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丕华
【摘要】广西传统壮锦纹饰内容丰富、组织严密规整,布满整个织物,具有极强的装饰效果,其风格厚重、单纯、朴实。在思想较为保守、落后且多神崇拜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传统壮锦纹饰的形象、内容、色彩等艺术语言,它不仅记载了壮族悠久的发展历史,而且承载更多的是独特的审美内涵和丰富的精神文化内涵——神性审美主义。本文将从文化和历史发展的视角,通过传统壮锦纹饰的画面组织构成、各种图案的造型和浓烈的色彩来解读壮族先民对生命、宇宙的探索,以及探索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神性审美主义的研究。
【关键词】多神崇拜;神性审美主义;审美心理
壮锦是分布于广西、云南等地的一种织锦,它与蜀锦、宋锦、云锦被誉为我国四大名锦。其他三大名锦多以丝线织成,唯有壮锦用棉麻做原料,且织布的正反两面都织有对称的图案,内容丰富、组织严密规整,布满整个织物,具有极强的装饰效果,其风格厚重、单纯、朴实。
壮族是古代百越民族的后裔,主要居住于广西境内,悠久、独特的历史文化,优美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多彩的壮锦文化。传统壮锦纹饰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从古老文化中传承下来的几何纹;二是在广西本土文化基础上形成的图腾纹;三是与汉文化交融下形成的吉祥纹饰。这些纹饰大多源自自然和生活,是壮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广西的壮锦具有悠久的历史,早在原始社会时期,就出现了纺织壮锦的骨针和陶纺轮,广西罗泊湾汉墓的七号墓出土了最早的黑地橘红回纹壮锦残片,《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有闽濮、鸠獠、傈越、裸濮、身毒之民……有兰干细布。兰干,僚言苎也,织成文如绫锦。”表明东汉壮锦已出现花样纹饰。南宋地理学家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说:“緂布:白质方纹,广幅大缕,似中都之线罗,而佳丽厚重,诚南方之服也。”这表明在宋以前壮锦多以几何方格纹为主,色调较为单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壮锦纹饰和色彩演变得更为复杂,如元代费著在《蜀锦谱》中写道:“广西锦二百疋花样:真红锦一百疋,大窠狮子锦,大窠马打毽锦,双窠云雁锦,宜男百花锦、青绿云雁锦一百疋。”即两宋壮锦已出现狮子、马匹、雁子、花卉等动植物纹样,且色彩从早先的单色为主发展为红、青、绿等颜色。据明代魏浚《西事珥》记载,万历年间,已有龙凤图案的壮锦已成为贡品。但最早出现“壮锦”命名的是清代乾隆年间王锦的《柳州府志》:“壮锦,各州县出。壮人爱彩,凡衣裙、巾、被之属,莫不取五色绒杂以织布为花鸟状。远观颇工巧炫丽。”清道光《庆远府志》描绘忻城壮锦:“女勤纺绩,能志被褥成龙凤花纹,华丽而坚,谓之壮锦。”从历史记载来看,壮锦纹饰经历了一个从简单到复杂,从单色到多色的历史过程,而这些纹饰都是自然中的动植物或天体形态的演变而来的,它记载了壮族先民对自然认识的不断深入和征服。更重要的是,这些符号化的纹饰记录了人们征服自然的漫长历史进程中的神圣化审美心理演绎,承载着先民们在不同社会境况下的精神渴求。
余虹在《审美主义的三大类型》中认为:“审美主义源于有关生存与艺术的思考,因此它首先是一种生存论和艺术论;其次,审美主义也是在特定历史境域中突显、建构并获得具体的理论内涵与实践力量,这个历史境域即所谓的‘现代,因此,它又是一种‘现代论。”神性审美主义主要建立在感性之上,以神性作为根本尺度。本文中的“审美主义”是基于传统的壮族历史境域来探索壮锦纹饰中的神性之美,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它是建立在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宗教信仰之上的、超自然超人力生命延續的渴求,通过壮锦纹饰来物化为一种粗犷、迷狂和神秘的灵性体验;另一方面是指人们在对自然、生命本真的探索中,强调一种“自然之法”的精神自律和精神信仰,这是壮族在独特的时空环境下形成的一种特有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心理结构。
以广西为中心的壮族聚居区,境内河流纵横交错,气候温和、雨水充沛,植被丰富、风景优美。基于这种地理环境,壮族先民自上古以来在生产劳动过程中,逐步形成了独特的自然观和审美心理。尤其是壮族先民在新石器时代就形成的源于稻作文化的祀神意识、审美观念(这也是带动了棉、麻纺织业及服饰加工业的发展的原因之一),赋予了各种壮锦艺术实践创作活动丰富内涵。壮族先民的神性审美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围绕稻作文化背景产生的壮族始祖布洛陀文化,在壮族先民的观念中形成了一系列的崇拜对象,如对太阳、雷等天体的崇拜,对蛇、鸟、青蛙等动物的崇拜,以及对花、竹子、树等植物的崇拜,这为早期的壮族文化艺术增添神秘色彩;二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在西南地区形成的以铜鼓为代表的青铜文化,奠定了壮族艺术朴实、浑厚、单纯的具有明显区域特色和民族特征,其各种图腾符号也在壮锦纹饰找到了对应。同时,作为多神崇拜的壮族,在保留自己民族审美的独特性基础上,与汉文化交流以及外来佛教文化的交流和碰撞过程中,形成了更为丰富和复杂的民族文化内涵以及独特的审美心理。
(一)从壮锦纹饰的组织和构成探索壮族先民宇宙观
从构图空间布局上来看,传统的壮锦纹饰在布局上多以纵横交错的直线形成的“井”字为主,如同中国的棋盘,单个图形都被组织在“井”字格边框内外,有的边框是外面再套一层装饰性边框,这种“棋盘式”构成方式使得壮锦纹饰呈现出整齐划一和庄重朴素的风格特点。这种“棋盘式”的构图和“直线型“的造型方式,一方面是因为壮锦材质多以棉麻为主,相对于丝质较为粗壮,因此更适合用直线来组织和构成画面。另外一方面,笔者认为这是汉以来建立的“天圆地方”宇宙观的再现。日本艺术家杉浦康平在《造型的诞生图像宇宙学“万物照应剧场”》中认为:中国汉字的造型和棋盘体现了中国“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和道家“一生万物”的思想,壮锦纹饰这种“直线型”的构图也让我们联想到中国古代的井田制,广西作为最早种植水稻的地区,这种类似“井”字型的画面组织,是这种农耕制度的延续,是古时候壮族先民“天圆地方”宇宙观的充分体现。雷圭元先生也在《中国汉代图案的特点》中提出:在“天圆地方”宇宙观的启示下,汉代图案的“纵横”图和我们祖先称之为的“洛书”“九宫格”是一致的,在汉代形成一种规范的民间审美法则,壮锦以这种纵横构图表现天地宇宙之美。
另外,在壮族神话《天地分家》里,认为整个宇宙是一个大气团,即天地是一个未分离的整体,但随着宇宙的大气团渐渐旋转,越转越急,后来一爆炸开来分为三片,一片飞到上方成为天空,一片沉到地下成为河海,中间一片成为中界大地,形成了“三盖”(三界)。据地质学考究,远古的广西是一片浩瀚的海洋,由于地壳不断运动,地面逐渐变成星罗棋布大小河川湖泊,结合汉古时“天圆地方”的说法,此在壮锦多以连续不断的“直线型”分割或组织的画面,可以理解为整个地球的结构和河流山川的分布。由于地处雨水充沛、光照充裕的亚热带地区,常常有水蒸气在天地间缭绕,这也许就是在壮锦中无论是抽象的几何体还是较为写实的龙凤吉祥图,它们都被代表山川河流的“直线型”背景统一起来,在织锦上所有的天地万物彼此相接、混沌一体。同时,杉浦康平认为“棋盘体现了大地分割法、城市营造法……”。
(二)各种造型是对生命力永恒的追求
古代壮锦纹样主要包括抽象的几何纹样和图腾崇拜为主题的纹样,以及明清时期各种文化交融下后的产生的吉祥和平安纹样。一方面,这些纹样在构图上主要采用的对称性造型和流动线性的,它们再现了先民们对生命永恒和美好生活的追求。
就几何纹来讲,浦康平在《造型的诞生》中,认为“对称的造型”如同我们的左右对称的身体,如同世界的两极,是一个是强有力的流动的生命体,生命只有在流动中获得永生。抽象图案中出现了很多象征瑞祥的文字,如“回”“卍”等,还包括一些天体、花和动植物,这是人们对美好事物的祝愿,也是壮族先民对生命不息这种本源的探索。在壮锦中年反复循环或重叠的“回形纹”纹样,甚至一些单个物象的塑造也呈“回”型。杉浦康平在《造型的诞生》中强调:“‘涡旋纹表现的是一种‘天涡。在中国还可以发现作为‘气流纹样的漩涡,或者看似风或云状物游动地打着漩涡,形成了独特的涡流纹。”这种回型结构的便是壮族先民理解的“宇宙”。
在多神崇拜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各种植物、天体纹样大多也是从几何纹演变而来,它们是壮族先民在恶劣自然环境下祈求生命获得永生的夙愿。如上文所说的“回”型纹衍生出的云雷纹,其实与壮族先民对蛇的崇拜有关,它的原始母型是蛇的爬行、蜷曲、交媾等形象,取雌雄双蛇雌尾交媾象征繁衍与兴旺。如在前秦时期,壮族信奉的《麽经》中多处叙及壮族先民对十二种动物图腾的称谓即“十二国”的崇拜,其中包括对蛇的崇拜。关于壮族以蛇为图腾崇拜的故事如壮族民间的《蛇郎》及红水河流域的《断尾龙》也广为流传。这是图腾时代遗留下来的审美观。
壮锦纹饰中还出现了大量的“花”神崇拜,这是关于人类的起源,壮族也有自己独特传说:天地分为三界,中界的大地上长出一朵花,花朵中生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便是壮族人的造物主:女米洛甲。壮锦中经常有大量花的图案,实则是对祖先的祭拜。由于壮民族的审美观具有崇尚自然美、和谐美、均衡美、崇高美和功利美的传统,壮锦纹饰多带有浓厚的宗教与功利色彩,故而对于动植物形象的描绘既要求形似,更强调神似,即形与神的完美统一。
唐宋以来,佛、道艺术大量传入我国民间艺术领域,尤其是由蛇形演化而成的“盘龙纹”吸收了佛教中文化中的“盘肠纹”,表示着“巡回往复、永无尽头”的寓意。盘肠纹由一条无头无尾、无止无终的线组合而成的线形几何图案,它是线绳盘曲环绕、循环穿插之后,首尾两端相连而成。连续式的使用,重复产生出一种节奏和韵律,能够向外扩展、变化无穷,给人连通贯穿、永无止境的感觉。这种永不中断、无限延长的意象是对生命本源的一种探索,寄予了先民对人类的繁衍不息可以得到循环、永生的一种美好理想。
(三)对比强烈的用色再现粗犷狰狞之美
《蜀锦谱》“广西锦”中有“真红锦、宜男百花锦、青绿云雁锦”,可知壮锦十分讲究色彩的合理搭配与运用。壮锦常用对比十分强烈的红色和蓝色。在色彩的比例上,一般是冷色调居多,暖色调次之。这样的色彩搭配,能给人以亲切柔和、对比强烈、主次分明及富有立體的美感。壮民族以红色象征着给人们带来温暖、明媚、活力与愉悦的太阳,而且殷红的血液,是生命与活力的象征,是一种吉利镇邪的色调。蓝色(包括青色和绿色类)意味着壮族人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蓝色和绿色的海洋之中。而且在色调类型上,蓝色和绿色属于冷色调,给人以冷静、平和、自然和深沉的感觉,真实再现自然景象的丰富画面的色彩及其内涵。而且使人与自然形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充分体现了壮族崇尚自然、热爱自然的审美心理。
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传统的壮锦纹饰从简到繁,文化内涵从神性演化为生活性,但流传下来的大量神话传说中可以看到,壮族先民在长期的生活和生产过程中,观察了解天地万物的产生和演变,逐渐产生了朴素的哲学思想观念。同时,壮锦纹饰虽然大多取材于自然,但是形象多以夸张变形为主,突显出一种朴素的、内敛的民族审美特色。壮锦构图主要表现征绘画线条的简练和工整,讲究构图的均衡与对称,线条组合的和谐与统一。在这种审美定势的主导下,编织艺人在构图时,虽然多运用了提炼、抽象、夸张和变形的艺术手法,但始终遵循均衡对称这一个法则:线条勾画工整简洁,均衡对称、和谐统一,既增强了具象造型的形象性和表现力、画面构图的多样性和完整性,也丰富了画面的内容和审美内涵,增强其艺术感染力,反映了壮族淳朴谨慎、持重求安、循规蹈矩、崇尚自然和功利至上的文化心理和审美态度。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壮锦纹饰中神性审美特征逐渐被生活化所替代,呈现出更为生动且反映现代人审美观的图案,但是始终保持在自然法规的尺度下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通过对美好愿望的期盼来体现他的精神性。
注释:
*广西艺术学院一般项目:广西壮锦纹饰中的神性审美研究(项目编号:YB20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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