款。村支书悄悄向张建设报告,柯克己是依赖思想,是故意把自家的房屋变成危房的。张建设说,拿证据来!支书拿不出证据。又有镇干部说了相同的话。张建设就此专门开了一个会议,说,你们不能指望一个普通农民有多高的境界,他有点小心思很正常的。几千年的农民意识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能。农民意识最显著的特点是什么?是个人利益,是眼前利益!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厚道,他们的本质还是好的。干部队伍中都有人搞歪门邪道的,何况一个多灾多难心怀怨气的农民!大家想想,少数干部尚是如此贪腐,为什么我们要苛责一个贫困农民?扪心自问,我们谁没有一点小心思、小秘密?柯克己的房子本来就接近于危房了,他用不正当的行为加快了房屋的危险进程,给自己改造居住环境找点理由,政府帮他一把,就可以挽救一条生命。这里本来是一个泥石流和水灾事故的多发区,不要等到出事了才警醒,那时麻烦就大了。柯克己的做法不对,但也有防患于未然的作用。面对农民,政府是需要胸怀的,干部是需要胸怀的,要把仁爱胸怀放到工作中去体现,要在宽容和帮助中实现对农民的教育和扶持。大家要坚信,致贫的原因很多,但脱贫的办法更多。
张建设这么一说,其他干部也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了。
接下来就是找施工队集中精力给柯克己建房。
两层洋气的小楼建好,室内设有专门的卫生间,解手也不用到外面去了,就连尿尿都有了幸福感。柯克己做梦也没想到此生此世会住上这么好的楼房。霉气脱了,人精神了,干活的劲头也足了。
但他的新房子里,依然是空洞的,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大哥给他送来一千块钱,让他买张床铺。姐姐给他送了一千块钱,让他买张桌椅,还送了他一身新衣服。低保一到手,他就到县城的照相馆,把儿子柯小安两岁时的照片放大了十张,在他睡觉的房间里满墙贴着。他喜欢往床上一躺,然后对儿子的照片说,小安,爹在床上看着你,你在墙上陪着爹。
新居并没有彻底改变柯克己的贫困。八十多岁的老爹把自己养的一头褐色的雄性耕牛给他,让他租给别人耕地,耕种季节,多多少少能有一些收入。可是,耕牛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来就显得心不在焉,第二天就跑到山林中去了。他寻了三天找不回来,就到派出所请警察帮忙。所里的人大都认识他。他一去,就有人警察说,怎么又是你!这些年来,柯克己明白了一个重要道理,凡事要找管事的头儿,普通警察他懒得费话。他直接找到所长,说我实在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可我没法,我的耕牛不见了。不知是有人拐走了还是让人偷走了,总之是不见了。所长说,耕牛不是手机,既不能装在包里,也不能拿在手上,不可能轻易被偷的。柯克己特别强调说,他的耕牛在他父亲手上时就一直很听话的,不会乱跑。所长被他缠得没法,就派了几个新招的年轻警察去帮他找,可找了一天也没见耕牛的影子,只得无功而返。所长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新招,让他们找了一头正在青春期的母牛,先用手机录下它的叫声,再将警车开到山林中的公路上,打开警车喊话器,将手机播放的母牛叫声播放出去。于是,山谷里全是母牛的声音了。柯克己说,你们要停一会儿,叫一会儿,没有哪个母牛是这样连续叫的。警察一听也有道理,就停一会儿,放一会儿。没多久,走失的耕牛就从丛林里钻了出来,兴奋地向马路上探视,想看个究竟。柯克己对牛说,骗你的呢,看不出你还好这一口啊?这回丢人丢大了啊!警察笑道,我们是引蛇出洞。耕牛机警地看看人和警车,并没有发现它的异性同类,失望地一扭头,意欲重返山林。柯克己一把抓住了牛角,套上绳子。他牵着牛往回走,一定要请警察去他家喝茶,不去就是看不起他。
警察们只好去了,把车停在他家门口。
院子里,一群母鸡见耕牛回来了,一起围上来,有点欢迎归来的意思。耕牛在母鸡面前无疑是庞然大物,它对母鸡们的围观视而不见。柯克己用手挥动着驱逐母鸡,说,看什么呢?贵客来了,你们给我好好下蛋去。母鸡们并不理会柯克己,闲庭信步,悠然地走开了。
在烧水的间隙,柯克己把警察们引到他睡觉的房间,看他儿子的照片。他眉飞色舞地夸他儿子有多聪明,有多可爱。两岁的时候,他就能认识猪、马、牛、羊,能辨别公鸡和母鸡粪便的不同处,以及几十种巴山植物。夸着夸着,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突然跪拜下去,说,请你们帮我留意着,要是能找到我儿子,我管你们叫爷。警察连忙把他扶起来,让他别伤心了,孩子肯定是生活得很好的,只是不在你身边而已。有个警察安慰他说,你要想开,如果真是他有福气,到了一个好人家,比在你家好多了。有人替你养着,也许还是个好事呢。这么一说,柯克己就不哭了。警察看了看另外一个房间,门锁着。警察有点敏感地问, 这里面有什么?柯克己站在门口说,里面有墙。装的什么?装的空气。警察让他打开看看,柯克己就打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像一张白纸折叠的盒子,苍白而空洞。转身关上门,柯克己就带他们下楼去泡茶喝。柯克己的心肠变得柔软起来,千感万谢地说了一堆客气话。他说,几十年来,我一直仇视你们这些国家公务人员,今天是第一次改变了想法。我以前骂过的人,都是后来真正帮我的人。你们不计较我的骂声,我会更觉得你们的好。
第二天,派出所给他送来了几袋大米,一个装衣服的大柜,两箱图书,以及凳子、脸盆、毛巾、茶杯、热水器等生活用品,装了半卡车。柯克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卡车上的东西直笑,笑着笑着,心中的感激就变成满眶热泪了。警察要帮忙卸车,柯克己堅持要一个人干,不许警察帮他。他一边卸车一边说,不就是扶贫么,弄得像搬家一样的,你们又不在我家里住。警察说,这是我们派出所集体捐赠的,你以后好好干就是了,争取在几年之内,翻过身来。柯克己说,好男儿岂受怜悯!我一个大男人,让你们这样费心,心里也不舒坦。警察看得出来,柯克己在感到温暖如春的同时,自尊心也被刺痛着。
见他这样,警察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要离开。柯克己拦住他们不许走,说要给他们带些土鸡蛋。鸡窝在新房后面的拐角处,有两只母鸡蹲在窝里,脖子向前收紧,屁股向下用力,下蛋的样子很专业,也很敬业。柯克己心急,开始催促母鸡,你们就不能快点吗?两个警察好奇,也走过去看,他们看到了鸡窝里的母鸡,也看到了柯克己那双期盼和焦虑的眼神。他们觉察到了,柯克己长期一个人生活,没有交流对象,只有对着墙上的儿子照片说话,再就是跟动物说话。柯克己对警察说,母鸡住进新房子有点不适应,下蛋慢了。警察说,人家下蛋,你在旁边看着,它们会不会不好意思?下蛋的过程,应该属于母鸡的隐私吧。柯克己一听,对警察佩服不已,说,到底是警察, 能够站在母鸡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他们说着就离开了鸡窝。一会儿,两只母鸡就咯嗒咯嗒地叫起来。柯克己从鸡窝里取出两个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又从屋子里提出一个装满鸡蛋的竹篮子,说,正好凑齐五十个,送你们尝尝,一点心意。警察说这是不允许的,我们坚决不能收。柯克己说,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缺,我也知道你们纪律严明,可我又要表达我的心意。你们看到了,我的房子里只有四样活物,我,一头耕牛,一群母鸡,两头猪。这四样活物送给你们都不合适,只有鸡蛋最合适了。柯克己说完,硬是把鸡蛋塞进了车里。警察扔下一百块钱,怕他追上来,赶快开车跑了。
牵挂柯克己的不只是一帮警察们,还有镇政府的领导。
张建设策划的“互联网+”扶贫计划一出来,就首先考虑到柯克己了。他的责任田只有三亩,在房屋附近,太零散,不集中。张建设计划要把这里的土地砍掉两亩进行置换,把纳入扶贫开发计划的山包划出两亩作为小菜园。用近处的肥地去换远处的瘦地,从心理上说柯克己是不情愿的,更重要的是,他怕这事不靠谱。所幸的是,政府把话说得很灵活,如果这事搞砸了,就把原来的土地换回来。对“互联网+”的扶贫模式,他之所以没有表示反对,是因为这些年来,他越来越认识到政府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官员们也越来越务实了,由不得你不信。按照要求把土地整理之后,他自己拿着尺子丈量,将它划成了二十个格子,再用统一标准的篱笆隔离开来,从0001 号到0020 号都是他的。纳入“互联网+”扶贫计划的所有贫困户,都只负责小菜园的耕种和管理,营销和结算都由公益项目团队来负责。当第一天就租出五块小菜园的消息一传出,所有的质疑都消除了。
张建设是近几年提拔起来的年轻干部,有思想,有点子,敢想敢干敢负责。这个公益项目就是他一手搞起来的,整体策划方案由团队商议敲定后,大家分头用微信公众平台推广。在各种社会公益聊天群里,咨询的人很多,张建设一一解释项目的用途、目标、意义,还要尊重每一个客户的各种选择。有的客户想法很多,疑问很多。比如收了钱不种庄稼怎么办?偷偷摸摸使用化肥怎么办?会不会把这里种出来的绿色农产品偷梁换柱?张建设告诉他们,这些问题,都是镇政府提前考虑到的。政府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加强对农民的契约意识和诚信意识的教育和培养,项目组织者会有专人监管。公益组织能做到的,是确保在监管上实现零误差、零漏洞。张建设表示,欢迎各位客户在空闲时间走进现场,也可以参与耕种,将大家的爱心扶贫行动变成一个具有诗情画意的田野实践项目。
如果在你城里待久了,烦闷了,那就逃离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森林,出来透透气,种种庄稼,感受一下青山绿水和原始森林的旖旎风光,这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吗?
这样的语言多少是有点诱惑力的。某日,张建设的微信里突然冒出了几行字,一个叫周渝明的女士提出了要求:一次租五块地,分别种上红玫瑰、黑玫瑰、黄玫瑰、蓝玫瑰、紫玫瑰;用途是配送给每一个认购土地的爱心人士,每寄一次农产品,都要夹一枝玫瑰在里面。
提出在菜园里种玫瑰,完全超出了张建设的预料。不过,镇上专门建有玫瑰山庄,有五百亩山地玫瑰花海,技术和资源上都是可以保证的。只是张建设很纳闷,他发了一条微信,请问,你是想在爱心人士里找一个朋友?
周渝明回,目前不需要说明。
张建设想了想,发了条:谢谢你的莫大支持,我们将按你的要求做好服务,当然,也会把你小菜园的玫瑰给你本人寄去。
周渝明说,好的。
真是一个不差钱的主儿,张建设想。他在一分钟之内收到了一万块钱,这是五块地两年的租金。张建设把收到的款项转账到公益项目的账户上,由工作人员统一进行登记造册。
大约在半小时之后,张建设把周渝明女士认购土地的标签和图片发给了她,请她过目并确认。
在一个爱心造型的标签上,上面分别标示着: 周渝明的小菜园 (10 号), 周渝明的小菜园 (11 号),周渝明的小菜园 (12 号),周渝明的小菜园 (13 号), 周渝明的小菜园 (14 号)。其中,10 号菜园是个不规则的三角形,14 号菜园里有一个大石头,看上去场面很大。计算土地面积时把石头所占面积除掉了,只算净面积。
周渝明看了图片,发来微信说,太好了,我也有土地了!我看那个 14 号地里有一個石头, 能不能在上面写几个字?
张建设说,可以的,你希望写上什么字呢?
周渝明说,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字。那个石头比较光滑,觉得适合写字。写上字就成了一个艺术品,不写字就是个石头。
张建设说,那就根据你菜园种植的玫瑰写?
周渝明说,可以,请你想想,写个有点意思的话就可以。
张建设说,你不是要种五种玫瑰吗?叫“五色玫瑰苑”怎么样?
周渝明说,好!
张建设发现周渝明这个女人还是有点意思的。张建设随即把任务布置下去,让镇上派人去请当地一个善写柳体的书法家,请他用红色油漆书写。有人建议刊石,留下历史记忆,但遭到了张建设的否定。否定的理由是,刻上去的东西是永久性的,不能彻底去掉。这里又不是长期种玫瑰,以后不种玫瑰了,若有其他需要,红油漆的字就可以抹掉了。
处理好周渝明的事,张建设累得要瘫了。作为镇党委书记,是一个镇的大总管,要办理日常政务,处理各种问题,再加上几个小时在手机上对话,劳动强度一点也不比下地干活的农民小。以前,少数干部和农民想偷个懒很容易,撒个谎也容易,现在一个视频电话打过去,就可以看到庄稼的长势,看到收成,看到灾情,看到农民的生活状态,看到干部此时此刻到底在干什么,透明得无处可逃。手机不仅成了市场,成了商场,成为银行,成为书店,还可以成为警察,成为深入隐秘地带的潜伏者。前几年他当镇长时,安排干部下乡,有的一走就不知去向了,电话打不通,后来发现办私事去了。成天拿个破手机,名义上是艰苦朴素,其实是在逃避公务。还有个别干部总是贪玩,喜欢在下午约麻将,接领导电话的时候就打一个暂停的手势,稀里哗啦的声音瞬间变得万籁俱静,不让麻将的声音传过去,其他的牌友就挤眉弄眼地看着他如何撒谎,生怕被领导叫走了,弄成了三缺一。没有急事倒也罢了,有急事时就很麻烦,变成了离岗或缺位。所以,张建设对全镇干部就提出了一个要求,工作手机一定要确保质量,至少要能够保证拍照、录像等功能的完好。质量好不一定非要高端手机,更不是鼓励奢华,而是不能因为手机质量问题贻误工作,不能成为个别干部偷懒耍滑的理由。张建设认为这关系干部作风问题,也是干部管理上的漏洞。所以,他要求干部都要用好一点的手机,凡是干部蹲点扶贫的,包村包户的,抢险救灾的,一律打视频电话,要不发个定位也行。现在 4G 网络全覆盖了,手机成了脱贫致富的帮手。贫困户在街上卖山货特产,很多都是用微信支付平台交易的。
张建设刚刚小歇一下,又一个认购者出现了,他叫阳小天。他从两百多块菜地中,选择了第6 号地块。
付款之后,张建设问,阳先生,请问你想种什么?
阳小天回复,种爱情。
张建设遇到了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马上回答,爱情这种作物很特殊,目前我们这里的贫困户还没有播种爱情的经验,恐怕是不能种啊。
阳小天说,你们不是说种什么都可以吗?
张建设发去一张自己制作的“我在乡下有块田”的动图,然后说,我们指的是农作物。
阳小天说,把爱情当成农作物就行了。
张建设说,那也要请你把种子发过来。
阳小天发过来一张动图,是一个翘得很高的大拇指,对张建设的回答表示赞赏说,你很聪明!
张建设说,谢谢支持。说正经的,先生你想种什么?
陽小天说,种土豆。我媳妇喜欢吃土豆,说吃土豆不会长肉。
张建设说,那你选对了。土豆到处有,我们的最好吃。我们这里的土豆既是主粮,也是特产。你发个地址过来,我给你寄一些不同品种的土豆, 你选择一下, 哪个品种你们最喜欢,确定下来会后告诉我们。
阳小天发来了地址,上海市浦东新区杨高路太阳城金太阳1 座1808 室。
他们短暂的交流结束了。
柯克己在整理冬地,目标是“精细化”。实际上,现在是没有必要整地的,因为等一场大雪消融之后,凝结的土块就自然松散了,这时候盘地就省力了。这里有一句俗话,好地是盘出来的。好地是指肥地,能够长出好庄稼的地。“盘”字是个很奇妙的动词,要把地盘好、盘活,勤劳是首要的,这很符合土地的个性。柯克己横下一条心,一定要把自家的土地盘好,盘成一块金字招牌。
三百块划成格子的小菜园全部出租完毕,考虑到爱心人士众多,镇里又开始了新的计划,决定扩大规模,再增加一百块,也就是十亩地。镇上集中给参与扶贫计划的贫困户办理了银行卡,将部分资金打到了他们卡上。镇里要让他们来领卡,还要进行用卡知识的培训。
柯克己接到电话就往镇上走,大约有三四里地的路程。镇政府的旁边有一条小河,他到河边洗了手,并把鞋子上的泥巴也洗净了。当打湿的鞋底遇到泥土时,又再次沾上了很多泥土,泥土像羽毛一样长在鞋底周边。柯克己一进镇政府的院子,才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的。有人递给他一支烟,说,张书记正在帮你推销呢。柯克己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张望了一下,不知道书记在哪办公,目光有点惶然。别人把他带到张建设的办公室门口,让他敲门。柯克己进去两步便停下了,远远地冲张建设笑。张建设让他走近点,柯克己说,脚上有泥巴。以前,张建设在他眼里只是个名称和职位上的书记,现在在他心中变成了“不简单”的领导了。张建设身上有很多“不简单”的东西逼着他仰视,逼着他敬重。人是个怪物,再熟悉的人,一旦心生敬重就不一样了,有一种“气”附在身上,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受到,让你不得不肃然起敬。
张建设递给他一支烟,柯克己说我这里有一支,就从耳朵上取下了。张建设夹着香烟的手依然伸着,柯克己就接住了,把先前的那支烟重新夹在耳朵上。这时,张建设已经把打火机打燃递过来,给他点烟。柯克己抽烟和拿烟的样子很笨拙,他怕烟雾把张建设呛着,嘴里含着一口烟,把门拉开一条缝,伸出脑袋朝门外吐了一口烟雾。
张建设说,没事,我偶尔也抽的。
柯克己憨厚地笑笑,我今年已经抽了五根烟了。
张建设说,老柯,运气真好,你的地全租出去了。只是种的东西有点特殊,一个女的租了五块地,要种玫瑰,没问题吧?
柯克己从耳朵上取下一支被耳朵挤变形了的香烟,说,没问题。书记,是不是这个女人有很多男人呀?为啥要种这么多玫瑰?
张建设说,全是送人的,赠送给我们的客户。
柯克己说,这年头,好人成群结队地来。张建设说,不就是你运气好么!其实这也是我的运气。
柯克己笑起来,我有什么能耐,运气是你带来的。还不是托政府的福,托国家的福。
张建设说,这话适合上《新闻联播》啊!
柯克己的目光转移到办公室里的纸箱上,这是专门给客户邮寄农产品的纸箱,分成了大小不同的规格。正面印着这样的字:你租我一块小菜园,我送你一颗感恩心。另一侧印着:感谢你给我爱的力量。张建设拿起一个纸箱四面环顾,说:你看这个设计怎么样? 这是样品,还要修改。我要让支持我们的爱心人士第一眼看到我们寄过去的东西,就感到温暖,感到我们的诚意。
柯克己说,不错,很体面的。
这时,负责管理小菜园卖地资金的人员走进来,递给柯克己一张银行卡,让他在银行卡发放表上签字认可。一会儿要开会,讲讲银行卡的使用方法。张建设告诉他,卡里有五千元钱,这不是你租地的全部资金。为什么不是全部?原因是现在是冬季,还没到春耕季节,如果提前把全部资金给你们,春季投入没有钱了怎么办?你们的钱,全归你们所有,镇里替你们保管着,不会扣一分,但使用和发放都要有计划。
柯克己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银行卡拨动了柯克己的兴奋神经。他对银行卡的好奇由来已久,早就听说过这东西,但他是第一次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银行卡。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高中毕业生柯克己是有一些文化的,不是笨蛋。他没电脑,却会使用电脑;他没有好手机,却会玩好手机。他都是玩他大哥家的,侄子在中学教书,侄儿媳妇在银行,每次到他大哥家劳动或吃饭时,他就利用空闲时间玩一会儿,但从来没人把自己的银行卡给他玩。现在他拿着银行卡,翻来覆去把玩着,在极其有限的视域内想象着它的无限可能性。这个扑克牌大小的东西太玄妙了,玄妙得远远超过了钱的本身。柯克己终于看出了门道,指着卡上的黄色方块对张建设说,钱是不是存在这里? 张建设告诉他,这叫芯片,并不直接装着现金,而是储存着关于钱的信息,包括卡号、密码、存款等。这方面的常识要给你们专门讲解的。
柯克己感慨地说了句掷地有声的话,科学!张建设说,所以要脱贫致富。致富了,就能了解和利用更多的科学。还有很多很多比这更科学的科学,比如,这银行卡还要用多久也难说,也许不久就要实行刷脸取款了。
柯克己嗯了一声。可以从他的目光里看出来,他对张建设的话深信不疑,眼神里面有对“更科学的科学”产生的广阔而浩渺的向往和想象。
一场十年一遇的大雪落了下来, 密度太大, 雪片在空中凝结成了雪团,翩然而下,充塞了整个空间,原本是铺天盖地,却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错觉。全世界都是白的,一切有棱角的东西都变得圆润了,只有压弯腰的竹子在积雪之下露出了竹叶的真面目。张建设带领镇政府的一帮人,踏雪访贫问苦。他们全成了一个个小黑点,远看像几个迁徙的昆虫,在雪地上非常醒目。柯克己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很暖和,烧着炭火,准备着年货。他要像一家人過年那样认真,不能太亏了自己。前几天,在银行工作的侄儿媳妇用年终奖金把手机换成了苹果X,退役下来的苹果 6 就送给柯克己了。柯克己一天时间就摆弄熟了,他立刻把儿子两岁时的照片作了主屏幕图案。见张建设他们去了,满脸堆笑地迎接,握着张建设的手说,看来贫穷真不光彩,很麻烦人的,害得你们经常来看望我。可你们来看望我,我又很高兴,觉得穷也有穷的好处,总有领导慰问我。
镇里的同志笑起来。张建设说,你们听听,老柯多会说话!
柯克己用刚刚开封的杯子给他们泡茶。这是派出所送他的。柯克己知道他们都很讲究卫生,强调说,杯子一次都没用过,放心喝。
张建设说,过年了,还有什么困难?
柯克己说,没困难。过年我到处混吃混喝,侄子家吃,大哥家吃,二哥家吃,父母家吃。我去吃他们的,他们就觉得亲,就高兴。叫我我不去的话,他们就说我穷得自卑了。有政府支持我,我自卑什么呢?穷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如果也生长在江南沿海,或许我也是大款呢!
张建设说,你这个状态很好。
柯克己从桌上拿来手机,凑到张建设旁边说,书记,加个微信!
他们每人都扫了二维码,互相加了备注。张建设看看他的手机说,你还有点贫困户的样子没有?这是哪来的?
柯克己连忙说,我侄儿媳妇给我的,还让我莫嫌弃是她用过的。她才用一年,半新的。 张建设说,以后上级来检查扶贫,如果质疑你用这个手机,一定要跟他们解释清楚。柯克己说,放心,我不会让上级领导认为我卖肾或卖血买的手机。
张建设把自己微信上那些购买小菜园的爱心人士推荐给柯克己, 让他自己跟他们交流,这样会使“互联网+”的扶贫模式变得更亲切,更直接,更有温度。张建设叮嘱他,跟他们说话一定要恭敬,感激,不失尊严,更不能说假话。当贫困户要会当,要体体面面做一个好穷人。柯克己说自己不会说假话,顶多用几个形容词。
张建设说,形容词不算假话。
看望他们的镇领导一走,柯克己就琢磨张建设那句“当贫困户要会当,要体体面面做一个好穷人”的话。他觉得这话很深奥,很有嚼头。他开始添加那些爱心人士的微信。有的没有回音,有的马上加了。加了微信的,他首先发出了热情洋溢的问候: 您好,我是柯克己,是镇坪县的一个贫困户,感谢你买了我家小菜园的农产品,马上要过年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没人理他。手机一片冰凉。
柯克己早就学会了安慰自己。没人搭理很正常,人家愿意加你为好友已经把你当人看了,你这么穷,这么陌生,凭什么人家要理你?弄不好,人家以为你在变相乞讨呢!
可不是吗?这个社会防范的对象一般都与贫穷有关,小偷,骗子,抢劫,拐卖,诈骗,谋财害命,等等。丰衣足食和安居乐业的人会干这些龌龊勾当吗?这么想来,当一个好穷人也是不容易的事。可柯克己真不是想对他们哭穷,更不是想得到他们什么,就是只想表示感谢。柯克己又找了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人家都忙着,并不是时刻看着手机动态,不理你也是有原因的。
终于有人理他,是在他扫净了门前积雪之后。
回到屋里,冷得双手麻木双脚发抖的时候,微信响起。对他这个刚刚用上二手手机的穷人来说,这一声有如新年的钟声。他拿起手机,点开密码,发现是一个叫阳小天的人。
阳小天说,您好!
柯克己在瞬间涌出了热泪。以他仅有的高中文化, 他深知“您好”和“你好”的区别, 在于底下有没有“心”。所以,他对帮助过他的任何人都可以用“您好”来尊称对方,能收获一个“你好”就很不错了,他没想到能收获一个对他来说有如金子般贵重的“您好”。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贫困户而已, 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让对方抬举的地方。
激动之下,柯克己又回复了一个,您好!
阳小天说,请问您有什么事么?
柯克己说,没事,我就是想说一声感谢。谢谢您。
阳小天说,噢,不客气。您过年有什么困难没有?
柯克己说,没有困难。刚刚镇政府的领导还来慰问我了,是张书记给我提供了您的微信,我才贸然加您的。我知道我有些鲁莽。打扰您了。
阳小天说, 我能从您回复的语言上看出来,您是一个有素质的农民。据我所知,导致贫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请问您是什么原因致贫的?能跟我聊聊吗?
柯克己说,说来话长,如果您有耐心听的话, 我很感激。他用指头当成钢笔写了长长一段文字,把儿子丢失、老婆车祸、精神崩溃、土地荒芜等几个重要环节都表达清楚了。发送之前他还检查了一遍,逻辑和层次都没有问题。
阳小天说,柯大叔,您儿子可能是人贩子弄走的。那个年头人贩子猖獗, 特别在边远农村。
柯克己说, 是的。今年他应该有三十出头了,可能已经成家了。
阳小天说,柯大叔,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寄点过来。
柯克己说,我不需要什么,谢谢您的好意。您能听我说陈年旧事,我已经很满足了,耽误您时间了。
阳小天说,我忘记告诉你,你寄来的土豆我收到了。我妻子很喜欢吃,几种都喜欢。跟我们平时吃的土豆口感不一样。您能不能在一块地里同时种上几种?技术上有没有问题?
柯克己说,我想不存在技术问题,几个品种的播种时间和生长期都是一样的。但我们这里都没有混种过。庄稼跟花卉是不同的,花卉讲究多,庄稼只要土好肥足就行。当然,我指的是农家肥。
阳小天说,大叔,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柯克己说,我在村里算是笨人了。柯小安才聪明。他在两岁时就会认识几十种东西,什么竹子、松树、小麦、黄豆,凡是见过的动植物他都认识。比如,你来到我家时给他一个烧洋芋,十天之后再来我家,他依然会记得你上次穿的什么衣服,记得你给他烧洋芋的事。
阳小天说,这太厉害了。柯小安就是你儿子吗?
柯克己说,是的。
阳小天说,小天才。
柯克己说,天才谈不上,聪明是真的。
阳小天说,大叔,我有事要办,先聊到这,拜拜。
能跟陌生人隔空交流,柯克己的心情舒畅极了,他感觉自己的目光延伸到了山外的世界。他想好好地泡一个脚,就钻进冰冷的被窝里看书。可他的眼睛总是离不开满墙的儿子。他喜欢在睡前看他,两人默默对视,便有一股热流涌向全身,让他觉得被子也不冷了,身子也不僵了。派出所给他送的两箱书早就派上了用场,每天晚上阅读几页或几十页《三国演义》,他可以忘记孤独,穿越千年,回望汉末群雄争霸的战火烽烟,这样能给夜晚一个稳妥的交代。
现在,他看累了,把台灯一关,身子向下滑一段,脑袋往枕头上一歪,这是他保持几十年不变的基本睡姿。进入梦中的他在一个百花争艳的春天里劳动着,旁边就是他的儿子柯小安。柯小安的个子比他高出一头,英气逼人,劳动时锄头扬得很高,锄头下去就掘地三尺。柯小安让他歇歇, 他说他不干活难受。两人把地头的活干完,扛着锄头回家,家里有很多人都在等待他们。柯小安朝屋里大叫道,妈,我要吃饭,饿坏了!
他们正在开开心心吃饭的时候, 柯克己不合时宜地醒来了。类似的梦他做了二十多年,这次是最清晰的。每次醒来都是一次很残酷的终结。梦境给他带来了短暂的幸福时光,他左右摸索一番,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周围是密不透风的黑暗。他便极力回忆刚才儿子在梦中的模样,找到那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可怎么都是模糊的不完整的影像。他想他确实回不到梦中了,那就是一个纯粹的梦,梦想是永远斗不过现实的。他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没人知道他这样偷偷地哭,包括他的哥嫂、他的侄子、他的父母。每一回目睹他哭的只有墙上那不会说话的照片。哭泣成了他重新睡眠的前奏,哭累了,又睡着了,醒来又是一个清晨。
春天款款走来,却不肯上山,悄然徘徊在浅山河谷,营造着局部有限的春暖花开。镇坪县属于高寒地区,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九十,植物按照自己的生长特性随着海拔的变化呈现出色彩分明的层次感。山顶白雪茫茫的时候,山下便有植物萌芽了。那些四季常青的高山植物,它们用自身永不凋零的绿色从容应对着季节的变化。柯克己喜欢这些植物,他常常坐在新房子的门口,盯着它们出神,然后拍幾张企图让别人也出神的照片放在空空荡荡的朋友圈里。他知道没人看,他自己看,他喜欢自我欣赏,他早习惯了这种冷落。
随着天气转暖,柯克己忙碌起来,他要把他的菜园收拾得好好的。要比别人做得好,比别人做得体面,那就要比别人更认真,付出更多的劳动。这些年他发现了他身体上的一个秘密,力气是用不完的,今天用尽了明天又有了。眼泪是流不完的,今天哭完了,明天还会有。张书记不是说了吗,当穷人要会当,他要当一个好穷人,一个出色的穷人。好穷人大概是这样的模样:勤劳,努力,自尊,图强。他琢磨过了,把穷人当好了,就不穷了,就脱贫致富了。他把农业技术员请来给他当技术指导,选种,播种,防治病虫害。为了确保绿色无污染,他排斥很多现代农业科学上的东西,不使用任何农药,不使用化肥。在这个前提下要保证有一定的产量,真的是很难。他又想了,不管难度有多大,他都要用心,用心了,他就不会愧对那些有爱心的客户。
镇政府为他们这帮人用足了心思,施工队已经上山埋设电缆,安装摄像头,360 度无死角地全面监控小菜园,每一个租了菜园的爱心人士都会连接这些摄像头,随时监控查看庄稼的长势和农户的耕种情况。张建设在检查工程进度时,把正在劳动的贫困户召集起来,十多个人站在微风中,张建设指着摄像头说,大家都晓得这叫摄像头吧,是个很厉害的玩意儿。告诉你们——特别是男人啊,夏天喜欢袒胸露背的,打光膀子的,喜欢在田野撒尿的,男男女女在一起喜欢打情骂俏的,统统给我收起来!一切不文明的行为都不能在野外出现,否则就会现场直播,谁都丢不起这个人!
有个女人问,张书记,尿急了怎么办?
张建设说,我们要在这里修厕所的。如果尿急了,憋都要给我憋到厕所去尿!
大家就哄笑。
又有人问,晚上可不可以在菜园尿个尿?
张建设说,不行,摄像机会自动启动夜间模式, 把你在黑暗中的一举一动拍得一清二楚。
柯克己说,科学能把黑夜变成白天的。你们都乖一点吧,科学成神仙了!
张建设一挥手,说,听见没有?老柯说得对,科学能把黑夜变成白天!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柯克己,觉得他很厉害。
春夏之交的时候,三百块小菜园把这个小山包打扮得妖娆起来。植物在农户们的精心照料下疯狂生长,一副前途无量的样子。山包共种了十几种作物,色彩上有深浅,高低上有差异,长相上有区别,小菜园的格子与格子之间形成的画面既是凌乱的,又是整齐的;既是统一体,又是联合体。只有柯克己种的五块玫瑰与众不同,略显消瘦。这种枝干多刺的落叶灌木,是有点栽培难度的。所幸的是,以前柯克己在镇上的玫瑰苑劳动过,知道种植它基本的技术要领。他请来技术员帮他进行硬枝扦插,生根之后再移栽到菜园里。这可是花了他不少心思,最担心的就是扦插的成活率,怕它们枯萎,怕它们不生根,好在有惊无险,百分之九十的都活了。移栽之后全部成活了,慢慢长成了带刺的树。它的株距比一般庄稼要大,不能太密,稀稀落落的,样子很散漫。
镇上一些农户对他这五块地很好奇,这天上午,太阳正红的时候,一群人就要来看看。很多人都说他的玫瑰长得不好,比不上庄稼旺盛,甚至怀疑他的玫瑰会不会开花。还有人说,种这花花草草的东西,简直把土地浪费了。
柯克己容不得别人这样说。他最得意最自豪的就是他的玫瑰。他付出的最多,操心的最多。他对他们进行反击,说,你们懂什么?我告诉你们,这山头上的小菜园,我这里种的东西最高贵!你们知道么,玫瑰象征着友情和爱情!你们那些苞谷、白菜、土豆,就是能吃。俗!它们是粮食,能象征爱情吗?能象征纯洁吗?
大家笑。一群贫困的农民讨论着与温饱无关的东西,他们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最滑稽的当然是柯克己了。有人摆出了不屑与他相争的架势,说,你种的高贵好了吧?我们种的俗好了吧?那你把你种的粮食给我,让你三天不吃东西,看你高贵不?
柯克己脸红了,言之凿凿地说,我告诉你们,世界上最高贵的东西,往往就是不能吃的东西!
这话像一根闷棍打在人们头上。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谁是对的。
一个矮个子站出来,咄咄逼人地说,没有粮食就不能养活人,所以粮食是最宝贵的!玫瑰能吃吗?
柯克己简直要崩溃了,对方的力量太强大,因为他们占有最浅显的道理,甚至是真理。可他们不明白在这个浅显的道理之外,还有更深的东西,这是他们看不见的。柯克己自己感到理屈词穷了。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再说一声,世界上最高贵的东西,往往就是不能吃的东西,你们不懂!滚!我跟你们说不清!
争论已经接近于吵架了。山头上闹哄哄一片。有人认为柯克己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他变了,变得他们不懂了,开始说胡话了。不是发高烧了,就是着魔了。
正在这时候张建设赶来了。监控室的工作人员告诉他,看到一群人在山上吵闹,怕他们打起来,张建设就匆忙赶来了。他一来,大家都安静了。他环顾一下四周, 每张脸都热血沸腾,他问,刚才不是很热闹吗?在说什么呢?
有人就给他汇报了刚才的争执,希望书记给他们来个评判。张建设说,柯克己说得有道理!道理很深奥,以后你们慢慢就明白了。大家忙去吧。
张建设说完,冲柯克己一笑,走了。
柯克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余怒未消。这么多年來,是第一次和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第一次用“滚”这种粗暴语言。他觉得他们不理解他,觉得他们就只知道吃。可他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没有充分的证据来证明自己一定是对的。他忽然想到,这伙人都是没读过高中的,说到底是没文化的人。你跟没文化的人争论什么?说得清吗?他们能理解吗?他开始笑自己太当真,白生气了一回。
就在这时,那个让他种玫瑰的爱心人士周渝明发来了消息:柯先生,你们吵架了吗?
柯克己说,你怎么知道?
周渝明说,我也在看监控啊,而且听到了你们在吵什么,听得很清楚的。
柯克己吓了一跳,虽说他知道监控的作用,但远天远地的,手机那一端的人却听见了他们吵架的声音,这也太可怕了。柯克己忙发了条微信, 您在哪里?
周渝明说,我在西安。
柯克己说,您能听懂我们的话?我们说的是四川话。
周渝明说,可以听懂的。
柯克己说,刚才,我们只是声音大一点, 没有吵。
周渝明说,你是对的。
柯克己说,你已经看到你的玫瑰了吧?长势还可以,养花是要有耐心的。玫瑰这东西,不能光看叶子,关键是看花开的情况。
周渝明说,我感觉你很有文化,是不是? 你不是一般的贫困户吧?
柯克己说,我就是一般的贫困户,只是喜欢看杂书而已,农业技术方面的书也看的,所以知道一些。这个谈不上文化,是常识。
周渝明说,你让我对贫困户有了新的认识,跟我想像中贫困户一问三不知、愚昧、落后的样子完全不同。
柯克己说,我的想法是,我要做一个好穷人!
周渝明哈哈大笑起来,连续发了几张动图,图片上都有一张夸张得变形的大嘴,全在哈哈大笑。柯克己看到图片也笑了,他要把它们收藏起来,以后发给别人玩。
柯克己本想继续聊下去的,但大哥打电话来,说中午在他家吃饭。他挂了电话,没忘记给对方回复一句,刚才我大哥打电话,让我去他家。我混吃混喝去了,感谢你今天让我开心地笑了一回。
柯克己把手机往裤子口袋一塞,锄头一扛,草帽一戴,哼着歌儿,沿着田园小径往下走。他步子迈得很大,腰板挺得很直,精神豪迈。他知道沿途都有摄像头看着他,感觉走在直播的舞台上,又像是走在镜子里头,这样他就不敢无精打采了。
大巴山因夏季而生动起来,引来了四川和重庆方向的很多游客。钟宝镇公益组织从各地爱心人士中遴选了十多人,以官方的名义邀请他们前来镇坪免费观光。以前是口头上说说,现在是直接发出大红色的邀请函, 庄重而典雅。可这些爱心人士对免费的兴趣不大,他们明白,即使自费观光,也花不了几个钱的。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镇坪的“互联网+”扶贫模式,特别是小菜园的扶贫模式。来看看镇坪是什么样子,看看自己那块小菜园长成什么样,才是他们觉得有意思的地方。
为此,钟宝镇政府进行了充分的准备,把相关人员和扶贫对象召集起来,此次活动的发起者张建设作了一个简短而激动的动员讲话,我们要让每个位爱心人士感到镇坪的饭好吃,而且是完全区别于别处的好吃。比如说,盛行了几千年的盐背子饭,既是对乡村古典烹饪技术的忠实继承,又是对传统美食的大胆革新。粗粮细作,这可不是一般的饭,吃的是文化,喝的是精神。还让他们觉得景好看,此处的景不是中国的名山大川,而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小桥流水,曲径幽地。更要让他们感到人好交。好交的人大都是聪明人、厚道人;奸诈的、小聪明、目光短浅的人,是没人愿意交往的。要通过外地的爱心人士来培植我们未来的旅游资源。不要怕别人看到我们的穷,穷本身没什么可怕的,怕的是穷得没尊严,没骨气,没理想,那就坏了。所以,他们来了,我们就要敢于向他们展示真实的穷模样,展示我们正在走向富裕的奋斗过程。我说一句难听的话,未必正确:当一个有理想的穷人,一个好穷人,比当一个没理想的富人要好得多,比一个坏富人要好得多!如果穷且益坚,想穷也穷不久!在一个地方,看到穷不要紧,看到假富才可怕。这次,我们有一个重要的日程安排,不是游山玩水,不是赏花看月,而是让他们走一段古盐道,让客人们看看,几千年来巴山人民是怎样从这样艰险的道路上走过来的。如今建设成现在这个样子,容易吗?目前依然有一些贫困户,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讲到这里,张建设口气一转,说,这些租小菜园的爱心人士来了,要与贫困户一对一地联系,他们要看菜园,要与你们闲聊,这是好事。这里面也有一些规矩是要讲的。我们要有骨气,有志气,做一个有理想的好穷人。那么给他们谈什么呢?谈致富的想法、思路、途径,谈家长里短也行。不许直接或变相地向客人索要钱物,不许哭穷,不许装富,不许发泄怨气,不许口出粗言秽语。对我们这个地方,不美化,但也不能丑化,不要自我贬低,是什么说什么。
大家都认为张建设讲得对,是人话,很中肯。
散会后,柯克己问张建设,租我地的那几个人来不来?张建设问他,你是不是希望他们来?柯克己说要是他们能来,我还是欢迎的。我好奇,我想看看他们长成什么样子。张建设说,鼻子眼睛都跟你一样,没什么好奇的。他们跟我说了,如果时间许可,都会来的。他们也想看看,在陕西最南端的这个边远地方的人,到底是怎样生活的。我们要向他们展示,我们理直气壮地活着,但并不是理直气壮地穷着,我们正在他们的帮助下摆脱贫困。张建设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里有一股力量紧紧地盯着柯克己。
柯克己说,你说那个种玫瑰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张建设说,你是说周渝明吗?应该还可以吧。你想见她?
柯克己连忙说, 不是不是, 我只是好奇,她怎么种那么多玫瑰。
张建设说,她在支持我们的扶贫工作。替我们感谢那些帮助我们的人。
柯克己说,那个阳小天——阳先生也会来吗?
张建设说,邀请了的,要来也是和老婆一起来。或许他们自己开车来。
柯克己说,我要请他们吃饭。
从这天起,柯克己的心就乱了,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有点不明就里的盼望。周渝明、阳小天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从未识面的人的影子总是在他脑海里浮现着,走动着,甚至还和他握手,对他微笑。一个很少开心的人突然开心了往往是坐不住的,需要动一动,把开心的事亮出去。柯克己就跑到他大哥家混饭吃,对他大哥说了,又对他父母说了可能有客人来的事,说是政府邀请的。这两年,柯克己说话比较注重措辞了,他特别加了“可能”两个字,既然可能,就也有不可能。万一不来,不至于老爹骂他吹牛。正在屋檐下面坐着打盹的老爹说,把你的狗窝收拾一下,要干干净净的。柯克己说,我现在的房子已经不是狗窝了!
柯克己回家之后就开始里里外外打扫,玻璃和门窗都擦拭了几遍,连红木门都能照见影子了。打扫院子的时候,他对游逛的母鸡说,你们吃饱了就要好好生蛋呀,不然客人来了没蛋吃。一只母鸡在他脚前啄了一口,悠闲自在地走开了。柯克己看着母鸡, 突然出现了幻觉,母鸡肚子里全是蛋,走一步生一个,弄得满院子都是鸡蛋了。过后他赶紧把满地乱跑的鸡们集中关在笼子里,免得它们到处拉粪便。
天气持续地好,每一个日子都笑逐颜开,春光明媚。有一种火焰在柯克己的内心燃烧着。他常常望着公路的那一端遐想着可能出现的惊喜,每开来一辆他都会仔细辨识一下,是否与他有关。当那些车辆毫不迟疑地从他的家门口开过之后,他才松一口气,有点小失望地收回目光,继续着他自己手头的事。院子里始终只有他和他孤独的影子。当再来一辆车的时候,他又会抬起头来,看看是否会在他家的门前停下。有天他终于忍不住了,给阳小天发了一条微信:阳先生,听说你们要来,是不是真要来? 我家里的卫生都打扫好了,在等你们。微信发出之后,他并没指望及时得到回复,可阳小天偏偏及时回复了说,来了,在路上!
天啊,真的来了!柯克己脱口叫了起来。
他忙乱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搓搓手,赶快烧水,检查水杯。急急地环顾左右,看看还有没有收拾不好的地方。居然发现背篓、铁铲、锄头、扫把,这些物件都没有归类。他得把它们收拾好,放在一个地方。
这注定是一个人间大喜之日,它的偶然性、必然性和戏剧性都决定了这件大喜之事迟早都要发生的。
一辆黑色的车开来停下了,接着一车红色的车也停下了。黑色车上下来了张建设和镇上的一帮干部,然后张建设往后走几步,去给后面的红色轿车开门,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柯克己站在门口,有点紧张又有点喜悦。张建设把一男一女引到前面去,对柯克己说,老柯,这就是阳小天和他夫人!他們来看你来了!
柯克己上前一步,抓住了阳小天的手。他握手的动作充满了谦逊,也充满了力量。上级领导多少次对他访贫问苦,他都没有哭,可是此时此刻,他哭了。他不明白他的眼泪怎么就落下来了。他真的克制不住。不是他想哭,是眼泪自己要流出来。
后面一个小伙子叫小陈,是镇政府负责收集资料的,他拿着相机叫道,请你们站在那里,照个相!
门口有五六个人,小陈走上前去,让柯克己和阳小天夫妇站一起,张建设站在柯克己的旁边。他想让照片更有意义一些,要体现党和政府及社会人士对贫困户的关怀。
小陈咔嚓咔嚓地连拍多下,拍完,并没有让他们散开,而是走上前去,左右端详着柯克己和阳小天。他突然大叫起来,你们发现没有,老柯跟阳先生长得很像!
小陈的话提醒了大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柯克己和阳小天脸上。张建设把一只手放在柯克己的肩上,把另一只手放在阳小天的肩上,就像对比两件同款不同尺寸的产品。但无须过多对比,大家就发现了他们惊人的相似。不是一般的相似,是完全长成了一个样子!张建设说,你们知道马云和“小马云”吗,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阳小天的妻子——这个远方的都市美女,出现在这个地方本来就有点不合时宜,显得太扎眼了。此时,她的目光和脸色都显示出现了出乎意料的诧异。她在阳小天的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然后,阳小天把柯克己紧紧地抱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又分开了。
柯克己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顺手开了灯。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是满墙的儿子的照片。阳小天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小照片,再看看墙上的照片,比对之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柯克己说,你就是柯小安啊!
阳小天告诉柯克己,他生活在一个经济条件很好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很开明。他从小学习很好,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高考之后,有一天,父親阳哲把他叫到房间,十分严肃地就告诉了他的身世。他们夫妇不能生育,很想有个孩子。他们希望能从收容所或孤儿院领养一个小孩。有一次,一个警察朋友告诉他,他们在打击贩卖人口的违法犯罪活动中,抓获了一个人贩子,解救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说四川方言,应该是四川重庆或与这些地方交界处一带的,口袋里只有一张照片,此外就没有其他信息了,无法把他送回父母手中。男孩很聪明,又漂亮,现在正在福利院等待好心人的收养。阳哲一听,赶忙到福利院办理了领养手续,收养了这个小男孩 ,并给他起名叫阳小天。阳小天衣服口袋里的照片,他们一直保存着,希望他将来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后来阳小天读了经济管理专业的硕士,在家庭的支持下,毕业就开了公司。之后,寻找亲生父母的事,就一直在他心里放着,不放弃任何一次对外联系的机会。所以,在公益平台看到镇坪扶贫的事,他毫不犹豫地租下了一块小菜园。那天在视频里看到了柯克己,阳小天就惊了一下,天下还有如此相像的人。阳小天就多留了一个心眼,这次一见面,果然不假,真是父子!
回去后,两人又进行了DNA检测,都对上了。几个月后,阳小天夫妻又一次踏上了柯克己的家门,父子俩抱着,哭着。他们互相给对方擦拭眼泪。又哭几声,笑几声。在场的人都跟着他们哭,跟着他们流泪,然后又跟着他们笑。这一次柯克己在一阵开心的大笑之后,突然给张建设跪下来,说,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张建设措手不及,连忙把他扶起来,说,老柯,今天你是最幸福的人,你今天要特别开心才对!
从跪下到站起来的柯克己精神焕发,面向大家说,你们说我长得年轻,没有皱纹,是因为我很少笑。不是我不笑,是我笑不起来嘛!
柯小安的妻子附在他耳边说,难怪你这么聪明,原来你爸爸也很聪明啊! 柯小安说,在你面前,我就是笨蛋了。对了,你应该大声叫一声爸爸才对。
柯小安妻子就对柯克己大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说,爸爸,我叫李雪萌,你就叫我萌萌吧。
或许是儿媳妇太漂亮的缘故,柯克己反倒别扭了。好在柯克己还会说话,只是简单地说,萌萌,我喜欢听这个字。
柯小安说,爸爸,我妈呢?
柯克己幽默地说,你妈在山上守庄稼。
在他们父子对话的时候,张建设在手机上安排了三件事:第一,请县委宣传部速派一名通讯干事来,镇坪发生了非常非常好的新闻事件,要“大手笔”来写;第二,马上宣布柯克己脱贫,不再列入贫困户名单里;第三,让商场马上送一套双人床及全部床上用品到柯克己家,一定要最好的,柯小安夫妻今晚要跟父亲住一起,他们自己没工夫买。
办公室主任回复说,书记,双人床没法报销呀!张建设回复说,先让他们送来,他们父子团圆了,政府送他一张床铺,就是政府最贴心的温暖和关怀,这个钱我付!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